汤雄
一
春暖花开的一个下午,张寿根在滨湖公园拍摄千叶桃花。为拍摄一只蝴蝶正好落在桃花上的镜头,他架起了那台摄录一体的像炮筒似的摄像机,然后躲在一边耐心地等候。
就在这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跑了过来,没等张寿根回过神,“哗”的一声,摄像机连同三脚架一起,被小女孩撞倒在地上。张寿根叫声“不好”,急忙冲上前,可已经迟了,摄像机磕在石块上,当场摔了个七零八落。
张寿根见状,心疼得失声大叫起来,上前狠狠地一把抓住小女孩,小女孩提在手中的手绢包也散了,兜在里面的糖果零食撒了一地。
难怪张寿根这么失态,这台摄像机可是他花了十几万元买来的品牌机呀!然而,张寿根抓住小女孩刚吼了声“真该死”,那小女孩便被他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张寿根又气又急,只好提着小女孩环顾四周大声呼喊道:“谁家的孩子?这是谁家的孩子?”遗憾的是,张寿根大声呼喊了好几声,也没个人上前认账。他只好先咽下一肚子的怨怒,尽量心平气和地向面前这个闯祸者要答案。
在他一番和颜悦色的安慰下,小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但对他的一再询问却答非所问,只会用两只眼睛好奇地瞪着他,傻乎乎地看着他,鼻涕眼泪和口水亮晶晶地糊满了一脸。张寿根真是哭笑不得,不用说,这是个智障儿童!
这下,张寿根没辙了,只好耐住性子,接过小女孩手中那块小手绢,一边在她的小脸上又是抹又是擦,一边站在原地,伸长头颈等候小女孩的监护人到来。可是,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也没等到一个人影来。万般无奈下,他只好拾掇起地上残破的摄像机,拉着小女孩往距公园不远的自己家里走去。他打算把这小女孩暂时扣为人质,等找到她的监护人后再算账。
张寿根是个刑满释放人员,五年前,他因琐事和同事动刀子,为此在监狱里度过了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所以现在他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一条。
回到家里,他帮小女孩擦洗了脸蛋和小手,还把她的那块沾满污渍的小手绢扔在了水盆里。然后坐在那里,耐着性子向小女孩来了个循循善诱,试图从她嘴里了解到她的家庭地址或电话什么的。
总算老天有眼,小女孩居然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张寿根如获至宝,立刻拨打过去,可是,电话没人接。张寿根估计,这是小女孩家中的电话,这个电话号码也许是她的监护人怕她走失后好联系,费尽心机教她记住的。所以张寿根决定等打通了电话,与她家人通上话后再作主张。然而,这个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眼看都快到晚上八点钟了,本市电视台的新闻开始了。电话没打通,张寿根只好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一边等待着小女孩的监护人能根据未接来电联系自己。
然而,电话还没拨通,电视里播报的一条新闻却使张寿根目瞪口呆——
“今天下午18时左右,据本市市民提供的消息,在本市滨湖二号游船码头附近的银杏林内,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市刑警大队迅速奔赴案发现场,经勘察,初步推断被害人系被人重扼颈部,窒息死亡……当时,被害人出门时还带着一名有智力障碍的六岁女童,系被害人的女儿,现在女童仍下落不明……据警方初步分析,这很可能是一起拐骗谋杀案,目前警方正在全力侦缉凶手……”
天哪!这新闻里描述的智障女童,不就是自己身边的这个小女孩吗?难道……看到这里,张寿根哪里还坐得住,不由得一下跳了起来。
二
看到这条触目惊心的新闻后,张寿根的脑子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他想立即把面前这个招惹是非的智障小女孩送往附近的派出所,可转念一想,又停下了脚步,他想,这事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道理很简单,就因为自己是个刑满释放人员,而且是个曾经和他人动刀子锒铛入狱的刑满释放人员!挨上谁,谁都会把自己与这起拐骗谋杀案联系起来的。再说,从发现小女孩到现在,少说也有四个多小时了,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才送去,把一个智障小女孩关在一个单身光棍的家里干什么了?更何况,前一阵新闻中已播报过不少成人性侵犯小女孩的报道呢!只怕警察不对小女孩做法医鉴定的话,自己这辈子也难以说得清了!
可是不送出去,留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左思右想后,张寿根决定还是立即把面前这块烫手山芋送出去。因为时间耽搁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拿定主意后,张寿根一手抱起小女孩,一手还不忘提起那架摔得支离破碎的摄像机,忙不迭地直奔附近的派出所去了。
两个年轻警察接待了他,一个记录,一个询问。张寿根一五一十如实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在说到自己的身份时,警察立即通过电脑了解到了他的历史。肯定是他的那段并不光彩的经历引起了警察的警觉,做记录的警察更是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然后瞪着两只大眼把他上下左右好一番扫视,眼睛里充满了狐疑。
“还有补充的吗?”询问的警察等张寿根把该说的都说完了,问了一句。
等张寿根明确表示没有后,他这才一边站起来送客,一边郑重其事地对张寿根说道:“好,感谢你的配合和协助。有关此事,希望你回去后一不要扩散,二不要在近期内出远门,因为我们可能随时会传唤你的。”
“是的,好的。”张寿根虽说是讪笑着离开了派出所,但回到家后,心里十分不痛快:警察那双像审视坏人似的眼睛,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的想搞搞艺术创作吧,却弄到派出所里去了,说不定自己现在正成为人家眼中的那个头号杀人嫌疑犯呢!一转头,看见漂在脸盆中的那块手绢,张寿根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妈的,今天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让我遇上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智障女孩,真是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胡思乱想中,张寿根信手拿起那块手绢,涂上肥皂搓洗了起来。搓着洗着,张寿根忽然发现这块一角绣着“H.F.G”三个英文字母的白手绢不但没搓洗干净,反而越搓洗颜色越花了,青一块、紫一块,像魔术师手中的道具。顿时,这熟悉的颜色使张寿根警觉起来。
张寿根服刑前是医药公司的化验员,凭着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突然想起有一种用作肝功能检查的无色的磺溴酞钠色素,在碱溶液中会显出这种青紫色。这手绢显然曾经沾到过磺溴酞钠色素,现在一碰到肥皂水就显示出异样的颜色来了。
很可能这块手绢的主人曾到医院作过肝功能检查,并在接受注射时有少许磺澳酞钠色素外溢,就用手绢去擦拭了。
想到这里,张寿根忽然心里一动,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道亮光。他首先把手绢上这三个拼音字母与它的主人联系了起来,他想这三个拼音字母应该是主人姓名的缩写;其次,他分析这个主人很可能是个男性,因为最后一个“G”字,通常是不为女性所使用的。
因兴奋而几乎整整一夜没有好好入眠,第二天天一亮,张寿根立即精神抖擞地带上这块手绢,开始奔走于全市各大小医院,展开了私家侦探式的调查。他这样做的目的很清楚:这个姓名缩写是“H.F.G”的人很可能就是杀害智障小女孩母亲的凶手,只有想尽办法把他找出来,把线索交给警方,自己才会摆脱“刑释犯继续作案”的杀人嫌疑。因为他实在是受不了那个年轻警察乜斜着看他的那种眼神。
张寿根仗着自己原先与医院熟悉的关系,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跑遍了各大小医院的化验科,仔细查看了近期去医院做肝功能检查的患者的姓名。终于,他在临近市郊的一家区医院里,查到了一个与“H.F.G”三个拼音发音最为相近的姓名——黄福根。
三
张寿根通过自己的经验和努力,在把杀人凶手的姓名基本确定后,怀着兴奋的心情,再次来到那个派出所。
他暗暗得意的是,接待他的恰好又是那个大眼睛的年轻警察,而且面对他的报案,小伙子的双眼中分明流露出了赞许与感激的神情。不过,张寿根太激动了,临行前竟把那块手绢遗忘在了家中,没有提供给警方。
警方根据张寿根提供的线索,很快查到了丧偶不久的单身汉黄福根的资料,掌握了他和被害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被害人名叫苏倩倩,是本市一家会所小有名气的交际花。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能歌善舞,酒量还大得惊人。几年前,她与丈夫离异,独自一人带着患有严重智障的女儿一起生活。近年来,她与黄福根打得火热,出双入对,十分亲密。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惨死在了黄福根的手中。
使警方感到意外的是,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地开展秘密调查时,为洗刷自己身上嫌疑污点的张寿根,在那个医院里进一步得到了黄福根的家庭住址,由于在他看来,警方将近一周都没有动静,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急躁,私自先找到了黄福根的家,对黄福根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取证。
现在,张寿根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年逾四十的黄福根的面前,以一种交朋友的口气,对黄福根进行试探:“你叫黄福根是吗?”
因身上犯有命案而心虚不已的黄福根急速地转动着眼珠,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一边揣度着对方的真实身份,一边惶恐不安地答道:“是,我是黄福根。”
“你近来身体状况如何?”
“我身体……还可以,还可以。”
“应该好点了吧?”
“好点了,好点了。”黄福根一下子被眼前这个对他似乎什么都了解的男子的几句问话给镇住了,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一番看似寒暄的问答后,就在张寿根准备进一步单刀直入时,忽然传来叩门声。门开处,进来了几个身穿警服的警察,为首的正是张寿根所熟悉的那个大眼睛年轻警察。
黄福根看到突如其来的警察,显得并不怎么慌张。倒是年轻警察看见张寿根时感到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地冲张寿根点了点头,说了声:“你也在呀!”
张寿根心里有种被人搅局的懊恼,他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
毕竟来的是真警察,所以张寿根也知趣,没敢吭声。警察要求黄福根出示身份证验明身份后,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和苏倩倩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早有准备的黄福根立即搬出他早就酝酿成熟的台词,与警察们虚与委蛇。他一会儿说苏倩倩是交际花,不知结识了多少男人,为什么你们警察别人不找,偏要来找他?一会儿又说苏倩倩出事那天傍晚,他因中午多喝了点,连晚饭也没吃,就上床睡了,还列举了好几条他不在现场的证明。
面对黄福根滴水不漏的辩解,问话的警察一时不知再问什么了。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张寿根从怀里掏出那块手绢,丢到黄福根的面前,冷笑着问道:“这块手绢是你的吧?”
黄福根看到手绢,不由大惊失色,他沮丧地看着张寿根,不得不承认道:“是我的。”
“那,你对此又作何解释呢?”张寿根穷追不舍。
“解释……”事到临头,黄福根干脆耍起了无赖,喃喃自语地抗议道,“一块手绢,又能代表什么?又能说明什么呢?”说到这里,他干脆头一昂,拒绝回答了。
现场似乎陷入了僵局。警察们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张寿根,欲言又止。
张寿根双目炯炯,直逼对方,一声冷笑,语惊四座:“这块手绢是杀人现场拾到的!”
这话分明是一颗重磅炸弹,一下子击中了黄福根的要害:他以金钱为诱饵,与苏倩倩姘居已久。智障女孩其实是他的女儿,但他始终不愿承认这个女儿。
苏倩倩扬言,如果他再不承认的话,就去告发他。所以黄福根在那天傍晚把苏倩倩骗到滨湖二号游船码头附近的银杏林内,活活地掐死了她。在把苏倩倩诱骗到银杏林前,为便于行凶,他曾用自己的手绢包了一些糖果饼干,放在女儿手中。但是,他仓促杀人后,心惊胆战之下居然把女儿给忘了,以致女儿落到了张寿根的手中,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故事。
张寿根的这句话,顿时使黄福根脸色灰白,再也无话可说,瘫软在椅子上:他早就忘了这块交给女儿的手绢,确实以为自己在匆忙杀人时,落在了现场呢!
四
黄福根被张寿根的一句话击中要害瘫倒在地,众警察乘胜追击、趁热打铁,立即令黄福根带路前往作案地点作了摄影、录音与文字交代的记录,然后把凶手送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黄福根被收押后,大眼睛警察喜形于色地凑在张寿根的耳边低声说道:“幸亏你不是真警察,像我们是不会说出‘手绢是在现场拾到的这种诱供的话的。”
张寿根一时听不懂,便问这是啥意思。大眼睛警察笑着向他揭开了谜底。
原来,根据国家有关法律,诱供、逼供(对警方来说)和串供(对嫌疑人来说)都是违法的,其证言证词也都是无效的;即使诱供、逼供没有证据证明,在法庭上,只要嫌疑人、证人表示证词是在被逼迫、诱导等方式下做出,而不是出于真实意愿的,检方又拿不出有力证据,按照现在疑点利于被告原则,法院多数会不予采信检方证据。所以经常有一些案件,被告、证人突然翻供,导致检察院和警方很被动……
事到如今,张寿根这才如梦方醒,明白了当时谈话一时陷入冷场,而警察们何以不由自主地、齐齐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原因。这时,他蓦地想起自己那架摔得支离破碎的摄像机。于是,他生气地说:“我那台摄像机价值十几万元呢,我可是要姓黄的赔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