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与杀手

2015-05-30 21:12武无吾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马季剑法衡山

武无吾

(一)石与杀

洪武十六年,二月初一,静。

梁震维倚在江府门前的一棵槐树下,蜷缩着席地而坐。他实在太累了,累得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吃饭,多久没喝水。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着嘴静静地等。

昨夜一场冷雨残留的“余党”被一阵风吹落,那一滴露水在空中画过一段弧线后,“啪”地砸在了梁震维的舌尖上。

路的尽头缓缓转出一位青袍客。梁震维远远地斜了一眼青袍客的面容,在心里说了句“不是”,便咂吧咂吧嘴,自顾自地回味那一滴露水的清爽。

有时梁震维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破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就像斑驳的树皮,他一直静静地等在路旁,却早已不记得自己在等什么。

那青袍客走得近些,眼睛分明在梁震维身上扫过,却又好似没有看见般地继续前行,直到消失在江府的黑漆门内。梁震维早已见怪不怪,自从他将自己当作一块石头,旁人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等,仿佛只是一种惯性。

“吱……”江府大门发出的声响并不比别的木门气派太多,梁震维却被这一声喑哑的低鸣吵醒,他这才发现,一天又要过去。

青袍客从门中慢慢走出,他是今日江府唯一的访客,也是梁震维唯一的访客。

不,随着青袍客从门中走出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美是那种只看一眼轮廓就能让人魂牵梦绕的美。她低着头,唇齿微动,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青袍客揽过那女子的腰,娇俏的笑声便柔嫩了整片月色。

梁震维在心中点了点头,是她。

残月如钩,青袍客和女子在梁震维面前经过时仍未发现近在咫尺的他。

剑气如虹,那青袍客该也是个百里挑一的高手,在梁震维出手的一瞬间,他的手也搭上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

只是他还不够快,不够在咽喉被刺破前拔出那把剑。至于那个女人,她甚至来不及尖叫,鲜血就已把她的白裙染成了一抹黄昏的赤霞。

梁震维不认识那个女子,事实上,他不认识任何一个他杀过的人。在梁震维的眼中,不论你是翩翩公子,还是商贾巨富,只要你的容貌出现在那张有些褶皱的宣纸上,你就值几壶酒钱。

是的,梁震维本就是一把无情无义的快刀,或者曾经是。

当梁震维摇着手里的酒壶,对螭吻说自己要洗白时,螭吻脸上生冷的铁面具似乎又霜寒了许多。苍劲的夜风把两人身边的枯树摇得乱响,梁震维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自己亲手埋葬了父亲。

梁震维小的时候很爱哭鼻子,不想练剑就哭,打输了架也哭,船帮火并时,鲜血和残肢在刀光剑影里乱飞那会儿,他也在哭。直到所有幸存的人都已散去,他在江边看见父亲惨白的脸泡在江水里沉浮时,他却哭不出来了。

他没有娘,现在又没了爹。这样的孩子,流泪给谁看。

他开始发疯似的练剑,似乎这是自己与父亲仅剩的牵绊。后来他遇见了螭吻,遇见那张隐在铁面具后的脸,似乎理所应当地,他成为了“鬼影子”的杀手,成为螭吻嘴里的“腾蛇”。

“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螭吻冷冷地说。

梁震维早知道这种结局。螭吻说得没错,自己天生就是做这个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剑又快又狠,而是因为,自己从不问为什么。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藏气功夫练到你这种地步,就像是……”

梁震维猛灌一口烈酒,接口道:“石头。”而一个人能将“藏气”练到这种地步原因只有一个,他从不希望有人看见自己,除了买酒的时候。

螭吻似乎很满意梁震维的回答,一阵破空声响,梁震维右手接过螭吻掷来的画卷,却未打开。

“成都。”螭吻轻道。

成都,梁震维心头一紧,自己初遇她时便是在成都。

“鬼影需要你。”

梁震维似乎能从螭吻生硬的声音中嗅出一丝温暖,他耸耸肩,笑道:“因为我收钱最少?”

“因为你是最好的。”

(二)狗尾巴草

成都。

每次杀人前的几天,梁震维就开始停止吃东西,像是某种仪式般,将自己体内的浊气清空。你永远不想在蹲守猎物时,突然打出酒嗝。况且,这样还有个好处,肚子里没有东西时,便没有什么可吐的了。

从很早开始,梁震维就开始试图让自己杀的人死得好看一点,至少避免那些肠飞脑溅的画面引起胃内的一阵翻滚。可并不是所有时候,梁震维都能轻松找到猎物的咽喉,比如面前的老者。

当他出现在梁震维面前时,老者渊渟岳峙的气度便告诉梁震维,今夜不会有一剑封喉的局面出现。所以梁震维瞄准了老者胸腹,剑光一闪,老者本能地向后退。只是梁震维的剑实在太快了,老者知道自己定然躲不过这飞来一剑,于是他双掌一分,一上一下地夹住梁震维的剑刃,那惊鸿般的一剑,在老者布满老茧的手掌中擦出一阵火花。

“五体炼。”巴蜀曲家的绝学,传言练这门奇功的人,身体某个部位会出现奇象,这老者身无寸铁,可这一双铁手便是再好不过的兵刃了。

只是,练得还不到家。梁震维剑锋斗转,扭曲的剑锋将老者的两手撑开,紧接着一声惨叫,剑锋下面老者的左手被齐掌斩断,冰冷的剑尖则将老者的前胸向下剖开,狭长的伤口一路绵延到小腹处。

老者的肠子顺着伤口一股脑儿地向外涌出,比老者的身体更快一步地贴上了地面。

梁震维张了张嘴,胡乱骂了句什么。

等到梁震维换上一袭素袍,出现在“灯笼酒肆”时,大半个成都城都因为“铁指”曲林东的惨死炸开了锅。成都几乎所有小有声名的武者都拥到曲家大院里,义愤填膺地咒骂着。

梁震维倒是并不在意,武林就是一滩大到没有边的死水,哪怕你把整个南京城扔进去,用不多久,一切也都会重归死寂。

况且,梁震维也不知道谁是曲林东。

这是梁震维第二次来成都,杀手总是这样,从不在同一家酒肆吃第二回饭。不过,这却是他第二回来“灯笼酒肆”,因为他便是在这里,遇见了她。

所以为了不把杀手的规矩破得太干净,梁震维点了与遇见她那天不一样的菜。

一盘竹笋炒肉、一盘白豆腐。梁震维夹起菜,尝了尝,眉头一皱,轻唤了声小二。

“把菜撤了吧。”

店中的小二一怔:“哟,爷您这才吃了一口,可是菜做得不对味儿?”

梁震维淡淡说道:“菜不错,就是我突然想吃点别的。”

小二连连点头,道:“那就好,爷您再点些什么?”

梁震维张张嘴,仿佛说出那两道菜名,时光的针就向回拨转到了那天。

“小二,来份辣子鸡,再给炒个芹菜。”

说这话时,灯笼酒肆还安静得像一场沉默的梦境,梁震维透过半开的窗户去看街上忙碌的升斗小民。

梁震维在等自己的菜,他习惯了这种感觉。

等,仿佛是梁震维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只不过,菜来之前,他先等到的是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将自己的思绪一点点拉回到现实。

梁震维歪过头去,看见酒馆一角,坐着两个女子,东首的女子一身淡绿长裙,看穿着该是个丫环。坐在她一旁的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一身鹅黄百蝶绫子裙,正坐在那大哭不止。

那姑娘的哭法很奇怪,像是不敢哭出声音似的,偏偏又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这让梁震维想起一个人。

那是没了爹的那天,弄丢的自己。

所以梁震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再默默地走近那女孩。背对着梁震维的女子反倒最先发现了梁震维,她扭过头,正看见一身素袍的梁震维朝自己走来。

她这一扭头,灯笼酒肆里的灯光仿佛都羞愧得暗淡下去,只留下这女子的容颜给苍白的时空擦上一抹粉红。绝色,酒肆里的食客迅速找到了最准确的词。

梁震维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她身上,他只朝她淡淡点了点头,含笑问道:“我能坐这么?”

梁震维这么一说话,那丫环的双颊霎时红得厉害。而那一直大哭的女孩,像是惯性般地抽泣了几下,便收起了眼泪,孩子气似的一扬脖,露出雪白而骄傲的脖颈。

那丫环模样的女子慌忙站起身来,习惯性地低头站在一边。

梁震维朝仍坐在对面的女孩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那丫环模样的女子低着头,听见梁震维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敲进自己的胸膛里,明知道梁震维问的不是自己,也不由得喃喃说道:“小女子茉莉。”

梁震维微微一怔,含笑道:“素白淡雅,绰约多姿,倒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名字了。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突然双目一红,似乎想起了什么委屈心事,赌气似的说道:“我叫狗尾巴草!”

菜已上齐,梁震维为自己斟满一杯清酒。那天他和她聊了许久,虽然到最后他仍不知道她的真名,但那种一见倾心的感觉就像在梁震维的心房外开了一扇窗,一点点地将落满尘灰的坚冰融化开来。

梁震维尝了一口新炒好的鸡蛋。就是这个味道了。

(三)岭南三花剑

梁震维开始觉得女人是种奇妙的动物,有些人只需站在你面前,横在你和她中间的墙就崩塌得一塌糊涂,比如“狗尾巴草”。

而有些人无论离你多近,她那滚烫的胸怀都给不了你一点点的暖意,比如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

半两银子的春宵总是件愉快的事,梁震维揉了揉喝得有些发懵的脑袋,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女孩儿的名字。窑子逛得多了,梁震维早就学会通过衣服的颜色把名字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这女孩现在寸缕未着,床上地下除了自己的一身素袍,也没了半块布条,看来今天并不适合施展自己猜名字的天赋了。

梁震维狠狠拍了拍女孩的屁股,叫她起床:“去,弄点茶水去。”

那女孩儿还没太睡醒,揉了揉杂乱的头发,一推房门,乱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门口黑影一闪,螭吻带着他冰冷的铁面出现在屋内。

“什么时候来的?该不会一直躲在门外吧?”梁震维穿上落在地上的裤子,一扬眉。

螭吻冷笑一声,道:“岭南三花剑派。”

“又来活儿了,这次这么急?”梁震维右手一伸,“画像呢?”

螭吻摇了摇头,说道:“这次不是让你去杀人,而是要你去拜师。”

“拜师?”梁震维感觉喝得发懵的脑袋有些转不过轴来,“拜师干什么?”

“洗白。”

作为一个连少林是在衡山还是泰山都分不清的武林中人,梁震维并不觉得去一个自己没听过名字的门派拜师有任何不妥。只是当他发现哪怕在小小的清安镇里,这所谓的“三花剑派”都算不上第一门派时,梁震维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影子”流放了。

该是许久都没见过这般骨骼清奇的弟子了,拜师那天梁震维的师父乐得几乎合不拢嘴,连拜师的礼金都没有收,便拉着梁震维进了内堂。

“咱们三花剑派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你师父我年轻时也是在衡山派学过艺的,咱们这三花剑法出自衡山,自然走的也是绵密细腻的路子……”师父草草说了几句,便一拍梁震维的肩膀,笑道,“你既然是带艺拜师,便要试试你的底子,走!练剑去!”

两人在后院取了兵刃,梁震维怕惊到面前一脸憨厚的老者,只用了两分气力,哪知道简单过了几招,师父将剑一扔,双眉紧锁,嘴里喃喃地说道:“戾气太重,戾气太重!”便将梁震维孤零零地留在了院中。

师父说得没错,梁震维的剑法又快又狠,跟衡山剑派走的完全是两个路子。拜师后的几天,师父也没教过梁震维一招半式,只让他跟着几个农夫模样的师兄一起练练。好在梁震维跟几个师兄相处得不错,没过几天便将一套粗浅的剑法学得七七八八。他天资极高,只是从未完整地学过剑法,此时他将这些天所学与以往经历一一印证,倒也收获颇丰。

而不练剑的时候,梁震维会悄悄走得远些,走到田间垄头,看看葱郁的麦苗,看看规整的田畴间劳作着的同样规整的生民。梁震维开始喜欢上小镇的生活,仿佛在这里,连心跳都慢了下去。

更何况几个师兄也都很照顾梁震维,他们把以前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教诲都一一传授给梁震维。梁震维也慢慢明白“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自己的剑法一味求快求狠,若是遇到真正的高手,必遭反噬。他开始学会忘掉自己剑法里最快最狠的招式,初时尚且束手束脚,可过了不到五日,他一套“三花剑法”使来,几个师兄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某天午休时,一脸黝黑的二师兄偷偷告诉梁震维,每年六月初一,清安镇的集会上,南林剑派和三花剑派都会派弟子切磋技艺,而本门已经连输三年了。梁震维才忽然发现,自己来清安已有月余。

当天晚上师父把梁震维叫到后院,没头没脑说道:“是时候了。”

小镇的月色永远透露着一股闲适,梁震维有时会觉得,他甚至能听到月亮在天上发出的细密鼾声。

梁震维此时觉得师父说话的方式跟螭吻倒有些相像,也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那可不,都二更天了。”

“我是说,是时候正式传你武功了。

“你到我门下也有个把月了,你刚来时,我听你内息绵长幽静,便知你内功和我一般。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拜我为师,但美玉在前,我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只是和你过了几招,我才发现你的剑法一味求奇,走入邪路。我开始不传你剑法,便是因为你的剑,是杀人剑,而不是君子剑。如果我直接教你剑法,你可能会成为一个比我强很多的高手。但那不是你的极限,你的极限是天下第一!”

梁震维一撇嘴,笑道:“别闹。”

“摸摸你的心,有什么变化么?”

梁震维将手放在左胸上,那蓬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奔腾着,但似乎少了些躁动,多了些宁和。梁震维听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静了。”

师父欣慰地点点头,满脸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苍旧古书,书皮上隐有血迹,上面非隶非楷地写着四个大字:衡山绵剑。

“其实我没在衡山学过艺,我以前只是吴王张士诚手下的一名兵丁,平江城破时我在一位已死的道士身上找到了这本书。当时我将此书私自留下,想当个安身立命的本钱。后来遇见几个衡山派的长辈,他们见我剑法出自衡山,便多问了几句,我顺口胡说自己昔年曾蒙一位道长教过几天剑法。当时江山初定,一场离乱后各大门派都是元气大伤,谁都想多收几个弟子,这几位前辈便把我编进了衡山的外门弟子中。”

师父说到这有些难堪,清咳了一声,继而说道:“这本书我一直留在身边,可练了小半辈子仍是似懂非懂,所以我教不了你什么,不过以你的资质,你可以自己练。若是没见到你,也许过个十年八年我就把这本书带入棺材里了,可自从见到你,我便知道,老天爷让我等在这,就是为了把这本书给你。”

那一晚上师父像是喝醉一般,涨红着脸,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许多话,梁震维却只记住了最后一句:“静下心来,你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

梁震维从内堂出来的时候,发现几个师兄竟然都等在院外,见梁震维出来齐刷刷地站起身来,却没有人说话。

“各位师兄,这么晚了,你们怎么都在……”

院内的众人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有二师兄走上来,突然狠狠地拍了拍梁震维的肩膀,郑重说道:“今年我们就靠你了!”

梁震维嘴上不说,心中却一时豁然,原来被人信任的感觉是暖的。

(四)“蛛丝”马季

六月初一。梁震维站在擂台上已经不知多久,南林剑派的几个弟子,没有一个能在自己手下走过五招以上。聒噪的看客催促着南林剑派上些中用的人,南林剑派的掌门霍东磊看着自己刚刚从擂台上滚落的爱徒,不禁长叹一口气,他本就黝黑的脸在满场的倒彩声中又难看了几分。

正午的阳光正灼灼地洒在梁震维身上,梁震维不喜欢站在阳光下,更不喜欢站在观众面前,兴奋嘶吼着的看客让他觉得自己像只斗鸡。梁震维看见坐在右首太师椅上的师父正朝自己微微颔首,他背后一脸骄傲的二师兄把手中那杆绣着“刘”字的帅旗摇得迎风飘扬。

原来师父姓刘。

坐在正中的青年人身着锦纹黄袍,微有些发福的脸上挂着一团和气。二师兄说他是衡山派俗家弟子中数得上号的高手——马季,一手衡山剑法使得绵密无匹,江湖上人称“蛛丝马季”。师父这次将他请来,摆明就是对梁震维信心十足。

马季见场下聒噪不止,扭过头去朝南林剑派的掌门低声说了些什么而后站起身来,拿他那对眯成缝的眼睛朝场内众人一扫,整个校场便安静了下来。

“刘兄高徒技压众人,南林剑派霍掌门也无异议,我想今日……”

“我还没打够。”梁震维突然插口道。

场内的众人俱是一愣,可一愣过后便是山呼海啸的彩声:“好啊!南林派再出人啊!”

场上的人没打够,场下的人又怎么能看够。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霍东磊”,突然就将整个校场搅得沸腾起来。

“霍东磊!霍东磊!霍东磊!”没错,这霍东磊便是南林剑派掌门人的名字。

霍东磊紧咬的牙关把脸上的赘肉绷得跳动起来,他何尝不想上去教训一下这个狂妄小子,可他不能。原因很简单,他不是梁震维的对手。

马季也不想让霍东磊太过难堪,他清了清嗓子,扬声说道:“乡亲们,霍掌门成名已久,又岂能与这小辈一般见识。”场下的看客似乎并不买账,声浪一拨大过一拨。

马季见霍东磊面罩寒霜,而梁震维却一点不懂为人之道,只直挺挺地站在擂台上,就像扎根于泥土的白榆树,风吹不动、雨打不摇。马季为人谦和,他虽与霍东磊无亲无故,但也看不惯梁震维的傲气,他心中主意已定,清啸一声道:“少年人,你若求一败,又有何难?”

马季长剑出鞘,身形一拔,便立在了擂台之上。刘师父见状惊得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马季长剑斜指,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叔,我便让你十招。”

梁震维摇了摇头,道:“那倒不必,我也想看看真正的衡山剑法。”

马季不想他口气如此狂妄,点了点头:“那便尽如你意,出招吧。”

从师父传给自己这套衡山绵剑开始,已有数月。梁震维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剑握得紧些,他有过很多猎物,而现在面对他的人,是他今生第一个对手。

梁震维斜眼去看台下满面焦急的师父和众师兄,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声:“来了。”说着便突地挺剑一刺,直朝马季的喉咙钉去。他剑走锋锐,浑身的肌肉早已绷成一根弦,而这一出手,更是如脱了弓弦的箭,割裂了所有的过去,只剩孤胆般一往无前。

马季摇了摇头。梁震维的判断是对的,他此前连败南林弟子时所用的衡山剑法,在马季这个浸淫一生的行家看来,不过是邯郸学步、有形无意,可一味求快就是对的么?

马季身子微侧,长剑一环,震开梁震维的剑招。梁震维长剑一荡,却又如暴风骤雨般一招招地继续朝马季攻去,根本不想给他缓手的机会,似乎怕他一反击,自己便再无应对之策。

只是梁震维,也没有给自己缓手的机会。

“师父,震维的剑法和我们,似乎不太一样啊。”二师兄见梁震维的剑路和他平日所修大相径庭,不禁问道。

刘师傅眉间紧锁,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梁震维的剑招不仅与衡山剑法相左,甚至和他在拜师之前的剑势也大不一样了,那时他的剑奇僻而锋锐。此刻梁震维的剑,却是怒的,像是孤坐于一舟之内,面对滔天巨浪时那种无所凭藉、无计可施的怒,那是怯懦的怒。

而马季的剑却是柔软的,不是那种懒倦的软,而是绵密如水的柔,像是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吹去梁震维剑锋上的怒。等那剑上的刚硬禁不住蛛网的纠缠时,马季剑上的柔,便剥出了被愤怒包裹的怯懦。

二师兄额头上的汗滴滚滚而下,他自然不相信梁震维能赢过在师父眼中都如天神一般的衡山剑客,却也不信梁震维会败得如此无力。

只听刘师父嘴里喃喃地叫一声:“坏了。”二师兄的太阳穴突地一跳,便见马季荡开了梁震维的长剑,然后手腕一抖,剑脊在梁震维大腿内侧一抽,梁震维便单膝跪倒在地上。

人群中的喝彩声在梁震维单膝倒地的一瞬间沸腾到了极点,霍东磊的脸上也露出一种怪异的快乐。这本是与他无关的一战,却像邻居家小孩手中漂亮的木马被砸烂,虽然这木马永远不会属于自己,但至少对方再也没有可以炫耀的玩具了。

“你若用衡山剑,也许不会败得如此之惨。”马季站在梁震维的面前,话中还带着一点赞许。

梁震维揉了揉被剑脊抽得有些发青的大腿,笑着说道:“无妨,这衡山剑跟我的性子不太合,所以还真得看看别人是怎么用的。”随即一拱手,“多谢了。”

马季看他面上一片洒脱,倒是有些欣赏起梁震维了:“学到东西了?”

梁震维双目微闭似在回想,他沉默良久慢慢双目再睁,面上一片宁和笼罩,幽幽说道:“学到了。”

马季眉毛一扬,笑道:“学够了么?要不,再试试?”

“不了。”梁震维拍拍身上的土,笑道,“再来你就该输了。”

整个校场哄地一下爆起了笑声,连刘师傅的脸上都是一片绯红。

“哦?”马季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那我还真得讨教一二了。”

梁震维双目一亮:“那就再试试。”随后,他双目微闭,似乎默默调息。

马季见他双肩微挑,两臂却松弛下垂,全身肌肉时紧时松,仅这一个架势,便尽得衡山剑法中的“冲虚”之意,马季心中猛地一惊:这小子竟然藏拙!

梁震维双目斗张,沉腰递腕,一剑而来。他这一刺猿臂轻舒,似发还收,颇有些衡山剑的风骨,马季不敢托大,喝了声好,使一招“风起雁悲”,便要荡开来剑。哪知双剑相接,梁震维剑上忽生出一股粘力,马季心下一惊,剑招随之一滞,梁震维的剑却顺着马季剑锋而上,递到了他锁骨之处。

“好!”二师兄心系梁震维,见他突然占了上风,不禁就一声猛喝。刘师傅狠瞪他一眼,骂道:“乱叫些什么!”

马季面上一红,他不想梁震维内功修为颇深,一时竟险酿大错,好在他也非庸手,脚踏奇步,让过来剑,他得此一缓,一招芙蓉夜雨剑施展开来。

“秋江夜雨芙蓉老,翡翠双飞下红蓼。”

马季这一剑绵绵连连,虽无半点杀气,却将梁震维全身罩住。

梁震维修习衡山剑法已有月余,他天资聪慧,于剑道一途屡有奇思,却一直无法体会到衡山剑中的剑意。他此前一味抢攻,便是要看看马季手中的衡山剑法究竟如何做到“挫其兑,解其纷,和其光。”经此一战,他得悟衡山剑法之髓。马季这一招虽出自“芙蓉夜雨剑”,但与“衡山绵剑”却是一母同宗,未待马季使完这招,梁震维似乎就找到了他剑法中的破绽。

“就是这了!”

只见梁震维腾身而起,一身素袍裹着剑光,倏忽而至。马季将罩住梁震维的剑招一收,攻其所必救,哪知剑锋与梁震维的素袍相触时,他感觉到的却是全不着力的软,似乎是一瞬间,马季明白了,在柔软之下该是真正的怒了。

这种怒,是专诸之刺王僚,聂政之刺韩傀,要离之刺庆忌的怒。马季从擂台摔下来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年师父对自己的评价——“不知深浅”。

送梁震维走的时候,二师兄眼圈有些发红,他舍不得梁震维,可他也知道,专诸杀了不能杀的人,就必定被万箭穿心,而梁震维赢了不能赢的人,就必定被逐出师门。更何况二师兄也知道,三花剑派这庙太小了,装不了梁震维这尊真神。梁震维本想把那本《衡山绵剑》还给师父,师父却依然是那句话:“拿着它,这是命。”

可让梁震维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句:“静下心来,你就能听见万物的声音。”梁震维抬头看了看不那么圆满的月亮,他突然想起自己想听见的声音,来自狗尾巴草。

(五)剑客

螭吻出现在嵩山的山麓时,梁震维正拖着有些麻木的身体,离开嵩山。他刚刚从玉境峰上赢了嵩山掌门宁无用半招,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将刚学来的嵩山剑招融入自己的剑法之中。

“知道你的新名号么?”熟悉的声音催促着梁震维抬起头,把螭吻一贯冷硬的铁面具圈入视线之内。

“名号?”梁震维以前从不记任何人的名号,不过他现在顺嘴就能说出一堆,衡山剑马季,小洛阳许秋实,铁栅栏孙平……还有,嵩山掌门宁无用。是的,梁震维开始记住每一个败给自己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的剑法。

武林是一滩死水,而现在,梁震维便是那颗激起涟漪的石头。

“什么名头?”

“嫏嬛剑典。”

半年前,梁震维还只是一把藏匿在阴影里的快刀,可现在从那些云游天下的说书人嘴里,也能点一段梁震维的故事。而恰好,螭吻也是个喜欢听书的人。

梁震维淡淡一笑,他喜欢这个名字,或者喜欢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忘了自己做这些的初衷,忘了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忘了那个叫做“狗尾巴草”的梦境。

“我想做个剑客。”

螭吻一抬头,道:“你已经是个剑客了,梁大侠。你的剑法早就不像杀手般冷硬,大小十余战,你每胜一人,便能学个一招半式,现在你的剑法兼并数派之长,却博而不杂。”螭吻说着,将一卷画向梁震维抛去。

梁震维却没有接,他看着那卷画落在了自己脚边,那劣质轴头摔裂的一角,像是巡海的夜叉裂开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想再做杀手了。”梁震维的眼睛仍死死盯住脚边的画卷,“我想做个剑客。”

螭吻似乎并未太过吃惊:“为什么?”

倦了?累了?梁震维在心中默默地摇摇头,说道:“我已经不记得为何要做杀手了,既然来的时候不需要原因,走的时候为什么又需要呢?”

“你想和过去一笔勾销?”

梁震维的目光灼灼地看着螭吻:“我想和过去一笔勾销。”

“呵,你可知道我为何让你洗白?”

“你希望我能做些在暗处做不了的事。”

“可你不想再做个杀手了。”螭吻沉默一阵,忽然问道,“你下面要去哪?”

“武当吧。”梁震维摸摸身侧的长剑,既然自己的剑法出自道家,总是要去武当看看。

“去吧。”螭吻歪一歪头,“这次你先走,我也想看看,有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消失,是什么样的感觉。”

梁震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迈开步子吧。”他对自己悄悄地说,“看看你这一步,能走多远。”

四野寂静,山中的雾气给本就荒凉的山麓平添了半分迷离。梁震维读书不多,却突然想起父亲很喜欢的一句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雾气慢慢将梁震维的身影掩去,螭吻盯着落在地上的画卷,冷硬的面具慢慢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真的有这么便宜的救赎么?腾蛇。”

离开嵩山的时候,梁震维仍为螭吻那一句“梁大侠”而偷偷窃喜着,他想着说书人口中每一段“宝马赠英雄”的故事,心里掂量着也许自己也算是个英雄了吧。

可哪怕元末的烽烟已燃尽了数年,马却仍是高墙大院里富贵人家的专属。所以梁震维在那些叫得出名的城镇里转了又转,还是只买到了一头青驴。

当梁震维穿着那一身被风尘染得有些暗旧的素袍,翻身骑上那头青驴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

“鲜衣怒马,龙泉剑雪。”也算有那么点意思吧。

就这么一路沿着湖光山色缓缓向南行去。越往南走,四处锋锐峥嵘的景色也慢慢有了些吴音软语的韵味,梁震维觉得浑身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软。他想起师父的那句话,静下心来,你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

他试着闭上眼睛,去听山石的声音,去听草木的鸣叫,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可他最后却发现,这原不过是胯下那头呆笨的青驴粗重的喘息声。

梁震维哂笑一下,却未睁眼,他甚至不舍得夹一夹驴腹,就希望这样的旅程,永远没有止境。

就这么走走停停,半个月的路程,梁震维足足走了月余。当梁震维骑着青驴出现到武当山脚下的茶摊时,天正下着细细小雨,被雨润湿的地面结了层浅泥,那青驴时不时把少许的泥点甩到梁震维的背上。梁震维抬头看着眼前的山路,闻着空气中重重的丹鼎气,不禁怅然若失道:“唉,终是到了。”

(六)武当武当

梁震维一歪头,看着身旁草草搭就的布棚,旧得发黄的布幡有些落寞地立在雨里,上面孤零零的一个茶字。他心里想着再耽搁些吧,再让这闲情在心里留得久些。

他下了驴,扔了缰绳,便进了茶棚。

“哟,客官里面请!”角落里的炭炉上正煮着茶,水汽把不大的茶棚烘得暖暖的,卖茶的翁妪见有客来,忙迎了上来。棚里只三张小桌,左首的桌边坐着两个道士,一长一少,俱是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见梁震维进来,那年岁较长的道士一挑眉,面上的讶色一闪而没。梁震维瞥了他二人一眼,也未放在心上,随便坐了,点了一壶茶。

梁震维正盯着木桌上细密的纹路发呆,那年长的道士清咳一声,突然朝梁震维的方向一拱手,开声道:“这位道友,一路风尘,甚是辛苦了。”

梁震维心中懒倦,微微回个礼,也不接话。

那道士顿了一下,摇头叹道:“唐府座下‘车马良钱四杰、‘余波枪沈良、‘小杜甫车傅英,我武当已会其二,阁下腰挂龙泉,该是‘钟鼓剑钱进了。”

梁震维听得一头雾水,却也隐隐猜到这糊涂道士该是认错了人,他此去武当本就不为善举,也乐得多听多闻,是以梁震维也不点破,只冷哼一声。

那道士见他倨傲无礼,心中恼怒,却也强压怒气冷冷说道:“道友匣中宝剑锋锐,自不愿终老渔蓑,可我武当上下以克己修身为要,莫说牵扯朝中政事,便是大野江湖,也非我辈栖身之所。赵锦竹既已拜在我师兄景元子门下,便与我一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当弟子。这天下之事,自有胸怀天下之人来做,又何苦扰我们这世外之人的清修呢?巴蜀唐门三番五次派人来我武当催逼,又是何苦?”

梁震维此时方才细细打量说话之人,见他气度凝徐,双目隐有神光,似是内功修为不弱,一时便起了争斗之心。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梁震维淡淡说道,“道长又何必多言。”

那道士眉间一暗,叹道:“即是如此,丹衣,你便请钱少侠指教一二吧。”

一直端坐其旁的少年人闻言诺了一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梁震维行了一礼。

“单丹衣见过前辈。”

梁震维见他年不过弱冠,眉头一皱,道:“道长有些瞧不起人了吧?”

那道士摇了摇头,说道:“丹衣年弱,但于剑道一途,却别有慧思,今日这斗室之内,怕还算他的剑法最高。”

梁震维见他语义诚恳,不似作伪,也去了小觑之意,点头言道:“但愿如道长所言,这里不好施展,请吧。”梁震维一指门外。

那叫丹衣的小道士行过一礼,便先于梁震维出了帐外。

“道长不去么?”

那道士摇了摇头,“倦了,我便在这等吧。”

梁震维本已开始习惯这感觉,习惯每次出剑前低眉敛眼的静谧。从自己做杀手那天起,自己便是静的,那是沉默孤绝的静,而现在这静里又添上一分宁和温煦。梁震维有理由相信,这静,便是他自己。

可当梁震维站在那小道士对面,看着他无喜无悲的面容一点点地融入四周时,梁震维发现自己的心开始燥热起来。

“这不是你。”单丹衣慢慢抬起目光,似是要把那悲悯众生般的声音弥散到空气中,“你静不下来的。”

梁震维的袍袖无风而动,他心中的躁动催促着他沉膝抖腕,攻出了今天的第一剑,“云台轻烟”。

“空花昨梦休寻觅,云台麟阁俱陈迹。”这本是芙蓉夜雨剑中的一式,可梁震维现在使来,却不是剑招了,他心里许是想求这一招的剑意把自己的躁动抚平。

可在单丹衣看来,这仿佛只是个稚嫩的孩童,在声嘶力竭地在为自己正名,我是静的,我是静的!

“你静不下来的。”像是偈语一般,梁震维的剑每进一分,就凛冽肃杀了一分。到得最后,那剑中的寡薄与孤绝甚至比这苍凉的秋意还要携天卷地。

而单丹衣仍未拔剑,他的眼中挂着不该属于他年纪的悲悯,他看着梁震维的剑招渐成疯魔,又渐成滞涩。

梁震维停了下来,他可以输给一个还未拔剑的孩童,但他却不可以使完这样的剑招,因为这样的剑,不是静的。他不能否定自己的静,不能否定了自己。

“我也许赢不了你的,可剑乃灵识,剑法练到你这样子,本就该生心魔。”梁震维的剑招已收,单丹衣脸上的慈悲笃定慢慢散去,露出他这个年龄特有的一点羞涩,“可你这心魔,又不缘自道法,倒像是心中的某些愿力,或是……纠葛。

“所以,现在的你,静不下来的。”

单丹衣的话就像一柄巨锤,狠狠地打在梁震维的心口,恨不得打得他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绿水青山中的肆意乐游不够静?那细雨濯洗后的平安笃定不够静?那,如何才算静?梁震维拢了拢乱掉的头发,突然想起灯笼酒肆里那淡淡的一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静,静得连那些浮光掠影般的幻境都已淡成一股模糊的颜色。

可一旦他否定了自己的静,那一抹淡淡的颜色又突然拉得很近,将那一幅记忆描绘得愈发清晰。

关于她的记忆也许沉睡了许久,但从未消失,如果她便是这个结呢?

梁震维又想起了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那单薄而怜惜的身影。梁震维在心里轻轻地说,也许,当她将那散着清香的长发搭在自己宽而锋锐的肩时,自己就该是静的了,也许,当那一双柔荑轻轻环过自己壮实的腰际时,自己就该静了吧。

梁震维抬起头,凝视着有些阴沉又有些淡漠的天色,可我又去哪找她?拖着这一身血腥,找到了又如何?

(七)自由

英山镇。梁震维伏在油腻的桌面上,已不知昏睡了多久。屋内漫散的酒气提醒着刚从梦中醒来的梁震维,这是一个酒馆。

自打拜入三花剑派以来,梁震维已有一年不曾饮酒,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清醒似乎让他离别了往日那个醉生梦死的自己。

可清醒,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醉生梦死。

所以当梁震维在街角看见旧黄的布幡上写着斗大的“酒”时,他便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不如一醉。

昨夜钻进店里的花白野猫,也不嫌梁震维一身酒臭,就趴坐在他脚边,自顾自地舔着爪尖。梁震维扶了扶手边的空酒壶,把嗝打得震天响:“酒来!酒来!”

梁震维没有等到他的酒,或是哪怕一句应答。他费力地支起身子,偌大的酒肆里已空无一人,连店家也不知所踪,只有一扇半开的门在吱呀吱呀地叫着,给饱含腐臭的屋内又添了分萧瑟。

该来了。

梁震维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脸,也摸到了自己满面的胡子渣儿。他在等螭吻,等一个问题,或是一个答案。

一只马靴踏过了暗红色的门槛,这一步踏得很重,就像说书人手中沉郁的醒木,就这么一敲,便敲出一段故事和一个丰润的人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螭吻,他没有螭吻那种阴沉的静。梁震维都不需去看,便闻得到空气中陡然增添的烟火气。可他仍旧抬了抬眼,去看那男子飘忽的乱发,和他背着的雕弓。

“腾蛇?”那男子说话的声音就像裹着一声轻叹,似乎他这么一张嘴,便能把那些世路无奈的倦意,打入你的胸口。

梁震维点点了头:“兄台是?”

“与你一样,丧家之犬。”那男子顿了顿,“我叫戈影。”

“哦?”梁震维眉头微蹙,“我认识你么?”

“不重要。”那叫戈影的男子坦然坐在了梁震维的对面,“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们要一起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梁震维在心中冷笑一声,问道:“为什么?”

戈影伸手摇了摇早已空掉的酒壶,眉头微皱:“因为报酬。”

“报酬?千两黄金?”

“不,”戈影摇了摇头,嘴角挑了个狡黠的弧度,“自由。”

(八)烛火

山雨欲来,梁震维抬头看着墨青色的天空,武当山下的天色,就像螭吻阴晴不定的铁面,说不清是慈悲,还是审判。

那个背着雕弓的男人带来一卷画卷,和一个关于“自由”的交易。

“杀掉画卷里的人,然后再封剑江湖,我们就自由了。”戈影说这话时,仍是他一贯的倦懒语调,可梁震维却能看到他眼里熊熊的火光。

而现在,梁震维守着猎物下山的道路,却不知道戈影藏匿在何处。戈影不信任梁震维,但螭吻说,只有他们同心协力,才能完成这次的任务——杀一个杀不死的人。

梁震维也不信任戈影,但当戈影说自己需要一个饵时,自己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因为梁震维早就决定,再也不要躲在暗处,哪怕一次。

“我们能杀了他么?”摇曳的烛火快要燃尽时,戈影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在暗处,“两个奢望自由的杀手,也许这一次,螭吻眼中的猎物是我们。”

梁震维把手中的酒杯攥得紧紧,却没有说话。

那星烛火像个醉汉般摇晃了两下,终于还是熄灭了。

“可我愿意赌。”最后戈影这般说道。

远处“稀律律”的马鸣把梁震维从思绪中拖将出来,一转眼的工夫,山道里奔出了一架马车,赶车的汉子一身粗布麻衣,头戴斗笠。他遥见梁震维直挺挺地站在山路正央,便狠狠地一拉缰绳,待到马车稳稳停下,距梁震维也不过一射之地。

那人一抬头,扬起的斗笠下射出两道寒光。梁震维细细去听,轿内那人呼吸时急时缓,杂乱无章,似乎根本未学过武功。

莫非拦错了?

梁震维的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庆幸来,他知道,只要做完这一次,那水阔天高便任他一剑纵游。可用别人的鲜血铺就出的自由,自己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么?况且,便是自由了,又该走到哪去呢?

所以,也许拦错了会是最好的结果。

梁震维强打起精神,微微抱拳:“山路难行,这么个赶路法,可别累坏了马。”

那人也不答话,手腕一抖,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三个弯,再凭空狠狠地一抽,一鞭三响,这便是回答了。

“敲山震虎。”梁震维摇了摇头,“手段是好手段,可我不是山贼,更何况武当山下,会有山贼么?”

那人见状,一拱手:“不是贼,便是好朋友了,在下‘风动山马移……”

梁震维一摆手,插口道:“我不关心你是谁,我要看看你身后的人。”

赶车的汉子如临大敌,他隐在宽袍下的肌肉一寸寸地紧绷起来,似乎下一瞬间就要发难。

轿子里的人却忽然开口说道:“移舟,赶路吧。”他气息不畅,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梁震维闻言心中一惊,他最初竟未听出,轿内居然有两个人!这一惊过后,梁震维的脸上浮起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苦笑。他似乎能感觉到,轿子里的人说完这话,不知隐匿在何处的戈影像是看到猎物的豹子般,躬起了背脊。

马移舟一挽手上的马鞭,说道:“朋友也听见了吧,天黑前我们总要赶个宿头,就不耽搁了。”

梁震维叹了一口气:“若我还是要见呢?”他这么一说,便分明是要拦驾。

马移舟双眉一挑,喝道:“那便得罪了。”这话说完,他左手一张,已向梁震维扑来,他声在人先,却是声到人到。

“绸直老龙须,佶屈修蛇尾。”马移舟这一抓蕴力奇巧,似乎出自“枯禅宗”中的“佶屈手”。梁震维知道他这一抓只是虚招,若是招式相接,定有百十种后招在等着梁震维。梁震维盯住马移舟如枯木般的手,瞬时想到如何拆解,他沉腰拔剑,手指与剑柄碰触的那一刻,他却想起了那日的一战。

这是梁震维输给单丹衣后的第一次拔剑,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像突然解开了某种封印,在他的脑海中如潮水般激荡起来。

“你还静不下来……”

梁震维手上一软,终是没有拔出剑来。马移舟的手却已紧紧扼住了梁震维的喉咙。

时间似乎在梁震维的面前静止下来,只有马移舟的脉搏在“扑通扑通”地跃动着。马移舟没想到这么轻松便可得手,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梁震维。马移舟唇齿微动,似乎刚要询问什么,一支白羽箭便从侧面贯穿了他的喉咙。

梁震维从没见过这般快的箭,而这么快的箭,竟然还不带起一点风声。

巨大的冲击力将马移舟的身子带倒,扼住梁震维喉咙的那只手也被扯开,从马移舟的喉咙里喷出的鲜血溅了梁震维一脸。梁震维扭过头,看着从一个小山坳里站起的戈影,他看不见戈影脸上的表情,却读懂了戈影的意思。

谁也不能抢走我的自由。

梁震维感觉自己的血液一沸,“自由”这个弥足珍贵的词语驱走了他头脑里所有的杂音,他想到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也想到了在血水里漂浮的父亲尸首。

梁震维的双眉一剃,面上的神色一改晦暗,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别人从我手中抢走的,我为何就不能抢回来。他没有时间去想这是不是他安慰自己的托词,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去想。

黑惨惨的天幕飘下了雨。车厢里一直未说话的女子,强忍着颤抖,故作宁静地说道:“爹,岚儿不怕。”她的声音没有一般女子的怯弱,透着一股清亮。梁震维却未听见,他全部的身心都聚焦在车厢的棉布帘子上,等待那暴风骤雨的一刻。

然后,这一刻来了!一柄钢枪从车厢内飞驰而出。

急退!梁震维抽出腰间长剑,电光石火间与来枪交过一招,那枪上附着一股强劲内力,仅是枪剑相交,梁震维半身就是一阵酸麻。这一枪,却还是出自一个重伤的人。

雨水一降,弓箭就失了准头,那叫戈影的男子望了望天,竟蹲在一块巨石上,兴致盎然地当起了观众。

两人交了数招,梁震维便弃了衡山的绵密剑招,随性而攻,仿佛那些空虚隐忍不过是自己剑法外的一层皮,剥落了这层皮后,剩下的奇险勇悍,才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囊。空荡的山谷里一时铮鸣不断,似乎是给这缺了电闪雷鸣的暴雨补上了伴奏。两人越斗越快,那老者强忍重疾,枪法中已有滞涩,而梁震维却越战越勇,胸中酣畅奔驰的剑招一点点地充沛了他的全身。在这赌上生死的一战里,在这狂风暴雨中,他反倒是静的了。

狂风更列,暴雨不歇,在沉暗的天和沉暗的地中,梁震维听到了万物的声音。他听到了山石的不屑,树木的低鸣,甚至还听到了死去的马移舟的鲜血在哀号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了面前老者纵横捭阖的枪招里,那一声筋疲力尽的喘息。

于是他的剑,在暴风骤雨里,穿透了老者的胸膛。

梁震维望着面前的老者,他脸上刻着尊严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漫散开来,却无法分辨这漫散是释然,还是崩塌。

“我自由了,你也是。”梁震维对着老者喃喃说道,他慢慢抽出长剑,带着一丝坚忍,一丝残酷。老者倒下去的时候,就像一面崩塌了的墙,至于这面倒掉的墙,是否也压毁了梁震维心中的某些东西,他也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他自由了,沾了十年鲜血的一双手,到头来,再用鲜血洗净。梁震维走到马车的面前时,此时的戈影已坐在车厢外,车厢内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女子强忍的抽泣声。

“不杀了她么?”

戈影用一块油布细细地擦着自己的雕弓,答道:“车厢里的人,归你。”

“那便归我吧。”不差这一个,不是么?梁震维心中甚至天真地想着,杀完这一人,便去云游天下,去找那株“狗尾巴草”,再让那懒散的阳光,把自己身上的血腥一点点地晒干。

梁震维拿剑去挑车厢上的门帘,然后他看见了车厢内的女子满是恨意的脸。

那是他此时最不愿看到的景象,那毫无声息却肆无忌惮的眼泪,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尾巴草。”

(九)尾声

“我杀了你父亲。”

那叫岚儿的女孩止住了抽泣,麻木地点了点头,就像船帮火并后,被所有人遗忘的梁震维,她突然流干了眼泪。没有爹的孩子,流泪给谁看。

“你知道么,你和过去的我很像。” 梁震维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地木掉,他把剑搭在“狗尾巴草”的脖颈边,“所以我杀了你,便是杀了过去的自己。”

梁震维的剑一寸寸逼近“狗尾巴草”的喉咙。

“这是螭吻想要的么?”

戈影踌躇了一下,缓缓答道:“这是你想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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