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琳
每次打开楼梯口的那道铁门,都能感觉到隔壁的防盗门猫眼后面藏着一双眼睛。那天,我刚进楼梯口,自行车还没停稳,隔壁的防盗门就打开了。姚大姐站在门口,穿着宽大的睡衣,像只企鹅一样注视着我。“小梅,你回来了?”她和我打招呼的时候,脸上立即浮上来一层笑容。这样的笑容,让我怀疑她的背后是否隐藏了什么动机。“嗯。”我应了一声,没有表现丝毫的热情,真担心回应她一个笑脸,她的话就会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流出来,一直淌到我的家里。
在我快速地开了门,转身进屋的一瞬间,我瞟到了姚大姐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刷地就把目光收了回来,然后把门迅速地关上了。躲在屋里,暗自庆幸着自己的敏捷,要不然,让那个女人溜了进来,窥到屋子里的狼藉,我的自尊又要碎裂一地了。
走进客厅,照例看见母亲围着玻璃茶几在转圈圈。她似乎永远是一样的神态,一样的步子,双手按照同样的频率抖动着。玻璃茶几上还是放着那把紫砂壶。那把紫砂壶是父亲生前用的,父亲走后,母亲就一直用它。母亲虽然没有喝茶的嗜好,却喜欢像个老茶客一样把紫砂壶放在手头。我不知和母亲说过多少遍,叫她用茶杯喝水,不要用紫砂壶了。我说紫砂壶分量重,你的手又老是抖,总有一天会掉下来打碎的。每次交代,母亲都答应着,可事后,她还是把紫砂壶放在玻璃茶几上。我心里气得要命,却也拿她没办法。有天,我埋怨母亲:“你再这样顽固,紫砂壶是肯定要被你打碎的。”母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听着我的责怪话。数落了一会,见母亲不搭腔,感觉没了对手似地无趣。自言自语地正准备收摊,女儿却像个裁判似地跑了出来,给外婆帮腔了,她说:“一把普通的紫砂壶也值不了几个钱,又不是古董,你这么小心做什么!”女儿哪里知道,我真正担心的并不是紫砂壶,我害怕哪天紫砂壶会把玻璃茶几砸碎。这种顾虑深埋在心底,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
我把紫砂壶拿起来,放在餐桌上。母亲站一边看着我,眼神像没有聚焦的手电筒灯光,在我身上扫了几下,令我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母亲的眼睛其实是很漂亮的,虽然现在老了,但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我的眼睛像母亲,大大的,双眼皮。常常对着镜子反复地审视自己,担心老了的时候,神情也会变得像母亲。我一次次地担心,又一次次地否定。
母亲说:“人老了,不长记性,我怎么又把紫砂壶拿出来了。”我没接母亲的话。在外面,不管多么健谈,只要一回到这个屋,就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始终感觉,屋子里有种神秘的东西,让人很压抑,用迷信的说法,那东西克人。
母亲面对我的时候,手抖得越发厉害了。我曾偷偷观察过她,也有的时候,她的手是不抖的。我猜测,她会不会是不愿做家务事,故意让手发抖?有次,我模仿母亲那样,让两只手抖动,却怎么也抖不出她那种均匀的频率,于是,我开玩笑地对母亲说:“这手抖,还真是一项技术活。”母亲便受了莫大冤枉似地用眼神剜我。她一个劲地说:“蹊跷,蹊跷啊!”我于是也就将信将疑了。
站在餐厅里,闻到了厨房里的垃圾桶散发出的气味,我不明白,母亲整天待在屋子里,闻着这气味怎么一点不感觉难受。我拿起抹布,一边打扫餐桌,一边小声地埋怨着:“把垃圾袋扔到外面,这样的小事,你也可以做一做啊。”母亲一脸的歉疚,双手又剧烈地抖动起来,抖得很夸张。她做出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真的不想这样,真的不是有意这样的,哪个晓得我苦啊,我的命真苦啊!”类似的话,母亲不知说过几千篇,可每次听她说,我都有新的怨气。我把抹布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抹布砸不出声音,火气也没法发泄出来。好在,母亲的眼睛好使,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我生气了。这样,我感觉自己似乎快活了一点。
我不想面对母亲,恨不得她立马从我眼前消失,可她一点不识趣,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命苦之类的话。我终于忍不住了,拎起垃圾桶,又狠狠地放下,把气全撒在垃圾桶的声响里。母亲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两只手道具似地抖动着。她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真的苦啊,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这苦没人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有个东西时时刻刻地压着我,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张开嘴,刚想朝母亲发火,就听到女儿房间的开门声。
没等我把表情转换好,女儿已经柱子似地立在我们面前。她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说:“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母亲又把她的“道具”在外孙女面前表演了一遍,重复着那句长出厚厚老茧的话:“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我真的苦啊!”孩子的嗓门提高了:“你天天这样装神弄鬼的,还让不让人活啦?”母亲看了看外孙女,声音低了下来,她说:“亭亭,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能这样嫌弃我啊!”说完,她木偶似地拖着两条腿进了房间,房门“啪”地一声响,紧跟着,亭亭也旋风似地转身向自己的房间冲去,房门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安静得令我不敢大口呼吸。悄悄地来到玻璃茶几前的沙发上坐下来,用一块软抹布细细地擦着玻璃。这个玻璃茶几,我已经擦了十二年了。我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着这个茶几。其实,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玻璃茶几,当时的价格也就二百多块钱。现在,这种茶几已经不生产了。
十二年前,刚搬进这套新房时,陈浩几个朋友都很羡慕,羡慕我们买了这么大的房子。其实,三室二厅,面积也就一百多平方。不过在当时,这样的商品房也很够档次了。三个房间,我和陈浩带着女儿住一间,母亲住一间,还有一间做了书房。买了新房子,人也格外高兴,陈浩便吩咐我烧几个菜,留朋友在家喝酒。酒后,几个人就围着玻璃茶几打起牌来。当时,我忙着收拾厨房,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趴在茶几上的,过了一会,只听到“哗啦”一声响,玻璃茶几打碎了。
我举着一双湿漉漉的手从厨房跑出来,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心疼得直对陈浩瞪眼。那几个人尴尬地站起来,愣愣地瞟了瞟我。陈浩忙着打扫玻璃碎片,嘿嘿地笑着招呼客人:“到餐桌上去打吧,把牌捡起来,到餐桌上去打。”
母亲本来一脸阳光,这会,一下子晴转多云了。她在我面前小声地嘀咕着:“才搬进了新房子,屋里就打碎了东西,一点都不吉利!这帮年轻人啊,不懂事,真不懂事!”我本来就心疼,听母亲这样唠叨,心里更加烦躁了。在洗锅碗的时候,那声响就弄得特别大。陈浩精明,他有意在出牌的时候大声起哄,把我在厨房里的那些发泄声全淹没了。
第二天,陈浩的朋友送来一个新的玻璃茶几,和那个被打碎的一模一样,我的不快也随之淡去了。没过多久,陈浩意外地被查出患上了癌症,并在很短的时间内离去。想到母亲说过打碎东西不吉利的话,脑子里再也拂不去那个破碎的玻璃茶几,我怀疑那是一种预兆,一种天意。
在幸福的生活中,你会感觉时间过得很快。痛苦的日子,时间的速度其实也是一样的。一眨眼,十二年便过去了,当初那个黏着爸爸妈妈一起睡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亭亭不再愿意和我住一个房间,她要占领外婆那一间房子。母亲虽然不大愿意换房间,但也只好搬到了小书房里。三个房间,三个人住着。我总是纠结,别人进门是一家三口,我一进门却是一家三代。三,从此成了我最忌讳的数字。
陈浩走了以后,家里几乎没有亲戚或朋友来串门,我感觉这样挺好,平时脏一点乱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自己适应了就行。我越来越讨厌隔壁的姚大姐,每次我回家,她都要打开门来和我搭讪几句,企鹅一样的身材,却硬要把脖子拉成长颈鹿,要不是我动作敏捷,关门迅速,她肯定早就闯进我家来了。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那么喜欢窥视别人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我还是没有敌过姚大姐,趁着我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她窜到我身后跟进屋来了。这种强制性的串门让我很不舒服。既然人家已经进来,我也被迫开出一脸笑容,可那笑容很僵硬,像没到花期硬剥开的花瓣。母亲很淡定,她对这个突然进来的外人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绕着玻璃茶几不紧不慢地转着圈。
姚大姐的眼睛在我家墙面装有木板的地方扫视着,她像早有预料似地说:“底层的房子就这门不好,容易潮湿,你看木板都霉掉了,找个装修工把这些木板撬掉,重新装潢一下吧。”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轻得像一片羽毛。她也不想想,一个单身女人,依靠在外打工的微薄收入支撑着一家三代的生活费用,怎么可能奢侈到去花钱重新装潢房子!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向她做任何解释。姚大姐对母亲看了一眼,用看聋子一样怪异的目光。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家里全部撬掉重新装了。”我没有丝毫的心情来分享她家重新装修的快乐,如今对于我来说,有一个能避风雨的窝就已经很满足。为了尽快把这个女人打发出去,我满口答应着:“是的,要重新装一装,要装一装。”女人听到我的承诺,这才放心地回去了。
刚搬进这套新房子的时候,墙上歇着一只蚊子,我都不忍心下手,怕把墙面弄脏了。现在,木板霉了,墙面黑了,角落里挂着密密的蜘蛛网,这一切,我都已熟视无睹。但是,不管日子多忙,我总会抽空把玻璃茶几擦一擦,让它干净地守候在客厅里。虽然这个玻璃茶几和打碎的那个一模一样,但它毕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想到这点,我又很失落。
随后几天,我开铁门回来时,隔壁的防盗门猫眼后面好像不再有眼睛,这让我有些疑惑,似乎进门前少了一件必做的事。再见到姚大姐,她的手上多了一样东西,我这边开门,她就拿着一把喷壶在门口喷啊喷。真搞不懂,这女人在水泥地面上播种了些什么?她一边喷,一边问我,“小梅,准备什么时候装潢啊?”我支支吾吾地答应着,随手就关上了门。
我们的房子真的是破旧不堪了,没有人提醒之前,一直忽视了那些细节。现在,每天一回到家,这些疮疤就显露在眼前,把我本来就不够阳光的心情涂得越发灰白。母亲依然那么悠闲地绕着玻璃茶几转啊转,转得人心烦意乱。亭亭每天一进门就溜进房间,把房门的保险牢牢地按上。有时候想交代亭亭几句话,隔着厚厚的木板门,我得大声地吆喝,那话语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让人很不是滋味。我终于向女儿提出抗议:“求你把房门打开,让屋子里的空气保持畅通吧,木板都快烂光了。”亭亭毫不让步地告诉我:“等我上大学后,你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畅通,现在,我需要拥有一个相对安静的个人空间,我受不了外婆的脚步声,再也受不了她的脚步声了。”我一时无语,仿佛听到了房门外轻轻的抽泣声。
终于有一天,女儿把我拉进房间,命令似地扔出一句话:“把外婆送到老家去吧,不要让她和我们待在一起了。”看着女儿坚定的目光,我内心满是慌乱,突然担心,这也是我老了以后女儿要给我的待遇?于是,和女儿说了一番孝顺老人的大道理,虽然那番话很空洞。亭亭低着头,没有再坚持,但表情告诉我,她很不开心。其实,我也早有这样的念头,不让母亲和我们一起住了,可她那双不停抖动的手,生活又如何自理呢?
姚大姐手上那把喷壶,终于喷出了一片忧郁的苗子,在我心田肆意地疯长。那天,我比平时回来得早一些,隔壁防盗门的猫眼上又长出眼睛来。姚大姐说:“小梅啊,你家怎么还没装修呢?”“哦,是啊,这段时间有点忙,呵呵!”我搪塞着。姚大姐凑近我身边,低声地告诉我,“你家那些木板赶紧要撬掉重装,里面全是白蚂蚁啊,白蚂蚁可厉害了,你再不想法防治,它会吃掉你家所有木质家具的。”我感觉这个女人真会危言耸听,但“白蚂蚁”三个字还是吓了我一跳。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白蚂蚁,儿时也曾听说过它的危害性。
开了门,让姚大姐进屋说。姚大姐提着喷壶,用喷壶上的喷头往我家门框的疮疤处刺了一个洞,拼命地往那洞眼里喷药水。姚大姐说:“这个季节,那些长翅膀的蚂蚁会飞出来交配产卵,你平时不要把门开着,防止外面的蚂蚁飞进来。”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我一回来,姚大姐就拿着个喷壶往门口喷药。
童年时住在乡下,听说那些土墙瓦房里长白蚂蚁是正常的。城里的商品房,钢筋水泥结构,怎么可能出现白蚂蚁呢?我不太相信姚大姐的话,可那把喷壶,把我的情绪淋得湿漉漉的,简直要长出霉来。很快,落在地面上一层密密的蚂蚁翅膀证实了一切,我再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事实。
从院子里的杂物堆里,找到一把破旧的铲刀,小心翼翼地把木板底部撬开,天啊!几只蠕动的白色昆虫出现在眼前,我的身子微微地抖了抖。铲刀继续向上剥开,越来越多的白蚂蚁往下脱落,还有一些拼命地向里爬着要逃命去。我作战似地找来一瓶“枪手”,使劲地对着木板上喷!喷!喷!终于,枪手瓶里空了,任我怎么摇,也喷不出东西来了。无助地放下枪手瓶,感觉身上开始发麻,发痒,我用双臂抱紧自己,身子瑟瑟地抖了起来。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感觉身上有蚂蚁在蠕动,我用手在身上搓,一寸一寸地搓。四周的蚂蚁向我爬过来,一只,两只,然后是茫茫一片。它们就要把我包围了,我蜷缩着身子,慢慢把自己裹紧,再裹紧……成千上万的蚂蚁向我漫过来,天啊!我一声惊叫,吓醒了。坐在朦胧的夜色里,感觉脸上有液体滑落。
疯狂地把木板上的疮疤都撬开来,屋子里一片狼藉,面对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女儿放学回来,惊讶地问我家里怎么啦。我故作轻松地和她说笑:“那些狡猾的白蚂蚁,它们躲进了木板里,以为我们找不到它,哈哈,躲进木板里我也找得到。”女儿蹲下来,参与游戏似地朝那些窟窿里看,好奇在她脸上慢慢纠结,拧成了一股幽怨。女儿说:“妈妈,我们简直是住在一个窝里。”我于是笑得像哭。
母亲的视力似乎迟钝了许多,地上的铲刀、木屑,还有被挪动的家具,她都像没看到一样,依然每天绕着玻璃茶几转圈地走。东西放得杂乱,客厅里的活动空间也变小了,母亲有时就会撞上茶几。
屋里要是长了白蚂蚁,家里会倒霉的,村里的老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来不相信那些荒谬的传言。可是现在,这话有些影响我的情绪了,好像还不是有一些,是严重影响了。我的心思最后又落在玻璃茶几上。每天进屋,首先要检验一下玻璃茶几,只有茶几完整,心里才能踏实。
母亲一如从前地踱步,把我的心情越踏越糟,我的恐慌也着魔似地疯长。我甚至怀疑,母亲嘴里说的那个一直纠缠着她的东西,是否转移到我身上了。而令我更担忧的是,那东西会不会像藤蔓一样四处蔓延,最后传染给亭亭?
我试图说服母亲,不要老是守在家里踱步,到小区外面去玩玩吧。母亲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她说不敢出门,走到哪里都害怕。实在无计可施,我甚至用把她送回老家来威胁她,可她那双脚,始终走不出以茶几为圆心的那个圈圈。
我的身体开始出现一系列反常,头脑整天昏昏沉沉的,老是想打瞌睡,站着的时候就想坐下,坐下的时候就想躺着,两条胳膊一点力气没有,什么事都懒得做。有天早晨,女儿埋怨我:“昨晚被你吵得一夜没睡好觉。”我莫名地看着她:“昨晚我老早就睡了,怎么会吵到你?”女儿说:“你不断地说梦话,声音好大,隔着两扇房门,我都听得到。”我惊讶地问她:“都说了些什么?”女儿说:“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好像有时大声喊叫,还叨咕着什么茶几之类的话。”我便越发疑心家里存在一种神秘的东西,那东西与玻璃茶几有关。
亭亭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对茶几的担心也越来越膨胀,仿佛有一把无形的起子在脑袋里拼命地拧着一颗螺丝,直到把脑袋拧裂。这样不行,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母亲待在家里,万一她不小心撞碎了玻璃茶几,天知道家里会发生些什么。我始终相信,只要茶几是完整的,家人就是平安的,这样的念头地基一样夯进了我的脑子。母亲双手抖动,生活不能自理,把她送回老家就是逼她等死。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送她去老年公寓。征求母亲意见,她是死活也不答应。没办法,只好先去老年公寓办好了手续,决定强制性地把她送走。
那天,我请了半天假,谎称要带母亲到外面走走,母亲开始不愿意,在我一再诱导下,她总算答应了。带着她在外面先转了几圈,最后转到了老年公寓门前,母亲抬头看到门头上四个大字,突然转身要向回跑。我一把拉住她,说只是带她进去看一看,并不要她住下来。母亲犹豫了一下,勉强跟着我上了楼。当她得知我已办好手续,要把她放在这里时,突然牢牢抓紧我的手,死死不愿松开。
工作人员劝说母亲几句后,带过来一个老太,叫老太陪母亲谈谈心。那老太很热情,围着母亲问长问短,母亲硬是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搭。老太太可爱得像个孩子,蹦来跳去的,尽管母亲不理她,她还是一个劲地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奶奶哎,我们才来的时候也想家啊,一进这里就想哭,老是想哭,现在住习惯了,好了,不想家了,真的不想家了。”过了一会,又进来好几个老太太,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母亲,母亲依然像个哑巴,一句话也不说。
把母亲的床铺安顿好了,陪伴了她一会,我交代母亲在这里好好的,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就问问这几个奶奶。母亲脸上满是无助和抗议,当我起身要离开时,她又跟着我往外走,那几个老太便招呼母亲,“奶奶,就在这里住着吧,你女儿已经交钱了,不住的话也不会退的。”母亲的眼里有泪光闪动,她说:“我送你下楼去。”我突然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亭亭第一次上幼儿园,拼命哭喊着揪住我的手不放的模样,剐得我心好疼痛。
回到家里,我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母亲的眼神不停地在我面前晃动,晃动。女儿回来时,意外地没有看到外婆在客厅走动的身影,她奇怪地问:“外婆呢?”我没有回答,眼泪已不听使唤地汹涌而出。女儿莫名地看着我。我用孩子似地满是乞求的目光看着女儿,说:“亭亭,你答应我,等我老了的时候,千万不要把我送进老年公寓。”女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妈妈,你这是怎么啦?不会有什么事吧?”
女儿进了房间,照样关上房门,我听到了她按下门保险的声音。坐在沙发上,看着完好无损的玻璃茶几,我并没有得到预期的那种放松。拿来一块崭新的抹布,细细地擦着玻璃,突然,我发现那把紫砂壶还留在茶几上,忘记把它带去老年公寓了,因为母亲喜欢用它喝水。
我把紫砂壶拿起来,仔细地端详着。曾经听母亲说过,这把紫砂壶父亲用了几十年。我似乎懂了,母亲为什么总喜欢把它放在眼前。揭开茶壶盖子,壶里并没有茶叶,只有小半壶凉开水。我把茶壶捧在手心,父亲的模样又浮现出来。我愣愣地,发着呆……突然,只听到“通”地一声,紫砂壶从我手上逃脱,重重地砸在玻璃茶几上。我一阵惊慌,心里默念了一句,完了,这下完了!
低头一看,碎的不是玻璃茶几,是紫砂壶,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庆幸茶几还是完好的。壶里的白开水,从裂缝里淌出来,顺着玻璃边缘往下滴落。看着那些碎片,深深的愧疚盘踞在我心头。我打碎了父亲的遗物,也是母亲最珍爱的东西。母亲的眼神,又在我的面前晃动了,我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用双手抱住了头,感觉身子突然变得好轻好轻,轻得就像一片新生的羽毛,再也支撑不住逐渐加重的脑袋。不能让母亲回来后,找不到她的紫砂壶了,我要用万能胶把它粘起来,放在能看到的地方。捧着几块茶壶碎片,我去找胶水。突然,鞋底顺着地面上的水迹迅速地向前滑过去,我的身子重重地倒了下来,腰撞在玻璃茶几上,只听到“哗啦”一声响,茶几上面那块玻璃落地了。
惊恐地看着那些玻璃碎片,我全身发凉,双腿僵硬得一步也挪不动。每一块玻璃的裂缝,都像眼睛一样闪出寒光,鬼鬼祟祟地向我发出挑战。我战栗着,双手开始颤抖,颤抖……令我惊讶的是,我抖动双手的姿态居然和母亲那么相像。
女儿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出来:“妈妈,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啦?”揉了揉疼痛的腰,我狼狈地爬了起来。女儿看着地上那些玻璃碎片,说:“一个普通的玻璃茶几,打就打了呗,至于这样紧张吗?”看着小树一样茁壮成长的女儿,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梦境里逃离出来。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一只小鸟,喳喳地叫着,在院墙上跳来跳去。“扑”地一声,它扇动着翅膀又飞走了,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