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卒

2015-05-30 21:12纱雾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毛竹老者

纱雾

第一章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临业城已醒了过来,青石长街拿净水洒了三遍,两旁楼上朱缎漫结绶彩,红绸上的“捷”字连笔画都飞腾着喜气。

人群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个个面上带笑,目光紧盯着长街尽头,那里有座庭院深阔的府邸,两侧石狮护卫昂首挺胸,紧闭的铁门上头一块方匾端正,泥金“祁”字被初升阳光一耀,熠熠生辉。

三代忠勇传家,祁家军威震塞北,祁门世代封侯拜将,盛名当世无双。此次边塞大捷,祁家军斩首数百,捷报传到宫中,圣上大喜之下越级拔擢,将祁老将军唯一的儿子授了虎贲中郎,御赐白龙剑、朱膘马,更许他在临业城中跨马游街,既能让百姓同庆之欢,也可彰显大梁国威。

就在这场世人瞩目的盛事里,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悄然进了城。城门守卫正为赶不上热闹暗自不快,根本没什么心思详细盘查,只盯着汉子面上那道斜划过左半边脸的新伤看了两眼,就挥手连人带他手里的竹竿一起放了过去。

他似是不喜喧闹,一张风尘仆仆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多看了人潮会聚的方向两眼,就漠不关心地转过身去,逆着人流挤到墙根边上,站定脚刚喘了口气,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连同黑陶大碗递到了他面前。

“大哥,走累了就喝口水歇一歇吧,他们还得一会子才能出来呢。”

那汉子愣了下,转头对上张清秀面容,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年纪,一头乌发被头巾缠拢在身后,说话做事颇为老道,看见他不曾伸手接茶,似乎觉出了他的窘迫为难,善解人意地抿嘴一笑:“放心吧,今天城中庆贺惊云关大捷,茶水不要钱,你放心喝,喝完了再找我来添就是。”

一句话入耳像惊雷炸响,惊云关大捷?但是……他思绪翻涌,连那姑娘何时将碗硬塞进他手里都未曾发觉,本能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了糖的清水喝起来本该是甜的,入口却丝丝发苦,苦得他有口难言,有声难出,只听得周遭人百口千舌,喧喧嚷嚷说的尽是祁家功绩、边塞捷报,这一次我大梁可扬眉吐气了。

纷乱语声钻进耳中,搅得思绪潮浪迭涌,他直至此时方才听出,原来这群人聚在这里,都是为了迎接凯旋而归的祁家少帅。

但怎么会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突然一声炮响震得天云乍散,人群蓦然喧哗起来。长街尽头遥遥行来一队人马,旗鼓开路鞭炮喧天,为首之人披红挂彩,腰间悬着圣上御赐的白龙剑,胯下一匹朱膘马神骏非凡,更衬出座上人的神采飞扬。

“祁将军!少帅……”兴奋喊声不绝于耳,那汉子手一抖,碗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八片。

他顾不上理背后茶摊子上姑娘的嗔怪,僵着张脸直往前挤去,毛竹竿在掌心攥得嘎吱作响,脚底下却像是踩了棉花,如踏云雾之中,几乎分辨不清身在何方。

马队渐近,为首那人形貌清晰起来,双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唇抿坚毅,笑容里带着世家子弟专有的高傲,活生生就是——

“祁进!”

有人兴奋地高喊起来,立即被旁边人一巴掌按了下去,祁家少帅的名讳,岂是寻常百姓轻易叫得的。

啪的一声,掌中毛竹崩出裂痕。

鞭炮喧嚣与木头燃烧的爆鸣重合起来,他又一次看见了漫天燃烧的火、遍地流淌的血,残瓦碎石间有人倒下,更多人踉跄着站起,抽刀重新冲上墙头,鲜血和烈焰模糊了视野,记忆终结于烈焰焚尽后的黑暗,再醒来时他只看见火烬寒灰似的天空,垂垂暗云毫不吝啬地将暴雨泼洒向大地,仿佛这样就能冲洗干净那一场惨烈战事所留下的所有痕迹。他疯了似的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不知疲倦地在断瓦残垣中翻刨着尸骸,嘶哑声音仿佛狼嚎般回荡四野,却终被风雨湮没,得不到任何回应,最终眼前一黑,再度栽倒在泥水之中,晕了过去。

是日西狄偷袭,惊云关破。

祁家军,老字营,三千将士尽殁于一役。

只留他一人苟延残喘,侥活于今。

何来边关大捷,何来斩首功勋,那马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祁进,却又是谁?

他心里焚了团火,面上却似蒙了层霜,那日他从尸堆里再次爬出,拖着一身伤撑到最近的驿站,却见一片安宁,丝毫无西狄入侵的迹象,惊云关破的消息全然未至,守站的军士看了他两眼,不耐烦地将他当成乞丐,几句喝骂后丢下两个铜钱赶他走人。他令牌公文尽毁,竟无一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只好不顾身上伤势,日夜兼程回到临业。

未料所见竟然是这般景象!

“他不是祁进——”

一声沉哑喝声透出人群喧哗,仿佛在沸碳上泼了盆冰水,霎时令得四周一静,目光汇聚之处那汉子竹竿一摆,簇拥在前的人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己分了开去,让出一条通道容他直行到马前。

“他不是祁进。”他声音难听得有如铁器刮擦、夜枭厉嘶,偏又透出种斩钉截铁的勇毅,让人无法忽视,举旗开道的武官走上前来,将他好生打量了一番,见只不过是个衣衫褴褛、面上带疤的穷汉,眼底露出些连他自己都不觉的鄙夷,高声呵斥:“这位是祁家公子,皇上亲口御封的虎贲中郎将,你是何人,胆敢在此信口胡言!”

“他不是祁进,我才是。”那汉子猛一抬头,目光灼得马背上的青年将军眉头一皱,闪躲着回避了他的视线。他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暗哑嗓音在空气中回荡开来,像一口古钟嗡地沉声敲响。

太过荒谬的指证反而没人相信,就像乌鸦指着只孔雀硬说冒充一样,得来不是讶异反驳,而是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吞没古钟余韵,那汉子,不,该说是真正的祁进,紧紧攥住了竹竿,站在人群之中茫然四顾,视线所及皆是扭曲怪诞的笑容,惶惶如坠入个难脱难醒的梦,后半句“惊云关大捷也是假的”梗在喉咙口,更加说不出来。

“祁将军俊逸过人,英武不凡,哪是你这破落户能冒充的。”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不知道哪来的疯子,居然想冒充祁将军,也不看看自己长成什么模样。”

“想出名想得失心疯了吧,哈哈哈。”

他想掩耳不听,嘲笑声却一句句钻进他的耳朵,数日来奔波的疲倦和伤势似乎同一时间爆发,让他眼前发黑,身子发飘,只有手里紧攥的毛竹是实的,是这无边幻海里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连那武官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手里的旗子不停颤动,好一会才喘匀了两口气,略带可怜地看了他两眼。

“原来是个疯子。”

马上的青年将军宽容地说了句不必管他,锣鼓再响,马队重行,他被人一掌推在肩头,脚步虚浮地跌到路边,半天没能爬起来。人群嫌恶地给他让开了位置,由他慢慢蹭到墙根坐下,怀里还紧抱着那根毛竹不放,木然看着披红挂彩的马队消失在长街尽头。

一场闹剧栽进满城欢欣鼓舞的气氛里,也不过为茶余饭后多添几句谈资,街边茶楼上却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遮光的竹帘放下,雅座阴郁瘦削的身影转瞬消失不见。前来添水的小二在桌角上见着块足有二钱重的碎银子,惊喜地拿起来咬了一口,十足十的成色让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第二章

夜色暗沉,边塞来的风呼啸着刮过城墙檐角,激起檐下铁马一阵脆响。惊云关,临业城,再往南五百里才是中原京城,祁家镇守塞北整整三代,从未让敌人踏进临业半步,城墙上的烽火台几乎成了摆设。

一条黑影踏着夜风翻入祁府后院,从院墙上跳下时一个踉跄,险险跌进一丛灌木,巡逻仆役听见响动,疑惑地将灯光移向树丛中间,却只看见苍绿枝叶轻摇,泥地上有个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圆印。

或许是猫儿吧,仆役事不关己地心想,提着灯笼又继续他的例行公事。小径另一头,祁进脊背抵着粗糙的树干,疲倦地吁了口气。他确实太累,否则何至于犯下这种错误,千钧一发之际,他凭毛竹一撑之力掠出数丈,仆役移灯照过来时,祁进已经换了位置,借着树木掩去身形。

白日里那一幕真假颠倒,黑白混淆,马背上那分明是个欺世盗名的冒牌货,却没人肯相信祁进说的话,一团火在他胸中烧得越来越旺,催逼着他刚入夜就潜进祁府来探个真相。

但何时他连回自己家都要用“潜入”了?祁进颊侧肌肉抽搐,伤疤将苦笑扭曲得分外讽刺,刚要再入,却听见小径上又传来脚步声。

“今天你做得不错,不用去管他人有什么质疑。记着,你就是我祁家的独子,惊云关上大败西狄的虎贲将军。”脚步声正好停在他藏身的那棵树外,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惊得祁进浑身一僵。

“是,将军。但今天突然闯出来的那个人,他自称祁少将军……”另一个人明显在犹豫,祁进无声侧过身子,自树叶缝隙中望出去。小径上两条人影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落后半步,身姿挺拔,分明就是今日骑马游街的“祁进”。矮的是个苍颜褐发的老者,黑沉拐杖驻地不显颓态,深锁虬眉下虎目一扫,便迫得“祁进”不敢再说下去。

“不必管他,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祁家,若不是有心人故意派来试探,就是……”老者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想动我祁家,也要他们有这个能耐。”

他一摆手,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枪法练得如何了?世人皆知祁门枪诀刚猛霸道,未来必会有人就此对你发难,三个月内,就算无法形神兼备,至少得看上去像个样子。”

“末将知晓,定不会让将军失望。”那青年面上一肃,又行了个礼,老者点了点头,犀利目光不经意掠过树丛,祁进心里一紧,却见老者只是摆了摆手,让那青年先行离去。

小径上只剩老者一人,祁进刚松了口气,蓦然眼前一黑,电光石火间一黑沉拐杖破枝穿叶,携着沉沉劲风如黄龙探爪而来,一声沉喝才在耳畔炸开。

“宵小贼子,出来!”

危急关头祁进反而心中一清,脚跟立定,身子后仰,掌中毛竹斜挑振弧,方搭上劲沉木拐变化即生,猛然向右旋绞,竹端绽开朵湛青枪花,似天盘摇旗,严实将探来龙爪封在门外。

他借着拐上劲力向后滑出半尺,身形方定。不及思索,毛竹已循着熟悉轨迹横栏胸前,随即咚的一声沉闷震声,拐竹相击各自震了开去。

原来那刚猛无匹,有如黄龙探爪的一刺之后,黑沉拐杖即刻回旋横扫,若神龙摆尾伏于龙爪之下,第二重攻势才是真正杀手。

世人皆知祁门枪法刚猛霸道,无坚不摧,唯有祁门子弟方知,刚猛枪决之下隐含连绵变化。如海潮般刚柔并济,虚实相应,方是祁家枪真正克敌制胜的要诀。

只是一招交手,便令老者心中一惊,这般变化非祁门子弟不得知晓,来人却宛如预知般稳稳接下,他擎拐撤步一时顿住,恰好云开一线,月光彻洒在祁进身上,照亮他一身褴褛衣衫,丈长毛竹端持手中,挺立如枪,一条新伤斜划过原本可称得上英俊的面庞,紫黑色的伤疤将左半边脸扭曲得颇为可怖……

“进儿?”拐杖在老者手里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下,原本威严的声音里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祁进一时分辨不出那是悲是喜,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老者手里的拐杖并未放下。

祁进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但现在连这点希望也要消失不见,他往前走了一步,强提着喑哑声音,还在试图证明:“父亲,是我,天盘摇旗破黄龙探爪,烽火连城破神龙摆尾,练枪时我变式总要慢上三分,没少挨您的打……”

“够了!”老者拐杖一摆,迫得祁进退了一步,眼底怒意里带着一分苍凉,“惊云关破,你还活着回来干什么!”

祁进顿时愣住:“您知道惊云关破了?”

他本以为他的父亲也受了蒙蔽,才有这场根本不存在的大捷。这冒名顶替的将军,听祁老将军的口吻,却分明知道这件事,再联系到方才那自称末将,与他形貌相似的青年,模糊事实逐渐清晰,让他浑身上下的血一时冻结。

“您……是您谎报的功勋,还找了个替身,冒充——我?”祁进身子一晃,毛竹颓然驻地,勉强撑住,胸中惶然与愤怒交织拉锯,只剩得三个字问出口来,“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祁家军老字营死守关隘,力战殉国,而他的亲生父亲却在后方扭曲事实,朱笔一抹轻巧地将大败改为大捷。三千条性命成了埋在灰堆里的孤魂野鬼,没人会去给他们报仇,甚至连史册上都不会记载。

因为那场败仗根本不存在,那些力战殉国的将士,也从来都没活过!

“问这些,你该问的是自己为什么没能守住惊云关!我祁家没有战败的将军!”老者拐杖在地上狠狠一顿,“西狄入关只劫掠了一番就即退兵,这才给了我彻底封锁消息的机会,你可知道这场败绩若是传到皇城会发生什么?”

若是传到皇城……祁进愣了愣,胸中愤慨让他无暇细思,老者深知他的脾气,扬拐一指天边,遥遥南斗绽芒,森寒杀机直现:“那些文臣只知弄权贪腐,你可知这几年发下来的军费被削减了多少,又有多少封折子参奏我祁家军臃肿累赘,开销巨大,早该裁撤,他们愁的就是抓不到祁家军的疏失,好让他们的手能伸进塞北边城,在军饷粮草上也来分一杯羹!”

祁进悚然一惊,想起送至惊云关的军备粮草确实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年初送来的只是堪堪够用,而西狄来袭时他们从武库中搬出的箭矢,竟然有一半都已锈蚀残破,否则就算西狄偷袭,惊云关又何至于破得如此之快!

那可是祁家军的老字营。

四十年前西狄入侵,惊云关仅靠老字营守了两天三夜,支撑到临业调兵来援。饶是如此,援兵赶到的时候,惊云关上也只剩下了四百二十一个活人,这一役老字营去了八成,换来皇上金口玉言,只要大梁立国一日,老字营不裁不撤。

自塞北到江南,无人不知老字营是大梁最为精锐的一支军队。

但现在,这支最精锐的军队,三千人一个不少,全都折在了惊云关上。

军费捉襟见肘,朝中攻讦处处,铁般的事实让祁进哑口无言。大梁数一数二的精兵竟然被区区孔方兄累得施展不了手脚。没有钱,仅靠城墙上兄弟们那一点不屈不挠的血气勇悍硬撑着,就算这一次撑过去了,下一次呢?

祁家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老者声音猛然拔高,祁进至此方听出他父亲难察的郁愤:“祁家军不能败,惊云关可以重修,这场仗不但要胜,还得大胜,只有捷报功勋,才能让圣上龙心大悦,才能请下特批调拨的钱粮,才能募兵重整军备。”

月华斜照在老者面庞上,泛出寒锡般冰冷的光泽,神情落在祁进眼里,竟然有些狰狞:“只要祁家军战败一次,整个塞北的防务就得换人接手,你想指着朝廷中那帮只知捞钱的废物击退西狄?”

祁家本已是内外交困,苦苦支撑,这不争气的儿子却适时送上一场大败,若把柄落入有心人之手,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遮风避雨的高厦一朝倾倒,砸碎的不仅是蚀梁坏柱的蛇虫鼠蚁,还有借以安身的平民百姓。

祁家不能倒,就算要他祁某人认下个全无血脉的无用假子,就算要他舍下荒度六十春秋换来的一张老脸,这蒙骗世人的虚伪恶事,他也得去做。

“只有被人相信的事,才是真实。”老者一句掷地有声,转过身去再不看他,“我祁家的长子,只能是皇上御封的虎贲中郎,而不是战败苟活的无耻小贼!”

祁进就着月光,看见老者眼中以愤怒掩盖的一点苦涩和两鬓新添的白发,胸中有如冰炭相煎,却发现自己一字都说不出来。

若没有这一场大败,若他真的战死在惊云关里,是否会比现在更好?

有家归不得,有名不能认,祁进是现在府里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那他呢?他又是谁?

他明白父亲的无奈,人情世态、政局平衡织就身周无形罗网,憋闷得他仿佛又回到火场之中喘不过气来,掌中毛竹攥紧又陡然松开,他的百钺枪已断在惊云关上,但现在就算枪在手中又能如何?

有形兵器如何撕得碎无形罗网!

除非,他想以大梁的政局动荡、他祁家的一门荣辱为代价。

但他又确实不甘,不甘三千同胞的性命殁于无声,不忿黑白颠倒世情如墨,连想做自己都不可得。

脚步声自前院方向传来,是仆役们听见了交手的声音。祁进一咬牙,双膝落土,一个响头磕得清脆有声,转身提起毛竹跃上院墙,耳中依稀听得老者威严喝声。

“不过是个毛贼,不必追了。”

苦笑沿着伤疤泛开,原来他祁进,之后就只能做个无名毛贼,永远苟活下去了么?

第三章

云掩星子,光线昏蒙,漆黑窄巷里倒提毛竹的影子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祁进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只觉得未来便如这条窄巷,前途无涯,永坠暗夜。

“想恢复身份,报仇雪恨吗?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背后突然响起个阴柔声音,末尾还打了两个弯直向上挑,听来毛骨悚然。

祁进眉头一皱:“夜枭?”

夜枭是种告死的鸟儿,也是大梁里最令人敬畏的杀手组织,之所以是敬畏而不是惧怕,只因为据说夜枭的背后,有着不止一名达官贵人暗中运作,所以是禁不得也查不得的。

祁进没急着回头,毛竹微侧斜指暗中,听着那声音飘忽不定,若远若近地缀在身后:“你就真的甘心隐姓埋名一辈子,眼看着真相被埋没,有人踩着你同胞的尸骨虚报功勋,只为了维护他那虚伪的名声?”

声音贴得更近,起伏音调有着奇异的韵律,带出强烈的诱惑:“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帮你入京面圣,可以帮你揭穿他们虚伪的谎言,届时你不但能恢复身份,还可以奏请圣上调兵出关,重建祁家军,为你战死的同胞报仇。”

诱惑的韵律一波波如海浪般袭来,祁进的目光似有迷茫,手中渐松,毛竹摇摇欲坠,口中喃喃自语,低声不知说着什么。

京中权贵本就觉得捷报有异,碍于没有证据无从发难,这下可好,一个活生生的证人就在眼前,只要将他拿下送到京内,千两黄金都是少说。

那人见祁进似乎已被摄魂音影响,索性自阴影中现出身形,黑衣蒙面,只露出双毒蛇般阴鸷的眼,小心翼翼地从左侧靠近,声音仍然不肯放松:“祁少将军可是心动了?放心,只要你肯跟我进京,我保你祁家一门无恙……”

他见祁进口唇蠕动,声音却是极低,不由又凑近了两步,突然一道青芒在窄巷里亮起,毛竹翻旋如龙,劈扫向夜枭腰间,夜枭仓促间翻臂一挡,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击飞,堪堪将撞到巷墙,忽然身形一晃,黑烟般纵上墙头。

“做梦!”祁进眼一睁,却是毫无迟滞,就算他不甘真相埋没,不忿其父做法,又怎会被这几句摄魂音蛊惑,和他们同流合污!

他一声清叱,毛竹旋滚,沿臂一挺,攒刺如枪,疾向墙上黑影而去。枪未至,劲风已然袭面。那夜枭怪笑一声,臂侧猛地弹出两支雪亮短刃,身形如鬼魅飘忽,与祁进斗在一处。

祁进手中一杆毛竹大开大阖,运势行步全是刚猛枪法。巷子本窄,颀长毛竹难以挥洒,进退之间处处滞碍。而那夜枭走的却是阴险诡异的小巧功夫,招招取险,直指要害,几个照面下来,祁进肩上就多了道血痕,夜枭越发得意起来:“哈哈,你的百钺呢?武艺高强的祁少将军,不但名字被人夺走,连兵器也变成了一截破烂毛竹?真是笑死人了。”

百钺神兵换了毛竹,夜枭嘲笑之余得势不饶人,连连逼近,臂刃急挥,只听得一声轻响,一截竹稍被臂刃削断在地,飘落的还有祁进鬓边几缕发丝。

又战过几个回合,祁进手里的毛竹只剩下一半长短,身上更是处处带伤,撤步散乱。终于一个换气不及,毛竹封架慢了数分,俨然中门大开,夜枭觑准破绽猛然跃起,双臂舒展,真如扑击猎物的巨枭,臂上利刃闪寒,交叉削向祁进颈间。

居高临下,苍鹰搏兔本待一招功成,夜枭视线突然看见双带着讥嘲的眸子,心中一惊,正待变招已然不及。就见祁进脚跟一定,只剩半丈长的毛竹翻转回旋,势如疾矢破风,凌空而射。

毛竹折了一半,同样少了滞碍,霎时发难,凌厉如惊破夜空的一道闪电。

夜枭忙交臂而格,却只听见一声破竹轻音,胸前大蓬鲜血飞出,竟是被穿了个透心凉。暗淡视线渐低,隐约看见胸前毛竹细缝崩裂,内中金铁寒烁闪光。

“你……”他厉声嘶喊,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再没了呼吸。

祁进呼吸中都带着血腥,毛竹一振甩掉尸体,转身正要迈步,也是一个踉跄,他伤势原本就未曾痊愈,如今旧伤再添新创,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发黑,勉强扶墙走了两步,同样一头栽倒在地。

意识消失前,他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或许……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才是最好。

天意从来弄人,他在黄泉路上走了两圈,阎王爷却总不肯收了命去。

火焰和刀兵永远是祁进噩梦的主角,这一次还多了祁老将军愤怒的喝骂:“为什么惊云关破了,你却没死!”

他猛地一挣,醒了过来,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窗外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床边有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背对着他正往碗里倒着药汁。

他闻出那药里有当归、熟地和黄芪的味道,撑着想要坐起来,手一挥不慎拂落了个什么东西,那人忙回过头来,视线一触又猛地转过头去。

祁进却早认出那人的模样,欣喜地叫出声来:“常威!你是常威!”

那是他祁家军里的步卒,原本该和他一起在城墙上镇守,恰恰在西狄来袭前一天,常威奉命回临业送信,这才躲过了关破之劫。

茫茫人海里,竟还能找出一个肯认他的兄弟,祁进喜不自胜,却忽略了常威身上那一点不自在,忙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几次询问他的近况,都被常威含糊着应付了过去,视线始终不敢与他相接。

祁进冷静下来,渐渐觉出有些不对,同样是老字营的同袍,那一场以假换真的捷报,他身在城中明明该知其中内情,至不济,也该出声质疑。

但他却在这,安安宁宁地过他的日子。

“你……也收了他们的好处,帮他们一同撒谎,是不是?”祁进的手一颤,如触火炭般收了回来,“你是不是忘了咱们祁家军老字营,三千同袍,三千条性命,你就能这样把他们抛在脑后,过你的太平日子!”

他声音还带着火焚后的嘶哑,一句句都冒着血腥,不止是在质问常威,更是在问他自己,是否能就此咽下无奈,在残酷现实面前低头。

常威浑身一震,猛然转过头来,嘶声道:“连祁老将军都发了话,我只是个平头百姓,我还有老娘儿子,你要我怎么办?”

他几下翻开桌下的箱子,拿出个布包往地上一摔,锃亮银色耀得祁进眼睛一花,几枚银锭在地上乱滚,常威连扫都没扫一眼,拧了脖子,唇角抿成条痛苦的直线,眼角有晶莹一闪而逝。

祁进喉头一哽,常威跟他上过战场,那一次西狄的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两倍,那汉子身上中了四刀,还执枪护在他身前一步都不肯退,从战场上退下来裹着伤,却憨厚笑着说少帅你都不退,我们怎么可能走。

他见过他们流血,可没见过他们流泪。

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一进门就扑到床畔,捡起被祁进不小心拂落的物件——那是块木头削成的小雀,舒展的雀翼刚才跌下时撞裂了个角。

那孩子一见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声传到外面院子里,又有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摸索着走了进来,常威狠狠抹了把眼角,连忙站起来去扶。

祁进的视线从那老妇人蒙着白翳的双眼移到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又看向四周破旧的板壁茅草,屋内几乎空徒四壁,就属他躺着的一床被褥浆洗得算是干净,可也是补丁摞着补丁,一见就是用过十来年的旧物。

他一腔怒火似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胸中沉闷如压了块大石,那边老妇人还在轻拍常威的手背,嗔怪他不该怠慢了客人。祁进俯身一把抱起孩子,走到常威身边,压低声音问了句:“孩子他娘呢?”

“跟人跑了,嫌我养活不了他们娘俩。”常威躲闪着他的视线,不肯与之相触,“少帅,昨天那具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

“我现在就走。”祁进把孩子交到常威怀里。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睁着双好奇的眼,看着这个面上有疤的叔叔神色柔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说了句:“抱歉。”

和常威错身而过时,祁进步伐微顿,终是什么都没说。但他出得院门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按住他的肩膀,看过来的眸子里有着愧疚不舍:“少帅,我再送你一程。”

尾声

布包里掉出来的银子被常威换成了一匹马和一包干粮,他两人趁着傍晚城门正要关闭,盘问不严时出了城。

常威问祁进要往何方,祁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勉强扬起的笑容里带着自嘲。

他说自己孤家寡人一个,无名无姓的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又嘱咐常威好好照顾母亲和孩子,若是真的粮米不济了,就上门问祁老将军去要。

他父亲说封锁消息,却最终也没把这家人斩草除根,就说明以后也不会动他们一根汗毛,只要他这个“祁进”永远消失,大概还能再有几个太平年月,或许等新的粮草军备到了,老字营重练起来,这次惊云关破的事件不会再度重演。

夜色里他们牵马慢行,不觉最后竟是一路向西,或许是潜意识里都想再回惊云关,看一眼他们无法为之报仇的老兄弟。

大概走出去几十里地,正越过个算不上陡峭的小山岗,远方黑蓝色天幕边际刚透出一线淡青,突然一阵马蹄声滚滚如潮自地平线尽头响起。

祁进面色一变,临高下望,见得远方烟尘腾空,擂鼓般的蹄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高扬的旗帜是西狄人常用的血红,看烟尘密集程度,至少人马数百。

先锋队?还是骑兵?

祁进霎时判断出状况,惊云关破,临业以北防线空虚,仅有的几个哨站分散零落,根本起不了什么监视作用,西狄人看似仅是进关劫掠一番就即撤兵,实际上却瞒过了哨站耳目,分批悄然将骑军送了进来,观旗帜行进的方向,竟是要直取临业!

一个虚伪的谎言粉饰不了天下太平,该来的刀枪烽火总是会来,歌舞升平的临业城尚在沉睡,根本不知一场兵祸迫在眉睫。

马蹄声疾,至多再有一炷香的时分就要冲到他们面前,现在转身纵马就逃还来得及。

祁进攥了攥手里的毛竹,他本该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快意,城中人煞费苦心地篡改军情,甚至不惜埋没良心,谨小慎微粉饰的那样一个轻薄如纸的太平,即将在马蹄声里被踏个粉碎。

正好,让那帮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人自尝苦果,那些骑兵的目标是临业,不会分心在他们两个无名小卒的身上。

树丛里一只小雀受到惊吓,扑棱棱飞起羽翼划过天空,让他想起茅草屋内孩子那双清澈的眼,和他手里那只断翼的雀。

祁进与常威对视一眼,二话没说一把将他推上马背,疾言厉色高喝一声:“走,回临业报信。”

不待常威答话,祁进抡起毛竹在马屁股上猛抽一记。一声长嘶,骏马四蹄绝尘,直奔来路而去。

祁进转身闭眼,只剩半丈长的毛竹挽了个枪花,竹尖斜点指地,初升的朝阳在他身后洒下金色晨曦,照得他背上暖意融融。

马蹄踏着烽火接近,至他面前戛然而止,西狄带队的将领惊疑勒缰,不知这孤身挡在道中的汉子是何来头,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祁进猛然睁眼,振臂一声霹雳响彻九天,毛竹应声寸寸崩碎,露出半杆直愣愣、锋戾戾的血色长枪。

那是他在惊云关废墟里刨出来的残铁,原名百钺,乃是锋锐神兵,现下仅剩半支残锋,和持着他的主人一样,无名无姓,连自己身份都证明不了。

丈夫立身于世,俯仰无愧天地,何须证明!

他单手提起那杆残锋,遥遥指向马背敌将,挺着数日来屡遭打击,却从来未肯弯下过的脊梁,当风沉喝一声:“老字营无名小卒——请战!”

猜你喜欢
毛竹老者
节骨草和毛竹苗
BAMBOO BOUNTY
寒 秋
最可爱的老者
玉 羊
一位老者的生命权
老者堪当大任
街边老者弈(外二首)
毛竹护笋养竹技术探讨
毛竹幼林四季管理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