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

2015-05-30 19:18时未寒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公孙

时未寒

【前文提要】

许惊弦与水柔清在华山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后两人来到潼关与斗千金他们会合,却遇到守将强行抽取关税。

与此同时,京师附近也风云暗涌。北郊晋王山中,以诗曲箫艺名动天下的蒹葭掌门骆清幽约见手握兵权、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城外密林中,简歌的密使公孙石正被温柔乡高手追杀……

第一章 风雨欲来

御泠堂密使公孙石被几位温柔乡高手由湘北小城一路追踪,几经艰险终于来到离京师二十里外的一处小镇,趁着夜幕的掩护静守于林中,等待着摆脱追兵的最好时机。

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朝那木桥奔逃而去,忽听粼粼车响,却见对岸一辆四轮马车缓缓朝木桥驰来,赶车人头戴低垂的毡帽,身披厚重的棉衣,似是冷得发抖,全身都缩成一团。车厢则以黑布密裹,难窥其中。

公孙石心中一动,四大家族自命侠义,决不肯滥杀无辜,自己大可凭此掩护摆脱追兵。但转念一想,夜半三更,如何会有行车赶路之人?此人来得十分蹊跷,马车又慢得不合情理,莫不是跟踪者诱他现身的陷阱?可一旦错过时机,等到天色放亮,他再无把握躲过敌人的搜索。

正踌躇难决间,又见一叶小舟顺流而下,一人蹲坐于舟上,身披蓑衣,手持长篙,舟中点燃炉火,泛起暗红色的火光,行舟取暖虽是平常之举,但在这暗夜之中,却透着一分诡异。

舟行无声,人影模糊,火光明灭不定,宛若从幽冥鬼域来的招魂使者。

天边缓缓飘来一朵乌云,公孙石默算着马车与小舟的速度,当云儿遮去月光的时候,马车正好驰入桥头,而小舟亦恰好从桥下经过。

如果赶车人是敌,无疑是自投罗网,而值此天寒地冻之际,河上遍布薄冰,无有落足之处,一旦舟中人突然发难,逼他落水,必会消耗极大体力,几无生望。

他无法断定这到底是陷阱还是天赐的良机,但却隐有一种直觉:敌人早已摸清他的实力,即便故布疑阵,亦大不必提供两种路线。

而他现在却有两个机会,既可利用马车将追兵稍做阻挡,提前一步进入荒岭之中;亦可借足小舟越过小河,由对岸的丛林之中脱身,而敌人将因无法预判他的选择而错失追踪的方向。

寒气迫人,他的体力在逐渐耗尽,依然滴血的伤口更不容他多等,必须痛下决断赌一下运气。目前他唯一的凭借,是在这一场猎人与猎物的追击过程中,尚且保持着一份主动权。面对敌人早就布好的天罗地网,若无高明的战略,贸然出动实与送死无异。

乌云遮掩住月光,夜色蓦然浓重如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公孙石不再犹豫,一咬牙,由林中电闪而出,往桥边奔去。

与此同时,几声轻叱响起,林中路旁陡然闪出数道人影,隐呈合围之势朝公孙石袭来。

公孙石眼角余光瞅见来袭者身法,心头微沉,对手不但又有增援,而且每个人的武功皆不在自己之下,在负伤的情形下欲杀出重围如同痴人说梦。他久经训练,意志坚毅,越挫越勇,明知凶多吉少,仍不肯束手就擒,毕竟稍占先机,而对方一意生擒,应不会痛下杀手,只要他舍命拼死一搏,再加上些运道,或能逃出生天。

公孙石刚抵河岸,两道人影已包抄而至,个个身形快迅,体态曼妙,当是温柔乡女子高手无疑。左首一人手持长剑,径直抢入中宫,当头劈来,剑势猛烈罩住全身;而另一位女子虽身在五步之外立定,但手臂轻扬处,一道长达两丈的黑索无声无息地往他小腿卷来。

温柔乡多收外姓弟子,武技在四大家族中最为庞杂,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高手层出不穷。

两女分进合击,长剑正面拒敌,黑索暗施袭击,配合精妙,看似剑光耀目,气势极盛,其实只是障眼之法,真正攻击的主力却是那根无影无形的长索,一旦被其缠住,便只得束手就擒。

公孙石狂喝一声,对来剑不避不让,掌中战刀朝对方颈项劈去,竟是以攻对攻,欲要拼个同归于尽。

使剑的女子武功虽高,但何曾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又见公孙石目眦欲裂,激愤若狂,登时心头发虚,何况还有同伴照应,谅其难避开黑索伏击,剑至中途留力不发,回招格挡住战刀。

剑刀相交,火光迸现,两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一方全力出手,另一方却是中途变招,顿时高下立判。使剑女子连退三步,包围网现出一线空隙,公孙石夺路而出,腿上忽然一紧,已被黑索缠住。

公孙石嘿然一笑,足尖逆力反踢,看似全力突击的身影蓦然一转,竟从索影中绕出,斜斜往小舟上落去。原来这是他早就制定好的策略,对方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明抢桥头,暗夺船舟,甩开两女的截击。

公孙石计算精准,落足之际小舟恰好行于桥底,令敌人难以越过桥面攻击。刚刚松了一口气,忽听头顶传来一记苍老的男音:“困兽犹斗,亦不过是垂死挣扎!”言犹在耳,抬首就见掌影如山,朝他胸口击来,掌法如封似闭,暗含黏沉滞重之力,霎时罩定全身,令他几乎动弹不得。

那人身着夜行衣,紧贴于桥面下,在夜幕的掩护下浑若一体,若非陡然发难,实难察觉。仅看那出掌时睥睨天下之势,当是温柔乡气墙高手,更是蓄势良久,此际方发出雷霆一击,志在必得。

公孙石虽设想过对方会于桥底设伏,但大半心思皆用于防备舟中人,更不料伏击者武功之高,远超预估,纵然身上无伤,怕也远非他敌手,此刻变生不测之下更难抵挡。对方来势极快,瞬间已近身半尺,公孙石战刀回防已然不及,只得出左掌相格,他心知因伤而难聚全力,更是仓促迎战,是以不求退敌,反暗蕴回卸之力,意在借对方掌势反向逃走,明知如此一来必将受重创,只怕手腕亦会因此而折断,但为保一线生机,实是不得不然。

千钧一发之际,小舟猛然一斜,几欲倾侧,公孙石脚下一滑,险些跌落水中,但那气墙高手满以为必中的一掌亦击在了空处。

舟中人挺身而起,蓑衣滑落,露出纯黑色的劲服。方才公孙石遇险之际,正是他脚下巧施暗劲,令舟行改向,将双方一触即发的形势化为无形。

剑关与索峰两位女子随后赶来,正欲跃上小舟夹击公孙石,却见随着小舟倾斜,舟上暖炉弹起,杂以无数火星飞炭,犹如无数暗器朝她们袭来,两女娇喝连连,或格或闪,被迫往一旁。

那位气墙高手低啸一声,由桥上反身跃下,稳稳落在舟中,与那操舟之人对峙,淡然一笑:“阁下好高明的武功,还请指教一二。”他白发披拂,显已是年纪不轻,面蒙黑布,只露出一双精光暴现的眼睛,目光锁在那操舟之人身上,反而对一旁的公孙石视若不见。

小舟本是顺流而下,行程极快,但被他一足钉下,速度蓦然缓了下来,此人内力之强,依此可见。

“谈笑一挥间,生死不由心。”操舟之人漠然轻吟,“想不到谭老爷子虽久不出山,却依然是神功惊人,威势不减当年。”

那气墙高手名叫谭笑,曾是二十多年前威震江湖的一代豪侠,师出崆峒,凭一对肉掌与精纯的内家真力博得“谈笑一挥间,生死不由心”的名号,入赘温柔乡后渐渐归隐不出,乃是气墙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此次原是另有要务,因收到温柔乡传书,方才临时加入。

他知公孙石负伤颇重,武功大减,再加上自己隐伏于侧,伺机出手,本以为必是十拿九稳,却不料陡生波折,竟被这神秘操舟者搅局。看那操舟者形貌不过二十余岁,眉清目秀,浑不似刀口舔血的江湖汉子,但言语颇为老道,更有一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沉着与冷静,观其出手运力巧妙,时机绝好,先助公孙石避开自己的掌力,再以炉火迫开两位同门,可谓劲敌。又听他一口道破自己来历,不禁微微一怔,收起轻视之心:“阁下目光如炬,何不报上高姓大名,与老夫痛快一战?”

“无名之辈,岂敢班门弄斧?在下亦非眼力高明,能一眼看穿谭老爷子的身份,只想借此提醒一声,诸位行藏已露,不若及早回头为妙。”

“盘子”间有着极其精密的联络方式,公孙石见那操舟者并未朝自己发出暗号,已可肯定并非同伙,心中大奇,猜不透是何方援手。此人素昧平生,为何甘愿得罪四大家族之人冒险相救,怕是另有所图。不过至少目前事有转机,先静观其变,寻机脱身。

谭笑戒意大增,操舟人看似平淡的一番话,却是连消带打,不但未露身份,更是隐含威胁,暗示周围尚另有接应,令己方未弄清虚实前不敢贸然出手,显是智勇双全的人物。口中当然不肯服软,一面默运玄功,仰天长笑道:“老夫久疏江湖之事,竟不能瞧破老弟的来历。不过我等此次出击势在必得,假设老弟非要趟这浑水,那就画下道来,老夫一概奉陪。”

操舟人阴恻恻地道:“本门向不介入江湖恩怨,亦不会管你们的闲事,只不过京师重地,不容惊扰,但请诸位择地再战……”一语未毕,手中轻摆,先发制人,以篙作枪,直刺谭笑心窝。

谭笑听他言中之意,似是官府中人,倒也不愿招惹,本以为对方留下几句场面话后即会置身事外,当下只是暗中留意公孙石,防他伺机逃脱。

谁知那操舟人口中说话竟与行动全然不符,出手前全无预兆,才一疏神间,长篙已至身前,一声怒喝,右手变掌为爪,往篙头抓去。

操舟人收放自如,一击不中,即刻变招,篙杆虚击谭笑面门,长达两丈的竹篙末端却横过舟身,递至公孙石面前。

公孙石知其用意,一把握住,借操舟人反手一挑之力,纵身而起,倒翻上了桥头。

操舟人掌中长篙似虚似实,隐隐罩住谭笑。那一刹谭笑本可追击公孙石,但如此一来,胸腹空门将尽现于操舟人眼底,实是习武之人大忌,不敢冒险,微一迟疑,小舟离木桥越来越远,已错失时机。

谭笑惊怒交集,操舟人虽非弱手,但仅以武功而论仍非他敌手,但却巧妙利用言语惑乱自己心神,更借天时地利之便助公孙石脱困。谭笑心中杀机大起,冷然道:“就不怕老夫迁怒于你,杀你泄愤么?”

操舟人收回长篙,若无其事地继续撑舟而行,坦然道:“授命于身,情非得已,在下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既非前辈之敌,亦只好认命。不过敝上对此早有安排,若是在下不幸身死,只怕一众温柔乡高手皆难从容脱身,更何况逃走那人尚未脱出你们的掌控,谭老爷子何必大动肝火?”

听着操舟人既似示弱又似威胁的话,又有意无意点出温柔乡之名,以谭笑丰富的江湖经验,亦觉棘手,一时奈何他不得。他知对方言之有理,强龙难压地头蛇,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若强行动手实属不智,纵然杀之亦后患无穷。此人武功尚在其次,更难得临危不乱,智略藏胸,下属已然如此了得,其幕后主使者更是不可轻忽,沉住气旁敲侧击道:“若是老夫所料不假,你与逃走那人并无丝毫关系,如何能算准他今夜至此,更不惜开罪我四大家族执意相救?”

操舟人淡淡道:“非我夸口,京师百里之事,尽在本门掌控之中。还请谭老爷子歇息片刻,半里外有个渡口,待在下恭送你上岸后,再另行赔罪。”

谭笑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微微一震,已猜出其来历,沉声道:“难怪老弟高明至此,原来竟是水总管手下的精兵强将。不知是十面来风、十七令符中的哪一位?”

操舟人显无隐瞒之意,傲然一笑:“在下丙三。”

谭笑点头不再多言,心下暗惊,他知“十面来风”乃是水知寒手下一支奇兵,由将军府近几年在江湖上招揽的奇人异士所组成,皆抛却原有姓名,以天干为代号,分别为:甲一、乙二、丙三、丁四、戊五、巳六、庚七、辛八、壬九、癸十,专职收集各方面江湖情报,其中甲乙属东,丙丁属南,戊己属中,庚辛属西,壬癸属北,分管五方。丙三不过是其中的三号人物,却已迫得自己缚手缚脚,空有一身武功却是难以尽展所长,由此推算,水知寒暗藏的实力委实可怖。

公孙石翻上桥头,看着谭笑随着小舟越去越远,心头大定。谭笑无疑是敌方阵营中武功最高之人,没有了他的威胁,逃生胜算大增。

持剑与持索两女随后赶上桥头,却见那辆马车悠然停在公孙石身前,不偏不倚地阻住两人去路。赶车人缓缓抬起头来,亦是二十五六的年纪,虽无异动,但毡帽下眼神犀利如刀,紧锁两女身上,一派高手风范,与方才瑟缩畏寒之状实有天壤之别。

谭笑与丙三的对话隐隐传来,赶车人知身份已泄,沉声道:“在下将军府丁四,还请两位高抬贵手。”言辞彬彬有礼,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事实上温柔乡丢失那批资料后,对内对外皆封锁消息,仅有乡主水柔梳与有限几人知晓实情,一切尽在暗中调查,只因公孙石的出现,才临时调派数名弟子追踪,想不到竟引来了将军府的插手。

两女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妄动。持索女子冷然道:“这是明将军的意思,还是水总管的命令?”看似无心之问,实乃关键。依她们所接到的命令,乃是调查出公孙石受何人指派,所以仅是假意追捕,并未全力格杀,否则断不容公孙石逃至此地。

丁四长笑一声:“姑娘言重了,在下与这位兄台素不相识,仅是奉命巡查京师一带,杜绝争持,因职责所在,故才斗胆做个和事佬。”他虽不露半点口风,将事情揽在自家头上,但两女皆是心知肚明,只凭丁四与丙三出现的时机,必是谋定后动,绝非侥幸撞上。但若不就此罢手,势必与将军府产生冲突,这个后果绝非她们所能承担。两女对视一眼,进退难定,大是踌躇。

丁四单掌一挥,马缰应手而断,朝公孙石使个眼色:“此处且由我照应,兄台不妨上马先行一步,待风平浪静后请去将军府归还马匹,顺便说明原委,我亦好有个交代。”随着他出掌,腰下隐露出一把锋锐的无鞘长剑,斜指两女,暗防她们出手阻止。

公孙石低声道:“幸得丁兄援手,两日之内必入将军府当面道谢。”飞身上马。暗忖一旦入了将军府只怕再难出来,此刻急于脱离险地,暂且应付他一声,事后当然绝无可能送入虎口。

大笑声从身后传来:“丁兄忙不迭地撇清关系,到底是实情如此,还是故意混淆视听呢?”桥的另一端蓦然现出一道黑影,瞧不清楚面目,唯见掌中一把五尺长刀闪动着慑人的光华。

公孙石心头一寒,胯下战马急停,哪怕相距三丈之远,已可感应到那把长刀发出的凛冽杀气,此人武功更在谭笑之上,纵有快马,亦无丝毫把握硬闯此关。如今方才醒悟到数位温柔乡高手一路上并未赶尽杀绝,其实是为了从自己身上引出幕后主使。丙三与丁四的出现,又半真半假地欲盖弥彰,令对方误以为是自己的接应,故不再保留实力。然而他只知听命于简歌,与将军府实无半点关系,假设四大家族把这笔糊涂账记在将军府头上,对己方自是有利无弊。“十面来风”虽隶属将军府,但世人皆知他们乃是水知寒帐下亲信,以水知寒的老谋深算,怎会如此失策?其后是否还有更深的图谋……

丁四并不回头:“谭老爷子久不出江湖,只可算做是温柔乡中的逍遥派,此次不过适逢其会,想必卫垒主才是真正管事之人。”又对公孙石嘿然一笑,“温柔乡剑、刀、索、气四营精锐尽出,这位兄台面子可着实不小,令小弟对你的身份大生好奇之心……”他若无其事地道破对方来历,又仿佛对公孙石一无所知,虚虚实实,高深莫测,更令人感觉到一切皆在其掌握之中。

公孙石悚然一惊,在他所看到的情报中,正好有此人的资料。

卫十一,本名卫韬,乃是江北八卦剑门杰出弟子,少年时性格急暴刚烈,因与门中师兄弟意见不合,愤而出走,并誓不用剑,转而四处求拜名师习得刀法,并集十门技业于一身,创下独门“飞雪刀法”,难得其武功大成后性情亦变得平和,主动与师门化解恩怨,传为一时佳话。从此就以十一门下弟子自居,游历四海,不羁俗礼,偶见不平事则仗义相助,成为颇有名望的一代游侠,江湖皆以卫十一称之。后与温柔乡女子水柔梦相识,并生有一女,从此隐于鸣佩峰,并于九年前凭其三十六式“飞雪刀法”力克七名温柔乡使刀高手,成为刀垒垒主。

昔日索峰峰主水秀、剑关关主莫敛锋相继离世后,分别由水柔枫与外号“剑扬秦关”的图良翰接替,再加上气墙墙主水琳,此四人可谓是温柔乡中仅次于水柔梳之下的绝顶高手。

刀垒垒主亲自出马,十面来风能敌得住么?

卫十一立若亭渊,浑不为丁四言语所动:“既闻卫某之名,丁兄依然谈笑自若,定有所恃。想必四下另有埋伏,何不一并现身出来,见个真章?”

丁四抚掌:“卫垒主视我将军府如无物,果是英雄了得。不过毕竟远道来此,而我等以逸待劳,万一失手,岂不令一世英名尽丧?”

卫十一淡然道:“若是明将军、水总管、鬼失惊这三大高手亲至,卫某或会退避三舍,至于将军府的其余人嘛,嘿嘿,尚不放在卫某眼里……”扫一眼怔立马上的公孙石,声音冷若寒冰,“奉劝老弟不要强行过桥,卫某一刀出手后,连自己也控制不了生死,留不住你的人,也会留下你的命!”言语间流露出强大的自信。

丁四眉间煞气乍现,瞬间又平复,苦笑道:“卫垒主是否恐吓得过分了些?如此一来这位兄台岂敢冒险过桥,只好与小弟在此苦等援兵。幸好只要再撑两个时辰即可天明,那时只怕就由不得卫垒主了。”

虽在黑夜之中,但卫十一功蕴全身,双目雪亮,将丁四脸上表情尽收眼底,不禁暗赞。他亦知将军府既然出动,己方实难得手,之所以说话狂妄,不留余地,意在激怒丁四,以便有隙可乘,至不济也可令他心神失守泄露一些机密。却不料丁四不但及时冷静下来,更针对自己的情况做出反击,果不愧水知寒的嫡系亲兵,深谙隐忍之道。近年“十面来风”声名虽显,但仅被江湖人视作水知寒手下的斥候,对他们的真实实力并不了解,此刻方知每个人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决不可小窥。

却听公孙石狂喝道:“卫垒主大言不惭,在下却偏要拿性命赌上一手,若是技不如人,丧生于卫垒主刀下,亦是甘心情愿……”语音未落,已是策马疾驰,朝着桥头冲去。

卫十一早知公孙石已是强弩之末,只怕连自己半招也接不下来,所以才以言语震慑于他,再专心应付丁四。哪知公孙石竟悍不畏死,放马直冲而来,之前话说得满了,若是袖手不理任其逃离,岂不显得四大家族数位高手被将军府区区一个丁四喝退,威名大坠?他本无杀公孙石之心,但此刻骑虎难下,亦不得不全力出手。深吸一口气,长刀斜升至头顶处,隐隐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之声,这一刀斫下,必是神佛难挡。

公孙石面色凄厉,策马狂冲,战刀虽擎在手中,但谁都能看出他受伤颇重,几无抵抗之力,绝难抵挡卫十一的惊天一击。

丁四亦是暗中皱眉,公孙石此举赌的已不是武功,而是卫十一的心慈手软。在这等情势下,岂有幸理?原本他已略占上风,大有把握兵不血刃地从容退敌,但公孙石的鲁莽行动却令事态急转直下,再也不受控制。

丁四只是奉水知寒命令行事,全不知公孙石的来路,心忖若早知此人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又何必大费周折相救?但事已至此,亦不能任其被卫十一当场斩杀,不由暗叹一口气,嘬唇发出尖利的呼哨之声,召唤同伴相助。

两名女子见状更不迟疑,双双抢上桥头。丁四低喝一声,由马车上一跃而下,身法飘忽,剑走轻灵,人未落地,掌中利剑轻摆,一招两式分刺左右,将两女缠住。

却不知这正是公孙石机敏过人之处,他深知无论是温柔乡还是将军府,落在谁的手里全无区别,唯有趁双方互有顾忌之时寻机突围,所以才不惜以命犯险,做出了目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他赌的并不是卫十一的慈悲,而是将军府隐而未发的实力。何况对于“盘子”来说,与其落入敌手受严刑逼供,倒不如求仁明志,即便毙命于此,亦不后悔。

蹄音震桥,啸声惊云,三丈距离转瞬即至。卫十一纵身跃起,一声暴喝,飞雪刀法全力施展。长刀劈空直下,刀光如耀目烈阳,刀声似霹雳滚雷,但那刀气却带着一股沁人肺腑的寒凉之气。看那一往无前的迅猛势道,只怕会将公孙石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砰”,马车厢顶碎开,一道人影冲天而起,在空中迅速飘过数丈的距离,后发先至,在卫十一长刀落下的一刹那,一拳击入刀光最盛处。

铛然一声大震,刀拳相击,竟发出金铁之声,人影在空中一个倒翻,落在五步之外,卫十一这沛莫能御的夺命一刀亦因此稍稍偏离,从公孙石额边险至毫厘地劈过,仅劈断他几缕发丝。

嘶声长鸣中,受惊的马儿带着公孙石急速逃开,没入沉沉的黑暗。

卫十一稳立原地不动,但觉一道若有若无的阴柔之力沿着刀身反噬而来,由腕关直迫入经脉,行至肘弯处方被自身的护体真气所阻。他的飞雪刀招法开阖威猛,内力亦走阴柔一路,但却是玄门正宗的路子,不似对方功走偏锋,寻隙而入,阴力若断若续,诡异难言。心头浮起“寒浸掌”之名,讶声道:“水知寒?”随即知道自己猜测有误,对方身形高大,一身黑衣,但几道束发斜披而下,遮掩住面容,全不似传闻中水知寒三缕长须,悠适儒雅的模样。

黑衣人眼望手肘,一双铁铸的护臂已然扭曲变形,怪笑一声:“若是水总管亲自出手,卫垒主还能如此轻松么?”

卫十一心知肚明,表面看来黑衣人多退数步,护臂又被震裂,自己似是占得上风,但那只是因为自己蓄势良久,心无杂念全力施为,而对方仓促出手,又是志在救人,方有此效果,若论真实实力,黑衣人即便略逊一筹,亦与自己相差无几。更何况他能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窥准飞雪刀刀势最强处,硬捋其锋,这份眼力与胆识已自不凡。想不到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将军府另有能人。

卫十一凝声道:“阁下何人?”看黑衣人形貌,亦与将军府五指中尚存的凭天行、点江山、行云生大不相同。

黑衣人缓缓脱下护臂,不以为意地掷在路旁:“在下汉江海,不过是水总管帐下的无名小卒,难怪卫垒主不识。”

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浑如夜枭嘶鸣,令人心悸莫名,难以分辨其语气是自谦还是嘲讽,面容更是一直隐在乱发之后,诡异难言。

卫十一恍然大悟,除了负责情报传送的“十面来风”外,水知寒手下另有精于隐匿、用毒、伏击、刺杀之术的“十七令符”。四大家族曾派京师中的卧底详加刺探,十七人中的十六人亦如“十面来风”般尽忘本名,按五行中金、木、火、土划为四组,分别为:钉针钹铗、桩楼柱栅、灯烟炬烬、坊坞墟堰,唯有领头一人号称符主,便是眼前这位汉江海。姓名中三个字全带着“水”,可见水知寒对其的信任。

丁四运剑如风,迫退温柔乡两女,窥空跳出战团:“人都跑了,我等相争无益,不如停手罢斗,卫垒主意下如何?”

铿然一声,卫十一收刀入鞘,哈哈一笑:“那就如丁兄所言吧。”战意方消,忽心有所觉,转眼望时,只见汉江海已无声无息地闪入马车之中,以他的眼力,亦只捕捉到一片黑影。此人武功尚在其次,这份销声匿迹、神出鬼没的身法才委实令人心惊。若是隐匿行刺,着实防不胜防。

丁四笑道:“汉兄一向不喜与人多打交道,卫垒主莫怪,小弟告辞。”说罢赶着马车施施然地去了。

卫十一沉吟不语,汉江海或不如丙三、丁四等人口才出众、精于智略,但他的武功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在江湖上不知情人的眼里,多以为将军府两大高手水知寒与鬼失惊互相争权,所以水知寒才创出“十七令符”与“星星漫天”相抗,但直到此刻,卫十一才真正明白,汉江海虽仍不及鬼失惊,但已不乏一拼之力,由此推算,“十七令符”的实力应该远在“星星漫天”之上,何况还有“十面来风”相助……水知寒手中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却一直隐而不发,所图的只怕决不仅是将军府的大权。

一女上前道:“是否要潜入京师继续追踪那人,请卫垒主示下。”

两女虽分属剑关、索峰,但此次行动皆由卫十一掌握。

卫十一淡淡道:“任务取消,会合谭兄后,我们立刻回鸣佩峰。”见两女欲语却休的模样,悠然道,“是否觉得我们追踪一路,竟连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大觉沮丧?”

两女一齐点头,事实上从那湘北小城发现公孙石开始,就已在追查其来历,却是一无所获,如今又眼睁睁地看他逃走,自是不甘。

卫十一道:“从丙三诱走谭兄,即知敌人谋定后动,我们已难尽全功。但明知如此,我为何仍要一意孤行,强阻敌于桥头?”

两女茫然摇头,卫十一方才虽尽显霸气,却大违他平日的冲淡性格。

卫十一笑道:“那只是一个测试。假若真如丁四所言,我们追踪那人与将军府毫无关系,他们又岂会出动了汉江海这样的高手?只要证明了这一点,便已不虚此行。”作为刀垒垒主,他是温柔乡中几位知情人之一,自然明白公孙石带走那批资料的真正用意。

想到水知寒或许正是温柔乡的某位弃婴,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感觉。

公孙石快马加鞭,一路再无阻拦,直入京师。在城关某个隐秘处,终于看到了同门联络的暗记。他先在城中绕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再无追兵后,解缰将马儿放开,任其自找主人,他则借着夜幕的掩护,赶往城西。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园林,全无人迹,唯见残垣断壁间疏疏落落地开着几树红梅。公孙石遍寻不获,这一路逃生精疲力竭,实在支撑不住,靠在墙角小憩片刻。

不知睡了多久,公孙石突觉有异,一睁眼,就见七八步外的一棵梅树前,赫然背立着一位青衣人。他知自己负伤在身,功力大减,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令他即使在睡梦中也能保持警觉,此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武功应远在自己之上。

若非特殊情况,“盘子”交接任务时都是单线联络,只凭背影,他已辨识出来者并非熟悉之人,不由暗生戒意。

“夜阑人未散,麟阁画丹青,相寻梦里路,高楼深院中。”青衣人负手望天,低声轻吟。

春寒料峭,梅香涣漫,月影低斜,夜风微拂。配着他轻柔的声线,仿佛是名门公子邀请某位绝代佳人赴约。

只可惜公孙石的心却在逐渐变冷,这四句似诗非诗的话虽然无误,但却已是时过境迁。

简歌自诩文才风流,所以皆用诗文作为口令,但他同时亦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每个手下每次行动都会替换不同的口令,这四句乃是半年前公孙石在执行上一次任务时用过的口令,如今已然不同。

他的手指探入怀中,悄悄地摸上了刀柄。此刻他全身乏力,无法再战,如果这是一个陷阱,在确认不能脱身的情况下,他只好自我了断,以免落在敌人手中受辱。

“公孙兄是打算出手偷袭我,还是唯恐遭擒,提前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呢?”青衣人虽未回头,却犹若目睹。

公孙石大惑不解,在不成文的规定中,“盘子”间彼此不知姓名来历,以免被擒后供出同伴。此人既能叫出他的姓名,当非敌人,并且在组织中职位不低,但为何口令有误?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青衣人缓缓转身,在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那是一个狰狞的狼头。锐目如针般锁在公孙石身上:“你问了一个决不应该问的问题。”

公孙石强自镇定,刀尖暗抵住心口,不放过青衣人任何轻微的举动,漠然道:“因为我没有见到我本应该见到的人!”

青衣人目光闪动,忽发出一声轻笑:“我明白了,是否口令有误?”

公孙石不语默认。

青衣人叹道:“只因你的联络人出了意外,来不及告诉我更多详情。待事情平息后,堂主应会重新安排调度,日后我就是你的唯一联络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公孙石疑心渐去。毕竟如果青衣人是敌人,又得知联络暗号,本有更好的机会引他入伏,一念至此,握刀的手不由松了。

“公孙兄能时刻保持警惕,不枉堂主看重。”青衣人见公孙石面色和缓下来,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按你接到任务的时间算,本应早几天入京,因何事耽搁?”

“只因属下不小心泄露了行迹,被温柔乡派高手一路追踪……”

青衣人喃喃道:“其实这批资料早已盗出,故意延迟一个月才命你去取,想不到依然引起温柔乡的警觉。你又是如何脱身?”

公孙石不敢隐瞒,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

听到“十面来风”与“十七令符”一齐出手,青衣人身体一震:“不必说了,资料呢?”

公孙石暗叹一声,答道:“因被敌人跟踪,属下唯恐有失,所以自作主张打开密封,毁去原件,那些资料此刻都记在属下的脑海里,绝无丝毫遗漏。”

青衣人怔了一下:“讲。”

公孙石迟疑道:“文件甚多,难以尽述,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待属下默写出来。”

青衣人沉吟片刻:“将军府已盯上了你,在京师不可久留,一早我就会送你出城。以你过目不忘的聪明才智,是否已瞧出资料中哪些是障眼之法,哪些才是本堂需要的关键情报。”

公孙石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了,在那些资料中,他看到了一件本不应该让他知道的事情。他现在必须做出判断:到底应该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好让堂主觉得他可堪大用,杀之可惜;还是假装自己愚鲁迟钝,并未看穿真相,无需杀人灭口!这个分寸拿捏得稍有不准,可能就会换来杀身大祸。

公孙石犹豫良久,一横心:“在那些资料中,包括温柔乡弟子的名册、修习练习记录、日常住用开销等,但属下认为这些都不是关键处。”若是简歌亲至,只怕他还未必会坦诚相告,因为简歌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而青衣人即使不容自己活命,亦需上报简歌,足有逃命的时间。

青衣人点首笑道:“公孙兄果然好记性,莫非连那些生意往来的账簿都记得一清二楚?”

公孙石听他说起账簿,显是知情,再无疑心:“依属下判断,真正的关键是那些入赘温柔乡的高手资料。而这其中最为可疑的共有九个人。”

青衣人眼中一亮:“想不到公孙兄记性过人,还能对情报做出精妙的分析,倒真是小窥你了。待我禀明堂主后,下次将会给你更适合的任务。说下去!”

“古梦定,江左大豪,因败于五台长老雪瑶大师之手愤而改习刀法,终大成。再度约战雪瑶大师,胜之而云游四海。后与本乡弟子水萝琴相识,结为夫妇。二年后生下龙凤双胞,女湘华入索峰,男童交古氏收养,七岁时被一云游道人掳走,疑为拐卖……

“梁文修,擅使双枪,本为杭州双杰之一,中秋时在灵隐寺偶遇本乡弟子水月心,自此一见钟情,弃家业于不顾,执意相随,终结为夫妇,三年后生得一男,水月心却难产而亡,因强送其子回乡而激愤若狂,偶有失心疯状,后因悼念亡妻,八年后郁郁而终。其子闻讯后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腾逊良,不通武功,荆州举人,文采风流,曾任荆州文书。与本乡弟子水无暇相识结为夫妇,弃官入赘鸣佩峰,生下二男一女,女素宁入剑关,两名男童先后送回荆州腾家,长男三岁时走失,下落不明,次男六岁时家中失火,疑已殁于火中,但事后却并未找到尸体……”

待公孙石背完九个人的资料后,青衣人长舒了一口气:“只凭公孙兄大海捞针般从数百份记录中特意挑选出这九份资料,可确信你已清楚地知晓本堂需要找的情报是什么,而且对此已有眉目与自己的见解,但先请不要说出你的答案,以免扰乱我的思路。”言罢陷入深思。

公孙石虽看不见青衣人的面目,但可感应到他情绪动荡,显已想通某些关键处。他此际心头大定,事实上当他念到第六个人的资料时,已觉察到青衣人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却并没有阻止他,而是耐心听完了九个人的资料。由此小处应可判断对方并没有急于杀人灭口的念头,不由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青衣人思考已毕,沉声道:“相信公孙兄已看出这份资料的重要性,可曾泄露给旁人?”

“此事目前只有属下与兄台得知。”

青衣人低叹一声:“我与公孙兄一见如故,忍不住提醒你一声,若是简堂主知道公孙兄如此聪明,会是什么反应,可非我能预测。”

公孙石猜测他的意思,谨慎道:“属下只是个跑腿的,何敢居功?如何上报给堂主,全由兄台定夺。”

青衣人沉吟道:“据我所知,你与堂主另有联络之法。”

“堂主曾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用。”

“很好,那么说堂主对此事一无所知了。”

“属下知道轻重,像这般机密之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公孙石一言脱口而出,忽生出不妙之感,大惊之下手往腰间刀柄探去,但他胸口伤势未愈,行动已然缓了一线。

青衣人放声长笑:“不错,这样机密的事,最好连你也不要知道!”左掌抵住公孙石探刀之手,右掌疾出,已重重拍在公孙石胸口之上。

公孙石但觉一股巨力直撞心脉,就在这刹那,忽又有一道诡异飘忽、隐秘而阴冷的力道由脚底迅快传来,在他体内无声无息地与青衣人的掌力硬触一记,随即口中鲜血狂喷,眼前一黑,心跳骤停!

青衣人望着公孙石瘫软在墙边的尸身,喃喃一叹:“你本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太过聪明了些……”

他早备下计划,出手极有分寸,并不暴露自身武功,而是要造成公孙石因伤势过重,力竭而死的情形,正待上前进一步对尸体伪装,耳中忽就听到了一声叹息。

青衣人大吃一惊,一跃而起,掌中已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提起十成功力,运足目力搜寻,但却只有阴风阵阵,全无人迹。

这个废园是他精心挑选的地方,如此深夜决不可能有人,何况他之前见曾仔细巡视过周围,在确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后才现身与公孙石相见。但那叹息声虽然极其微弱,似有若无,但凭他的武功,可以肯定那绝非错觉。

只有一个解释,敌人悄无声息地掩近,而他对此一无所觉。

如此身手,整个京师怕也不出五人。而最有可能的,无疑也正是他最怕面对的那个人!

在难耐的寂静中,青衣人但觉背上一道冷汗涔涔而下。

“嘿嘿,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狼公子好。”一人悠然现身,脸上亦是戴着一张面具。

青衣人苦笑:“豹先生,别来无恙。”

第二章 以诚相待

来人立在五步之外,所戴面具上,是一只奔腾的猎豹!

狼牙狰狞,豹眼圆瞪。在斜照的月光下,在树影的摇动中,都似活了过来,仿佛随时会张牙舞爪凌空扑击而至。

豹先生眼望明月,悠然道:“今天并非申日,想不到亦能一睹狼公子的风采,真是始料未及。”

狼公子勉强道:“能在此地与豹先生相见,亦是大出小弟意料。”

豹先生微微一笑:“听了十面来风的汇报,我一直猜想到底是何方神圣胆大包天,竟敢去招惹四大家族,此际见到狼公子,方才恍然大悟。放眼京师,或许只有狼公子,才有做这件事情的足够理由。”

他的声音平和,似还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但听在狼公子耳中,却比刀剑更锋利。令他震惊的不是对方语含双关,暗示已知晓他与四大家族为敌的原因;而是径直说出“十面来风”的名字,无疑自承身份。最大可能是打定主意决不容自己活着离开,所以才如此坦白?

狼公子心神微乱:“豹先生似乎忘了,除了小弟,还有一个人亦有足够理由招惹四大家族。”话语脱口而出,不免略生悔意。此时此刻,在豹先生面前锋芒毕露,决不明智。

“嘿嘿,狼公子似是言有所指,可否解释一二?”

狼公子静默不答,眼望掌中利剑,暗地里却是全神戒备,以防对方陡然发难。

化身狼公子的,正是平西公子桑瞻宇。而豹先生,无疑则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

这两个月来,每隔十二天的申日,在京师北郊的“销金窟”中,就会有一场六个人参与的赌局,表面上仅是风月之事,其实却是在“销金窟”神秘主人的召唤下,京师几大势力的秘密聚会。

与会者各戴不同的面具,除了狼公子桑瞻宇与豹先生水知寒外,尚有以狮子面目出现的太子御师管平、扮做松鼠的内宫总管葛公公、丞相刘远的心腹“妙手王”关明月王则化身大熊,另还有来历神秘的凤凰夫人。

看似这六人分别来自不同阵营,但其中“妙手王”关明月乃是太子派往刘远身边的卧底,桑瞻宇与凤凰夫人一明一暗,背后主使则是遥控京师形势的简歌,而水知寒名义上代表将军府,其实却是自行其是,明将军对此未必知情。

形势错综复杂而微妙,彼此间既有利益上的合作,亦有各自的盘算,极尽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能事。

销金窟六人之中,水知寒看似藏锋敛锷,实则胸怀韬略,最令桑瞻宇忌惮,所以他务要找出其破绽。因念于自家身世,隐隐猜到水知寒的来历,却是苦无证据,这才暗中派人前往温柔乡盗取入赘外婿的资料,只可惜行事百密一疏,被温柔乡察觉,急忙将几名手下逐一灭口,直到风声过后,方才假借简歌之命派出公孙石前往,若能找出水知寒隐藏多年的真实身份,应可利用,甚至以此要挟。哪知刚刚从公孙石口中得到证实,水知寒却陡然现身。

虽然水知寒平日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将军府总管的刻意隐忍,当真惹怒了他,心狠手辣决不在当世任何人之下。

而桑瞻宇的行为,无疑深触水知寒之忌,只要稍有不慎,就将面对寒浸掌雷霆一击。在两人犹如平常的寒暄背后,暗藏杀机!

“这面具或可瞒过其余人,但若不巧遇上参与销金窟秘会者,则会无所遁形,实属不智。”

水知寒似要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轻弹面具,发出砰砰的声响,转开话题道:“嘿嘿,想不到狼公子却对此情有独钟,实是耐人寻味。是否只有在这张面具的遮掩下,才可除去平日的伪装,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桑瞻宇语含讥诮:“那么豹先生又为何戴上面具呢?相信总不会是恰好随身携带吧。”

自水知寒现身,始终镇定自若,如智珠在握,而桑瞻宇则是如临大敌,忐忑不安,气势上已逊了几分,若再不用言语反击,只怕不待对方出手,就将心神崩溃,再无一拼之力。

“那是因为在来此之前,我已相信遇见的人必会是狼公子。”

桑瞻宇身躯微震,假如水知寒对此早有所料,今夜只怕凶多吉少。他深知寒浸掌的厉害,正面对决实不存胜望,唯有乘其不备先发制人,或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坐以待毙。手中长剑一紧,已暗暗提起十成的功力,伺机出手。

然而水知寒神态如常,浑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更是英华尽敛,玄机内蕴,仿佛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全身上下不露半点破绽,令他欲攻无门。

水知寒眼中精芒隐现:“听说狼公子身兼各项奇功异业,虽身处高位,依然苦习武功,寒暑不辍,看来果非虚言。若换做是半年前的你,只怕连与我动手的念头也不敢有。”

在水知寒无形胜有质的强大压力下,桑瞻宇但觉额间汗珠轻渗,幸好被面具遮挡不会被对方瞧见,于此生死关头,蓦然冷静下来,深知只有先将自己置于死地,才能激出求生之欲,保持斗志,或可逃此一劫。冷哼道:“你不必花言巧语乱我心神,尽管出手吧。不过还要提醒豹先生一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我死了,关于你的秘密必将遍传京师。”

豹先生惊讶道:“狼公子是否有所误会?第一,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第二,若真想杀人灭口,本应暗中偷袭,何须与你多说这些话儿?嘿嘿,非我夸口,若是有心算无心,天下能避开我暗袭之人决不超过五个,而我可以肯定,狼公子决不在这五人之中!”

桑瞻宇闻言一怔,再也把握不到水知寒的心意,气势立泄。如果有所选择,岂愿与这大敌拼死一战?毕竟仍抱着一丝侥幸,希望水知寒只是刚刚赶来,并未听到他与公孙石的对话,不知自己已掌握了他身世的秘密。何况两人早知真正身份,却依然以“狼公子”、“豹先生”互称,似乎亦借此巧妙暗示彼此间尚有回旋余地。

但这是否只是水知寒的缓兵之计,一旦探听出他的秘密唯有自己得知,立刻就将面对寒浸掌的雷霆一击?

桑瞻宇不敢掉以轻心,沉声道:“豹先生想如何?”

“很简单,只想问狼公子一句话:在销金窟中,你我有过不乏默契的合作,那么销金窟外,是否也依然有效呢?”

“合作?”桑瞻宇自嘲般一笑,“能得豹先生相助,当是梦寐以求。不过小弟却有一事不解,以豹先生威震京师的实力,小弟对你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为何寄予厚望?”

他决不是一个甘愿示弱的人,此举一来试探对方言语的真假,二来希望水知寒对他存有轻视之心,或有生机。

“狼公子太谦虚了。”水知寒长笑,“容我反问一句,你对简歌又有何利用价值呢?他对你寄予的又是什么样的期望呢?”

桑瞻宇故作茫然:“小弟与简歌全无关系,听不懂豹先生的意思。”

“大家都是明眼人,何必躲躲藏藏?”水知寒冷然道,“你不但是宫涤尘精心培植的人才,更是翩跹楼主花嗅香的庶子,若非如此,凭简歌的城府,又何须在你身上下那么多的工夫呢?”

“叮”然一声轻响,双方身影疾动,随即又回归原处。

桑瞻宇乍听花嗅香之名,实乃平生之奇耻大辱,一时按捺不住愤而出手,但被水知寒一指弹在剑锋之上,将其迫回。

桑瞻宇但觉水知寒那一指的劲道恰到好处,既化去自己的剑力,亦不生反击,表面看似不分伯仲,其实只是对方手下留情,方才维持不胜不败之局。水知寒位列六大邪派宗师,寒浸掌名动天下,确非侥幸。自己这些年虽然勤学苦练,与之相较依然有不小的差距,再出手亦只是自取其辱,眼中燃起愤恨之色,死死盯住水知寒。

“狼公子因何恼羞成怒?”水知寒悠悠道,“婴儿懵懂无知,难以选择自己的身世,原不必以此为耻?但若身为成人,尚不知应该如何选择未来的命运,岂非枉来世间一遭?若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如果能好好利用你的独特身世,让御泠堂与四大家族两大阵营皆可被你所用,何乐而不为?嘿嘿,这才是简歌的如意算盘吧。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相信已经不用我来提醒你了……”

桑瞻宇一震,或许是因为孩童之时听惯了母亲的怨言,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早就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每每念及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花嗅香,只有滔天愤意,而无任何亲情,更不容旁人提及。以己心度人,他一直以为简歌只是利用他的身世对付四大家族,此际被水知寒一语点醒,才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假设明将军执意不取皇位,御泠堂与四大家族欲要另立传人,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这才是简歌拉拢他的真正原因!

水知寒淡然一笑:“以狼公子的智慧,应该可以想通许多事情了。简歌暗藏祸心,只不过利用你的身世大做文章,一旦达到他的目的,必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而与我合作,才是百利而无一害。”

桑瞻宇平复心情,冷笑道:“小弟焉知豹先生不是另一个简歌?”

水知寒一哂,手指墙边公孙石的尸体:“我能让‘十面来风与‘十七令符从温柔乡手中救下他,当然也可以让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你,更不必等你听完这位公孙老兄的所有资料后方才现身。既然想与狼公子合作,当然须得以诚相待,只有让你也知晓我的秘密,方才公平,亦可体现出一分诚意!”

桑瞻宇听他叫出公孙石的名字,不由大吃一惊。此时已可确定水知寒早就隐伏一旁,可叹自己却是一无所觉。而相比他销声匿迹的武功,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竟故意等到听完公孙石的情报方才现身相见,“知寒之忍”确非常人所能。不过此事虽令桑瞻宇更增警惕,不敢有半分懈怠,却也略松了一口气,毕竟水知寒根本不必冒这个风险,完全有机会抢在公孙石开口之前将两人毙于寒浸掌下。

虽然隔着面具,水知寒似也将桑瞻宇脸上表情尽收眼底:“实不相瞒,来此之前,我并不清楚你与简歌的真正关系,尚未拿定主意用何种态度面对你。当看到你说错口令后,立刻凭急智过关,不由暗生欣赏之情,其后虽料到你必会杀公孙石灭口,但若是你少一点耐心,或是多一点顾忌,我也不必与你废话了。”

桑瞻宇顿觉遍体生寒,别人或不懂水知寒的机锋,但以他对水知寒的了解,立刻明白其言外之意:所谓耐心,是指他在反复确认公孙石未事先通知简歌的情形下方才出手;所谓顾忌,则是他已决心与简歌反目,不再受其胁迫。正因水知寒看穿了他的用心,才会有合作的提议。若非如此,豹先生将不会现身,结局则是平西公子于回府途中遭遇动机不明的伏杀。

水知寒叹道:“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因贪心而丧命的例子比比皆是,咎由自取,亦怨不得人。不过这位公孙兄却是个例外,当他拆开资料强行记忆时,多半已猜到自己的下场,却仍然依约赴命,视任务高于生死,委实可叹可敬。简歌能令手下忠心至此,确有其过人之处。你可知公孙石的真实身份?”

桑瞻宇不敢隐瞒:“他是简歌帐下亲信,皆以‘盘子相称。据我所知,像这样的人物共有三十余名,分布在全国各地。其中不乏一些江湖帮派的实权首脑人物,一旦发动,将会是极其可怕的力量。”

“可有这些人的名单?”

“这……”桑瞻宇一咬牙,“这批死士乃是由简歌直接操纵,我亦是偶然才得知公孙石的存在,故口令失误,险些功亏一篑。”这才是他不愿再受简歌控制的最大原因,从头至尾,他都未得到简歌的全部信任。

“那么就让我来替你解说一下吧。”水知寒漠然道,“简歌野心极大,他加入御泠堂本就别有所图,虽收服一批手下,但这些人皆以利益为先,银子、美色、权利、财富都会令一个人产生变化,更何况,还可能会有性命的威胁。简歌得志之际,自是服膺其下,如今简歌隐身不出,不免心生异志,御泠堂早已是四分五裂,更有宫涤尘这位南宫世家的正统传人坐镇,简歌岂肯守着一个有名无实的副堂主眷恋不去?据我所知,他早已暗中联合无念宗、非常道以及一些不甘蛰伏的江湖异士成立一个新的门派,名唤‘御剑盟,这批死士才是他的精锐。”

“御剑盟!”桑瞻宇喃喃念着这个极为陌生的名字,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原来在简歌的眼里,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可供利用、随时可弃的棋子,根本无法接触到真正的机密。

“御剑盟手下共分盘、鞘、梭、钩四类。‘盘子灵活机敏,负责消息传送,譬如眼前这位博闻强记的公孙石;‘刀鞘则是精于易容,借身份掩护而暗行其道,当初在擒天堡移花接木假扮龙判官的人应属此类;‘织梭能言善辩,擅长反间收买,若我所料不差,那位起初跟着宁徊风在擒天堡做香主的鲁子洋,如今摇身一变为媚云教青蝎左使的卢居苍正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极有可能就是‘织梭的梭主;最为可怕的则是‘鱼钩,不但充当刺客,甚至会为了造成对手的错觉不惜牺牲自己,我曾怀疑裂空帮的诸葛长吉正是一枚‘鱼钩,但却无从证实……”

桑瞻宇目瞪口呆,如此机密的信息,水知寒又从何得来?

水知寒续道:“这批人虽是‘御剑盟的主要力量,却绝非核心人物。盘、鞘、梭、钩每一组人数不等,像盘子应有十余人,而鱼钩不过三五人。每一组皆有一位首领,称之为‘剑吞,嘿嘿,你可知为何叫这名字?”

桑瞻宇渐渐恢复过来,细心思索。所谓剑吞,乃是设于剑柄处的小机关,好令宝剑入鞘后剑身不直接与鞘口相触,既可固定,亦减少磨损。沉声道:“顾名思义,这正是‘御剑盟的保身之法,盘、鞘、梭、钩基本都是单线联络,一旦遇险,即可舍弃,追查亦最多至‘剑吞而止,如同壁虎断尾求生,折肢干而不伤元气……”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水知寒欣然而笑,“以统御之道而言,简歌最大的优点是用人不疑!‘刺明计划让宁徊风等人放手而为,搅得西南边陲天翻地覆,连明将军亦险些吃大亏;而他最大的缺点,却是疑人不用。像狼公子这样的人才,只因难以收心而弃之不顾,实是他的一大败笔。而我,决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哪怕清楚地知道对方未必言由心生,桑瞻宇依然有一种 “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无可否认,当水知寒脱去他隐忍的伪装,将真正的个性表露无遗时,确有其独特的魅力,于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已令他心生感激,再无敌意。

水知寒续道:“‘御剑盟以剑为名目,除四名‘剑吞外,另还有两位首领,号称‘剑刃与‘剑芒,这两人身份隐秘,连我也未能查出来。这两人在‘御剑盟中地位极高,几与简歌平起平坐,绝非主从关系,应是江湖中成名许久的人物……”

桑瞻宇忍不住道:“像这样一个隐秘的组织,必须有极其严格的纪律,方可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简歌如此放权给手下,未必明智。”

“狼公子果知兵法,但切不能照本宣科。”水知寒一笑,“‘御剑盟野心勃勃,欲一统江湖天下,能被简歌看上眼邀请加盟之人,绝非凡响,又岂能轻易听命于他?必是各有盘算,彼此利用。简歌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深悉人性深浅,欲成大事,先要杜绝内讧。故‘御剑盟以盟为名,不设盟主,而是三人共持大权。以此分析,‘剑刃与‘剑芒必是江湖中成名许久的人物,若我所料不差,非常道主慕松臣应是其中一人,至于另一人么……”

水知寒微一停顿:“我怀疑是狮子。”

“狮子”指的是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当初简歌身为太子府客卿,与管平私交甚笃,或许早就暗中达成某种协议。

桑瞻宇心悦诚服,点首赞同道:“豹先生亦说出了我心头疑虑。当年泰亲王谋反失利后,简歌逃离京师远遁在外,但以他谋定后动的性格,必会留有伏笔。所以虽身为朝廷通缉要犯,但每次潜回京师皆是游刃有余,不见局促,可见必有一权势极大者在后撑腰,狮子当是最佳人选。”

两人话语间并不以管平的姓名相称,替之以“销金窟”的代号,这令桑瞻宇有一种与水知寒分享机密的感觉。

水知寒道:“在京师中,能不被我看透的人物屈指可数,狮子正是其中之一。不过按说他本已是位高权重,原不必与简歌狼狈为奸,所以我一直不曾疑他,但十余天前绝云谷伏击宫涤尘,正是狮子一意策划。而宫涤尘若死,最大受益人唯有简歌,狮子绝非甘为他人做嫁衣者,直到此刻,我才惊觉狮子恐怕亦是‘御剑盟的首脑人物,只是尚无证据。”

桑瞻宇深知在伏杀宫涤尘一事上水知寒亦出力不少,背后必有不被人知的深意,譬如借此试探明将军等等……

“且不论狮子与简歌私下的图谋。宫涤尘是吐蕃国师蒙泊爱徒,一旦遇伏身死,大有可能引发两国交恶,一旦西疆战事再起,对太子有何好处?他又怎会同意狮子的计划?”

“狼公子能想到这一点,可见对京师形势掌握的十分清楚。”水知寒沉吟道,“依常理,圣上久病不出,沉疴难愈,太子只需多等几日,迟早可登基九五,应该不愿多生波折,如此行动确是蹊跷。不过太子绝非庸才,城府之深不亚于京中任何一名权贵。太子府最近出奇的平静,连私下的人员调配亦减少,但我有一种直觉,平静的背后实是波涛暗涌,酝酿着一个惊天的阴谋。只可惜,太子府中虽有我的眼线,但地位不高,难以接触到最高机密。依我判断,只怕近日之内,将有大变。”

桑瞻宇一怔:“太子本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阴谋诡计?万一事情败露,岂不前功尽弃?”

“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亦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吧。”水知寒淡淡道,“狼公子或是不了解这样的心理:当唾手可得与功败垂成仅差一线时,才是最难忍耐的煎熬!太子为何会突然失去了耐心,其中必有我等尚未察觉的关键。”

桑瞻宇暗忖水知寒在将军府中不也是同样的情况?此话当然不敢说出来。转过话题:“豹先生如何知道‘御剑盟的存在?又怎会知道其中这许多的机密?”

“早在数年前,简歌曾以言语暗示邀我加入某一同盟,我婉言相拒,他亦从此不提,却不知如此一来,我便肯定在他身后必还有隐藏的实力,从此留了心。嘿嘿,他这个错误原是可大可小,但落在了我手里,恐怕就将会是致命伤。”

桑瞻宇暗暗心惊,提醒自己与水知寒相处必须时刻小心,任何蛛丝马迹落在他眼里,只怕都将会是致命的破绽。简歌的最大失策并不在于忽视了水知寒的敏锐,而是未能看清楚他的真正抱负。

“不过简歌行事谨慎,不留痕迹,其组织严密,堪称天衣无缝。我虽数度派人暗查,却连‘御剑盟的名称亦不知晓,更遑论派人打入其中。但功夫不费有心人,一位‘御剑盟关键人物的投靠,令我终于捕捉到一些线索。”水知寒微微一顿,似下决断,“我也无需瞒你,此人乃是四‘剑吞中掌管‘盘子的首领,也是公孙石唯一的联络人。京师周围百里的情报消息虽都在我掌控之中,但我亦只知温柔乡几大高手联袂行动,全无公孙石的线索,若非此人的提醒,‘十面来风不会恰好出动,更不会凭此猜到狼公子的身上。若依常规,你私下调动公孙石并将其灭口,迟早会被简歌发觉,但有此人相助,当可瞒天过海。你如愿意与我合作,可以明里与简歌虚与委蛇,暗中与我通风报信,只要掌握了‘御剑盟核心人物的名单,我有能力将他们连根拔起……”

桑瞻宇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剑吞的真实姓名,只是将京师群雄中适合此身份的人默算一遍,脑海中浮出几个人的影子。又想此人既已投靠水知寒,当把所知情况全盘托出,但看来仅知“盘子”的线索,对鞘、梭、钩另三组的情形知之不详,亦不知“剑刃”与“剑芒”的真正身份。由此可见简歌的谨慎与“御剑盟”组织的严密。他缓缓道:“豹先生为何要毁掉御剑盟?你与简歌有何仇怨?”

“公平地说,我与简歌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此事暂且不论。但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些无可理喻的微妙感应,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一种直觉,此人是我天生之敌,必除之而后快。”

桑瞻宇大生同感,对于许惊弦,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由抚掌而赞:“本以为豹先生会托辞于正邪不立、魔道相争的理由,虽可勉强解释,却难令小弟心服。然而豹先生之言虽然霸道,甚至有些不讲道理,却是小弟心中最精彩的答案。”

“何者为道?何者为魔?何者为侠?何者为邪?即使邪魔当道,依然可碾压异己,自命正统,这是自古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巧取豪夺,还是阴谋诡计,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成王败寇,容不得半分侥幸,任何手段无分好坏,皆是完成功业的必然,若没有这样的信念,不如趁早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桑瞻宇沉思良久:“那么,豹先生胸中志向到底是什么?”一语出口,惴惴不安,这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却从未有人能证实的问题,明知极有可能引起水知寒的杀机,令他自吞苦果,但却不得不然。

桑瞻宇并非好奇,而是为自身打算,如果水知寒仅是利用他除掉“御剑盟”,事成之后自己将再无利用价值。若不能肯定对方的态度,纵然今晚躲过一劫,日后也难保不被其所害。

水知寒静默半晌,忽轻吟道:“醉心于竞利逐名,皆是杀身之由;安淡于贫贱福祸,方为驰乐之道。世人明知如此,却仍乐此不疲,皆因堪不破各种诱惑。然而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在我眼中,没有抵挡不了的诱惑,也没有征服不了的权利。红尘浊世是一个自成法则的整体,根本不必为其中的枝叶末节而争逐不休,我唯一在意的就是那个只可操纵、不可凌驾的法则。任何人触此禁忌,便视其为敌。或许在别人眼中,这是对权威的挑战,但对我来说,我只是不容他人忽视我的智慧罢了。”

水知寒眼中神光暴现:“简歌之流或许认为,包括我在内,天下无人不可利用。但我却偏偏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这一刻他霸气冲天、王者之质尽显无遗,全然不同平日那个行事低调、谦恭儒雅的将军府总管。

桑瞻宇浑身大震,虽然他无法断定这是否水知寒的心声,但却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了解了水知寒的言行。

这些年来,水知寒一直甘为将军府二号人物,却暗中操纵着京师各大势力间的平衡。在这令人窒息的权力游戏中,他时而兴风作浪,时而力挽狂澜,每一场争斗皆有他的参与,实际上却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心态。他根本不介意谁得天下、谁掌大权,甚至不屑去做那最后的受益者,他只想屹立在权力的顶峰,浮沉于阴谋诡计与叵测居心的夹缝之间,做一个让人永远无法忽视的存在。

因为他的抱负,就是做一个坚定的守护者,守护着他自认正确、甚至是由他自己制定的法则!

水知寒目光炯炯,望向桑瞻宇:“我已将所有机密奉告,以狼公子的智慧,应可判断出我的诚意,是否愿意合作,请一言而决!”

桑瞻宇如何不知这是最后通牒,水知寒泄露的秘密越多,越不容自己反抗,相较简歌,水知寒无疑更令他心折。然而,或许是他已压抑了太久,或许被水知寒的言语所激,令他胸口涌起一股热血,他决不愿再做一个被人操控利用的帐下小卒,他必须赢得一个被对方真正看重的地位,就算命丧当场,亦在所不惜。

“多谢豹先生直言相告。那么……”桑瞻宇直视水知寒,一字一句地发问,“你对自己的身世亦是直认不讳了?”

水知寒抬眼望天,似在陷入回忆之中,缓缓道:“有这样一个孩子,自小出生就被告知父母早亡,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得知他的父母仍然健在,但只是因为某个门派不可理喻的规定,而导致他无法享受天伦之乐,亦不能尽孝于父母膝前。于是,他愤而离家出走,他可以原谅抛弃自己的父母,但却无法消除对那个所谓名门正派的痛恨之情,四处拜师学艺,只为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将那个所谓的名门正派踩在脚下,好出胸中这一口恶气……”

听到水知寒的诉说,桑瞻宇感同身受,尽管他并非温柔乡门规的受害者,但亦有过同样的心境:为何别的孩子可以有父母相伴成长,而偏偏自己却是那个不幸之人?无辜的孩子为何要承担父母的错失?即使他无权去置疑父母的抉择,亦不能忍受这样不公的命运。对于水知寒来说,他的仇人是四大家族,而对于他来说,则还要加上御泠堂!

“不错,我们都有同样的仇敌。承蒙先生看重,小弟愿助你一臂之力,有生之年,不离不弃,若违此誓,让我天诛地灭,永不超生!”桑瞻宇心潮澎湃,义愤填膺,举剑立誓。他深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延续近千年,根基极厚,只凭一己之力,要想击败他们实乃奢望。但若能与水知寒联手,将会大增胜算。他确是语出真诚,全心全意。无论真假,水知寒那与众不同、超乎想象的抱负已深深打动了他。更何况,他从对方身上还看到了简歌不具备的信任。

水知寒放声而笑:“狼公子尽可放心,我必不会负你所望。另外好教你得知,那个温柔乡的弃婴其实早已意外身亡,我曾与他同门习艺,亦是他最好的兄弟。而我之所以愿意找你合作,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你的身世,希望能借你之手完成他未竟的梦想。”

桑瞻宇失声道:“什么?那你为何要令温柔乡产生错觉?”

水知寒傲然道:“我出道二十年,任那江湖流言无数,还不依然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岂会怕一些猜疑?不过此事我只对狼公子坦诚,却不能让水柔梳知晓详情,她尽可怀疑,却无真凭实据佐证。”

“你不怕四大家族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么?”

“嘿嘿,告诉我,四大家族若认定我是温柔乡的弃婴,将会如何面对?”

桑瞻宇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四大家族内疚于心,定然缚手缚脚,难施全力,而这样的心态将会被水知寒充分利用。

退一步想,假设水知寒早就已订下这样的策略,所以才宁任自己遣人去鸣佩峰盗取资料,从而一步步将温柔乡引入歧途,直至今夜故意派出“十面来风”营救公孙石,令对方确信无疑,如此心计着实可怕……

幸好,自己目前已是水知寒的同盟,而非敌人。

“另有一事,我来此之前接到线报,此次追击公孙石的行动,是由翩跹楼主之女花想容主持,或许不日将至京师。如何应对,由你全权处理。”

水知寒看似不经意间的话,却在桑瞻宇心头激起轩然大波。他对花嗅香并无父子之情,但对于花想容——这个从未谋面、同父异母的姐姐,却有着难以言述的心情,一时百念丛生,难做决断,沉吟许久后方道:“多谢豹先生体谅。但简歌令我近日需去塞外一行,具体任务尚不明确,已秘密让松鼠替我安排好,下月就将离京。花想容之事,请豹先生斟酌处理吧。”

“哦。”水知寒目光闪动,“塞外近日形势极其复杂,离昌国师威赫王刚刚攻破白松城,迫杀其最大政敌诺颜,此刻内忧尽去,下一步意向不明。我几日前派人出使无双城,正是未雨绸缪,以防离昌国对我天朝用兵。简歌此举颇可玩味,你先听从其指示,我会派人与你暗中联系。至于花想容么,我会暂且听而任之,决不会令你为难。”

桑瞻宇心怀感激:“豹先生还有何吩咐?”

“来日方长,你先回府安歇吧。过几天我会安排一次秘密会面,再议定日后的动向。嘿嘿,且看你我联手,会让这天下形势产生怎样的变化?”

桑瞻宇眼睛一亮,从没有一刻,他对未来的命运有着如此强烈的自信!

待桑瞻宇走后,水知寒陷入沉思,眼见东方曙光乍现,黎明将至,忽深吸一口气,默运玄功,一掌拍在公孙石尸身的头顶处。

“呃——”公孙石喉中喷出一股长气,缓缓睁开眼来。

水知寒凝声道:“云淡天高远,明珠溅雨归,举杯饮千钟,挥毫笔万字……”

公孙石本是神智未复,尚自浑噩,忽听到这四句诗文,恰是正确的口令,蓦然惊醒:“你……是谁?”

“盘子”行动有着严格的规定,当上一个任务完成后,会接到下一次任务的口令,所以桑瞻宇误报口令才被他立刻发现。

随着记忆涌上,公孙石一时疑惑自己已不在人世,喃喃道:“我不是死了么,你是人是鬼?”

水知寒淡淡道:“那就看你日后想做人,还是想做鬼了?”

公孙石怔然道:“此言怎讲?”

“简歌想杀你灭口,你若依旧对他忠心耿耿,我就成全你。反正你已知道关于我的最大秘密,下手杀你也决不会手软。”

“你的秘密?”公孙石神智霎时恢复,“你是……”一道强大的劲气迫来,将那个令他惊惧的名字淹没在唇边,对方超卓的武功亦令他再无怀疑。

原来方才桑瞻宇一掌出手,隐伏一侧的水知寒立有所动,却是将一道真气神不知鬼不觉地由公孙石脚底输入,替他护住心脉,挡过必杀一击。水知寒真力运用极其巧妙,而桑瞻宇毕竟心虚,未曾留意真气的异动,待要进一步查看时,又被水知寒有意发出的叹息声所扰,竟对此毫无所觉。

表面上看去公孙石心跳已停,呼吸顿绝,与死无异,其实却尚余最后一线生机,仅是陷入假死昏迷的状态中,直到被水知寒一掌拍在其灵台大穴上,才重新激活心脉。

公孙石沉睡多时,听不到水知寒与桑瞻宇的对话,此刻乍闻眼前之人正是水知寒,顿时万念俱灰,料定对方定会杀自己灭口,反倒镇静下来,长吐一口气苦笑道:“既已死过一次,更有何惧。敬请下手给我个痛快,但若你欲酷刑加身,好让我吐露本门的机密,却是休想。”

“好汉子!你且放心,动私刑而逼供,岂是大丈夫所为。”水知寒挑指而赞,“但你可知道是谁救了你的命么?”

“哼,你虽救我一命,却未必存着好心。”

“你错了。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公孙石愕然。

水知寒悠然道:“我本以为‘十面来风可慑退一众温柔乡高手,将你带回来;然而你却强行冲入卫十一的刀下,由两方阵营的眼皮底下脱身,若没有对形势精准的判断、超卓的胆识与魄力,怎有这等效果?若不是起了惜才之意,我又何必多生事端,插手简歌清理‘御剑盟门户的行动。”

公孙石虽然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盘子”,但他的表现确实大出水知寒意料,若是简歌手下人人如此,实是不可轻忽。这亦更加坚定了他彻底摧毁“御剑盟”、除掉简歌的决心。

当然,在此之前,他会好好利用这股暗藏的江湖视线之外,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听水知寒说出“御剑盟”之名,公孙石隐生绝望,强自分辩道:“你不必惑我。简堂主决不会有杀我灭口的念头,这都是那个头戴狼面具假冒者的私自行为,是他背叛了堂主。”

“那么,我又如何知道正确的口令呢?”

“这……”此言击中公孙石的要害,哑口无言。

水知寒肃声道:“你与简歌相处多年,应该深明他的为人。对他来说,成大事者不择手段,到了必要关头,任何人都可以牺牲,何况像你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卒。”

公孙石默然不语。他是简歌在御泠堂中收下的第一批心腹,平日相待甚厚,本是不疑有他。但五年前鸣佩峰离望崖一战,简歌派去送死的几位同门中,亦有与他交好之人,尽管人人皆知与四大家族之战必有损伤,但与奋勇冲杀、战死当场相比,以人为棋、吃子自尽却难以接受,而事后简歌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显见其天性凉薄,口中虽不说,但心中疑惑实难消除。加上方才听到水知寒说出简歌亲传的口令,而对方本有足够的理由杀掉自己,却依然好言劝说,不由信了五六分。

事实上简歌亦是无奈。离望崖之战他派去送死的多是隐有异心、不服其管之人,但却无法对忠心的手下如实相告,以免惹来猜忌,另增变数。

水知寒明白不可逼其过甚:“也罢,我敬公孙兄为人,并不强迫于你。不过现在温柔乡四处搜寻你的下落,而简歌以为已杀你灭口,你若现身必然麻烦不小。帮人帮到底,我就留你在将军府,一个月后,若是你仍对‘御剑盟一片忠心,我恭送你离开。”只要先在公孙石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他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一个月内将其收服。

水知寒的口令当然是由那位“剑吞”所告之,然而无论是四“剑吞”还是“剑刃”与“剑芒”,皆是简歌邀入加盟的外来者,彼此间只是因利益而结合,全无真正的信任可言。只有像公孙石这样的“盘子”,才是简歌一手训练出来的心腹,他们才能知道简歌隐藏最深的秘密,这才是水知寒不惜大费周折,执意收买公孙石的重要原因。

公孙石踌躇难决,在湘北小城他犯下第一个错误,反击跟踪者令自己暴露身份;拆去密封记忆资料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而相信了桑瞻宇则是他的第三个错误。凭着机智与幸运,他总算闯了过来……

水知寒望着公孙石的犹豫的神情,已知成功在即,轻声道:“我知你们每个人身上必藏有毒丸,以便被擒时服用。我允许你保留那颗毒丸,直至你甘愿相随于我,决不勉强。不过性命只有一次,希望公孙兄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言罢飘然大步离去。

公孙石一横心,随之而行,却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犯下第四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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