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子

2015-05-30 10:48凤阁
阳光 2015年11期
关键词:梭子伯伯

凤阁

像一张网直铺在脸上,眼睛被挡住了,目光透过形状各异的孔子看着外面的世界。年静静地走着,随时打量着落在雪地里的爆竹屑,那是除夕晚上放烟花留下的,似乎还能呼吸到那烟熏的味道。

道旁的干草一把把地被拔出土壤,扔到粪池边,草腥味与粪臭味在烤熟的地界上发酵,经过的三轮板车更卖力了,是要与这气味脱离关系。呼呼地一阵风,墙沿上的一本旧式小画书被吹到这个地界。

梭子扛着瓦片,一捆一捆地往院子里放,脚根有些打颤,像有软骨病,汗水似细流粘着她的眼睛,分不清是目光还是泪光。她低着头,数着瓦片,从地上捡起一块黏乎乎的石头,带着这黏劲可以在地上写出颜色。她在算数,一百以内的加减还可以。

黑乎乎的墙角放着一把坏掉的铁锨,锨柄不知被谁“咬”去了一大口,边上还露出些木刺,那块铁板已经生锈了,没有了过去动人的光泽。像梭子身上那件破衣服一样,看着令人生厌。她没有多余的干活衣服,要干很重的活儿,手指肚处泡水又在流淌,风一吹马上就干了,剩下的只有干疼。她的肚子叫了,她随即朝屋内喊了一声,窗户虚掩着,在院里可以看到里面。梭子去灶台上取出一个地瓜,有一半坏了。她用牙咬去了,排排的白齿在水红的地瓜上留下印子。她从院子里找来一片很尖锐的玻璃,用得很麻利。她用这半个地瓜做了一小盆粥。热气扑在脸上,像感受着桑拿房的一角,脸上的湿气又厚又脏。她端着这个小盆进了屋子。炕上躺着一位中年人,脸色蜡黄,唇很薄,盖着厚厚的被子。

“叔,吃饭吧。”梭子爬上炕去扶他,费了好大力气,把叔扶起来。叔穿了一件汗衫,上面几个孔,今天的粥有些糊味儿,梭子闻了一下,腼腆地笑了。

窗外起风了,刮得屋子呼呼响,梭子迅速地将厚重的帘子挂上。梭子不小了,二十岁的女孩子了。

梭子又在数着瓦片,屋顶漏了,她想蹬着梯子上去修补一下,这个租来的房子,像是一部残缺的机器,不能好好工作。梭子盘算着要把它修复成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家。

门外的五婶喊她,外面又来了爆米花儿的,梭子赶忙从灶台上取了一个塑料盆子随着五婶的声音去了。前面已经排了很长的队,米花儿的香味在散播着,梭子在人群中突然发现自己只顾拿着塑料盆子出来,却忘记从家里舀出一小勺白米。梭子正在因焦急渗出满额的汗珠时,叔出来了。在场排队爆米花儿的都向叔看去。这个叔不是本村的人,梭子也不是本村的人,他们在这里租的房子,房租一月八十元。村里的人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只要梭子或是他叔有一个出门,村子的人马上就像刑警一样,眼神犀利得很。

梭子扶住叔瘦弱的肩膀,这是一个约摸四十岁的男人,一看就是睡眠不好,两个腮帮子凹下去,嘴角透着微弱的气儿,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瓢,里面放着一点儿米,梭子欢快地接了过来,瞅着刚才还等着她腾地儿的村民,露出胜利的喜悦。这时不知道哪个孩子喊了一声,就是他们睡在一起。叔低着头走了,梭子的眼睛里噙着泪珠儿,阳光很快就将这点儿水分烤干了。

“轰”的一声,梭子的米花儿爆好了,她抱着米花跑了回去,脚下的黄土跟随着她的身影。

叔下炕了,翻弄着破旧的褥子,想晒出去。今天的阳光好,照在门槛上都是一团一团的。叔的心情有些沮丧,天天都闷闷不乐的。梭子一个人站在墙壁的拐角处好长时间,手里拿着半盆米花。梭子将米花儿放进碗柜子里,过去和叔一起翻弄褥子。叔让她去吃那些米花,梭子抓了一把放进嘴里。梭子今天穿了一件草绿色的连衣裙,刚过膝盖,露出小腿。

在被褥下面拾到一串小碎珠子,什么颜色的都有,还挺好看的。梭子惊叫着,拿给叔看,叔说这是些塑料的,梭子小心翼翼地将这串小碎珠子拾缀起来,找来一个小饭碗,还未松手,小碎珠就哗哗地投入碗里了。梭子抱着碗说,幸好自己找到这只小碗的速度快。

夏天雨水也多,被褥有些湿,叔埋怨自己不会看天气。梭子在灶台生起了火,整个炕热了起来,梭子说把被子往上面一搁,可以烘干的。梭子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夏天太热了,又生了火,把个俊脸烤得像只熟透的苹果。

天黑了,被褥已经干了,铺在身下软软的。梭子确实与叔睡在一张炕上。但叔在里面,梭子在外面,都是和衣而眠的。梭子记起叔的药还没有煎上,又忙着下炕煎药,叔说不用煎了,吃多少副也好不了,这辈子就是个废人。梭子不依,执拗的眼神看着叔,像是坚定地在告诉他,这样的病能治好。叔的脸一下子红了。

梭子拿了几份报纸回来,她在村口的小卖店帮着卖点儿杂货,这个村子不富裕,都是种地的,仅有这么一个小卖店,也就是卖个块八毛的东西,利润很少。梭子赚几个钱,可以到集上买点儿蔬菜、白面、米、少量的肉,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上次的草药末子,梭子倒在院内的梧桐树下。这棵树长得真好,记得以前自己在村庄的时候,村口就有一棵好大的梧桐树,外祖母说梧桐是招引凤凰的。可是梭子从来没有见过凤凰。有时候,她傻得夜里找来凳子坐着,等着凤凰飞上枝头。

一阵凉风吹来,半夜的星辰更闪烁了,月光照在瓦檐上,像是要进这家门,若月亮真进了家门,该是怎样一个蓬荜生辉啊。想到这里,梭子抱紧薄被笑了。叔的呼噜打得很响。

梭子进入了梦乡。

秋天的叶子总是对土壤多情,期待被温软地接住,睡在太阳照得最热乎的那个地方。阳光打在瓦檐上,一片连着一片的陋瓦竟像抽象的美术画,堂堂正正地在蓝天下展示着。

远处的村子互相挨着抱作一团,像连绵不断的黄色小山,乡村的早晨竟然这么美好。梭子生火开始煮粥。今天梭子做的是菜粥,她用面调成糊,又切了疙瘩丝,放在水里搅和,一会儿有些像咖啡色的粥就煮好了。

“梭子。”叔喊她,梭子走过去,看着叔憔悴的脸,心中似一百只蚊虫叮咬。梭子很羞怯地低下头。叔打量着这位善良的女孩,这是多年轻的一张脸,被操持家务、天干日晒地毁成什么样子,手指甲也磨断了,皮肤也有细小的擦伤……

叔是个不幸的人,去年他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婶婶相貌好看,眉眼儿俊俏,与独身的上司走到一起了。叔是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哪能容妻子与别人好。但婶婶终于是与叔离婚了,和上司组成新家庭,叔在喝了闷酒后气愤不过,上门去理论,被人踢坏了下身。当时就去了医院,医生简单地看了一下就说康复很难。叔就此颓废了,这样的事儿,叔又怕丢人,舍不得脸去告故意伤害。

那日叔喝得烂醉,像踩着八卦图似的往家走,梭子吓得心里咚咚打鼓,他怕醉汉乱来。叔进了屋子便没了动静。夜里叔又出去了,一个人往前走,走了那么远,梭子一直跟在后面,他知道叔与婶已经离婚了,婶走的时候还抹着眼泪告诉梭子,女人需要富养,生活像一潭死水时,是养不活像鱼一样的女人的。婶比叔优秀,这是梭子心里面很认可的现实。

梭子把意志消沉的叔从马路上拽了回来,叔说没有脸见人,没有脸上单位。治这个病要到医院开证明,家也散了,呜呜地哭得好痛苦。梭子扶住叔,在黑夜里看着不到半月就消瘦了三圈的脸,原本宽宽的下颌也尖了起来。叔捶着脑勺喊着过去亲情的点点滴滴,在黑的夜里显得很凄苦。梭子拉着叔走了回去,说日子总要过下去。

梭子是租他家棚子的打工妹,是很穷的外地姑娘,从来没听她说过家庭,只知道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日子总要过下去。

梭子往叔家走得频繁了些,左邻右舍的冷言冷语飞奔到耳根下,听得梭子耳朵嗡嗡难受。也有说叔不正经的,刚离了老婆,就和小姑娘好上了。也有的说是叔先和梭子好上了,把自己的老婆给气走了。两个人就像木偶似的被周遭的人指点着。

叔辞了工作,说要回乡种地,可他哪里还有故乡啊,梭子说去农村住着吧,躲着他们。

梭子在叔的耳边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的病能治好。梭子知道叔作为丈夫对婶婶尤其好,知道叔是个好人。躲在乡下快一年了,日子过得很苦,梭子在村口的小卖店打个零工,可以填饱肚子。叔不想连累梭子,可梭子执意不肯。可是真到了一起,梭子毕竟是个姑娘,她也不知道这病能不能治好,只是过去在自己的家乡,风言风语地听过这样的事情,说男人的这病都是女人造成的也是女人治好的。梭子是女人,梭子就有信心治好。如何治,梭子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村子里有唱戏的,邻居们的小姐妹来找梭子。梭子不认识她们。叔说一起去玩玩吧,梭子也收拾了头发,扎了一条细细的马尾去了。很晚才散,梭子没有再和村子里的姐妹继续玩闹,便回家来煎药了。叔说应该早早回来,女孩子夜深回家会有危险的。她第一次抱住叔,叔像被雷电击到一样,推开梭子,吼了一声,别人的风言风语还不够吗?

梭子的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捂着脸跑到院子里,扶着梧桐树哭了好一阵子。叔后悔得直打自己的嘴巴子,梭子何辜啊,这么年轻一个女孩子,陪着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到乡下治病,封锁了视野,天天围着药与灶台打转儿,在村口小卖店工作。过去打工的梭子是在写字楼做前台的,梭子年轻,身材好,像一弯刚升起的新月。现在手指没有一处不破皮的,好在年轻,一会儿又长好了。但不几日又流出血,日后便是个茧子。叔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能拖累你,你别抱我!你就当我是你叔吧!”

梭子哭得更凶了,整个夜的安静被她打破了,村里人都听到了,这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打起来了。叔用手捂住梭子的嘴,他不让她哭,别让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本来到乡下是为了躲避冷言冷语,这么看来,冷言冷语已经从这里开始了。叔的手破了,梭子的牙好厉害,叔说了一句。梭子破涕为笑,进屋去,找来从小卖店拿回来的创可贴,给叔贴上了。瞪了叔一眼就跑了回去,叔叹了一口气。叔能给梭子什么,什么都不能给。一个不争气的身子,和梭子年轻的身体怎么般配,叔连想都不敢想,看灶台上的药去了。

这晚梭子找来线,串那些塑料珠子,戴在手腕上,叔说会断的,梭子说不会的。梭子寻了土方子,说用鸡蛋壳,用黑土包好,放在锅里蒸之后,泡着陈醋吃可以治好。梭子家里没有太多的鸡蛋,她就等着有人扔蛋壳时,尾随着。人家一扔她就用手一抓一大把往家里拿。叔告诉她别费力气。梭子低着头说好用,叔说若真好用,就不用去医院了。梭子没有理会叔,只顾把蛋壳用清水洗净,从梧桐树下挖来黑土。梭子将黑土和湿了,像包包子一样把蛋壳当作馅放了进去,一个一个的团子捏得可紧了。叔说肯定难吃,梭子看着叔削瘦的身子与重压下的心思,心里头感到一阵荒凉。满心像插满衰草一样,一点儿生气都没有。梭子打起精神说好吃就不是药了,那是糖。梭子又自言自语说吃了这药,就去小卖店给叔买糖。叔笑了,梭子笑着将团子放进锅内,琢磨着蒸好这锅东西这口锅会是什么味道。

梭子坐在炕沿儿,帮助叔按摩着腿。那个地方被踢了一脚一直没有治,有些炎症,胡乱吃了一些消炎药,不见好,连接着大腿的根部都有些肿。梭子用自己的腿搭着叔的腿,这样叔的腿短时间内能舒服些,一边捶着,一边竟打起了瞌睡。这个按摩的做法梭子要求了好久,叔才同意的。叔这个男人感觉承受不起一个女孩对她这样的照顾,工薪阶层要钱没钱,现在连个身体也垮了,对不住梭子。梭子笑着说将来做你的媳妇。叔张大了嘴,那不让邻居笑话死,找一个小媳妇。现在的人当时不笑,也是等着看这个小媳妇将来怎么从他身边逃走……老男人用什么留住小媳妇,一般是用钱。用那地儿,都是女人捧出来的。

泥巴做的“馒头”好了,打开铝皮的锅盖,升腾出一股子土腥气,还有点儿蛋腥气,有些难闻,梭子捂住鼻子,跑到院内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叔在屋内喊着梭子说不吃这些烂东西,快扔了。梭子回屋子火了,朝着叔说道:“你以为做这些东西容易吗,土方子试试的勇气都没有。上医院不能去,吃土药又嫌乱弄,吃不死人就行,吃不死准保朝好的方面发展,不发展也是原地不动,大不了拉几天肚子!”叔愣住了,回过神时,看见梭子往嘴里送着泥巴做的“馒头”,嚼得很香的样子。他真想抱住梭子,梭子对他是真正的好啊,如果说妻子跟人跑了,算自己人生的一个坎儿,那梭子无索求的相伴是不是人生的一道曙光呢。梭子眼睛里闪着泪花说:“我不该说你,叔,我们俩人过日子,就想把你这个病治好,你也要犟着吃这药。”叔接过梭子递过的“药”,也嚼得像梭子嚼得一样的香。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睡,吃了黑土的肚子好难受。先是梭子去吐,去蹲乡下的茅厕,再是叔,两个那夜像商量好了值班站岗似的。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捂着嘴笑个不停。

有人敲门,是谁啊。梭子去开了门,梭子先是一愣,就将来人让了进来。叔喊着梭子,梭子没有进内屋,进内屋的是叔的妻子苹姐。苹姐确实很漂亮,鹅蛋脸上镶嵌着可人的五官,说话也很温柔。她哭了,叔气得指着苹姐语无伦次地骂着,梭子跑上炕,手堵住叔的嘴,示意他别骂苹姐:“叔,苹姐肯定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看你,你别骂她,说不定她有什么苦衷呢!”叔确实在年纪上大出苹姐很多,平日里也是谦让着,只是现在见着这位移情的妻子,想到自己可能残废的下体,恨意从脚心直顶着脑门子,一股一股的血往上涌,他恨不得上前给苹姐一巴掌。苹姐看着梭子,拉过梭子的手:“你真是个好人,你陪着他,来到这里过这样的日子。”梭子握住苹姐的手,苹姐的手很凉:“苹姐,叔没有你,身上也有伤,我不想看到他作践自己……”苹姐颤动着嘴唇,冲着叔哭喊着:“我对不住你,我总想来看你,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叔朝苹姐狠狠地扔过去一个罐子,梭子赶忙去接,不偏不倚击中梭子的鼻骨,顿时鲜血流个不止。苹姐惊慌地带着梭子去拍凉水,梭子仰着脖子说没事儿。叔下了炕推开苹姐,抱住梭子冷冷地说:“你走吧,这个屋子你是多余的。”苹姐刚要从她的手袋里拿什么东西,叔吼叫道:“快出去!”

苹姐走了,叔刚上炕,便一下子昏了过去。

梭子用花生与白米做了粥,里面还剥了一个煮鸡蛋。院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刮开了,院外的草都黄了,随风摇摆着。在淡乳色的云彩下,有暮色的斜阳。

梭子用勺喂叔,叔在靠近窗户的一边拭着泪。梭子也没说什么,坐在旁边好一阵子。

“叔,男人的病是女人治的,我给你治……”梭子将两只脚板叠在一起,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女人治,也不是你这样的女人给我治!”叔痛苦地闭着眼睛,他不想看见梭子朴实的眼神。这个小姑娘真是善良,苹姐过来她不但没有醋意,没有变本加厉地声讨苹姐,自己还挂了伤。他没有什么给梭子,梭子租住过他家的棚子,打开始就知道梭子的日子是拮据的。

月亮在树梢上挪动着,似乎挂在树梢上荡秋千。梭子在简陋的盆子里擦着身子,她的皮肤光洁透亮,少女的胸怀在身子的前面打开,颗颗水珠挂在山头,像晶莹的露珠落在赤红的樱桃上,多情而美好。两片白色的圆盘被一条小路隔开,此刻路上也积满水痕……

梭子上炕拖着被子靠近叔,叔胸口一阵跳动:“梭子,我对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无论能否治好你这个病,我都嫁给你,你要不要?”梭子冷不丁说出这句话,叔肯定是欢喜得不行了,可是这个要求,能给梭子带来什么?

“我……我就有一处住的地方,在市里是个赚工资吃饭的。我有什么让你喜欢的地方啊!”叔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自己确实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姑娘喜欢自己什么啊?

“你人好,每次透过棚子的窗户,看见你对苹姐那么好,我……也想嫁个这样的好男人。我知道我远不及苹姐优秀,但我也是个好人!”梭子伸过手去,抱住叔结实的腰……

叔的那地方活过来了,这一夜像一段竹韧而坚,梭子说会越来越好的,不几日就会回到少年时的。

星星撒在炕上,天上空湿了,是有情人的眼泪在月亮上悬着。

叔的精气神比以往好多了。他明白了梭子的话,男人的病得女人治,治的是可以根治的病,那个地方没有真正的坏掉,是受了点儿伤又羞于去医院,另加上痛苦失意,导致的身上各个器官都没有正常工作。

叔起床生火,像回到了从前。看着梭子,宛若一朵马蒂莲的影子在晃动。梭子说要给梧桐树浇些水,那些好看的水珠子迸向远方,一直溅到隔面的房子。

对面房的那户人家有两个小儿子,差不多五六岁,她男人在坝上工作,村子里都喊她三姐,三姐皮肤很白,特别有姿色,她男人隔三五个月才回家一次,三姐过来商量说,自家的地让梭子他们帮着种。梭子与叔也不打算回到市里,他们想在这里安家,生儿育女。日头下,一干就是一个晌午,锻炼得身子板结实得很,梭子还在小卖店,现在可以抬起脸笑了。

阴雨的天气,给盛夏添了颜色,知了在树头拼命地叫喊着,梧桐树悠闲地洒下雨滴,给土壤浇灌着无根水。

叔今天没在家里吃饭,梭子把煮好的饭盖在灶台上,跑到院子里补那块多年未修复的漏雨处,她浑身湿透了,夏雨有着丝丝的凉意,包围着因扒瓦片有些疼痛的手指,“啊!”手指又破了,梭子扶着梯子下来,从缸里舀了水把伤口冲了一下,回去用创可贴包扎了一下,又捆上了塑料袋,这样就不透水了。梭子又爬上梯子,把不好的瓦片处理了,在上面铺了一大块覆有塑料的毡布,这是她从集上买回来的。

梭子的肚子有些饿了,自己盛出一些稀粥,坐在门槛上喝着。眼睛里有些泪水,叔也没有回来吃饭,活儿应该干完了吧,都告诉他早些回来一起吃饭了。梭子在雨丝洒进眼帘时,回忆起当年,父母一直想生个儿子,妈妈生她时是第九个女儿了,还是躲着村子里管计划生育的到处去生。村子里有一个识字、会剪窗花的大婆,梭子天天去围着她,学着剪窗花,还跟着她识字。大婆不会查字典,梭子用剪好的四个窗花换回一本字典,又用十个窗花让一个小学生教会自己查字典,学拼音。梭子成天在大婆家里剪窗花,背字典。大婆对她也挺好的,这是梭子的一个去处。家里,孩子成群,父母躲到别处去生弟弟了,哪有心思管理她们几个姐妹。梭子渐渐地长大,越来越心疼姐妹的无依无靠,任人欺负,也有命好的,自己跟着无儿无女的村里人去过日子,将来是个什么样子梭子不敢想。

大婆的窗花剪得很好,但大婆的命不好。最后,被三个儿子活活饿死。村委曾调解过,但是他们对于老人的赡养总是拖延,三个儿子激将起来,竟打得一个兄弟的牙齿脱落,梭子很悲恸,找不到的父母难道也是去生养这样的儿子吗……即便是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可是这些姐妹谁来养啊……

姐妹们的生活没有着落,便分头去村子里找,可村子里爱搭不理的,说你们的父母都健在,我们还得罚你爹你妈超生呢。

梭子只得在村子外翻起垃圾箱。捡垃圾也受气,先占的说那个地方是他的,谁过来就揍谁,每当这个时候梭子都掩着脸回家哭泣,她特别恨她的父母,不顾姐妹的死活。

村主任召集姐妹去村里开办的缝纫厂工作,姐妹们的衣食算真正有了着落。

梭子去了城市,她以为剪窗花可以卖钱。直到黑色的夜包裹着她时,也没有人喜欢这些。她睡过地下室,睡过建筑工地,她想在这座城市安营扎寨。她透过清冷的月光,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希望能嫁一个本地的男人,这样,她就有一个家了。从小失去家的温暖,她渴望能有一个家……

叔回来了,脸通红,像喝了酒似的。冲着梭子笑,梭子过去扶着他,已不像当初的感觉,现在叔的身子骨结实得像个木桩。东扭西扭地进来了,满嘴的酒气,一个劲儿地找枕头,胡乱地搓着梭子的头发。梭子铺好了炕,把枕头放好。叔咕咕噜噜地说了些什么,睡着了。梭子盯着炕沿呆住了,满屋子的酒气,叔的脸上还有手指印子,像是女人抓的……

梭子在黑色的夜里坐着,树影透过了光,她打量着自己单薄的双腿,在空气里像干树枝……夜光与星光晃动着,眼前有些雾蒙蒙的,是空气太潮湿了,掉进眼睛里了,梭子是这么想的。忽地有一声鸟鸣,吓得梭子一个激灵,把小凳子又歪了歪继续坐在那里发呆。穿着的塑料凉鞋灌满沙子,她故意地,她发现是自己在伤心的哭泣……用“药”治好叔的病,叔现在没有“保重”身体。

第二日,叔醒了,也没去干活。农具在一旁立着。梭子的眼睛有些红肿,梭子在灶前用尖玻璃削一个红薯,叔说他酒喝多了不吃饭,声音从透着缝隙的墙体传进梭子的耳内,梭子手里的地瓜没拿住,掉到地上。梭子进了屋,看着叔眯着眼睛朝院子里看。叔恢复精气神已经有半年,叔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找回自己从前的影子,他的注意力也从自己、从梭子,伸向了外面。

“叔,我想和你说个事儿!”梭子有点儿哽咽,她的手上挂着的塑料珠子,没有一点儿闪烁,哪怕在太阳底下。

“哦……说吧……”叔的眼神没有离开窗外,像在思考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吧!”

“我们结婚吧……”梭子声音特别小:“我也这么大了,想有一个家,出去时,人家都指点我们……”梭子掩面哭着,又拾起那个掉在地上的红薯,裸露的瓜肉已经脏了,挺难看的,还沾了一些绒发。

叔没有应声,没有听见一样。梭子心里明白自己是乡下女孩,除了心眼儿好,别的都不好。心眼儿,也得有人认,没有人认心,多好都是白搭。

叔又出去了,没带农具。说是三姐家有。那一轮日头已经照上三竿了。

梭子伏在灶台上又哭了起来,她跑去院子跪在梧桐树下,默默不语,一个劲儿地流泪。

梭子去三姐家敲门,门开着。梭子喊了几声三姐,没人回应。透过窗户看见灶台上放着刚出锅的馒头,冒着清雾样的热气。梭子刚要离开,她听到叔的声音:“那个小梭子,就是个药引子,真正的药是你……”梭子脚根一轻,屈腿跪在三姐家的院子里,她剥去少女的羞涩,是想嫁一个人,有一个家,就为这个……她从小没有家,没有温暖,她想尽力先温暖叔,之后得到叔的温暖,她瘫坐在地上,倾盆大雨一样的泪……她怕自己哭出声,可是她没有力气起身,一直听着断断续续地来自那个当自己是药引子的男人的喘息声……

这个晚上屋子里没有亮灯。梭子与叔在一个屋檐下,各自想着心事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感情的线断了,他们也没有了亲昵,那些时光真的就像昙花一现,甚至比昙花还快。梭子在收拾东西,叔在一旁看着,黑夜没有灯,这个家的一切梭子很熟悉,闭着眼睛也可以找到。叔精神沮丧的时候,多少个日夜她扶着他下地,她喂他吃饭,她扛起家中的任何事情,她为了这个男人隐忍着别人对她的鄙视,日子在难得糊涂里过着,就为了用良心换良心。梭子不怨人,叔的病能好比什么都好。只能是她看错了人,人是会变的。

“你要去哪里?”在黑夜里,一句话打破沉寂,也让人发怵。

“不住这里了,叔的病也好了。”梭子安静地说着这句话。

叔没说什么,梭子以为叔会留她,但一切与她想象的不一样,外面的风刮着,院门吱吱地响。梭子又说了一句:“男人的病是女人治的,男人的病也是女人给种的……”这个夜安静得像酒过三巡的睡态,酣声一样的抽泣声合在梦中,别的什么都没有。

梭子是抄小路走的,一旁的野花四处扭动着,像当初自己多情的身体。

远方的晨曦通红可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梭子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少,又何必自怨自怜地像奔赴刑场似的。

海的气息,山的斑斓,一直穿梭着半岛城市的过去、现来、将来。

离大海很近的地方,推开窗户一瞬间便可看到白天的海在无风时多情的脸,更像西子的脸。白云为晨曦勾兑出的颜色不是简单的一百二十八色水彩,而是昨夜星星请客时留下的调色盘,播出的点点锦光。海的胸怀几经传世,文人骚客争相叙写,把画意、诗情、坚强、宽容……都看成海的私有财富……靠近大海,分享这份财富。

海滩上有金光闪闪银光闪闪的东西,半大的孩子或是更小的孩子踮着脚尖,踩在上面,抬脚一看,脚丫子满是金光。咯咯地笑着,做梦也想长出这么漂亮的脚啊。有贝壳被海浪吹过来,是一只被水洗涤过的美蝶,身上的花纹透着妩媚的气息。

梭子提着包裹,从汽车站走出来,一股人流将她拖了出来。她昨夜在车上酣睡时又做大海的梦了,梦中她和海鸥一起在海面上飞,海鸥和她说话,要带着她飞向大海。

梭子不顾腹中咕咕作响,揩净阳光给额头的赏赐,问询着路朝大海的方向去了。沿海城市的空气交织着蓝天,镀出一道美好的时光。两边的人行道上排满郁郁郁葱葱的植物,在光阴中弹唱着希望。

梭子抓起一把湿的沙滩土,放在鼻前深深地吸着,她朝远方的船大喊了几声,感觉特别痛快。当手儿伸向海水时,一阵钻心的痛,她忘记了她的手指一直是伤的,过去和叔过日子的时候都是这样,海水带有盐分,将手指烧得刺痛,也没有清水,她赶紧用嘴去含,又咸又苦,吐了几口。

梭子的肚子饿了,没有地方买吃的。贴着礁石,戴着旧草帽的老妇在卖蛤,梭子没有见过这个东西,打听哪里有卖馒头的。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看见远处有卖烤肉的,碳烤的香味飘到梭子的鼻尖上,梭子使劲往下咽着口水,可口水又涌上来了。一根肉串五块钱,梭子吓得倒退好几步,上面的肉少得可怜,恐怕吃了也尝不到滋味吧,更甭说填补腹中的饥饿。梭子还是买了一根,不舍得吃,坐那儿闻了好长时间,看看天上的云懒洋洋地飘着,海涛不断地灌入耳鼓,还有肉吃,这样的日子多美好啊。

远处一位挪着轮椅的老人在看海,他的年纪很大,花白的发丝绞织在额上,他一直注视着盯着肉串发呆的姑娘,老人挪着轮椅过去了,老人有些瘦,但很慈祥,轻微的呼吸声被梭子觉察到了,梭子吓了一跳赶忙抓起包袱。老人抱歉道:“不要怕,我就在后面这个部队住。”梭子跑出沙滩,走到马路边一看果然有个部队,还有站岗的。梭子又折回来了,恭恭敬敬地问好:“伯伯。”老人笑道:“你从外乡来吗?是来投亲戚吗?”梭子一时语噎,哪有亲戚啊,一个无根无脉的人,梭子低头说道:“没有亲戚,过来想找份工作,重新开始生活。”老人问:“读过书吗?”梭子告诉说识字,读过字典,会剪窗花,老人笑了。

梭子到伯伯家工作了,去做保姆。

伯伯是退役的老兵,关于伯伯的过去梭子不是太清楚,只知道伯伯姓段。段伯伯住一套军队的家属楼,他无儿无女。段伯伯说日后梭子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就不留梭子。梭子感慨自己的际遇好,有个家住。梭子从小没有个像样的家,心一直在恐惧与自信相融的性格中飘忽,游荡到哪里,没有底,只是内心的呐喊是——要坚强的面对。

她羡慕海浪滚动在海面上,远处的航船也能催促着海面泛出雪白,一层一层地夹带着零星的海藻。松软的海滩印出连绵的脚印,映在眼眸深处望见辽远的将来,是什么,一片模糊,看不到边际。

一阵童谣飘过:“浪花,浪花,你别跑;太阳照照,变金花儿……”梭子在石阶上坐着,和大海亲近。人心在过去的岁月里有一些驻扎,在今天的变迁中徒增着对往昔的眷恋,梭子想起了叔,梭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薄情的男人无端给良好的开端回报重重的打击。

梭子在房间里落泪,她无缘无故的伤感起来了。她把擦鼻涕的手纸扔得满地,像一些白花,屋内添了一份忧郁。梭子苦着脸渐渐地哭出声音。段伯伯敲她的门,梭子低着头去开了门,段伯伯看着这个小姑娘,梭子低声地说道:“我想回我的第二个家看看。”段伯伯疑惑地看着她,拉着她到沙发旁边问道:“你有几个家啊!”梭子说加上这里,自己有三个家。段伯伯疼爱地抚摸着梭子的头发:“你把我这里也当家啊!”梭子拉着段伯伯的手,心里特别的苦,这位老人很善良,说是做保姆,其实是做了孩子。梭子打生下也没有体会到这种感情。段伯伯拍拍她说:“你要回去就回去看看吧,如果我还在,你回来的时候要来看看我……梭子哽咽不止地扑向段伯伯,没有段伯伯的收留,她自己都不知道去哪儿,而现在又要离开。

傍晚的时候,天有些阴暗,风很强悍地敲着窗户,梭子跑了出来,吓了一身的汗,她蹲下身子趴在段伯伯的腿上,段伯伯拍拍她。梭子回屋拿了几张剪的窗花,都是通红的喜字,透过剪纸的孔隙,看到段伯伯的眸子里闪着喜庆的颜色。梭子抬起脸问段伯伯:“段伯伯,你能真正给我一个家吗?”段伯伯拿起一本书说:“这个家你随时都可以来……”

“我是说要嫁给段伯伯,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从小没有家的温暖。一直没有。”梭子渴望的眼神在寂静的夜晚抓住段伯伯的心。

他无依无靠的一个男人,六十几岁了,梭子才刚满二十,说出去会被人笑话的。现在梭子在这里做保姆,也少不了个别的军人家属闲言碎语的。

“你知道我什么年纪吗?”段伯伯问梭子。

“家是不讲究年纪的,家是需要有温暖,年龄不是温暖,在一起才有温暖……”梭子垂着头,将通红的脸颊贴在段伯伯的腿上。段伯伯有些感动了,这么个年纪,无依无靠,每天去大海那里朝拜,用海的精神养育不计较得失的心灵。

段伯伯拉起梭子,凝重地说:“你的话,我记着。你先回家看看吧,回来后,你若没有改变想法,我就和你去领个证,但是其实的我的身体……你也知道……”

梭子抱住段伯伯的脖子:“我只想有个家!”

梭子从小缺少父母的爱护,现在的她将爱情与亲情混淆在一起,错综复杂的情感激励着梭子寻找一个家的脚步。段伯伯给梭子装了一些钱路上用,梭子吻了段伯伯的额头,就笑着跑开了……

重新回到这个村庄,一路的沙子眯了好几回眼。有几只鸡追着她,还有狗也朝她叫,梭子也不看。村子一些熟悉她的人都在背后叽叽喳喳,不像是梭子回来了,倒像是这个村子里多了一些麻雀。梭子回头看了一眼,他们马上装作相互问答的样子。梭子一扭回头,他们又开始说个不停,梭子也没有听明白什么。

粗木的屋门结满了蜘珠网,灰沉沉的,像好多三角形的透光伞。门上好像被人划了,有痕子,深深的,细细的,短短的……梭子拍了几下门,没有声音,又拍了几下,也没有声音,梭子使劲推着门,极其难听的开门声刺着耳朵,整个屋子尘土飞扬,通向院子的门敞开着,院内杂草丛生,破败的样子比先前更是不如,那棵梧桐还在,凤凰没有在枝头上……争先恐后蹲的那个茅房也被荒草塞满,一脚踩下去仿佛真会掉进万丈深渊。

难道叔去了三姐那儿了,或是回到了城里?这一走不到一年,这个当初躲避的房舍今日看来特别的潦败。梭子挺思念叔的,或许因为叔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或许是因为叔过去的痛苦给她这个不经事的女孩第一次认识到情感上的打击,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做值不值得。

梭子敲开三姐家的门,一位约摸七十岁的老人开了门,将梭子让了进来。梭子一见没有三姐又不知道话怎么说,只说自己是三姐的好姐妹来看看她。老人哽咽着说三姐去了,三个月前就去了。梭子震惊地盯着老人的脸,仿佛上面有尚未讲完的故事,远处的斜阳斜在墙垛子上,零落的槐树花儿撒在院子里,像寄托着深深的哀思……

梭子在村子里打听了一天,才知道叔杀了人,是叔将三姐杀死了,梭子像傻了一样,不相信此刻的她是到了和叔住过的村子,也不信村里流传的叔为了不和三姐断了关系,激愤之余用锤头砸死了三姐。梭子得知叔被关在很遥远的监狱等待执行枪决,梭子昏死过去了。醒来时,她在诊所,村子里的人都围着她,眼神流露着复杂,没有人知道梭子与她叔是什么关系,本来都是外来的人,村子里看他们像猜谜语一样,有的说是夫妻,有的说是父女,也有的说是搞不正经关系躲到这里来的……

邻居家的婶子也在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你这次回来,是找那个杀人犯吗?”梭子的后耳根“突”的一下很疼。

“婶,他是我家里的人,人都要走了,嘴上就放过他吧……”梭子说罢,捂着脸抱着胳膊哭起来,梭子从未这么伤心过,这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却犯了天大的错误,生命都将保不住,他把他喜欢的那个女人砸死了,叔怎么这么糊涂啊。

婶又说:“最可怜的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成了没人管的娃娃了。”婶说着退到众人后面去了,梭子止住泪,叔哪里有孩子啊,是三姐与叔的孩子,她看着村里的人,村里的人有些同情她了,有替她掖被角的,有替她倒来一杯水的,喝了些水,她使劲镇定了一下自己,用纸擦着眼泪。

“那孩子是谁的?”梭子轻轻地问了一句。

“是他原来老婆的。可小了!”连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见证了这个事情,他也在插嘴说着。

“以前老婆生下的,送给他了,他一个男人哪会养,天天粘连着裤子上那点儿事儿,孩子还在村部呢,没人养啊!”七嘴八舌的好多村民打开了话头,梭子没有再听到什么,那一刹那,她的右耳朵有些听不到了,她的嘴唇不停地抖动……

梭子背着包袱,离开村子,她要去看看叔,哪怕最后一面。她是恨叔的,但又恨不起来,起伏的心在路上不断地被煎熬,她不敢回忆曾经美好的时光。塑料手链还在腕上挂着,这根绳子一直没断,就像牵着过往的情一样。梭子甘愿做叔的药引子,叔在背叛情感时对床上的女人说她梭子就是个药引子。是什么都一样,关键是叔的那地儿活过来了。

现在,活过来的叔也要死了。他怎么可以砸死三姐呢,这关系能处就处,不能处就不处,就像和梭子之间一样,叔不和梭子处了,和三姐好上了,梭子也没与叔争吵过一句,不到一年的今天,还到村子里找叔。

梭子想起海水的咸,能将伤痛刺得更痛。那里的清新与回村的遭遇使人心在一天之内处于两个境界。内心的涩痛令腿上的肌肉干痛,一阵一阵地揪着头皮,她有些理不清这个事情会走向哪里。她想寻个家,直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还得去看一位负心的男人。梭子不认为这是贱,说她贱也可以,说她没有大脑也可以,说她中枢神经死亡也可以,说她被海水冲昏了头也可以。她在灵魂里跋涉,感觉这条思维的大路好长,外面光鲜着,里面却是提不起来的真相。还有一个孩子,那是多么小的一个婴儿,梭子心里一阵痛,像被万把锤子冲撞着肝肠,震得心脏除了跳动还有痉挛。

她去和叔说什么,是一路上想得最多的那个悬念。叔的元配妻子,叔的那个叫做三姐的药,还有梭子这个药引子,这三个人在叔心里,是什么位置。叔把作为药的三姐杀了,其实叔是在自杀,他不要三姐这颗治病救命的药了吗?即便三姐提出分手,那也还是治愈病的药啊。早先,梭子是因为叔对苹的好以及想要有个家,奔着叔这个长他近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当下,梭子是奔着什么去看叔,是想去掩嘴笑吗?还是想狠狠地庆幸他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或者就此收回脚步当作没发生任何事,与段伯伯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梭子另一只手握住那个套在手腕上的塑料珠链,心里有些难受。好好的日子不去过,一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还值得自己去看他?还有一个被扔下的孩子,谁去善待呢?

走向监狱的路挺长的,梭子把想法都绑在车轮子上,一路轧着地面,这些想法也被灰尘掩盖,时光会在记忆里将这些冲淡吧。

狱警把叔押了出来,那简直是个糟老头,眼睛里像抹着垃圾,胡须东倒西歪的,腿成O型,还在抖动,像是受了刑,胸前的衣襟破了,露出脏兮兮的肉,他走一步顿两下,走一步顿两下,还咳嗽着。右耳朵上还有伤痕,他一直低着头,嘴里念叨着什么,狱警推了他一把,他走得快了些。

狱警在一旁守着。

叔一直没有抬眼,梭子的眼睛已被泪水包围,红肿得睁不开了。

“叔……我……你好吗?”梭子说不出来其他的话,心像被煎在铁板上,正反面都被烤焦了,他看着这个在“药”的床上将自己说成“药引子”的背信弃义的男人。

叔不看她,有一种习惯的表情挂在他的脸上,就是恐惧。叔一直在摇头,一直地咕噜着含糊不清的字,梭子看着叔,心痛的哭声放得更大了,狱警示意她安静。

“叔啊,你看看我,我是梭子,就是租你家棚子住的梭子。”梭子安静地说道。说话的时间有限,梭子和狱警说路远,也只能来这一回,一个快要死的人了,想多说一会儿。

“梭子……”叔咕噜着,突然叔像间歇性的精神病人一样大声朝天呼喊着:“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他的头发颤抖着,抹满垃圾的眼睛里流出湿的东西,一层一层的流到嘴边,被嗓子吞咽,他呜咽着,嚎叫着,不停地摇摆着静止不下来的脑袋,疯狂撕扯着自己瘦弱的脸颊。叔瘦了,整张脸就像被一副脸骨架撑的,若不是识得当初浓情时的眼神,又哪里会相信这般的苟延残喘是曾经心中的温暖。

“那三姐就想死吗?她还有两个孩子啊!叔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见了床糊涂,见了命也糊涂啊!”梭子痛心地道出这些话,喉咙里也吞满了泪水,时光像是在那一刻凝住了,鼻腔闭塞了,透不出气来,空气中呻吟着当初的血腥。

“叔,你还有个孩子吧!是苹姐和你的……当初苹姐来,是为了这事吧?你把她赶了出去。”梭子说到孩子吁了一口气。

叔静静地呆坐在那里,也没了泪水,也不咕噜了。

这样停了好长时间,梭子想从手上把塑料的珠链取下来,一使劲断了,梭子连忙围住要奔跑的珠子,看了叔好久:“叔,你说会断的,现在它断了,你心里有梭子,就拿着这些塑料珠子吧,这些是从小屋子里捡到的,是我们睡在一起的信物……”

叔微微地抬起头,想从坐位上站起来,狱警马上摁住他的头,让他老实点儿,梭子的心都碎了,她不想看到这一幕,叔被用刑,叔是犯了杀人罪,梭子还是容忍不了法律对叔的惩罚,在情感方面,梭子一直在践行着下贱。

“你让我起来吧,我想给我的老婆磕个头……”叔终于抬起头,看着梭子:“对不住的人,是你啊……”

梭子的双臂摇晃着,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叔啊!你终于答应给我一个家了……”

“可……这个家在哪里,是不是我日后到黄泉路上,才能进这个家门……”梭子呆呆地问他,梭子的心情极其矛盾,她不懂叔心里想些什么,她不明白叔的做法是为什么,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有答案,也不是她可以琢磨得通的。何况有些想法,是叔的脑袋里突生出来的,在叔的生活中还未成形,又被做法给打散了。

梭子走了,叔跪了,大喊着梭子,梭子没有回头……

阴霾的天气笼罩着道路两旁的树,沙沙的泥土声音藏着巨大潜力,有一种要上云霄的力量。是远天与远地相接处,有多愁的积蓄被撒落,被命运承载着,担负着。

梭子回到村子抱回叔的儿子小根,这个小娃娃成天哭闹不止。梭子在离大海近的城市生存下来。她学着做咸菜,这个买卖成本低,她能经营得起。成天后背驮着孩子,被人指指点点的,也报不上户口。梭子一直用稀粥喂养孩子。他们去邻近的农村租房子住,小根被人欺负,一些村子里的男人见小根能吃,便一个劲儿喂他,之后见小根撑得直流泪,呕吐,他们就笑着散开了。梭子气得从家里抄起一把扫帚冲了出去,哪还有个人影,只有小根坐在地上哇哇地哭。梭子含着泪把小根抱起来,回到屋子。小根喊梭子妈妈。小根经常听到村子里的人喊妈妈“小婊”,他也跟着学,妈妈不让他叫,他偏叫,梭子也舍不得打他,就任着他这样叫喊。

转眼间,到了上学的年龄,小根没有户口,就在家里待的。梭子拿出字典教小根认字,小根也学,但成天哭闹着要上学。领居告诉小根你是黑户,是你这个妈当年不正经生下了你,躲在这里的。小根似懂非懂,将同龄孩子的欺负和外人鄙视的眼神,都归罪于梭子当年的不要脸。小根很刻苦地学字典,向梭子要钱买书。梭子默默地,几年来一直沉默少语,村里人的笑声、骂声,她都置之不理,一些浪荡的男人登门求欢,她就骂他们,那些个男人骂她更狠,梭子出去卖咸菜时,都低着头,因为眼睛是肿的。她告诉自己日子总得过下去。

冬雪抹去了秋黄,压住枝头,弯弯的。被风吹落的雪花在半空中依然纷纷扬扬。卖咸菜的那辆木制的车子是用铁皮包的,如今也是锈迹斑斑了,梭子的手掌也生锈了,茧子连着茧子垒得像小山丘一样。时光在她的脸上印出黄斑,密密麻麻的。小根识字挺多的,也好学,但和梭子却有种不共戴天的仇,他认为命运的不济是梭子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一手给他造成的,是梭子毁了他的大好前程,他不配当母亲,只配继续做一个系不紧裤带的女人。

小根很聪明。他要出人头地,离开这个母亲,离开这个家。属于他的天不应该是这个颜色。

梭子时常回忆着段伯伯,与段伯伯的离开一晃就是十六年,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自己继续生存在这个世上,被这父子俩侮辱着,一个侮辱着她的身体,一个侮辱着她的人格,她就是一个想要家庭的人,却背负这么多的痛苦与无助。看着这间不到七平米的小房子,又炒菜又睡觉,小根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刻苦读书。他的志气就是自立后离开这个不要脸的母亲。看着小根日渐长大的背影,梭子拿起一面镜子照到双鬓的白丝,不禁低声泣咽。小根长大了,他回头看着梭子,在他眼睛里梭子这是在赎罪,悄悄地躲在一个村子里,也不挪地儿。小根记忆中的梭子很有活力,但现在一看,苍老了许多,说话也比以前慢了,梭子在家里一直没有动静,小根发脾气的时候,她就出门走走,待小根睡了,她再回来。

小根现在不怎么骂梭子了,虽然他恨这个妈妈,但他更恨他的爸爸。梭子胃部有些疼痛,渗出汗滴,小根在灯下温书,跑过去扶梭子躺下,梭子满眼的泪,不知是疼的还是感动的。

“小根,你过来,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梭子微微地说着,右手一直抚着痛胃。

小根越大越感到过去的做法不对,他读了很多的书,才知妈妈的抚育不容易,以前的错误是年轻的错误,妈妈日后也养着小根,爸爸呢,最可恨的是爸爸,不要妈妈和小根。过去,听着别人骂妈妈,自己也跟着骂,现在回过头来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

“妈,你叫我……”小根坐在那张两人睡的床上,他一直和梭子同睡,环境使他们没有条件分床睡。

“你恨我,我知道,我的身体不好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就像我当初一样,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家。”梭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追溯着自己想要有个家的心思。

“妈……你也不容易,我犯了那么多错误,你都不说我,惯着我……”小根哭了,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梭子好亲近。

“小根,等几天,你到一个地方,去磕个头吧!”梭子想起了叔,又泪水满眶了。

小根看着梭子:“妈,磕头……”

“别问……去磕吧!”梭子轻轻地说。

“为什么凭白无故去磕头,我不去!”小根苦着脸,像受了委屈。

“我没求过你,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往事不想提了……”梭子的脸被泪水冲洗着。

小根答应了,但也让梭子答应他一件事儿,他想离开这个家,出去闯闯。

梭子没有言语,将这十多年存的十万块钱交给小根。小根走了,出去寻找他的天空。

梭子重回到段伯伯的故乡,海浪跟着她的步伐,很是亲密。她坐在阳光下,不再是当年二十岁的小姑娘,皱纹像爬墙虎一样从额上挂下来。海潮像货郎的摇鼓一样击打海面,夕阳下山了,这次她有准备,备的干粮与白水。她咬着干粮,一点儿一点儿地吞咽,眼睛凝视着远方,像把时光重新检阅,她哼着“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两行热泪,情不自禁的涌出。她追求一个家,却一次一次地被别人或是自己摧毁了。今天她又一个人独自在念叨过往,曾经披在身上的忧愁被扯走了,为什么却感到更加的忧愁。梭子回忆着和叔住过的乡下小屋……那些美好的时光,是梭子人生中最美的时刻,因为那里面藏着尚未苏醒的追求,有梭子等待的消息。时间是最无情的,因为它的内容是琢磨不透的,经历了才知换来的是苦涩的未来。良心在一个人的心里会持续多久,难道可以缩短至瞬间的感动吗?叔在天国了,天国是不是也有三姐,他们的恩怨到底是什么,像一个包得很结实的团,在原来的那个村子里是不是越滚越大了,加上泥沙,是不是大而脏啊。故去的人事,没有不被涂抹的,好像这是一种世俗的文化一样,被无限大地传承着。

军区大院重新铺路了,前面有一个池子,躺着一只石头做的海龟,嘴巴喷着水,被四周的十二条石头做的红鲤鱼接住,又顺着口从尾巴处打出一面透明的扇形,池子里有睡莲,漂零着少许的芬芳,弥散在池子的上空。

段伯伯在去年的秋天去世了,他留给梭子几件首饰。其中有梭子最喜欢的珠子手链,不过这条是黄金的珠子。他留给梭子一封信。告诉梭子,自从梭子走后,他一直等着梭子回来,可是梭子没有再回来,他知道梭子一定是遇到什么变故,他希望梭子能平安。梭子是唯一一位向段伯伯说结婚的人,段伯伯没有什么给梭子的,给梭子买了几件首饰。他看到梭子戴着一条塑料珠的链子,他知道这个姑娘喜欢这些,就备了一些送给梭子。但没有等到亲手给梭子戴上。段伯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梭子为妻,因为相差得太大了,把梭子领到家中一直是当作女儿的,也是个伴儿。

老人的身体一直很好,又熬了十多年,一直没有等来梭子……

梭子难受地坐在沙滩的石头上,她不知道以前的路与做法是对了还是错了,日子是过下来了,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她戴上段伯伯送的手链,像当初段伯伯第一次拉住她的双手,在五指交叉间,仿佛走进婚礼的殿堂。在她的成长中,出生地那个被三个儿子活活饿死的大婆给她一份家的味道,大海边住着的段伯伯给她第二份家的味道,父母的家与叔的家给她抹不去的痛,父母的家早已在回忆中成为荒草一堆、废墟一片了。与叔组成的家还在继续着由小根送来的味道,这些现实更像一幅画被矛盾的心情乱涂乱抹。

潮水飞快地击中梭子的脚面,又急速地撤了回去。沙滩上有些海带,绿盈盈地嵌着一层沙子,浓的像墨绿的裙子,淡的像水绿色的蔬菜,凌乱地向各处伸展着。又来一回潮水,另一种姿态争先恐后地上演了。而自己像个光了脚丫的孩子,抹着脏兮兮的鼻涕,躲着人群,无人搭理,梭子想想,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哪怕还是自己一个人。就像当初刚从家乡出来,还有谁陪伴过她吗?

梭子去祭拜段伯伯,把一往情深的话都留在了段伯伯的坟墓前。

一个月后,梭子乘车回去了,与小根的那个家亮着灯。梭子知道,是小根改变了主意,回家了。推门一看,小根跪在地上,直挺挺的。梭子赶忙拉起他,这孩子不知跪了多久,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了。梭子推着卖咸菜的板车,将小根送到医院……

小根醒来时已经躺在家里了,看着面容苍白的梭子,小根用嘴唇紧紧地贴着梭子的手,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妈啊——”梭子浑身一阵汗涌,眼睛怔怔地盯住小根的的眼睛:“小根,你怎么了?”

“妈啊——妈啊——你这是何苦啊!妈啊——”小根闭上眼睛,爬起身子,扑到梭子的怀里:“妈啊,是我亲爹亲妈不要脸,不是你啊——”

“你!”梭子掴了小根一掌,气恨恨地道:“不许你这么说你的生身父母!”

“妈,你傻了吗?你要我去跪的是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人,是不是?”小根怒气冲冲地问道。

“谁告诉你的?小根不能听别人胡说。”梭子抱住小根的头,不让他这样说。

“那个坟头,是你在那个村子里葬的是不是?那里的人告诉我,他们告诉我的啊!他们说你傻,说你是天下最傻的女人,给忘恩负义的男人养一个还不是你生的孩子。他的爹妈都不管他,你却管,你傻啊!”小根抱紧梭子,使劲地推着她,一直地晃动着。

梭子的身子被晃散了。

“我……”梭子看着家里的四壁比脸还干净:“我……我只想有个家……我喜欢你的爸爸,我很喜欢他……他没养你,我养你了,你不能说他,说他就是说我……大人和谁好上了,不是你来骂的……你是孩子懂吗……即便他杀了人,也有政府去处理……你是他的血脉,就要记他的好……还有你妈的好……这是报他们生你的恩情……我的爹妈对我们姐妹也不好……我现在很后悔……我没有家也是我自己不断地在拆散着可以有的家……”

小根静静地听着梭子说的话,不再争论了。

一轮月亮爬进房子,没有点灯,也是通亮。

梭子说想回去住,小根知道梭子想着他的爸爸。没有什么报答养母的,只有顺着她的心。梭子又回到当初与叔住的那个村子,去后山看了当初自己为叔立起的坟头,她并不知道何时执行的枪决,只是将那次到村子里得知这件事的日子当作了祭日。村子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变化,着篮子的人奔跑相告前面有爆米花儿的,梭子甜蜜地笑了。叔当初还是挺疼她的。梭子也跟着人群去看,白白的米花儿倒进塑料盆子里,她也是这样接住爆好的米花儿的。梭子拉了一下小根,待在那里好久,仿佛与叔在一起的时光就像蜜月一样值得回味。小根不懂梭子,只感觉梭子太善良了,善良得有些可怜,值得同情,又善良得有些可恨……

屋门敞着,没有人住,上面的铁挂环抹下一层浓锈,往下掉着褐红色的渣子。梭子走进去,灶台被院外伸进的杂草欺凌着,那些碗勺像是失修好久的样子,一个个在昏暗的空间里等待着生命殆尽。那个洗澡的盆子,堆满了农具,没有了当初的活色生香。碗柜里的咸菜在十六年的时间里风干成了历史的标本。几只雀儿在院外叫着,送来一线生命之音……梭子去院子里,那个轮流站岗的茅厕已被浓密的杂草掩盖得看不见了,压水的井干在那里。梭子呼吸了一口气,梧桐树下,飞回了梭子这只凤凰,梭子将记忆推向前,她感觉这条路没有走错。起码把叔的病治好了,梭子没有对不住叔的地方,叔也没有对不住梭子的地方,因为毕竟未结成夫妻。若反过来讲,叔事先不答应与梭子结为夫妻,梭子会不会为叔做药呢,梭子感觉自己会的。

是不是在岁月中,在心灵中自己的一厢情愿过于多了,未读懂叔的心,就喊着要嫁。叔最喜欢的应是苹姐吧,也爱着三姐,对于梭子或许更多的是感动。感动与喜欢本来就是两回事,是自己混淆了。其实,自己蛮可以置身度外,为什么非要把心拴在叔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上呢。叔与三姐互爱了,是他们俩人的事情,再关涉多了也是三姐丈夫的事儿,又与梭子何干啊,想想当初在三姐院子里听到他们床上的话,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太长了,心思放错了地方……

梭子不断地在推翻过去自己考虑问题的内容,一点儿一点儿地将自己从原来的苦闷中拔出,不容改变的一点是,梭子喜欢叔,而叔喜欢的是别人。

对情感的处理是面对,在有生之年看到更多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将自己设置在问题里去想答案,这样只会作茧自缚,痛在自身,出不来落个抑郁终生。

梭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开始拔着野草,一排又一排,一会儿就堆成了像小山一样高的草垛子。梭子踮着脚尖,朝着东方的朝阳祈祷着。

小根用梭子赚的钱去自费读书了。

梭子剪起了窗花,送到当初卖货的小卖店。村子里的人对梭子是尊重的,是梭子一直以来的德行,追回了时间,也追回了村子里的人对她的尊重。梭子每日总会去叔的坟头看看,和叔说一会儿话,陪叔聊聊以前的时光。

思念在独处的瓦檐下漫步,梭子捡起一块地瓜,用记忆的柴火做一盆地瓜粥,盛出一些,再去送给叔。

梭子想和叔说,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冲动的、可以埋怨的、可以想不开的,日子最终是要过下去的……

凤 阁:本名王铭婵,曾用名凤格。 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著有诗集《问天》。在《时代文学》《山东文学》《阳光》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若干。已出版长篇小说《西洋表》、中短篇小说集《千纸鹤》。擅长古典舞、古琴、钢琴,喜爱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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