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云芹
少年的爱,如云过的天空,纯净得令人依恋。如果有人问我年轻的时候可曾暗恋过谁?我会哑然失笑。如果有人问我可曾被人爱恋?我会凄然一笑。在青涩的记忆里,所有的爱与被爱,都仿佛是一个人的事情。随着时间流逝,那些记忆或许已经失去往日的色彩,但那些人那些事,始终在我脑海浮现,在每一个不眠之夜,让我想起……
我爱他,爱了很久很久
那是初三的时候,他从外地转学到我们班。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那天初来班上,穿着一件家做的蓝色劳动布拉链上衣,黑色尼龙裤子,脚下是一双有些发白的蓝胶鞋。他中等身材,偏瘦,脸上零星点缀着几颗米粒大的青春痘。老师指着我身旁的空座请他坐下。他朝我走来,轻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腼腆地冲我一笑,便翻开书本默不作声。整堂课我都心不在焉,老师讲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从那时起,我感觉青春萌动,有一种东西在心里疯长,我掩饰着控制着,却发觉那种说不清的情愫愈演愈烈。他则毫无察觉,依然故我。有时会因借块橡皮而和我开金口,其余的时候都没有一言半语。我上课的时候老走神,老不由自主得拿眼瞄他。我知道自己陷进去了,却不能自拔更不能对人诉说。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于是每天把对他的想恋都写在本上,甚至做梦都要一一记下。我梦见他拉着我的手走在无人的街头,他的手温热有力,紧紧攥着我的手不肯分离……
那个日记本我成天装在书包里,有一天做课间操回来,发现教室里几个搞卫生的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然后是窃窃私语。我正纳闷儿,一个男生走到他跟前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行啊!才来几天就把我们班才女的魂勾走了。老实交待,你们都做了什么?他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用手推推那个男生说:“你小子别瞎说八道,没凭没据的瞎遭贱人!”“我瞎说了吗?”那个男生歪着脑袋问其他同学,那几个同学轰堂大笑:都手拉手那啥了,还不承认?装什么装!他们奸笑着并交头接耳,然后都把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我们。我的脸“刷”地红了,我想起了我的日记!可一切为时已晚。那个年代,早恋是上不得台面的。老师知道后会上报学校,校长会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点名批评,轻则处分,严重的会被开除……
就在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只见他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像个暴怒的狮子与那个男生扭打在一起。他的暴怒和平时的温顺判若两人。我试图去拉开他,可是又觉得不妥,只有回到座位上,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撕碎,扬成雪花飞了一地。有个同学眼尖,指着我大声喊叫:她在毁灭罪证!班里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投向我,甚至正在撕扯的那两个男生也停住手,齐刷刷地望着我……
班主任把两个打架男生叫到办公室,一阵训斥与询问后,又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促膝长谈。这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据说她男人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而死,她一个人带着俩孩子不咸不淡的生活着。很多同学都烦她絮叨,什么事都管。我也曾抵触她,可是初二的时候,她把班里的男生都赶走,专门留下女生,给我们上卫生课。其实她是教数学的,可是她却有板有眼地给她们讲生理卫生讲初潮,很多女生对她嗤之以鼻,唯有我心存感激。没有母亲没有姐妹的我,对这些真的一无所知,问父亲?怎张的了口?是这位班主任老师教我懂得了生理知识。看着老师慈爱的面容,我觉得不好意思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日记里记录的都是我的想法和梦境,并没有付诸实施。日记已撕毁,死无对证,还能怎样?于是我抱定主意,死不承认。老师只说临近中考了,要我多用功读书。并说,不要太偏科啊!语文学得那样好,数学也要加把劲!我也想和语文老师那样,以你为自豪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座位的。不敢抬头看身边的他,也不敢看四周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只有埋头读书。整整一个学期,我都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那寂寞的青春啊!就在这次“日记本”事件里被隐没,变成灰色的记忆,永远地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跌跌撞撞,一起考入高中,我们还是一个班。
考入高中,似乎万事大吉,他不再用功甚至逃课。经常看着他站在教室讲台边看着房顶发呆。那时,他穿深蓝色拉链夹克,蓝色牛仔裤,黑色皮鞋。个子略微高一些,还是那么瘦,脸上的疙瘩还在宣誓青春常驻。他出洋相,惹得同学哈哈大笑;他迟到打断老师讲课;他不做作业被老师训斥……他一脸的无所谓,我却心急如焚。他再旷课打台球,我便也不上课去找他,他不走,我也不走;他不写作业,我便替他写,写那些枯燥的生字、生词还有古文,我们那个操着张家口口音只会照本宣科的语文老师,是不会看出两本作业字迹相同的,他只看结果,不看重过程。写了就是写了,写了就是完成作业就是尊重他。我默默地多写了三年语文作业,其中不知换了多少本子。
高中三年,我除了暗恋他几乎没干什么,高考的时候,我的语文成绩接近满分!以至于我们那个语文老师沾沾自喜,到處炫耀。其实,只有我知道,那成绩的由来。
我们都在情理之中的高考落榜,然后他参军我进工厂。我还是死皮赖脸地联系他,直到他在信中明确表示我们不合适,表示我们不要再来往。那一刻我才死了心,不再对他报有任何想法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再后来,开始同学聚会。以往,我与他见面不说一句话,好似仇人。那一次,我没有走,鬼使神差般与大家坐一起,看着他眉飞色舞,听着他侃侃而谈,那时他已经是公司经理,正是人生高潮时。而我,一个下岗女工,无权无势,有的只是时间。他附在我耳边一再道歉,请我原谅他年少轻狂;他说与现在的妻是相亲认识的,可谓门当户对,日子过得也算举案齐眉。可是,每次深夜而归,她都对他不闻不问,每次醉酒,她都对他不理不睬。倘若换成我,定会一个饭店一个饭店去找,就是天涯海角也会把他捞回家……他说,这么多年走过,再没有遇到这么好的我。
我感激我满足觉得这么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好像王宝钏住寒窑十八载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正自顾自暗自欢喜,旁边的那个女生拉过我,醉醺醺地说:别听他胡说!你问他上学的时候追过谁?给谁写过情书传过纸条?你问问他为谁逃课、为谁顶撞老师?毕业的时候找谁做说客为他做媒?这一系列的问话把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窘着脸一言不发,而那个女生则带着胜利的微笑,一杯又一杯地将白酒灌进肚里,还有那些同学,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只有我,傻子一样呆坐……瞬间,我低落到尘埃。原来不是不爱,亦不是腼腆羞于说爱,更不是我配不上那爱,而是人家心里有爱,且爱得如此痴迷,如我当年爱他一般!
我和你
还是聚会。那些混得好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就喜欢有事没事儿聚一聚,反正也不用他们掏腰包,大笔一挥签字了事。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反正他们需要听众需要陪衬,我甘愿充当这样的角色。
你就是那个从小与我家是邻居、长大上学与我一个班,在初中翻看我日记的那个少年!
从小,你就白白胖胖,爱说爱笑;我却又黑又瘦,沉默寡言;你是家里的独子,条件非同一般。你就像贾宝玉,爱扎在女生堆里玩耍说笑叫人厌烦。你会唱歌会弹琴,每次学校开运动会,你都是五项全能第一名!几乎无所不能!从那次日记事件后,我恨你入骨,发誓不再与你说话。
我恼怒我冤枉,看着同样愤怒的你,我强忍怒火不再言语。有女生私下说起你,说起曾经的过往。她说,大家都以为你和他是一对。你们一起上学一起回,上晚自习不管多晚他都在教室外等你……突然想起,高二后来分文理班,你学理我学文,我还庆幸终于可以不和你在一起。可是想着回家那条悠长的胡同就心生恐惧,可是,每次下晚自习都见你在门口晃悠,一路同行即便不说话,也不再害怕。
调动工作还差最后一道手续。于是,我期待,等你。等来的却是你惨死车轮之下的消息!
你说,从他嘴里知道我要结婚的消息,你心急如焚,当晚请假从部队回到家里,试图表白试图阻止;你说如果时光倒转,你一定还选择和我在一起;你说此去或许将永远再不相见,你愿意为我多做一些事情……你说,你公开我的日记,是因为妒忌;你说你帮他传纸条给他做媒都是怕他得到我;你说毕业的时候叫我去你家帮你做饭包饺子,说你妈就喜欢会做饭的女孩子那也是你的心里话;你说至今你还记得我的喜好;你说不要再挑食不要让自己再瘦下去,女人胖一点才美;你说如果有来生,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你说,都是你说。我多想再聽你说。因为记忆里都是你在说,而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
每次你入梦,都满带笑意,我很想捧着你的头,问你疼不疼?很想问问你那么棒的身体怎么就让汽车碰得支离破碎?可是一切都来不及。很多人都把你忘记,很多人都不再把你提起,只有我在袅袅升起的纸钱中,默默絮语,世界那么大,时间那么久,我再也,再也没有遇到,那么好的你。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话十年灯。我还没开口,你已远离。那些没有经历的繁华,那些未诉说的怅惘,那些字字成歌的美丽诗篇,一笔一画再也勾勒不出最初的你。你在我心里,在我梦里,在我孤单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