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三源
现实就是像警察大叔所知道的那样,每年、每月、每天,都在发生着拐卖、走失儿童的事件。
现实其实比警察大叔所知道的还要残酷:不仅福州,全国各地都发生过、正在发生着拐卖、走失儿童的事件。
中年男人雷泽宽,只是这类事件受害者的其中一位。
安徽省霍山县佛子岭镇,果园一派忙碌景象,雷家村一个男人用铁锹给树苗盖上最后一抔土,刚毅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女人拿毛巾擦擦丈夫额上的汗水,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谢,目光掠过妻子的头顶,看到了颠着脚、慌张而来的母亲。
“妈,怎么了?”
“小达子,小达子不见了!”奶奶脸色苍白。
妻子神色骤变,往果园外跑去,边跑边喊:“雷达——雷达——”
男人跟着妻子往村里跑。铁锹“乓”的一下插进刚盖上的松软土地,由于重力,又倒向一边,“挖”倒了新栽的树苗。
老奶奶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嚎啕起来。
从此,雷泽宽就开始了寻子之路。
儿子雷达走失时候只有两岁,雷泽宽把两岁儿子的照片放大,做成一面旗,旗子上还写了姓名、地址、联系方式。雷泽宽卖了果园,买了当时最好的摩托车,把寻子旗插在摩托车后座。
安徽、河南、江苏、湖北、湖南、浙江、福建……能找的地方,他都去过。只要有一点儿儿子的消息,他就上路去寻,没有儿子的消息,他也上路——至少要把消息传播得更广啊。
摩托车的马达声响彻乡村公路,初春田野一片绿色,若不是心里的信念支撑着雷泽宽,他怕也没机会走出来见识这良辰美景,而若不是心里的信念压着雷泽宽,他怎能不停下来欣赏着万物蓬勃的美好?
信念,就是找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找不到儿子,一天也不会停止脚步。
“十五年了,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我是一个父亲。”儿子雷达丢了十五年了,雷泽宽崩溃过,失落过,痛苦过,彷徨过,但最终他决定上路。这一上路,就是十五年,找儿子,是他存在的方式,更是他活着的希望。
乡野的小路很安静,安静得像一幅画。假如雷泽宽没有骑着摩托穿过,仿佛世界都被这幅画定位了安详。而不仅是摩托车声,还有摩托车后寻子旗带风的呼呼声,更是刺眼又刺耳地打破了这一切。
绿地无垠,长路无尽,延伸到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一派盎然;雷泽宽内心的路,也延伸得很漫长,只可惜心路的方向,跟眼下世界一切的美好都南辕北辙。
他的内心,残破得太厉害了。
寻子旗风吹日晒暴露于外,历经十五年,能完好如初么?
可是寻子旗仍旧呼呼作响,雷泽宽的心再破碎,也还有力量。
那力量,就是上路,上路寻子。
长江边上有好多人家,洗了衣服就挂在码头边。每家每户一个小棚居,由晾晒衣服的绳子默认地划分彼此的“领地”。一到天晴,女人们端着木桶去江边洗衣服,洗完了随手把衣服撩在晾衣绳上。一排排由南到北的绳子,扯出了千家万户的生活气息,小媳妇、小嫂子们,戏称为“万国旗”,码头边到棚居的这里,就是“万国广场”了。
江这头的“万国广场”棚居便宜好租,江那头的“新城区”工作繁多。长江划破城市的脸,人们用晾衣绳缝补起来,照旧活得安乐。
这次,雷泽宽来到了湖北。
湖北是六省通衢之地,交通便利的地方,信息就通畅。雷泽宽一个月之前,听说湖北某地破获了一个人贩子集团,他毫不犹豫地出发了。
放眼望去,晾衣绳像节日的小串灯,对过江的人夹道欢迎来着。摆渡船“呜——”的一声,靠岸了。
雷泽宽推着摩托跟众人一起上了船。
船上各式各样的民工,有的跟他一样骑摩托,有的开小三轮,有的推自行车。看上去,雷泽宽跟民工没什么不同,只是民工有生活、有停顿,雷泽宽的生活,只有上路。
他太累了,一上船,就歪在摩托车把上眯了起来。
与其说雷泽宽引人注意,倒不如说他的寻子旗太过招摇。船上有个无聊的中年男人,捏着旗子的角展开旗,一句一顿地念着上面的字:“雷达,男,安徽省霍山县佛子岭镇雷家村人,于1999年9月21号下午,在雷家村被拐……”
旁边有人说话:“叫雷达啊,雷达都能丢啊。”
一阵哄笑。雷泽宽这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么昂回事啊?”操着湖北口音的中年男人捅了捅雷泽宽的胳膊,“孩子丢哪克了?你估计他到么事地方克了?”
雷泽宽看看凑上来的几个人,又看看寻子旗,不知如何回答。
“丢几多年了?”中年男人继续问着,又打开寻子旗看了一眼,“十五年了!伙计,勒多年,你找了几多地方了?”
雷泽宽刚要开口,另外有人插嘴:“你勒你么昂找啊!你应该克公安局,让他们帮你找撒!”
中年男子摇着头,一脸的世故:“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莫生气!我说,你家莫找了算了。你勒个样子,么昂找得到啊?你想哈子看,今年都十七岁了伙计,他认不认得你都是两码事!你还么必要找呢?……勒,你看人太多了,你晓不晓得……”
雷泽宽苦笑无语。他解释不清,也不想解释。面前的人,都没有恶意,说的话句句属实。可是,毕竟不是他们的儿子丢了啊,是我雷泽宽的儿子!我找我的儿子,这就是我的决定呀!
“呜——”摆渡船靠岸了,甲板沿向岸边铺过去,好像一条新路等待雷泽宽去开拓。
闸门打开。汽车、摩托车、小三轮、自行车哗啦啦地流向岸边。
雷泽宽被裹挟在车流中,一步一摇地上了岸。
(节选自《失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