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失败的姐妹

张爱笛声

1993年的六月初六，经过妈妈一夜的努力生产，我和苗禾禾睁开迷蒙的双眼，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三秒的领先速度，苗禾禾成了我的姐姐，而我成了她的妹妹。

听说在我们出生的时候，苗禾禾的手与我的手轻轻地缠绕在一起，医生和父母看到了都又惊又喜，他们都说，这俩小丫头手牵着手来拥抱新世界，当真是姐妹情深。

Chapter 1

因为爸妈都是学校里的教职人员，所以我和苗禾禾从小就在学校里长大。好像人们对双胞胎总有天然的喜爱，小小的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收获大片的关爱与赞扬。教工宿舍的叔叔阿姨会常常到我家串门，捏着我们胖乎乎的小脸，然后宠爱地递给我们棒棒糖，我听到他们无数次地和我父母说，“以后我要是能有这么一双宝贝女儿就好了，又精灵又可爱，像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因为长着一样的脸，所以外人很难区分我们，他们总是很努力地试图从外貌上分辨出我们，但最后往往都是他们颓然地发问，“你们谁是禾禾，谁是谷谷？”而我和苗禾禾也很热衷于这种“认脸”游戏，每次都大笑着一起说，“我这一秒是禾禾，下一秒是谷谷，像孙悟空一样七十二变！”

小时候，我们家只有一台洒满雪花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台破旧的收音机，而我和苗禾禾就每天把收音机带在身边，跟着里面学相声，学唱歌。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已经学会了在众人面前自如大胆地表演相声，在文艺晚会上载歌又载舞，把别人逗得哈哈大笑是让我们觉得最幸福的事。

在我记忆中，苗禾禾曾像一个姐姐一样呵护过我，而我也曾像妹妹一样依赖过她。记得有这么一次，幼儿园午休的时候，同班的一个胖男生把足球狠狠地砸在正在熟睡的我的头上，我在睡梦中被疼醒，然后嚎啕大哭。苗禾禾听到哭声也醒来，看到我捂着额头哭泣，看着胖男生趾高气昂，她把我轻轻抱在怀里，“妹妹不要怕，禾禾在呢，禾禾会保护你的。”然后她就冲出去和胖男生扭打在了一起。那天晚上爸妈来接我们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手臂、双腿都被抓出伤痕的苗禾禾和额头上有一个红印记的我。我怕爸妈会批评我们，勇敢站到了禾禾身前，“班里的男生欺负我，是禾禾保护了我，你们不许骂她。”然后我回头，看到苗禾禾宠溺地冲着我笑，尽管我们都灰头土脸，但却幸福盎然，笑靥如花。

那时候的我们，像是并蒂莲，花开灿烂，相信人生就算再多风雨，只要我们携手，就无惧无畏。

Chapter 2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和苗禾禾之间出现了裂痕？

大概是从五年级那年，我们第一次参加全市奥数竞赛开始的吧。我和苗禾禾的性格特征从上小学时就已经凸显出来，她外向开朗，喜欢唱歌跳舞，总是有很好的人缘。而我的性格规规矩矩，喜欢安静读书，一副好孩子好学生的样子。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和苗禾禾的成绩不相上下，但到了五年级，开始接触奥数的我们一下子拉开了差距，苗禾禾讨厌数学，她的奥数成绩从来没有及格过，而我，因为勤奋努力，加上对学习的兴趣，总是能获得很好的成绩。学校推荐我去参加市里的奥数竞赛，妈妈对数学老师说，“让禾禾也一起去吧，也好锻炼一下，得什么名次不重要。”

苗禾禾虽然心里百般不情愿，但终究是五年级的小孩子，拗不过老师和父母，陪着我一起参加了比赛。

很快，比赛结果出来了，我拿了全市第一，在学校里成了小红人，走在哪都有老师指着说，“看，那是苗老师和江老师的女儿，奥数竞赛第一名，以后肯定是上重点大学的料。”但我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因为苗禾禾在那一场竞赛中只考了五十几分，连及格线都没到。她倒没有特别难过，但是因为和我长着同一张脸，所以常常会有人把她认做我。竞赛结果出来后，有其他班的同学常常捧着试题过来找我，但往往认错了人，把试题往苗禾禾桌前一摊，“苗谷谷同学，你能指导一下我这道题该用哪种方法来解吗？”周围的同学哄笑着围过来，“这是苗禾禾，旁边才是苗谷谷，苗禾禾的数学成绩可烂了！”苗禾禾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然后默默地从座位上走开，很久都没有回来。

苗禾禾也有自己的骄傲。在六年级的毕业晚会上，她既当主持，又唱歌跳舞，甚至连话剧表演都是她当主演。我坐在台下当观众，看着她在台上闪闪发光，看着她捧回一个“毕业晚会学生之星”奖，我心里除了高兴还有大大的羡慕。

但是那天晚上，当她把手中的奖杯献宝似的拿给爸爸妈妈看时，爸爸只点了点头，蜻蜓点水似的表示了赞扬。妈妈语重心长地说，“禾禾啊，你毕业考试的成绩实在太差了，根本就上不了一中，你能不能别把时间都用在唱歌跳舞上，多读读书不好吗？”

苗禾禾站在那里很是尴尬，她犹豫着开口，“妈妈，其实我不去一中也没事的，我觉得附近的天平中学也不错……”

妈妈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幸好谷谷考得好，好几个学校争着要。我和你爸爸找一中校长谈过了，如果要谷谷去也可以，但要你也必须陪着去读，他也答应了。你啊，以后多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不然以后大学真的考不上。”

妈妈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让苗禾禾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我看着她慢慢地踱回房间里，手里的奖杯也显得沉重无比。那一天晚上，她房里的灯一直亮到很晚很晚。

Chapter 3

从初中到高中，我和苗禾禾都在同一个学校，但交集却越来越少。她凭着开朗阳光的性格和唱歌跳舞的特长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而我的脸埋在书本里永不抬头。

苗禾禾扎着马尾，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骑着自行车从学校里穿行而过，一群男生在她身后吹着口哨。

我穿着深蓝色的校服走在校道上，每天早出晚归，脑子里想的永远都只有未背完的课文和未解出的数学题。

苗禾禾在文艺活动上当主持，在台上帅气地打爵士鼓，台下的同学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我在学校演讲比赛上力挫群雄，赢得冠军，也赢得一片喝彩。

…………

苗禾禾和苗谷谷，在各自的领域里演绎着各自的精彩，虽然辉煌，但也孤单。

上高中之后，爸爸准许苗禾禾去走艺术的道路，所以苗禾禾更加地自由潇洒。我坐在教室里听着枯燥无味的课，有时会看到苗禾禾从我们教室的窗前走过，她穿着紧身的舞蹈服，扎起马尾，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像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我的同桌和我说，“刚进学校的时候总是分不清你和你姐姐，但是现在发现你们也没有那么像。”

是啊，不像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去听课。

苗禾禾的艺术成绩一直很好，而且她也够聪明，尽管放在文化课上的时间不多，但是成绩一直稳定在艺术生里的前三名，曾经在爸妈眼里“不务正业”的苗禾禾，如今越来越闪闪发光。

意外发生在高三的一次晚自修。那时已经是5月，离高考时间越来越近，我每天在学校里待到很晚才回家。而苗禾禾早已完成了艺考，肩上的担子卸下一半，所以她来学校的时间已经很少。那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苗禾禾来给我送伞，我们骑车一起回家的时候，苗禾禾被一辆车碰了一下，整个人跌在地上，腿上一片血红。

幸好当时在学校附近，苗禾禾很快就被送到了医院。爸妈闻讯赶来，看到苗禾禾虚弱的样子，心疼得不行，直怪我没有小心点照顾姐姐。

医生说苗禾禾需要输血，问我们家人谁是B型血？我自告奋勇地向前，却被妈妈拦下，“医生，用血库的血吧，B型血不罕见，别抽她的，她下个月要高考呢。”

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苗禾禾，记忆又回到了幼儿园的时候，她轻轻抱着我，说要保护我。

我把妈妈扯拉到了医院的花园里。

“妈，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喜欢禾禾？”我的声音已经在颤抖。

妈妈显然很惊讶，她没有想到一向乖巧的我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你在说什么？就因为我拦住了你不让你献血给禾禾吗？你们是我生下来的，我会偏心你们任何一个吗？”

“但是妈妈，我察觉到了，你更偏心于我，爸爸则更喜欢禾禾。因为你觉得，女孩子就该像我一样，好好读书，拿第一名，考上重点大学，禾禾显然不会走这么规矩的路，所以你宠爱我，因为我符合了你的期望。而爸爸开始时反对禾禾唱歌跳舞，但是后来他发现禾禾比我开朗外向，比我更多才多艺，所以禾禾成了他的骄傲。禾禾的每一次比赛，每一次演出，他都一定坐在台下。禾禾去艺考，他请假三天陪考。我无论什么比赛，爸爸都没有出席过，甚至连家长会都没有。妈妈，我们是双胞胎，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区别对待？”

妈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阻止你献血给禾禾，是因为你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贫血，下个月你就要高考，所以我不允许你这么做。禾禾需要B型血，医院有，就算医院没有，还有你爸爸，他可以输。我怎么可以让本来就贫血的你来呢？”

“你和禾禾是两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一位妈妈和一名老师，我当然希望你们两人都十分出色和优秀。你成绩一直很好，一直是我的骄傲。禾禾呢，她个性不羁，我和你爸爸曾经很希望通过教育，让她成为和你一样的孩子。但是后来我们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你爸爸在看完禾禾的一场演出之后发现，禾禾天生属于舞台，她热爱唱歌跳舞，我们不该扼杀掉她的梦想。所以我和你爸约定好了，我把重心放到你的身上，辅导你的功课，关心你的身心健康。而禾禾，她有时任性妄为，需要父亲在她身边时刻提醒她，不要太贪玩，要记得自己的梦想和匡正自己的不良行为。谷谷，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子女，尤其是你和禾禾，我们没有理由不爱。”

我能理解妈妈，尽管他们这种爱偏离了方向，也让我和苗禾禾常常在爱的领域里患得患失。但我无法责怪他们，我只是常常担心禾禾，她从来没有提出过这种质疑，也没有因为妈妈的某些做法喊过不公，在她的心里，有怎样的一番想法？我无法知晓。

Chapter 4

在两个孩子的飞翔中，一个人的跌落，换来的都是两个人的悲伤。父母常常担心我和禾禾会有任何一人选择跌落，但他们却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选择与对方相反的方向飞翔。

苗禾禾有了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也许已经没有了我，就算有，也不是现在的我，而是幼儿园时候的那个抱着她，依赖她的小妹妹。

苗禾禾跟我愈显疏远。她剪短了头发，并把黑发染成了黄发，穿跟我截然不同的衣服，甚至连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她也开始试图改变。她到美容院里花了一笔钱在脸上画了一颗痣，别人看到我们，再也不会认错了。

高考过后，我问苗禾禾的志愿填在哪里，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到上海去，两人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苗禾禾看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有彼此照应过吗？现在我终于满十八岁了，有自己的人生了，苗谷谷，我不要再活在你的阴影下了。”

我霎时愣住。

“住院那天，妈妈阻拦你输血给我，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就算我有千万般不如你，我也还是她的女儿啊。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都希望得到她的认可，但我发现，我不可能等得到这一天。即便是双胞胎，妈妈也还是会偏爱更优秀的那一个，剩下的那一个，只能成为影子。还有一个秘密你不知道吧？每个星期一，你离开家门去学校的时候，妈妈总是会站在阳台上目送着你离开，那种深情的目光，那种母爱的姿态，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希望，那个背影是我不是你。”

我的心像是被扔进了一块重重的石头，我试图开口，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最后，苗禾禾去了北京，我去了上海。

上了大学后，我和苗禾禾的联系越来越少了。寝室有个女孩常常和她姐姐通电话，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讲两三个小时。而我和苗禾禾之间，别说聊天，最长的一次通话记录，只有两分半钟。

我把苗禾禾和我的一张合照摆在桌面上，引来宿舍人的极大好奇心。

“哇，你有双胞胎姐妹啊，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耶。”

“你们一样漂亮，但你姐姐好像比较活泼吧？”

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嗯，她会唱歌，会跳舞，还拿过CCTV一个主持比赛的奖项，她很优秀。”我骄傲地谈起苗禾禾，没有嫉妒，没有羡慕，有的只是满满的自豪感。

打开朋友圈，苗禾禾刚好发了一组照片，她在西藏的蓝天下奔跑，在牧民的家里喝茶，在镜头前笑靥如花。我在那组照片下评论：

“禾禾，也许我没有和你说过，我也曾经那么地仰望过你。我喜欢你的潇洒与自由，喜欢你玩摇滚，弹吉他的帅气模样，也羡慕过你有那么多的好朋友、好兄弟，我曾在梦里想象过，如果我成为像你一样的女孩，我该有多开心。

“我知道你也曾经仰望过我，羡慕过我。也许是在五年级的奥数竞赛过后，也许是在初中的优秀学生颁奖活动上，也许是在妈妈表扬我拥抱我的时候，你一定也有一个瞬间希望成为如我一般的人。”

“但是禾禾，谁让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呢？谁让我们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呢？我能清楚感知你的不快乐，你也能远远感应到我的思绪波动。我们出生的时候手牵着手，我希望以后的人生里，我们也能一样，始终手牵手，拥抱未知的世界。”

“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你说妈妈常常会站在阳台上目送着我的背影离开，我真的十分惊讶。因为每次你离开家去外地比赛的时候，妈妈也会站在阳台那里，看着你坐上爸爸的车子，看着车子远去，直到很久很久。我没有想到她也会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一直以为在爸爸和妈妈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人，其实是你。”

“爸爸和妈妈都爱我们，也许爱的天平偶尔会倾斜于我们其中的一方，但你要相信，他们给我们的爱，是同量等值的。”

苗禾禾很久才回我一个信息，“都已经过去了，你告诉我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但是姐姐你知道吗，并蒂莲又称为同心芙蓉，一株并蒂莲失去其中一朵花，它就失去了活力，也失去了灿烂。这二十年来，我们是一对失败的姐妹，但是从今以后，我希望和你亲密无间，心无芥蒂。

苗禾禾，我是苗谷谷，我等着你愿意和我情同手足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