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约翰·巴思是20世纪以来美国文坛的重要作家,本文以文本细读为基础,结合当时历史与其他批评家的研究成果,着重围绕“宇宙病”这个隐喻探讨小说《路的尽头》中的主题。“宇宙病”(虚无与瘫痪),作为约翰·巴思的“隐喻上合适的疾病”,贯穿整部小说,超越了生理学含义,指向现代人的缺乏内在价值观、空虚、不断寻找自我的精神状态,从而具有更为深刻的哲学思辨和文化含义。
关键词:《路的尽头》 “宇宙病” 寻找自我
一.引言
约翰·巴思是20世纪中期以来美国文坛的先锋派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常被认为是“黑色幽默”、“哲理小说”、“实验小说”、后现代小说”、“元小说”等的典型。他于1930年出生于美国马里兰州的剑桥市,分别于1951年和1952年在霍普金斯大学取得了学士、硕士学位,随即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担任教员,这期间他以低微的薪水维持生活,在压力中创作了三部小说(《漂浮的歌剧院》、《路的尽头》、《烟草经纪人》)。这三部小说让巴思声名渐起,1965年以后他先后任教于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波士顿大学、霍普金斯大学。约翰·巴思笔耕不辍,时有大作,最新一部小说是于2011年出版的《三思而后行: 五个季度的小说》。《路的尽头》于1958年出版,1967年修订再版。本文将对结合小说中的“宇宙病”进行解读,探究作者如何应用“宇宙病”这个隐喻关注当代人的精神状态、折射后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与挣扎。
二.由“虚无”而致的“瘫痪”是一种宇宙病
在《代数与火:一次与医生们的谈话》一文中,约翰·巴思提到,他对文学中的临床病脚注兴趣盎然,“为了寻找一些隐喻上合适的疾病以设置在我的小说人物身上,我不止一次地请教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亲朋好友”[1]。如其所言,《漂浮的歌剧院》中的主人公托德·安德鲁斯患有亚急性病毒性心内膜炎和前列腺感染。同样,在《路的尽头》中,主人公雅各布患有一种所谓“宇宙病”(the malady cosmopsis),即麻痹症或瘫痪症(paralysis),他讲述了自己患病、偶遇医生、接受各种疗法的过程。
雅各布是一名二十八岁的在读硕士生,多次遭受瘫痪。比如,在火车站,面对多个可供选择的旅行目的地,他“像一辆耗尽了汽油的车子,彻底失去了旅行的动力。”。他以不变的瘫痪的姿态、莫名其妙地出神,在长椅上从晚上七点一直坐到第二天早晨。又如,他在公园里看小孩在人工湖中顽皮嬉闹,从早晨一直坐到午后。雅各布将自己毫无情绪的瘫痪日子比作没有天气的日子,“这种时候,雅各布·霍纳只处于一种毫无意义的新陈代谢之中,作为人他不见了,因为个性消失了”[2]。
这是一种选择困难症或者选择瘫痪症:“一个人在遇到许多想要的选择时,似乎没有一种选择时长时间使人更满意,尽管那一种选择也并不显得低劣,因此没有一种选择显得更让人渴望”[3]。而这种认识来源于一种虚无的心态,即生活中没有任何确定的东西,人没有持续一贯的身份。在小说开篇的自述中,他就告诉读者,“在某种意义上,我是雅各布·霍纳”,暗含“在另一个意义上,我是另一个人”。如他自己所言,“有时,我是个标准的左翼民主人士,但换个时候,我又自称在一切问题上对改革观念无比恐惧;我可以是个禁欲主义者,又可以是拉伯雷的崇拜者;今天超理性,明天又反理性”[4]。
如生理学上的瘫痪症一样,雅各布失去了肌肉功能和感觉功能,但其瘫痪又不同于生理学上的瘫痪症,一是因为瘫痪发作时,他还失去了意识和精神活动,二是雅各布的瘫痪的原因并非是神经系统受损,而是选择能力、个性的完全丧失和虚无的存在状态。正如刘满华所说,雅各布的瘫痪“既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身体疾病,也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精神病,而是一种存在主体的失落状态”[5]。
这种“存在主体的失落状态”源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以来西方思想界的混乱无序:尼采、弗洛伊德、存在主义挑战已有的思想、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已建立的秩序和规则……现代人成为了T.S.艾略特笔下的荒原人、空心人,詹姆斯·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人。《路的尽头》的背景设在1951年至1955年间的美国,发了战争横财的美国在五六十年代迎来了空前的经济繁荣和不断增长的社会满足感。然而,彼时的知识分子认为,艾森豪威尔时代的美国人屈从于公司“你死我活的竞争”,沉迷于消费文化,抛弃了灵魂。约翰·厄普代克的《兔子快跑》、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纷纷谈论缺乏内在价值观、孤独的个体如何寻找自我。年轻的约翰·巴思也在时代潮流中困惑着、思考着。
三.关于“宇宙病”的自疗和治疗
《路的尽头》的主人公兼叙述者雅各布正是生活在二战后美国的一个内心空虚的年轻人。他试图以旅行的方式寻找自我,但是,面对多种可供选择的旅行目的地,他却瘫痪了。他还试图通过默念代表着消费狂潮的广告曲来确定自己的存在,但广告曲还没念完,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另外,他也试图通过性来填补空虚,他曾专程驱车去沙滩寻找姑娘,但性是暂时的,并不能提供长久的自我意识。
受助于医生、成为病人是雅各布的另一个自疗方法。医生最初提供的治疗方案是不要信奉上帝,而是去做个存在主义者。他依照医嘱,成了雪佛兰汽车厂生产线上的装配工,加入了工人联合会,读萨特的著作,却很难将萨特的理论付诸实践。两年后,医生提出职业疗法,建议他教授规则严格的学科,如平面几何或规范性语法。“在教授规范性语法时,他既看到了生活中规则和逻辑的必要,也发现规则的相对性、随意性和不可靠性”[6]。三个月后,医生提出神话疗法,鼓励他戴上面具、扮演角色。信奉实用主义的医生指出,“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人不仅可以自由选择他自己的本质, 而且可以按自己的意志改变它……这是存在主义的前提,对与否与我们无关,但对你的症状有益”[7]。进而,他建议,“诚心实意去学习如何戴上面具于你极其重要。别以为它们后面还有什么……自我的定义就是个面具”。神话疗法使得雅各布在生活中积极为自己和他人设计面具:在向大龄女教师佩吉求欢却受阻时,他愤愤不平地说到,“我让她扮演的是一个四十岁萍水相逢者的角色……那当时她就该分派给我一个能满足她虚荣心的角色---一个鲁莽无知的青年,他的躯体可以尽情享受……谁也不伤谁”[8]。
五十年代,盛极一时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给失去内在价值观的美国人普及了虚无主义的世界观。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者认为,上帝不存在,人被抛入虚无中,但同时成就了人的自由,构成个人行动意志的基础;每个人都必须通过自由选择来造就他自身构建他的本质,这就是萨特提出的“存在先于本质”这一命题的核心思想。另一方面,因为上帝不存在,“也就没有人能够提供价值或者命令,使我们的行为合法化……也都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或推卸责任的办法”[9],因此每个人定义自己的价值意义,但都必须对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医生借用存在主义创建了神话疗法,却钻空子对其作了延伸,既然行动可以随心所欲,而行动决定本质,那么本质也就可以随意变换。在这样一种神话疗法的指导下,雅各布强化了他的虚无主义、游戏人生态度。
小说的第二主人公乔·摩根是位历史老师,也是存在主义的忠实实践者,他相信存在是一片无意义的虚无,但面对虚无,他不信宗教也不沉迷消费,他拒绝一切现成的伦理道德、社会规则,他依靠理性和逻辑建立起自认为坚固无比的摩根哲学、价值体系。在婚姻问题上,他认为婚姻本身并没有内在价值,他必须自己找出婚姻这种相对价值存在的条件,他给出的前提包括“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对待彼此”“不因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宽容对方”以及“绝对坦诚,思想、目标一致”等。为确保这些前提,乔要求自己和妻子伦妮以纯理性精神来检视两人的一言一行,摒弃一切不合逻辑的想法或行为。乔和雅各布从相识之始便不断辩论,如Kerner所言,“一位是教授英文的虚无主义者,另一位是教授历史的存在主义者:他们对于人类性质的意义存在不同的看法,当然纷争无法用辩论解决的时候,他们由语言转向了行动”[10]。
伦妮就是雅各布和乔之间哲学纷争的中介者和牺牲者。在和乔结婚之前,她对理性、哲学全然不感兴趣,“只是靠着一种本能活着”,认识乔之后,她放弃了以前所有的观念,成了空白,乔成了她的医生、老师、皮格马利翁、上帝,她努力遵循乔的哲学期待,用理性与认真的态度看待世界,却失去了自己的个性。而后,雅各布的出现,使她看到了一种新的、似乎更有力量的存在方式,即做一个隐形人,藏起真实的自己。她与雅各布一同窥视乔独处时的滑稽丑态后,她对摩根哲学的信仰发生了巨大的动摇,不自觉地与雅各布发生了性关系。伦尼对通奸感到内疚,复归于摩根哲学,但坚持严肃生活态度的乔提供给怀孕的伦妮三种选择:和乔离婚;做人工流产;或者自杀。每一种选择对于没有内在价值观的伦尼来说都是致命的。终于,伦妮的精神崩溃了,在非法人工流产手术中意外死亡。
经过这样一场面具演出,雅各布又回到了虚无的“无天气”状态。神话治疗法帮助雅各布体验了负疚、自我轻蔑、自我厌恶等的情绪,一定时期内瘫痪症也没有发作,但仍是一种失败,因为它并没有帮助雅各布建立起自我,信奉实用主义的医生对存在主义拿来就用,并没有考虑到每一个角色一旦卷入他人的生活,就必然导致后果,而后果意味着责任,改变角色既无法消除后果,也不能免除责任,所以,当雅各布真正卷入摩根夫妇的生活后,神话疗法也就失去了效用。
神话疗法失效后,雅各布接受了医生曾提起过的写作疗法(scriptotherapy),“此时此刻(1955年10月4日,星期二,晚上7点55分),我正在楼上的宿舍房间里写这本书”[11]。他写作两年前的悲剧事件,意义不在于真实再现往事,而是一种介入生活、确认自身存在的一种方式,正如他自己所说“把体验转化成语言……我才感觉自己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12]。这样的期待可以由书的十二章标题中体现,标题几乎都带有“我”字和各种感觉体验(如有苦难言、浑身僵硬、负疚、苦不堪言等),显示出刻意的“自我”的意识。另外,正如David Majdiak所说,每一章的标题都是碎片式的句子,读者必须往下读才能明白其含义,表明雅各布并没有一个统一连贯的身份,他必须在每一章重新说明,以期望自己的叙述能提供一个身份[13]。
四.结语
经过以上讨论,我们可以发现巴思笔下的人物都意识到自己的虚无的状态,并挣扎着寻找自我以填补空白、确认自身存在:雅各布·霍纳尝试多种方式(旅行、消费、性、医生等)来建构身份以抵制虚无而致的瘫痪症;乔·摩根比较坚定地应用存在主义确定自身的存在意义,甚至试图将自己的方式强制给妻子伦妮;伦妮先是追随摩根哲学,而后在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中摇摆不定。他们寻找自我的努力都不成功,伦妮崩溃了且死于堕胎,她的死是摩根哲学与雅各布的虚无主义观点斗争的悲剧性结果,既是对摩根哲学的辛辣嘲讽,也是对雅各布的沉重打击。这反映了二战后内在价值观缺失的、孤独的美国人的精神状态。
就巴思个人而言,小说也反映了他对自我、本质的探索。在《路的尽头》中,巴思反思美国轰轰烈烈的消费文化、垮掉派青年的疯狂性交、旅行,更集中探究流行的法国存在主义是否能给予他关于“存在与本质”的答案,显然,最后答案不是肯定的。事实上,由巴思在《如何构建一个宇宙》一文中多处提到禅学、佛教,可看出巴思后来又对佛教、禅学产生了兴趣[14]。不管巴思在哲学上怎样探索着,他对于写作的坚持却是坚定持续的,小说创作体现着他的哲学思考,一定程度上又成为他的人生哲学,赋予他人生以意义。他在1967年发表的《枯竭的文学》一文中指出,传统小说在艺术上的潜力已经枯竭,只有对现有的文学传统进行重新编码和改写才能赋予文学样式以新的活力,并呼吁小说发展要有新方向[15]。巴思也确实是在《路的尽头》中采用新的叙事方式来应对文学的枯竭:第一人称叙述取代了传统小说的全知全能的叙述,叙述者时不时跳出来对读者进行解释说明,刻意暴露创作意图,提醒读者注意可能背离现实的捏造成分。另外,小说以“terminal”一词结束,又是对传统小说设置结局的做法的嘲讽,因为终点并非终点,“言说‘终点的1953年十月的这一天并不是最后一天,两年后他开始写作这个故事,在努力赋予它意义”[16]。
参考文献
[1][14][15]Barth, John.Further Fridays:Essays, Lectures,and Other Non-Fiction 1984—1994.Boston:Little,Brown&Company Limited,1995,167,13
-25,62-76.
[2][4][7][8][11]约翰·巴思,(1998),《路的尽头》。王艾,修芸译。南京:译林出版社。第37,67,90,29,46页。
[3[12]Barth, John.The Floating Opera and the End of the Road.Anchor Books,Doubleday.1988,25
6,366.
[5]刘满华,试论后现代元小说中表演型人格---以约翰·巴思的小说《路的尽头》为例。《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1卷第4期。
[6]蒋道超,理性的无奈 主体的虚构---再谈《路的尽头》中的主题。《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0年第1期。
[9]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第11页。
[10][16]Kerner David. "Psychodrama in Eden".In J.J.Waldmeir, (Ed.),Critical essays on John Barth (pp. 91-95).Boston:G.K.Hall& Co.
[13]Majdiak David. "Barth and the Representation of Life".In J. J. Waldmeir,(Ed.), Critical essays on John Barth(pp. 96-109).Boston:G.K.Hall& Co.
(作者介绍:陈晓敏,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