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于庙堂，相忘于江湖

大梁如姬

恋笔纪

初得知公手无忌是在一本杂志中，文中他是个谦谦君手，礼贤下士、重火轻利、急人所急、萧洒不羁，他曾与屠者在市集中嵌笑风生，又曾以恕悯之心为一只鸟儿复仇，因为重火轻利，应者如云，以至食蓉三千。他维护弱者，使世道不那么倾颓，他是在孔世里人们心中的避风港。得知故事中的信陵君并非虚构，我便一头扎进晦涩的古籍史典中，企图穿透古老夫地的脊背，从那些沉默千年的图腾中追手他的脚步。那一次与信陵君和如姬的偶遇，看似偶然，其实大约也是命中注定吧！所以，才有了我笔下他们的故事……

有公子无忌

内侍婢子们闲暇之余，总会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他。

他是魏王少弟，鼎鼎大名的信陵君公子无忌，他食客三千，各国贤者都来投奔他；他行事磊落，礼贤下士，哪怕是市集屠狗之辈都能让他驻足谈笑；他有一颗为鸟儿复仇的悲悯之心，使得世道不那么倾颓……人们口中的他几乎是个完人。

每每此时，她也不打断婢子们碎嘴，只默不作声地听着，权当打发无聊时光。她是魏王新得的宠姬，被称为如姬夫人。君王宠爱，锦衣华服，她似乎什么都不缺。魏王偶尔留宿其他寝殿时，她便抽空想一想，那公子无忌是个怎样的人？传闻总会有些夸大其词吧，末了，她总会这样想。

入官数月，魏王一众兄弟都已见过，偏公子无忌总不在大梁，即便举行群宴，也都因各种原因未能亲临，久而久之，如姬便愈发想一睹人们口中的完人。在发呆中回过神来，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从何时起，公子无忌竟不知不觉走进了她的无限遐想中。

只是没想到，很快她就没有空闲想这些了。

那天清晨，如姬弄妆梳洗完毕，本想去花园赏梅，魏王却一脸沉重地出现在宫门口。他说，她的父亲为仇人所杀，待发现时，凶手早已远遁。

她被魏王的话击中，身子软软地将要倒下，魏王伸手扶住了她。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她盈盈下拜，重重跪在地上，请求魏王为她报杀父之仇，魏王连连应承。

可身在宫闱，寻找杀父仇人之事一筹莫展。宫里流传着诸多说法。有人说，魏王从未将为一女子复仇的事放在心上；有人说，魏王其实早已寻到凶手，只是这人与秦国往来密切，魏王不便开罪秦国。

无论何种，如姬都明白，魏王怕是不能兑现诺言了。如此乱世，人命如草芥，对一女子的承诺想来也无人会认真吧！她明白魏王的难处，也知道何时该沉默，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怎能就此放弃？

夜深人静时，如姬总会想起旷达磊落、急人所急的公子无忌，他会不会与他人不同？带着无计可施和不确信的窘态，她还是去求了他。

公子无忌未及惊讶，她便涕泣如雨，满眼都是让人不忍拒绝的期望与哀愁。得知她的来意，他先是蹙眉，又轻轻点头，并恭恭敬敬地请她放心。

那一刻，她心中堆积多日的郁郁愁绪竟真的一扫而空。他让她放心，她便真的放心了。

那之后，如姬便经常收到信陵君府捎来的形形色色的物件，有时是精致的首饰，有时是绢布，有时是花鸟，有时是放在手中把玩的玩意儿…一这些都是他游历各国时收集的玩物，她抚摸着，像感触着他曾把玩在手中的温度，像曾陪他走在那些旅途中，心中无比温柔。

一次，他的门客又捎来了_一方精致的匣子，才一打开，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他真的为她带来了仇人的人头，他真的履行了当时的承诺。如姬心中头一次涌起对他的敬仰与感激，像每一个百姓敬仰着贤德高义的天子。

她合起双目，他的眉宇便浮现在眼前，那一晚他请她放心的声音又飘至耳边。如此倾颓的世道，只有他还坚守着言必行行必果的承诺。

从今往后，公子但有所求，如姬愿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无所辞。她遣人向他转达了感激之情，并郑重许下这个诺言。

为君生死轻

门客将她的话带到，公子无忌不禁哑然失笑，笑她的认真和重义。他从未将为她复仇之恩挂在心上，世道纷乱，只求以微薄之力，守护他心中早已式微的正道。

可礼崩乐坏，强秦四处征战。这次，秦国攻伐的是与魏国有着连襟关系的赵国。此次邯郸之围来势汹汹，平原君求救于魏，奈何秦国发话，诸侯谁若救赵，拔赵后必将发兵灭之。魏王恐惧秦国，持观望的态度。

平原君心中气愤，一封封书信发至信陵君府，质问他平日急人所急的贤公子何在，纵然不重自己与赵国黎民，难道也不怜悯日夜哀泣的姐姐吗？

他心中忧患，束手无策又不忍袖手旁观，决计率三千门客倾巢而出，奔赴邯郸与赵国俱死。兵车百余乘浩浩荡荡，却被他数度礼遇的候赢拦住去路。侯赢引他入室，声称自有妙计。他说，早闻公子曾为如姬夫人报杀父之仇，如姬愿为公子死，任何事都不会推脱。而如姬是大王最宠幸的姬妾，魏王的兵符放在哪里，她一定知道……

他大惊，知侯赢之策是请如姬盗窃虎符夺得军权，他不肯如此，窃了虎符，自己尚可客居赵国，而如姬必定难逃死罪。

他不忍，也不能。

不曾料想，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不仅看懂了他的悲悯与抱负，更明白了他的忧愁与顾虑，不待他前去求取，她便着人将虎符送了过来。

握着虎符，他眼中流露出痛苦，她以柔弱身躯承担了罪责。锦衣玉食，侍婢如云，原来都不在她眼里。蓦然想起那帘幕深深后环佩叮当、面带绯色的她，他眼中的痛苦更加深邃。

在侯赢的催促下，他手持虎符前去解赵国燃眉之急。赵王如神灵般敬重他，在赵国为他修建府邸。

明月下西楼

他出发后的第一天便声称兵符为他所窃。魏王震怒，要将他革除魏国宗庙，当如姬淡漠地俯首认罪时，魏王竟颤抖着抽出长剑对准她。窃符之际，她便想到了这一天，为他死，为他心中的大义而死，是她此生最荣耀的事。

魏王终究没能下手，只将她移居冷宫，不留一人伺候。而公子无忌留在了赵国，一住便是十年。

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十年了，初来邯郸时窗前的小树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他时常望着大梁的方向出神。当探知她还活着时，他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也许此生不复相见，唯愿她身体长健。

水声山色锁冷楼，往事思悠悠。十年了，暮云过了，秋光老尽，故人千里，再无人在她窗边诉说着公子无忌的英雄事迹，再无伶俐的侍婢为她传递他的消息，邯郸城里可有他的解语花？

两个国度，十年遥望，他们总算在做着同一件事，努力活着，遥遥相望。

十年间，秦国转战各国，闻听公子无忌流亡在赵，竟发兵伐魏。魏王惊恐，只得遣使者前去请他回国。可这些年旅居异国他乡，他心中也有许多愁苦，怨怼之气一时涌于胸口，毅然回绝了魏国来使，并告诫门客，如有通魏者，死。

魏王无奈，想起了幽居的如姬，她为他窃过虎符，两人总有一些交情吧！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如姬从冷宫中出来，人间春色依旧，只是凭空消失了十年。如姬作为信使前去赵国请他回魏，身边跟着信陵君赠予她的小内侍颜恩。

如果不是出来走这一趟，如姬还不知自己的身子已差到这等地步，马车疾驰一会儿，她便难受得坐立难安，看来这十年间忧思劳苦，她早已形神俱损，油尽灯枯了。

赵国这边，如姬未到，书信便先到了公子无忌手中。不待众人分说，他便收拾行装，启程归魏。如姬的马车徐徐而行，他一行人则因回归故里的激荡心情策马奔腾。抵达封丘，他遣使者请如姬一行原地等候，待渡得黄河相聚。

如姬已疲惫得不堪，却被告知黄河涨水，公子一行怕是要待潮水退去才能渡河。如姬心下凄然，自己这身体，不知能挨到何时。人终须一死，她虽无惧，心中却难过，此生能与他相知已是万幸，只是这一撒手，未知可有阴曹地府，未知可有轮回，未知还能否再见他一面，一切都是未知。

她终究没能挨过这几天，便猝然离世，听闻消息的魏王心中大恸，即刻命人将尸首送回大梁。待公子无忌抵达大梁，魏王在城郊相迎，两人相拥而泣，似乎如姬一死，所有的较劲都告一段落了。

子夜时分，他披星戴月地赶往如姬的新坟前，借着微弱月光，看见周围蔓草丛生。陵墓四周藤树相连，微风吹过，蔓草藤萝便随风摇曳，她的生命便跟这蔓草藤萝环绕成结了吧？那一句此生不复相见，竟真的一语成谶。

他俯身抚摸着摇曳在风中的卷耳和墓碑上的“如姬”字样，与她的坟冢相对而坐，口中浅吟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后，公子无忌醉酒而死。

乱世多少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所有关于宾客如云的公子无忌，和一笑倾城的美人传说，都如那枚虎符一般，消散在历史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