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一荻要去任镇长的柳营镇距县城三十公里,在金西县可以说是大大有名的,解放前出了许多将军,解放后又出了许多地级以上领导,即便是今天,在市里工作的人金西县也是最多的,有许多人都在实权岗位上。这几年,柳营镇因为有这些领导的支持,在金西县二十个乡镇中发展最快,基础建设力度大,产业水平高,文化教育各项事业进步较大。吴一荻了解这些,知道要在这样的起点上再做出点儿成绩是比较困难的,所以还没有上任就已经觉得压力很大。
这天,县委组织部部长刘嘉慧送吴一荻到柳营镇宣布班子。刘嘉慧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气质十分出众。车子在大路上奔驰,副驾驶位上坐着刘嘉慧,吴一荻和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一名干事坐在后面。刘嘉慧不说什么,副部长和干事也就什么都不说,眼睛直望着刘嘉慧的后脑勺,仿佛那里上演着精彩的大片。吴一荻也只好一直沉默着,觉得有些压抑。车子走了十多公里,刘嘉慧才回头看了吴一荻一下,又转过头去开了口,说:“一荻同志,到柳营镇当镇长担子可不轻啊,柳营镇的工作基础好,你去了可要更上层楼,努力开创工作的新局面,不能辜负了县委对你的期望啊!”
吴一荻忙谦逊而坚决地表态说:“刘部长说的不错,我自己也感到很有压力,但我一定会在县委的正确领导下认真工作,一定会严格按照各位领导的指示办事,决不给县委丢脸。”
刘嘉慧点点头,说:“目前,柳营镇的党委书记刘梦家有病在省城住院,你去了要处处小心谨慎,在他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做好当家人,以身作则带好班子,带好干部队伍。农村工作千头万绪,你才做主要领导,经验欠缺,千万不可贸然行事,影响了工作大局。”
吴一荻忙点头应道:“我一定按照刘部长的指示去做!请县委和刘部长放心!”刘嘉慧说:“另外,我作为主抓基层组织建设的领导,还要叮嘱你一句,现在刘书记不在镇上,党委书记抓党的组织建设的担子也要你来承担。特别是柳营镇前几年探索出的创建党员专业经济合作社的做法,在全省作为经验推广,这面旗帜决不能丢,你一定要一如既往地抓下去,抓出更高的水平!你原来是分管党建工作的副书记,在这方面是内行,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吴一荻又连忙表态:“我一定会按照您的指示做好工作的!”他默默地想这刘嘉慧真有意思,组织部长是需要亲和力的,但她开口说的却通篇都是官话,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怎么就没有一丝人情味儿?也许她是想保持威严吧?有些领导十分在乎这个。
吴一荻胡思乱想着,大约上午十点,到了柳营镇。柳营镇这几年发展很快,城镇建设得十分不错,四纵三横的街道十分整齐,街面上都是二层和三层的楼房,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镇政府的外面很是讲究,门口有一个大广场,中央竖立了一座足有二十米高的不锈钢雕塑,现代味十足,几个伸出的“亮爪子”托起一个巨大的圆球,是所谓的镇标。政府半开放式围墙上红色瓷砖贴到底,上面是闪闪发光的铁帽子。车子一驶进政府大院,镇上的干部急忙出来迎接。他们早就接到组织部的通知,都在等着刘嘉慧和吴一荻的到来。镇上的副书记朱志勇、郑良宗和几个副职领导把刘嘉慧和吴一荻接了进去,刘嘉慧安排镇上全体干部职工在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装修得富丽堂皇,窗明几净的,粉红色的塑板吊顶,还安装了几十个小射灯,长条会议桌油黑发亮,一圈椅子全是软包的,人一坐上就深深陷进去。三面墙壁被锦旗、奖状挂得满满当当,靠墙的地方还放了一圈儿桌子,上面均匀摆放的奖章、奖杯,被亮晶晶的玻璃罩罩着,仿佛在无声地讲述这个镇辉煌的历史。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宣布了县委对吴一荻的任命之后,刘嘉慧开始讲话,对柳营镇新领导班子今后工作提出几点要求。
就在刘嘉慧讲话之际,忽然听到外边人群咋咋呼呼,她皱皱眉,扭头向会议室窗外一看,却见一群人正从镇政府大门外往进冲,个个情绪激动,大声地吵嚷着。吴一荻也听到了,跟着刘嘉慧往外看,立刻被外面的阵势吓了一跳,这些人有许多穿白戴孝,拉着一口棺材,有两个人居然把镇政府的牌子摘了下来,狠狠的用脚踩着。镇政府门卫正在极力劝阻,但是显然他们并不肯听,三五个小伙子狠狠地把门卫推到一边,有一个小伙子还对他拳打脚踢一顿,人群就这么冲进了镇政府大院。棺材在正面主楼前摆下,前面有人一边烧纸钱一边放声大哭,其他人都高声吆喝着要见书记和镇长。这些人分明就把镇政府大院当作了灵堂。吴一荻暗骂上天不睁眼,刚刚来柳营镇,没有想到就碰到这么一件倒霉事。
刘嘉慧黑下脸问:“朱书记,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朱志勇脸色涨红,有点儿结巴地说:“刘部长,是,是这么回事……”
刘嘉慧和吴一荻听他一说,终于明白了。原来县财政给柳营镇下达的其他收入没有办法完成,镇上于是给每个干部分摊了任务,每人每月一千元,完不成的以当月工资抵顶。为了工资不被“充公”,干部都千方百计开掘财源,到处罚款,一时罚单满天飞。即使如此,大部分人还是完不成任务,程度不同的被罚了工资,一年下来以工资垫付财政收入任务最多的干部达七八千块钱。正好年底了,书记刘梦家住院去了,镇长又调走了,干部比较闲散,大家便几个人一组,想办法往回挣被罚去的工资。结果,有三个干部在山上碰到一群羊。由于这几年提倡牛羊圈养,出山就要罚款,干部们以为机会来了,就兴冲冲截住了。放羊的是个小孩,吓得直哭,三个人只好到他家去取罚款,但这家人偏偏日子非常穷困,小孩的父亲不在家,他母亲连哭带闹就是没有钱。三个干部大都被镇上处罚了五六千块钱,心里有火,看到这女人不出钱还闹个不休,就也冲动起来,到屋里去抬那为数不多的粮食。那女人死活拉着不让抬,说再抬我就喝药了。一个干部以为她在耍泼,说你喝,还怕了你?结果那女人真就喝了农药。三个干部慌了,赶紧招呼着叫车把人抬到镇卫生院抢救。农用车在小道上颠簸了十几分钟,没走出多远居然坏了,等再次找到车把人拉到卫生院时,已然没救了。这家人在村里是大户,她男人回来和本家一商量,第二天早晨抬着尸体一村人浩浩荡荡赶到了镇上。就在刘嘉慧把吴一荻送到柳营镇召开领导班子会议的时候,人群把镇政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嘉慧问清楚了事由,立刻十分恼火,一扫刚才女性领导特有的温厚,粗暴地对吴一荻说:“这是典型的乱收滥罚!吴镇长,既然你已经到任了,这事你看怎么办?”
吴一荻根本没有想到第一天到柳营镇,就会发生这种事情,他心中感到万分窝火:我日他哥的,怎么这么倒霉,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竟会摊上这样的事!但他有气却撒不出,心里叫着倒霉脸上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来,依旧笑容满面,沉着地说:“请刘部长先回避一下,我和镇上其他领导商量一下,妥善处理!”
刘嘉慧点点头,一言不发,走到吴一荻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的新办公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吴一荻吩咐一般干部职工立刻散会到院子里劝阻情绪激动的人群,务必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留下全体班子成员开会。吴一荻望了望大家,柳营镇除书记外的十三名班子成员都在,但大家低着头,没有一个人说话。吴一荻知道大家正在心里看着他,心想:自己刚一来,拿这个事来让大家看他“亮相”,未免难度指数也太高了吧?吴一荻环顾了大家一眼,说:“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们谁也不愿看到的。我也不能因为不了解情况而推卸责任,既然我已经来了,就有义务和大家研究处理这件事。现在我们召开党委会议,研究一下这个事情如何处理。请朱书记谈谈自己的看法!”
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朱志勇满以为自己这次可以当上镇长,结果却落空了,心中不快,不知正想什么,吴一荻一问,他才回过神,说:“这都是我们领导班子的过错,刘书记不在,我们对干部管理不严,才造成如此后果,我首先向吴镇长检讨。至于如何解决,我尚未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先听听大家的!”
吴一荻知道大家现在都看着他,谁也不会说什么,即使有办法,也不见得会讲出来,他略一沉吟,说:“我有个不成熟的意见,谈出来,大家补充。我的意见是处理这件事遵循这么五条:一、封山禁牧没有错,羊群进山按照《封山禁牧条令》处罚是对的;二、干部工作中有什么问题,由镇党委政府组织调查,谁的问题处理谁;三、有什么问题可以向镇党委政府反映,喝药也不对;四、不管责任在谁,先把死人拉回去埋掉,镇上可以先垫出一笔钱帮助处理后事;五、死了人,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来镇上表示一下也可以,但到此为止,要求他们相信镇党委政府一定能够妥善处理这件事,马上回家去。按照这五条,我们和他们家人协商处理,我想问题会解决的!”
大家听完,马上表示赞成:“这个办法可行!”于是这五条一经吴一荻提出,就成了镇党委政府的意见。
吴一荻向刘嘉慧作了汇报,刘嘉慧同意他的意见,说:“我再强调三点,可以叫做三个一定吧。一是一定要冷静,不能再激化矛盾;二是一定要注意控制局势,不能发生群众暴力事件;三是一定要妥善抚恤死者家属,体现党和政府的温暖。”
吴一荻听出来了,刘嘉慧的意思其实说穿了,是叫自己花钱买个安稳,但她的这些话见得人、上得书,挑不出任何毛病。吴一荻点头说:“是,我们一定按照刘部长的指示,把这件事妥善处理好!”
回到会议室,吴一荻对班子成员分工,叫王云龙等两名副镇长出去做工作,请大家进来到会议室坐下面对面商量如何处理这事。两名副镇长出去后,吴一荻说:“其余领导,每人先把自己的钱准备五百元。门外群众进来后,马上来会议室开会。”
说好说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名副镇长才把那些义愤填膺的群众请进了会议室,一部分人还边走边骂。院子里早已弄得乌烟瘴气,有几个人还故意随地大小便,没有一个干部敢说个不字。吴一荻等大家都坐下了,才说:“首先向大家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吴一荻,是新调来的镇长。说我是新调来的,不是推卸我的责任,正是要承担责任。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事已经出了,再说什么都不能让死者复生。大家心平气和一点儿,商量这事怎么处理。”
领头的一个男人,大约是死者丈夫的哥哥,满脸络腮胡子,粗暴地说:“怎么处理?让那三个坏种去抵命!要不然,这事没完!”这话让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接了过来:“这些坏种实在太坏了,要他们抵命!”
吴一荻皱了皱眉,说:“请大家先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好好说!我向大家保证,我们决不会袒护干部,如果调查下来,是他们的错,我们一定按照规定处理,该承担什么责任就让他们承担什么责任。但这有个过程,有个程序问题,也有个时间问题。我想先请大家把死者送回去,好好埋了,俗话说:亡人奔土如奔金嘛!随后,咱们再慢慢协商处理,怎么样?”
吴一荻话才说完,就有几个人嚷道:“埋人没有那么容易!就算给他们判了刑,可是人死了不能复生,大林没有了媳妇,三娃没有了妈,政府要给他赔一个媳妇,给娃赔一个妈!”
这话就是无理取闹了,吴一荻的脸上出现了愠怒,停下不说话,但他知道口舌之争是愚蠢的,就温和地说:“大林没有了媳妇,三娃没有了妈,而且他家还很困难,我们的确很难过,很同情。但要说给大林赔媳妇、给三娃赔妈,这我们也是做不到的。但给大林另外找个媳妇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帮助大林,发展生产,增加收入,摆脱贫困,我想一定会有人愿意嫁到他家的。”
又有一个人冷笑了一下,说:“说的轻巧,摆脱贫困有那么容易?”
吴一荻注视着他,说:“困难当然会有的,但我们一定会尽力克服的。国家政策这么好,只要我们好好努力,一定能够致富的。”
那人又冷笑一声:“国家政策是不错。但一到你们这些歪嘴和尚口里就错了。我们不愿意栽苹果,你们为什么强制我们栽,五年了,谁家的果树又有了收成呢?”
吴一荻内心不免有些尴尬,没有想到县上提倡的栽植果树会让群众这么反感。他还没有说什么,大林的哥哥又嚷起来:“别扯那么远了,咱就说这人怎么埋?”
吴一荻说:“这样吧,镇上的财政情况我也不太了解,我们几个领导每人先给大林家捐五百元,用于丧葬。大家先回去,安置大林媳妇的后事,安置完了我们大家再协商最终怎么处理这件事,大家看怎么样?”大林哥哥说:“你想这样把我们骗得离开镇上吗?我们可不上你的当!”
那位叫王云龙的副镇长在柳营镇工作了多年,从镇经委副主任一直干到副镇长,在群众中比较有威信,这时帮着吴一荻说:“大家不要有顾虑,先回去安葬大林媳妇,完了我们再具体协商处理。请大家相信我们,吴镇长和组织一定不会欺骗大家的。”
吴一荻接着说:“现在大家在这里再怎么争论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大家对我刚才说的意见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出去商量一下,我们等着大家!”
大林家的人在会议室外商量了半天,终于同意了吴一荻的意见,回到了会议室。大林的哥哥说:“我们姑且相信你们一回,先回去埋人,然后咱们再处理这事!但如果到时候你们不能妥善解决,我们哪怕是告到中央,也要讨个说法!”
吴一荻终于安下了心,说:“难得大家这么通情达理,我代表镇上谢谢大家。我想再给大家解释一下,封山禁牧这是没有错的,羊群进山按照《封山禁牧条令》处罚是对的,要不然我们的造林成果拿什么来保证?当然我们干部工作必须讲究方式方法,属于干部的问题,由镇党委政府组织调查,谁的问题处理谁,我可以向大家保证,绝不姑息迁就;另外,今后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通过正确的途径向党委政府反映,喝药也是不对的,大家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对孩子、家人负责。大家要相信镇党委政府一定能够妥善处理这件事,现在回家去办理丧事!”
大林和家人拿着柳营镇十三名班子成员捐的钱拉着棺材回去了,大林的儿子和几个亲戚凄厉的号哭着,烧过的纸钱灰在冬日的冷风里飞得到处都是。吴一荻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什么严重后果,否则,组织部长刘嘉慧那里怎么交代呢?如今,各级领导最怕的就是群众上访,但谁都明白,只要把上访的群众劝离了现场,事情就算解决了一半,最终还不是要靠钱?而钱是政府出的,虽然出得越少越好,但如果能解决问题,多一点儿也无妨,只要不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就好。这么想着,又觉得刚到柳营镇,就碰上死人,实在是不吉利啊,一定得找个风水大师来看看!
时间已是下午四点,整整过去了五个多小时,刘嘉慧正在镇长办公室焦躁不安,吴一荻进来汇报说暂时平息了事态,她立刻松了一口气,略微放下了心,也露出了笑脸。刘嘉慧又召集柳营镇全体班子成员,高度评价了吴一荻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这说明县委任命吴一荻当镇长的决策是英明的,要求班子各成员要积极配合吴一荻,干好柳营镇的事,为县委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吴一荻站在院子里,挥着手望着刘嘉慧的车子开出镇政府大门,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完全放下心来。
晚上,镇村干部少不了来向吴一荻表示祝贺,吴一荻招呼大家坐下,会计、文书早和几个干部摆好了烟、酒、糖、茶和一应物品,大家兴高采烈的划拳喝酒。吴一荻注意到,在这些人中,两名副书记朱志勇、郑良宗虽然表现得十分热烈,但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在强装笑颜,吴一荻心里明白他们的想法,但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再给包括他俩在内的所有人敬酒。
二
第二天,吴一荻专门抽出时间到全镇各村去,主要是掌握情况,认识干部。几天里跑了一圈儿,他对柳营镇的基本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柳营镇这几年发展迅速,产业优势明显,苹果产业在全市十分有名,乡镇企业中建筑、镁矿、草粉加工等也逐渐形成了气候。吴一荻特别注意到,柳营镇拥有极为丰富的温泉资源。在温泉的上游,泉中之水可以煺生猪毛。温泉附近的老百姓极具智慧。因为人如果泡温泉的话可以有效地治愈皮肤病,当地的老百姓便在泉水的中下游开发了许许多多的温泉澡堂,不仅金西县内的人连外地人也不辞辛苦大老远地专门乘车来到这个小镇洗温泉浴,这也极大提高了柳营镇农民的收入水平。吴一荻就想,要是把这些小打小闹的群众集中起来,新建楼房,配套一定设施,完全就是一个不错的温泉休闲中心。但他同时也知道,要是以政府名义实施,必然有许多难度,不如招商引资,办私营的,不知有谁愿意来办。
吴一荻到镇上的第一天,就给刘梦家书记打了一个电话,既是问候也算是报到。吴一荻明白,现在所谓的工作其实没有多么复杂的,倒是和书记处理好关系才是第一位的。现在离镇人代会召开还有几天,他算了算自己来镇上也有半个月了,应该亲自去看看刘书记了。安排好镇上的工作,备了礼品,他坐着镇上那辆崭新的豪华桑塔纳到省城探望党委书记刘梦家。
柳营镇党委书记刘梦家因为中风到省城住院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在省城医院的病床前,刘梦家闭着眼,静静地躺着。吴一荻汇报了镇上近期的几项工作后接着说,自己来柳营镇,情况非常生疏,而且又是刚刚担任政府正职,衷心希望刘书记早日康复,回来领导镇上的工作,自己将全力配合他。刘梦家慢慢地说,县委派吴镇长来柳营镇任政府一把手,自己衷心拥护。对吴镇长,自己以前就有所了解,是非常出色的年轻干部,前途不可限量,能来柳营镇一起工作,自己非常高兴,现在自己身体不好,不能上班,吴镇长不要有什么顾虑,尽可放开手脚,大胆工作,相信一定可以开创全镇工作的新局面。刘梦家的语重心长让吴一荻有些感动,就握着他的手说,请刘书记放心,自己一定不辜负书记的托付。他给刘梦家留下两万块钱的医药费,就回来了。
吴一荻并没有像刘梦家说的那样放开手脚,但凡大一点儿的事,他都要向刘梦家请示,工作完成后也要向他汇报。党政一把手交恶往往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他原来工作的碧云镇书记和镇长斗争两败俱伤的教训对吴一荻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不能让刘梦家感到他的不尊重,特别是在刘梦家患病期间,尤其要让刘梦家感到自己虽然不在单位,但党委书记一把手的深远影响还是在发挥作用的,这柳营镇还是他的“王国”。显然刘梦家对吴一荻这么做是十分满意的,尽管每次他都说不要向他报告了,由吴一荻处理即可,但每次他都会提出自己的意见,而且安排得十分详尽,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一定要严格按照这个安排不折不扣抓好落实,仿佛他不是在病床上和吴一荻通电话,而是坐在柳营镇会议室里对全镇一百二十六名干部安排工作。
镇人代会如期举行,吴一荻正式被代表选举为柳营镇镇长。他慷慨陈词,表示一定不会辜负全镇人民群众、县委、县政府和镇党委的信任,履行好镇长职责,为柳营镇建设小康社会、和谐社会尽心尽力。
三月初,县委、县政府召开了“全县春季生产工作暨农业产业化工作推进会”,要求各乡镇积极推进农业产业化进程,在今年的春季生产中,大力发展特色主导产业,达到“一镇(乡)一业、一村一品”。党委书记刘梦家还在省里住院,吴一荻想这项工作事关全镇今后几年的发展思路,必须要向刘书记汇报,听听他的意见。
这天晚上,吴一荻安排召开了一个班子会议,讨论如何贯彻县上会议精神,确定镇上主导产业。他先传达了最近县里召开的几个会议精神,接着说:“全县农业产业化工作推进会,主要一点就是要求各乡镇积极推进农业产业化进程,大力发展特色主导产业,达到一镇(乡)一业、一村一品。咱们镇怎么贯彻落实这项工作,请大家结合县里会议精神讨论一下。当然,我们先形成一个初步意见,最后的拍板定案,要等我向刘书记汇报后,由刘书记决定。”
班子成员都沉默了,没有谁说话。吴一荻说:“大家随便一点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得不全面也没关系,大家集思广益嘛!”副书记朱志勇开了腔:“要我说,这又是一个形式主义。前几年,县上提倡发展支柱产业,咱们这二十个乡镇可是变着法子折腾,种烤烟、养兔子、种药材,几乎什么都试遍了,却都失败了。后来又提倡特色养殖,逼迫群众喂蝎子、养鸽子、养蜗牛,什么恶心养什么,最后那些个东西哪一个又让老百姓赚了钱?有一个乡镇到外面考察了一个种植项目,回来鼓励群众种植,在县委工作信息上发了一个简报介绍经验,还被市委转发,说外地一个县靠此项目全县群众集体致富,发展这项产业是一条绝好的致富路子。县委领导对此很感兴趣,也去考察了一回,准备回来全县推广,结果,到那里才知道,为种这个东西,当地不知有多少群众血本无归,县里几个县级领导和十几个乡镇书记、镇长已经被法办。县委领导一路缄默,悄悄回来,绝口不提这件事了。而要全乡种植的那个乡,一年后乡上给种植户赔偿了一百多万,没有领导的庇护,书记、乡长早法办了!在我们这个发展还算不错的地方,发展什么都应该让老百姓自己作主,我们也别逼民致富了,还是什么也不做,效法老子无为而治。”
吴一荻没有想到朱志勇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却又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自己就是从那个乡镇调到柳营镇的。那是吴一荻到碧云镇工作的三年前的事,镇上考察了一个红苏种植项目,就像朱志勇说的,结果让种植的群众赔了一百多万,对此怨声载道,多亏种植面不大,镇上出了一百多万元的钱赔偿给了群众。
吴一荻尽量放缓语气说:“发展是允许犯错误的嘛,小平同志不是说过要摸着石头过河吗?我想,我们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既要落实好县委会议精神,做好农业经济结构调整,大力发展农业产业化,又要以此为借鉴,把那些真正能致富的好项目发展起来!”
另一名副书记郑良宗说:“是啊,发展是允许犯错误的。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借着发展的名义,为了给自己搞政绩、捞资本,犯下多少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们说得容易,但群众可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同意朱书记的意见,我们无为而治,让群众自由发展。这样,虽然我们没有政绩,但群众却可以得到实惠!”
两个副书记在公开向自己叫板,吴一荻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感觉,他们对自己当这个镇长果真是敌意颇深。如果他们隐藏在暗处,也许许多事情会给吴一荻造成困难,现在跳出来了,吴一荻反而不怕了,他相信只要自己以诚相待,一定会取得共识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不能和他们达成一致,他们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怨而贻误了工作。
吴一荻微微一笑,说:“两位书记说的不错,在我们身边的确发生过许多抱着为个人捞政绩的目的却打着工作旗号的事,也的确有因此而损害了群众利益的事。但我想,既然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打出为个人目的的旗号,既然还是在工作,那么只要把工作做好,既为群众办了好事、实事,又达到个人目的,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郑书记说得好,群众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所以我们一定要认真研究,既充分考虑我们的实际和群众的接受能力,又借鉴外地经验稍为超前一点儿,找准一个好的发展路子,让群众真正得到实惠。我们可不能犯虚无主义的错误,因噎废食,止步不前啊!”
副镇长王云龙接口说:“吴镇长说得好,我赞同。前几年我们是走了弯路,也的确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但要完全抹煞那些探索的成绩也是不行的。至少,通过那些探索,让我们知道了哪些路子是不适合我们这里的。正如吴镇长说的,我们不能犯虚无主义的错误,说崇高一点儿、大一点儿,党和人民要求我们、时代要求我们探索发展的路子,说小一点儿,我们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无为而治我们是轻松了、舒服了,可是我们对得起谁?”
吴一荻听王云龙说得有礼有节,心中一热,终于有人支持自己,便做出无意的样子,望了王云龙一眼,王云龙也正在望他,吴一荻便微微点一下头,示意他说下去。
王云龙点点头回答着他,说:“我在咱们镇工作多年,一直在思考,我想,别的什么我不敢夸口,要说发展什么产业才适合我们的实际,我是完全有发言权的。以我之见,在我们镇二十个村,川山区十村水草丰美,土地广阔,适合发展草畜产业,走改良品种、个体育肥的路子;原区十村土地相对较少,可以把长期利益和眼前利益结合起来,就发挥我们的优势,咬定果树栽植不放松,同时兼顾地下套种地膜洋芋。这两个产业,只要我们不断改进技术,提高科技含量,到任何时候都不会衰败。”
吴一荻等王云龙说完,不等别人发言,就接上说:“我到咱们镇不久,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意见,在咱们镇其实还有一个产业可以搞,就是地热资源开发。我们可以把那些小打小闹的群众集中起来,配套一定设施,统一规范管理,完全就是一个不错的温泉休闲中心。但要是以政府名义实施,必然有许多难度,所以招商引资、办私营的是最好的思路。我想,在发展第三产业服务业方面,就搞温泉开发,今天会议给各位班子成员定一个招商引资的任务,温泉开发是引资重点,请大家思考;工业乡镇企业方面我们就办好原来的几个镁矿开采企业;农村经济方面,我这几天考虑不少,我想,就按照王镇长说的,发展草畜和果树间作洋芋产业。请大家讨论讨论,这个思路可不可行?如果可行,就初步定下来,等我汇报刘书记同意后,正式上报县委、县政府。”
既然会议有杂音,为了避免议而不决,吴一荻干脆定了调子,他明知有点儿一言堂的味道,但又不得不如此。包括朱志勇、郑良宗在内,大家便表态,没有别的意见,吴一荻拍板:初步就这么定下。
会议散了,吴一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感到,有这么两个副书记,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值得欣慰的是,有王云龙这么个副镇长,目前看来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忽然想,王云龙会不会来和他谈关于那两个副书记什么事呢?他想,王云龙来好还是不来好呢?来,自己可以借此了解一下那两个副书记的情况,但如果真是这么个打小报告的人,自己也许会因此而看轻了他;不来,自己也许一段时间里不会听到别人说那两个副书记的什么情况,要防止他们弄手脚,也许会困难一些。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中,过了几天,王云龙都没有来找他,这让吴一荻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
三
来柳营镇不久,吴一荻就发现,每个乡镇几乎都有那么几个村支书尾大不掉、自以为是,而在柳营镇,也有那么几个村支书,由于历任领导都对他们礼让三分,长期以来就形成了一种骄横霸道的习气,对党委书记也不太尊重,对他这个镇长就更不当回事,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吴一荻就在心中捉摸,想刘书记不在家,自己一定要把握好火候,千万不可因为和镇村干部处理不好关系而给自己造成难堪。
但事情往往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发展,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吴一荻上火的事。果园地整理工作结束后,吴一荻主持召开了项目建设推进会议。这是吴一荻到柳营镇召开的第三次大型镇村干部会议,前两次,他只是按照县委、县政府的安排,对要做好的工作进行系统的部署,关于干部作风除了冠冕堂皇的泛泛要求几句外讲的很少,通过近一个月的工作,他基本了解了镇上的干部,对村上的干部也有了一个概略的认识,他就打算在这次会议上对干部工作作风多强调一些,怎么也不能让人家以为书记不在,自己连干部都管不了。上午十一点,会议时间到了,会议室里坐满了干部。主持大会的副书记朱志勇宣布会议开始,讲了诸如高度重视、认真听记等几条会场纪律,要求全体干部要从讲政治的高度开好这次会议,就请吴一荻安排项目建设工作。
吴一荻扫视了一下会场,大家都做出一副要认真听讲的样子,他心里一边考虑如何安排最近的工作,一边偷闲窃笑,中国的会议真是有意思,不管什么会议都要求从讲政治的高度出发,其实这种大会,要人人都高度认真是根本不现实的,如今的人,不管什么样的会议,不管谁在作什么样的报告,谁还会把它当回事呢?吴一荻想,只要大家能把会议精神大致记住就不错了,自己当副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就在他刚要开口安排工作之时,忽然发现坐在前排的几个村支书中,居然有三个村的支书连笔记本都没有带,抱着胳膊大模大样的望着吴一荻,这三个支书正是把他这个镇长不怎么当回事的李佩良等三人。吴一荻心里有火,指指李佩良三个人,问:“李佩良三位支书,你们今天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
会场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了,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三个。这三人却不明所以,互相转头看着对方。
吴一荻忽然抬高声音,呵斥说:“你们还是不是开会来了?今天的会议十分重要,俗话讲赴宴还要带个手绢擦嘴,你们开会居然连个笔记本都不拿,你能保证我讲的你都能完全记下?你们保证能不折不扣地按照镇党委、镇政府的安排,抓好村上在建的项目?”
李佩良等三人立刻满面通红,极不自在起来,他们原本就没把吴一荻放在眼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根本没有想到,吴一荻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们下不来台。吴一荻又说:“现在大家等着,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去买笔记本!我希望你们不要过分浪费大家的时间,浪费时间可就是谋财害命!”
三个人其实是带了笔记本的,但这时也不能就此拿出来了,只好极不情愿的出去转了一圈儿,把带来的笔记本取出再进到会场,吴一荻看出来了,却装做不知道,吩咐继续开会。
这一招果然起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会场秩序出奇的好。李佩良三个是柳营镇资历最老的支部书记,从没有人这么对他们不客气过,会散了十分憋气,就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最后三个人一致提出,撂挑子不干了,也给吴一荻回敬一下,让吴一荻知道这几个村没有他们是不行的。他们料定,吴一荻是不会真的让他们辞职的,一定会来挽留,到时候他们就给吴一荻出点儿难题,看他还敢不敢给他们脸色看。以前有几个党委书记也想杀杀他们的霸气,就是让他们用这种方式给顶回去的,这一招几乎屡试不爽,他们想这一次也会成功的,商量好了就到朱志勇这里辞职来了。
朱志勇笑了,这正是个好机会,挑起支部书记和吴一荻对着干,让他尝尝孤立无援的滋味,最后还不是要他们这些老班子成员收场?虽然达不到赶他出去的效果,也好让他不能轻视了自己。朱志勇就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给他们倒茶,故意火上浇油:“怎么,有点儿伤你们的自尊?没有办法,吴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肯定要烧一下的,以后注意点儿,别再丢人现眼了就是!”
李佩良喝了口茶,气咻咻地说:“我们惹不起躲了还不行吗?我们哥儿三个不干了!请朱书记给吴一荻带个话,还没有人这么对过我们!这吴一荻也太有点儿过分了吧,我们几张老脸往哪儿搁?”另外两个支书在旁边也一个劲帮腔,朱志勇指着他们三个人笑了,三个也笑了,看来大家是心照不宣了。
下午,朱志勇就把三个支书辞职的事跟吴一荻说了。吴一荻正在批阅文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好,既然他们这么说,而且也是说在你这个分管组织工作的镇党委副书记面前,看来他们是真的不想干了!好吧,朱书记你也给他们三个说一声,他们的辞职我接受了,镇上目前正在考虑合适人选,让他们把手头的事情收拾一下,准备在最近几天交出手续!”
第二天,朱志勇就把吴一荻的话给李佩良三个讲了,当然少不了肆意渲染吴一荻的无礼。李佩良三个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口里嚷着真的不干了,朱志勇心中冷笑,等着他们三个去吴一荻那里闹事。
吴一荻其实早就看出了朱志勇的用心,他丝毫不动声色。他知道,对付李佩良三个,既要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但又只能是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吴一荻何尝不明白,如果真的把他们三个撤了,那三个村的工作就别想做了。而吴一荻也知道,这三个当然也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真的辞职的,他们只是在试探自己,只要自己沉住气,他们就会先沉不住气的。果然,在几天后,李佩良毕恭毕敬的来到吴一荻的办公室,先讪讪地向吴一荻承认了错误,继而又表示要好好工作,完成镇上交给的各项任务。吴一荻仿佛从来不知道他要辞职的事一样,高度赞扬了他的工作,勉励他扎实工作,为其他各村起到表率作用。李佩良表示一定要按照吴镇长的安排好好工作,再三表白后才意气风发地走了,吴一荻靠在大班椅上望着他的背影笑了。
李佩良从吴一荻办公室出来,正好碰见了朱志勇,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朱志勇什么都没有再说,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想,不但李佩良会来找吴一荻认错的,另外两人也会来的,他们谁也不会真的放弃那个十分实惠的角色的。
过了几天,吴一荻和副镇长王云龙坐着那辆桑塔纳去李家湾村,他想看看,李佩良到底是说一套做一套,还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开展工作。说实在的,吴一荻心里还真没有底,要知道现在全镇其他十七个支部书记都在看着李佩良三个,李佩良他们三个与吴一荻能否配合共事直接影响到他的威信和其他支部书记对他的态度。吴一荻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李佩良真的不配合,自己该怎么办?在处理大林家那件事和产业调整工作上,别的副职领导都对他这个年轻的一把手冷眼旁观,惟独王云龙出面支持,吴一荻对这个年长自己十几岁的副手心存好感,比较器重,因而下村时候,大多是带着他,而王云龙也不负吴一荻的器重,在很多时候帮他出谋划策,处理了一些比较复杂比较棘手的问题。这次他特意叫上王云龙,心想,如果万一李佩良消极懈怠,只有让王云龙去做工作了。
李家湾村是柳营镇条件比较好的村,桑塔纳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停在了村部。村支书李佩良听到车响,和村上主任、文书、计生专干等几名干部迎了出来,见是吴一荻,几人忙热情地招呼吴一荻和王云龙。
李佩良笑容满面,说:“吴镇长来了,快请里边坐!王镇长也来了!”
吴一荻应着,问:“在干什么呢?”
李佩良一边给吴一荻、王云龙敬烟,一边笑着说:“镇上前天召开的劳务工作会议,给我们的任务很重,一共三十名,我们动员了十七个,还差十三个,刚才正研究怎么组织发动群众外出去务工!”
吴一荻从李佩良的表现看不出他对自己的记恨,心想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他也就尽量表现得热情一些地对待李佩良,说:“县里给我们镇分配的外出务工人员的任务很重,镇上当然要给各村分解下来。这是省、地、市三级扶贫部门组织的,有很优惠的条件,希望你们要认真落实人员,完不成任务的,要按照会议安排的,从重处罚。”
劳务工作是今年县委、县政府主抓的一个重点,主要领导在各类大会上强调,要把劳务经济作为全市经济发展的又一支柱产业,从讲政治的高度一抓到底,抓出成效。不久前召开的全县劳务经济工作会议,县上给各乡镇下达了任务指标。其实这几年,大多数群众对外出打工有了认识,有条件的都出去了,每年回来差不多要挣上万块钱,对别的在家的人是一个很大的诱惑,那些原来不愿意出去的也出去了。说实在的,吴一荻对宣传、培训、组织群众外出务工有明确的认识,但对这种定指标、分任务的做法不太理解,这是不是就是某些学者、专家讲的“逼民致富”?但既然吴一荻在乡镇政府一把手的位置上坐着,就不太好说什么了,县委、县政府安排的,他必须不折不扣地贯彻落实好。
吴一荻说:“我和王镇长下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外出务工人员落实的怎么样了,你们在这方面工作做的不错,已经动员了十七个,一定要抓紧工作,落实剩下的十三个。另外,全县农业产业化工作推进会议后,我和县种子公司协调,依托咱们这里川地肥沃,适合种植优质玉米的优势,把咱们李家湾村列成了全县玉米制种基地之一,后天县种子公司要来人指导咱们群众种植。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你们马上召开群众会议,向大家做好宣传动员,一定要把最好的土地拿出来,今秋给种子公司交上满意的种子,把这个产业巩固下来。”
王云龙是包抓李家湾等三村片区的责任片长,等吴一荻说完后接着说:“制种玉米在咱们县两个乡镇已经搞了几年,亩均收入在一千二百多元以上。但他们那里的土地条件不如咱们这里,咱们只要好好务做,收入一定会超过他们。所以,对咱们村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产业了,大家一定要做好工作。”
李佩良非常高兴,一把握着吴一荻的手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吴镇长可给我们办了一件实事啊!”
吴一荻故意板着脸说:“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子,等你做不好工作,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佩良笑说:“保证完成任务,您就瞧好吧!”
吴一荻看李佩良工作不错,心里十分高兴。回去的路上,王云龙说:“李佩良这些年对谁都不服气,历任党委书记都拿他没有办法,没有想到,吴镇长一来,就收服了他。”
吴一荻叹息说:“其实,我也是硬着头皮啊,那些当了多年的支部书记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下去,咱们撤了他,一定会成为工作的障碍。其实他们几个根本不想下去,只是想给我出个难题罢了。你不知道,来的时候,我其实十分担心他哩!只是我摸准了他们的心思,比他们稍为能沉住气而已。谁都知道,村支部书记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粒大的官儿,但在他们的位置上,实惠还是不少,谁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王云龙说:“这你都知道?”
吴一荻说:“怎么能不知道呢?只要他们不是太过分,咱们谁不是睁一眼闭一眼?农村的事过于认真是没有办法收场的啊!”
王云龙十分感慨,说:“谁说不是呢?没有谁不想把事弄得明明白白的,但谁又能真正弄明白?”
应该说,刚当上柳营镇镇长的一段时间,吴一荻真有点儿战战兢兢。半年过去各项工作有序开展,他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底洋溢着一种不能与别人分享的愉快。他升迁之快,在金西县是比较少见的,有些人在副书记、纪委书记的位子上坐了五六年都没有的事却叫他一年就赶上了。几个和他谈得来的乡镇长都说他有背景,又说他“硬通货”没少花,其实只有吴一荻明白,自己是怎么当上这个镇长的。
晚上,吴一荻特地赶回县里,看望妻子秦羽菲。秦羽菲出身虽在农家,但却是书香门第,算得上小家碧玉了,是县文化馆的一名艺术工作者,有着浪漫主义般美丽的脸庞和身段,但在家庭生活中却绝对是现实主义的,家里的一切事务她处理得井井有条,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如今男人当了镇长,这让秦羽菲感到很满足。当然当不当官倒没什么,只要男人能常在身边,就是她的幸福。现在吴一荻回来,秦羽菲十分喜悦,吴一荻就感到非常冲动,想早早要她了。偏偏女儿熙茜见爸爸回来,十分兴奋,在屋子里跑来串去,不肯去睡,让吴一荻很是着急。秦羽菲红着脸,眼风如水,向吴一荻摊摊手,吴一荻就无奈地做了个鬼脸,却又被熙茜看见,也学着做鬼脸,更加不想去睡了,秦羽菲抿嘴哧哧地笑。
好容易熙茜玩累了,秦羽菲抱进卧室里安顿睡下。秦羽菲出来,吴一荻一把抱住她,秦羽菲也像蛇一样缠住了他,俩人吻得透不过气来。吴一荻此刻心中放下了包袱,异常激动,他一边脱自己的衣服,一边手忙脚乱地解秦羽菲的衣服。这一夜,吴一荻一连要了她两次,这是近三年来没有过的事,秦羽菲乌发似云般披散,媚眼如丝,娇喘连连,双臂像钳子般紧紧抱住他,吴一荻也表现得异常冲动,体内久蓄的欲望,像决了堤坝口一样,喷涌、狂泻而出,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有人说:权力和金钱是最好的壮阳药,能让任何一个男人硬邦邦勃起,难道才当上这个小小的镇长,自己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权力真有这么大的魔力?这么想着,他的脸都发烧了,自己竟也这么俗气吗?
他就格外卖力,粗暴地动作着,仿佛要以这种方式赎罪似的,秦羽菲就在下面似乎痛苦又似乎满足地叫着,一溜儿直撒欢。
四
没有想到,高兴了没几天,让吴一荻烦心的事情就来了。那是贯彻县上“一镇(乡)一业、一村一品”精神的产业发展规划的确定下以后,吴一荻和王云龙细细研究了一番,俩人都觉得在原区栽植更大面积的果园,一定会受到群众的阻挠。柳营镇这几年栽植了八千亩果园,原上的平地几乎要栽完了。吴一荻说,我这几天看了看,在山原接合区,还有一片土地,面积应该有两千亩以上,如果好好整理一下,作为栽植果树的产业用地,再好不过了。王云龙也赞成,说这个主意不错。吴一荻兴奋地说我们现在再去实地察看一下,如果可行就定下来。
这一片地足足有两千多亩,吴一荻和王云龙看了都感觉不错。吴一荻当场拍板:就在这里修梯田,整理土地,今秋全部栽植果树。一定下来,吴一荻马上先调集了几台机械加班加点进行平整,夏收一结束就立刻组织群众出工整理。夏收之后,正是一年里天气最热的时候,吴一荻穿着的白衬衣早被汗水和尘土染成了黑色的,虽有一顶草帽扣在头上,但那火辣辣的骄阳晒得他脸似乎都要裂开了。他到各村工地检查督促,坚持和群众一起劳动。农村最重的活儿就要算这做土活了,每天都累得他半死。
这一天,吴一荻来西岭村工地督查,又和群众一起劳动了半天。支书周成章戴着一顶破草帽,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右手一直扇着,汗珠不停地往下掉。他望望天,骂道:“这狗日的天气,简直要热死人了!”对吴一荻说:“吴镇长,咱们到那边去喝点儿水,凉一凉!”
吴一荻嗓子也正在冒烟,就叫上驻村干部张大勇和村文书,到离工地二里多路的南门村商店,要了一扎啤酒,坐下来喝。周成章看吴一荻脸黑得像锅底,皮蜕了一层又一层,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就开玩笑说:“吴镇,你这副样子,要是弟妹在这里,恐怕心疼得要抱住你大哭!”吴一荻也笑了,周成章说的没错,当初他刚下乡镇,在造林工地被风吹日晒,脸上蜕皮,嘴唇干裂,比现在还要狼狈,正好妻子秦羽菲出差,见到他那个样子,当时就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几个人休息一会儿,再回工地干活。七月的天,说变就变,乌云才上来,眨眼间就是倾盆大雨。吴一荻和大家赶忙往回返,他一再叮嘱周成章:“雨这么大,山路一定非常泥泞,让大家不要再坐车了,走着回去,辛苦一点儿,衣服淋湿也没什么,千万要注意安全!”
柳营镇有一半村在山区,离南门村梯田工地有几十里路,来的时候,各村都组织乘坐三轮农用车,虽然镇上一再强调,不准农用车载人,但不坐三轮车,走几十里山路到工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镇上只好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但谁都怕发生交通事故。今天下雨,山间土路三轮车行走非常危险,所以吴一荻一再叮嘱。周成章答应了,和大家一起往回走。
吴一荻刚刚回到镇上,手机就响了,一接,是周成章:“吴镇长,不好了,一辆三轮车翻了,俩人受伤了,情况很不好!”吴一荻一听就火了:“你说什么?车翻了,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为什么还要乘车?”周成章为难地说:“是这样,开车的是个冒失的小伙子,我虽然也按你的要求禁止乘车,但他禁不住大家怂恿,没想到还没走多远,就出事了!”吴一荻怒道:“没想到出事?我早就想到了,才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可你!”
没办法,事情已经这样了,好在七月的雨来得快去的更快,路已经晾干了,吴一荻让政府的吉普车去接两个受伤的群众,把他们送到卫生院,吴一荻吩咐卫生院院长,赶紧组织人员治疗。
好事不出门、坏事一日千里闻,受伤的群众马上有人状告柳营镇特别是吴一荻,不顾群众死活,雨天也强迫群众坐农用车出工,导致群众受伤,要求组织追究他的责任。县里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和分管安全的副县长接连打电话,狠狠批评了吴一荻,对农用车载人事件非常恼火,全县通报并限令做出深刻检查,要求以此为鉴,把问题解决在基层。现在的领导,最怕的就是群众上访,只要有人上访,也不管具体情况如何,一律认为是底下工作失误造成。吴一荻知道,现在各乡镇都在进行梯田改造,县里这么做,无非是杀鸡骇猴,让别的乡镇提高安全警惕,可是这倒霉事偏偏叫自己碰上了。无奈,吴一荻在全县干部大会上作了检查。回到镇上,吴一荻的情绪很坏,才当镇长不久,就能这么倒霉,他觉得很丢脸。
周成章对这件事非常抱歉,在镇上最有名的饭店摆下酒席,一再叫吴一荻来,说是给他道歉,吴一荻怎么也不去,大家都干的一回事,挨批评、做检查,是自己应负的责任,处罚他们、批评他们,叫他们汲取教训、做好安全工作是必须的,怎么能叫他们道歉呢?周成章见这样不行,就不提道歉的事,只叫吴一荻来吃一顿饭。村上干部请领导吃饭是很平常的事,吴一荻推辞不脱,只好叫上王云龙去了。
村上的这帮干部为人豪爽,喝酒又都是海量,加上有心给吴一荻道歉,都要让他喝个一醉方休。周成章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吴镇长,我知道,有人说我‘疲,其实不是,我是对那些不对胃口的人才疲,像你这样年轻有为、又体谅下情的领导,我是一百个服气。你放心,这次是个意外,有什么问题我到县委、县政府去说,绝不会影响到你的!来,咱们弟兄喝一个!”
吴一荻闷声说:“算了吧你,别说的这么好听!你要是对我一百个服气,你就不会顶风违纪,用农用车载人,造成这个事故!事情已经出了,引以为戒就行了,到哪里去说什么,谁会听你的?”周成章笑起来,狡黠地说:“是是是,我知道,用农用车载人是我的不是!可是,我知道,你其实内心里也根本没有想着要禁止,山路这么远,不用车载,等劳力上到工地,也就到了下工的时间了。赶不上工程进度,你一样会骂我疲的!呵呵呵,是不是?”吴一荻听他说的这么透,也笑了,指着周成章说:“好啊,你倒会揣摩我的意思!”
周成章发牢骚说:“每年梯田建设开始的时候,镇上都安排工程所在村杀猪宰羊,犒劳我们,可是,你知道的,这饭是好吃难消化啊!你要求工程质量要高,进度要快,还要不出任何问题,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吴一荻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好啊,你工作出了问题,倒会在这里找借口!镇上的决策,岂是你可以随便议论的?你刚才还说对我这样年轻有为、又体谅下情的领导是一百个服气。怎么说着说着就牢骚满腹了?”
周成章和吴一荻碰了杯,坐下来一口喝完,说:“你年轻,在乡镇工作不久,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说怪话,就是咱们的刘梦家书记,你别看他现在正襟危坐,一副严肃古板的样子,其实在当副职的时候,也是怪话连篇的!你不相信?我就给你说说。那是刘书记在大王镇当计生办主任的时候,有一次,县计生局召开乡镇计生办主任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没有人给他们倒水喝。刘书记站起来,说:‘报告,我要请个假!县计生局长问:‘什么事情要请假?刘书记说:‘我口渴的要命,请个假回大王镇喝杯茶再回来开会。局长气得要死,说:‘很不巧啊,今天县里停水,喝不上!刘书记步步紧逼:‘自来水没有,难道超市、商店里饮料和矿泉水也卖完了吗?局长盯了他半天,终于把局里的会计臭骂了一顿:‘赶紧给你这些爷买水去!要不然,我看他能把我吃了!”
吴一荻和村上其他干部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没有那么紧张了。大家都端起酒杯给吴一荻敬酒,吴一荻也给他们敬酒,一时之间,猜拳行令的声音充满了耳际。
吴一荻本不善喝酒,但是今天心情不好有意喝酒解愁,加上周成章他们几个有心敬他,慢慢就喝得有些多了。酒精的刺激,让平日比较稳重的吴一荻也渐渐变得狂放起来。吴一荻一边给周成章他们敬酒,一边坏笑着说:“你们当我什么不知道?我也听说了刘书记一个笑话,你们知道吗?不知道?那好,我就给你们说说!刘书记后来不当计生办主任当了副乡长,乡政府领导班子分工的时候,他推脱不过只好又分管了计划生育。有一次到县里参加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县计生局长就问他:‘你哭着喊着跑到县委求爷爷告奶奶,说不干计划生育工作了,为什么又干起来了?刘书记说:‘哎呀,你不知道啊?过去干惯了计划生育工作,几天没有干,我沟子痒得不行了啊!哈哈哈!”沟子痒是金西县骂人的土话,周成章这些村干部当然明白,都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办公室,吴一荻觉得情绪好多了。他想,别看这些村干部看起来粗俗,细想倒都很有意思,处处透出一种文化人没有的狡黠,其实也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啊。
五
吴一荻没有想到,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做检讨的事情不过是小菜一碟,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才是真正的烦恼。仅仅是接踵而来的头一件,就让他手足无措了。
这天,吴一荻正在办公室审查柳营镇城镇提质扩容规划,忽然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县委主管干部工作的郝秀晨副书记打来的,忙接了:“喂,郝书记,您好!”说着话,脸上带着谦恭的微笑,似乎相信电话那头的郝秀晨一定可以看到一样。郝秀晨声音懒洋洋的:“一荻啊,最近干得不错吧?好,好!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啊!好好干,年轻人,要有干大事业的理想!”
吴一荻为了当上镇长,曾经多次走过郝秀晨的路子,而郝秀晨也没有辜负吴一荻,终于帮他实现了晋升的愿望。吴一荻一直想去感谢他,却都被他制止了。吴一荻心里很纳闷,如果说郝秀晨清廉,那么他上次就不会接受自己送的五万元,而既然他帮了自己,就不会一再拒绝他的谢意。纳闷归纳闷,吴一荻当然不能向别人说。今天郝秀晨主动打电话来,吴一荻猜不透他到底要说什么,就很小心的应着他的话:“工作我觉得做得还可以吧,欢迎郝书记多来柳营镇检查指导,我一定会按照您的要求积极做工作的……”
郝秀晨话题一转,打断他说:“一荻啊,你是我很放心的干部,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吴一荻忙说:“郝书记,您是我最尊敬的领导,对您的知遇之恩我没齿不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办得到,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不折不扣的完成!”
郝秀晨说:“这个我是相信的,所以我才推荐你当柳营镇镇长嘛!吴一荻啊,我说的是这么回事,你也知道的,现在的社会,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走走路子。最近我急需一笔资金,向省、市几位道高望重的同志汇报一下工作,你能不能先替我解决一部分?当然,随后我有了,马上就会还你的!”
吴一荻心一跳,沉吟了一下,想仔细思考一下到底怎么回答,但是他又十分害怕郝秀晨会觉得自己不愿意给这笔钱,就顾不上思索,赶忙试探说:“不知道郝书记您需要多少?”按照吴一荻的想法,他要五六万也就多了去了,自己想想办法,可以筹集到的。
不料,郝秀晨说:“我需要三十万!我想这个小数目,你可以办到的!”
吴一荻就像当头被浇了一桶凉水,愣了半天,嗫嚅说:“这么……这么多,容我想想办法!”
郝秀晨说:“就这么点儿,你还要考虑什么呢?我想你就尽快筹集吧!当然,这个忙你也可以不帮,我绝不会怪你的!你自己看着办!”说完,郝秀晨不容吴一荻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吴一荻呆立了好半天才放下电话。他知道郝秀晨和常务副县长向子华争着想当县长,的确是需要钱来打通某些关节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郝秀晨会狮子大张口要这么多钱。郝秀晨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加起来当了五六年,应该不缺这些钱,但是只要是装入自己口袋的东西,一般人都不会再心甘情愿往出拿,郝秀晨当然也是这样,所以就向自己下手了。这个钱显然是必须要给,即使自己刚才只说要考虑一下,他已经很有意见了,不给,他是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自己这个镇长还能消停地当下去吗?可是要是拿镇上的钱给了他,这么大的窟窿,自己又该怎么来弥补呢?郝秀晨说以后会还他,鬼知道他会不会还!想了大半天,他也没有想出个好主意来。
烦恼归烦恼,工作还是要做的。柳营镇地热资源丰富,但这几年却没有得到很好开发,吴一荻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为此,他专门和副镇长王云龙带人细细进行了考察,形成了一个可行性论证报告和效益分析。这天,他给老同学方清华打电话,询问有没有机会得到市里什么投资。吴一荻的大学同学方清华官运亨通,市里公开选拔副县级领导干部的时候,一举得中,在邻县当了两年副县长,现在调回市政府当了秘书长,成了一名正县级干部,整天和市里那些头头在一起。方清华说,市里投资的可能性不大,但可以采取招商引资的方式,跟外商签订协议,共同开发,正好有个客商,原是柳营镇人,这几年在大上海做生意,资产过了亿元,最近和市招商办衔接打算回来投资,到时可以和他协商。吴一荻知道方清华说的这个人叫范余庆,但从没有想到他能回来投资,听方清华这么说,就特别高兴,再三叮嘱方清华,一定要给自己引见。吴一荻安排王云龙再三斟酌,一定要把招商引资的有关资料准备周密妥当,只等方清华来电话。过了没有几天,方清华就打来了电话,要吴一荻从速到市里来,已经有几个单位得到消息,都要来争取。吴一荻接完电话,马上叫上王云龙,坐车赶到了西平市。
西平市这几年发展很快,变化日新月异。吴一荻几人来到市里最好的宾馆西平宾馆住宿,不是吴一荻摆阔,这也是投资环境的问题,招商引资不能表现得寒酸。西平宾馆院里停着许多车辆,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似乎有什么重大活动。一打听,原来省里来了人,吴一荻心中就叫糟糕,看样子这当儿见方清华可能是不行的了,他应该是在随着市委市政府的头儿在搞接待。
吴一荻给方清华打了电话:“老同学,我已到市里,住在西平宾馆,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坐坐!”
果然,方清华笑着说:“嗬,来得够快的。只是现在见面不行,我没有空。省上来了一名副省长和两名副厅长,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正在接待,我们走不开,随后咱们再说吧!”
第二天,在方清华的斡旋下,吴一荻和柳营镇那个叫范余庆的客商商谈了一个上午。范余庆对开发地热资源建度假村的事有兴趣,但也有顾虑,对投资环境、政府支持等事,特别是柳营镇距西平市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交通条件不好势必影响度假村效益的事顾虑比较大。吴一荻看难以说动他,就转变方式,邀请他下午和市里领导一起坐坐,范余庆推不过就答应了。吴一荻一出来就给方清华打电话,邀请他下午参加,叫上市里主管招商引资和道路交通的副市长曹大年。方清华答应自己一定来,曹大年能不能来可不敢打保票,容他再想想办法。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方清华打电话说他和曹市长来了。吴一荻忙和王云龙几人下来接曹大年,方清华早从车里出来,给曹大年开了车门,曹大年慢慢下了车。吴一荻看这曹大年也就是四十出头,高大白净而文气,不像个高级领导,倒是像个学者。方清华给他介绍吴一荻:“曹市长,这位就是我同学!”
吴一荻忙和他握手,说:“曹市长您好!我是金西市柳营镇镇长吴一荻,今天能请到您,实在万分荣幸!”
曹大年和他握着手,说:“小吴镇长,不错不错!”范余庆这时也来了,方清华就向曹大年和范余庆、吴一荻等人互相介绍,几个人客气一番上了楼。
到了包间,大家坐定,吴一荻请曹市长点菜,曹大年挥一挥手,说:“点就不要点了,请他们拣有特色的菜上就是了,只是不要太铺张了,够吃就行。”他这么一说,博得大家连声喝彩,都说曹市长实在,体贴下情。
吴一荻掏出烟来给各位敬烟,曹大年不抽,方清华、范余庆各点了一支。吴一荻再次致意:“曹市长,我今天请您来这里,实在有些唐突,方秘书长多次同我说起您,我想请您多批评我的工作。”
曹大年说:“吴镇长不要客气,方秘给我介绍过你的情况,年轻人,想干事,很好的!今天我们就一起欢迎范先生回西平探亲,看看家乡的发展,支持家乡的建设啊!”范余庆忙说:“哪里啊,劳动各位领导真不好意思。离开家乡多年,回来了一看,才知道还是家乡山清水秀,父老乡亲热情好客啊!”曹大年直笑:“发达地区的客人到了落后地区,总是称赞他们那里山清水秀,民风古朴,你范先生不会也是这样看待家乡吧?”
范余庆不好意思起来:“曹市长好幽默,批评人也很讲艺术。我说的可是真心话。我是西平人,对家乡的感情是极深的!在外面漂泊多年,很想回来的!”
吴一荻说:“范先生能够回来投资,实在是家乡人的福气!”
几人说着话,吴一荻看菜上来了,就说:“曹市长,喝点儿白酒吧?” 曹大年笑道:“依我啊,什么酒都不喝。” 方清华一直听他们说话,这时对吴一荻说:“今天就喝杯红酒吧!”他知道曹大年喜欢喝轩尼诗红酒。斟好酒,吴一荻又请曹大年发话。曹大年说:“吴镇长是东道主,还是你发话吧!”
吴一荻便举了杯说:“今天有幸请到曹市长,我感到很荣幸。感谢各位领导和朋友长期以来对我们镇的关心。今天还有个意思,就是范先生回到家乡,我也代表家乡人民欢迎他回家看看!”
曹大年听罢,放下筷子鼓掌,大伙儿也跟着鼓掌。鼓完了掌,大家就喝了这轮酒。曹大年接上说:“范先生,像你这样,学有所长,干些实实在在的事业,很好。来,我就喧宾夺主了,借吴镇长的酒,欢迎范先生回西平投资!”范余庆就端起杯,礼貌地和曹大年碰了,大家也一起举杯干了。
不一会儿,一瓶大轩尼诗喝完了,吴一荻说再来一瓶。曹大年却怎么也不让再开了,说:“今天的酒恰到好处。”
方清华也向吴一荻示意不要再开了,这才作罢。吴一荻问问大家是不是吃好了,再说声不好意思,大家都说好了,就慢慢出来往楼下走。吴一荻很客气的把曹大年、方清华和范余庆送下楼来。在曹大年和方清华的帮助下,次日上午吴一荻终于和范余庆顺利签约,引资一千万。吴一荻十分高兴,又宴请了曹大年、方清华和范余庆,当然,少不了给曹大年和方清华准备了厚礼送上。
六
吴一荻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朱志勇算计的对象,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居然会这么卑鄙。那天,县人口计生局通知要来柳营镇进行上半年计划生育工作考核。吴一荻立即主持召开了全镇干部大会,安排应对考核。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基本国策,从中央到地方,抓得十分紧,每季度检查一次,半年、全年进行严格考核,平时督查不计其数,对那些工作不扎实的乡镇,轻者要悬挂警示旗,主要领导戒勉谈话,重者“一票否决”,党政一把手就地免职。可以说,在乡镇,计划生育工作占了全部工作的一半左右,由于牵扯到乡镇领导的去留,所以各乡镇特别重视,考核前都要做精心的准备。在乡镇干部中流传着一句话:“计划生育,第一要靠工作,第二要靠工作,第三还是要靠工作。”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吴一荻自然知道,要说各级计生考核,最难对付的就是县这一级的,由于他们底子熟、情况明,下来又是特意找毛病的,要想顺利通过难度很大,到市里考核,县里就会和乡镇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市里,难度反而小了,一到省上考核,市、县又会和乡镇联合对付省上。为了通过考核,各乡镇无异于应对一场大仗,都准备了不止一套方案,对陪同考核组调查的、提前上门培训的、后勤保障的、打探消息的等各路人马,都有明确的分工,甚至对一旦发生问题,被查出漏洞后如何进行补救都有周密的部署,吴一荻也这样做出了严密的分工部署。
县里考核组很快就来了,没有进政府大院,全部都下村调查了。吴一荻马上安排按照预定的应对方案,工作迅速展开。县里带队的是计划生育局的一名副局长,是吴一荻的好朋友,考核组的成员除了局机关的工作人员外,还有从各乡镇计划生育办公室抽调的人员。吴一荻一面陪着副局长朋友说话,一面在电话里询问抽查的情况,从前方反馈回来的消息都是进展比较顺利,应该可以顺利通过考核。
那副局长朋友说:“吴镇长,你就放心吧,再怎么咱们也要讲点儿人情,你刚来柳营镇主政,我们要是吹毛求疵,那不是不够意思吗?”
吴一荻很高兴,玩笑说:“得了吧,你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拿着县委、县政府的鸡毛当令箭,走到哪里哪里倒霉!”
副局长叹息说:“真是好心成了驴肝肺!不过,我们这些人在乡镇领导眼里都是非常讨厌的,最不受欢迎的人,这倒是实情,我们这一行,都快把人得罪完了啊!”吴一荻大笑说:“算你有自知之明!”
调查人员陆续回来了,时间已是下午六点,吴一荻安排用餐。吴一荻看到在计生局抽调的入户调查人员中,居然有碧云镇的计生办主任孙建平。吴一荻在碧云镇工作期间,孙建平给了他很多支持和帮助,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没想到这次能碰面。吴一荻心中十分高兴,大声打招呼:“孙主任!”
孙建平去年被提拔为镇计生办主任,这次被抽调参加考核。他跑过来握住吴一荻的手,使劲摇着,玩笑说:“吴镇长,你好啊!果然是要当一把手啊,你现在比过去当副书记的时候可有派头多了!”
吴一荻说:“好啊,你没有糟践的人了居然来糟践我?我说,来柳营镇了,怎么不到我那里来啊?是不是我过去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孙建平有些神秘地说:“哪里,别人那里我不去,你这里我一定是要来的!等会儿,我就来,要给你说个事!”
吴一荻望着孙建平的背影,心里十分感慨:乡镇干部长年奔波在乡下,十分劳累辛苦,但大多数人一辈子却只能一直做一般干部,像孙建平这样能被提拔的人是少之又少的。许多人工作没有少干,也付出许多努力,但依然是没有结果的。吴一荻就知道,前几年在柳营镇有几个干部工作很不错,为了提拔下了血本,甚至让自己老婆对当时的党委书记展开公关,但依然没有达到目的,空给人留下笑柄。吴一荻为乡镇干部感到无限悲哀,因为你工作干得再好,县委、县政府领导根本不会知道,他们只认得乡镇书记和乡镇长,别人没有机会和他们接近,又哪里谈得上得到他们的赏识和提拔呢?而在县里、市里工作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一直围着领导转,稍微一点儿成绩,领导就会看在眼里,他们当然容易升迁了。
晚饭安排在镇上最大的酒店里,吴一荻给所有人员敬酒,气氛十分热烈。吃完了饭,回到镇上,孙建平到吴一荻办公室,神秘地说:“吴镇长,你这回必须请客!你知道吗,要不是碰巧是我,那你可就惨了!”
吴一荻一边给他递烟,一边笑问:“有那么严重?说来听听,如果真的该请客,那当然一定会请的!”孙建平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是这样呢!”吴一荻也正经起来,问:“怎么回事?”
孙建平告诉吴一荻,在刚才入村调查中,陪同他的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朱志勇虽然认识孙建平,但并不知道他和吴一荻关系相当要好,就故意捣乱,给吴一荻背后捅刀,授意两家妇女申报说在今年初各生了一个孩子但没有报告,镇计划生育工作人员也没有将自己纳入管理。这种情况,以计划生育工作术语说就是两个“出生漏报”和两个“育妇漏管”,问题是非常严重的,如果反馈回计生局,再汇报给县委、县政府,那么,按照“一票否决”的原则,吴一荻的镇长是丢定了。孙建平在填表时做了处理,没有像她们说的那样填写,也没有声张。回来后,孙建平就来给吴一荻报告了。
吴一荻听了,吃惊不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朱志勇会这么弄他,如果真的让他得逞,一个“出生漏报”已经可以让领导对自己谈话诫勉,何况是两个,再加两个“育妇漏管”,那么县委免去他的镇长那是没有任何含糊的。他心中连叫侥幸,这次多亏是孙建平,倘若换了别人调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啊!吴一荻一时恨得直咬牙,说:“我真没有想到,朱志勇这人这么卑鄙!”
孙建平说:“你俩怎么回事,他居然会下这样的狠手报复你?”
吴一荻叹了口气,就把自己和朱志勇的情况给孙建平说了,孙建平意外地说:“真是没有想到,我以为你当了主要领导应该没有什么烦恼了,没想到会这样!”
吴一荻心里一直耿耿的,见到朱志勇非常不舒服,但表面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朱志勇看到考核结果并没有像自己期望的那样让吴一荻受到县委、县政府处理,心里很惊疑,打听之下知道了孙建平是吴一荻的好朋友,料想一定是他帮了吴一荻,那么吴一荻也一定知道自己在搞鬼了,朱志勇惶惶不安,后来看吴一荻不动声色,更加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十分老实,一段时间再没有弄什么小动作。
也是活该朱志勇倒霉,时间不长,有一个偏僻乡的人大主席因病调回了县直单位,县里考虑给那里调一个人大主席。吴一荻感到机会来了,就专门到县里去了一趟,极力向郝秀晨副书记推荐,让朱志勇去当这个人大主席。郝秀晨副书记听从了他的推荐,很快把朱志勇调到那里任正科级的人大主席。朱志勇心里虽然知道肯定是吴一荻弄了手脚,自己从此再没有当镇长的可能了,但却有苦说不出来,毕竟吴一荻推荐自己从副科级升迁为正科级了。随之,在吴一荻的推荐下,县委任命王云龙为副书记、纪委书记。搬倒了这个绊脚石,把拥护自己的人提拔上来,吴一荻的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七
吴一荻清楚地看到,朱志勇的调离,对郑良宗的震慑作用不小,一段时间里不敢再搞小动作,他就放宽了心。他没有料到,更加尴尬的日子其实才刚刚开始。这天早上,吴一荻主持完政府干部大会,安排了近期几项十分紧迫的工作。刚刚散会回到办公室,电话正好在响,吴一荻一接,是在省城住院的刘梦家书记打来的:“吴镇长,最近可辛苦你了!我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打算明天出院,你派车来接我!”
吴一荻忙说:“我们天天在盼着您回来,终于到这一天了,这样吧,我马上动身去接您!”
刘梦家爽朗地大笑说:“啊呀,那怎么行呢?你就不必来了,让司机小李来就行了!”
吴一荻听得出刘梦家心情非常好,一定是恢复得不错,坚决地说:“您康复出院,这是我们全镇的大事和喜事,我一定得去,您就不要管了!”
刘梦家还在推辞,但吴一荻听得出,并不是很坚决,而且他对吴一荻来接自己是十分喜悦的,这更坚定了吴一荻去接他的决心。他放下电话,立刻安排司机小李和镇上的会计老赵,准备好一切,下午和自己到省城去接刘书记。
到了省城医院,刘梦家还责备吴一荻不该亲自来接他,但吴一荻能看得出,如果自己真的不来,也许刘梦家反而会不高兴的,他就庆幸自己来对了。他和刘梦家说话间,会计老赵和司机小李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吴一荻说:“咱们找个地方,好好为刘书记庆贺一下!”
回到柳营镇,吴一荻安排镇、村干部休假一天,全体为刘梦家接风,刘梦家一再推辞,吴一荻看得出,他同样是无比喜悦的。接风完了,他和刘梦家书记交换了意见,让司机小李送刘书记回县里的家中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可是,刘梦家回来以后的几天,吴一荻就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他明显觉得刘梦家把自己晾在一边,虽然大小事情都让自己知道,但也仅限于知道,从不安排自己干什么,一切都随自己的意,想干就干,不想干也从不批评,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个镇长。他有好几回找到刘梦家,商谈自己对镇上工作的意见,刘梦家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言不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也就感到非常无趣。
吴一荻想,自己的处境就像走钢丝般十分尴尬。吴一荻就告诫自己,一定要不动声色,处理好这种关系,既不能明明白白和刘梦家公然作对,也不可消极退让,而是应该在斗争中团结,在团结中斗争,不能让他们忽视了自己这个镇长。但要处理好这种关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吴一荻时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柳营镇西部几村道路交通不便,镇上组织群众对道路进行了整修。由于拓宽道路,要占群众的麦田,许多群众不理解,到镇上闹事,把镇政府都围住了。刘梦家安排吴一荻负责对群众进行解释说明,并且统计所占土地和毁坏青苗的面积,由镇上做出补偿。在吴一荻的耐心解释下,群众总算答应等几天,如果解决不了,就要到市里去讨说法。
当天晚上,吴一荻在党委会议上汇报了情况,刘梦家书记让吴一荻负责先对破坏的青苗折价做出补偿,同时协调各村,在村集体公用地中给群众补上占去的土地。
一连几天,吴一荻在西部这几个几村协调给群众补偿土地的事情。突然接到办公室的通知:刘书记要他回来开会。吴一荻就赶紧回镇上来了。却见班子成员都被通知回来,在刘梦家办公室等着。
刘梦家慢吞吞地说:“我们开个会吧。我安排的给群众发放因为修路占了的土地的青苗补偿的事情差不多一周了,却还没有发。吴镇长,你不会是嫌群众闹得不紧吧?你打算让他们再来围攻政府吗?”
刘梦家这么说,吴一荻有些意外:“我已经安排会计在筹备资金了,马上可以开始的。”刘梦家书记脸色忽然变了,看了吴一荻一眼,似乎沉思一下,转头大声吆喝:“赵会计,赵会计!”
会计进来赔着笑脸,小心地说:“书记,您找我?”刘梦家脸色墨黑,声色俱厉地说:“吴镇长叫你发青苗补偿,你为什么不发?”会计战战兢兢地说:“正好手边没有钱,我已经按吴镇长的安排,筹集资金呢,马上就可以发了!”刘梦家怒喝:“没有钱?没有钱怎么不给我说?给我说,我把我家的房子卖了,群众的青苗补偿不能不发啊!”会计慌忙说:“我马上就发!”
刘梦家断然挥挥手说:“不用了,你不要筹钱,把账抓紧结了,准备给小任交手续吧!”会计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书记,您……是说……”刘梦家生硬地说:“你没有听懂吗?我是说,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做会计了,到西岭村去包村吧!”半晌,会计眼里泪水下来了,怏怏地走了。
吴一荻几乎惊呆了,青苗补偿的事很紧迫,但确实要有足够的资金来解决才行,刘梦家不帮着筹集资金,反而发那么大的火?甚至还要换人把他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包村?吴一荻的脸色涨得像猪血般通红。别的班子成员除了王云龙有些担忧的样子之外,没有人说什么,都冷眼旁观,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吴一荻说:“刘书记,这个,我看这么处理赵会计,这个是不是太重了?”刘梦家一摆手,说:“不关你的事!群众关于修筑道路的事,已经有过一次群体上访,青苗补偿的事,我们再不及时发放,再次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对我们来说影响就太大了!但我没有想到,党委会议定下的事,会在会计这里被挡住。这个会计实在可恶,他打算干什么,是想把我刘某人拉下马啊!我们镇上有一种不正常的风气,一般干部不听领导干部的,副职不听正职的,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听他这么说,吴一荻忽然明白了刘梦家的用心。在乡镇,都是镇长管财务,往往以此和书记抗衡。刘梦家打算削弱吴一荻的权力,换掉原来的会计就是向他开的第一刀。这个会计本来是吴一荻当了镇长之后,新换上来的,而这个小任却是刘梦家最近刚调过来的,当然是他的心腹了。这不是刘梦家小题大做,他的真正目的是在于对吴一荻进行打压啊。以后的日子,吴一荻感到压力特别大,而其他班子成员也看出了门道,除了王云龙之外的几个人都渐渐对他这个镇长态度就不太好了。
回到家里,吴一荻的情绪很坏,一言不合就和妻子争执起来。时间一长,秦羽菲的脾气也变坏了,对他时时横加指责。争吵过后,吴一荻也很后悔,想对她道歉,但秦羽菲的态度却非常恶劣,借口参加单位的文艺排练,每天早出晚归,根本不听他说。他就只好作罢,一个人回镇上去生闷气。
这天常务副县长向子华来镇上检查工作,刘梦家和吴一荻热情接待。但向子华却没有到检查点去,而是让刘梦家安排几个人打麻将。县里领导下来,在乡镇工作之余,往往与民同乐,打打扑克、搓搓麻将,联络联络感情,提升自己在干部中的亲和力。但像向子华这样,下来还没有工作就打麻将的并不多。吴一荻知道,上次市委调整县里班子的时候,向子华和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书记郝秀晨两个人呼声都很高,特别是向子华,在常务副县长的位子上坐了四年多,早就不耐烦了,但最终俩人谁都没有上去,俩人对此都有情绪。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向子华到乡镇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卖力了。今天一下来,向子华没有工作就又像往常一样张罗着打麻将了。
吴一荻不喜欢打麻将,也不怎么会打,刘梦家就自己参加,又叫来王云龙、郑良宗俩人和向子华凑成一桌,吴一荻就坐在向子华旁边看。
刘梦家摸起一个“二万”,啪地打出一个“红中”,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几个烟圈,仿佛不经意地对吴一荻说:“吴镇长,这样吧,你不打麻将,坐在这里也是很无聊的,我们陪着向县长玩,你带几个干部去把今天向县长要检查的点再完善一下,向县长等会儿还是要看的!”
向子华把牌一推,笑了,说:“我和了!啊呀,红中、五条两对倒,等得我好苦啊!”他在几个人的惋惜声中一边把搁在桌上的钱搂过来,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错,我一定要看的,我的工作向来都是十分务实的嘛!”
本来向子华今天要去检查的这几个点是千亩苹果示范园区、千亩玉米制种基地示范点,分别是由王云龙和郑良宗包抓的,但现在这俩人在打麻将,却要自己去完善工作,刘书记明显有给自己难堪的意思。
王云龙和吴一荻不错,也看出了刘梦家的意思,忙说:“还是吴镇长留下,我去吧,那里本来就是我包抓的点儿嘛!”
吴一荻摆摆手,强装爽快地说:“不用了,我去。刘书记放心,我一定做好工作,让向县长满意!”然而,吴一荻在这几个点上,到下午七点多,却没有等到向子华来,办公室通知吴一荻,向县长不来了,县里有会议已经回去了,吴一荻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娘。
过了一段时间,吴一荻就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刘梦家换掉了会计之后,对镇上的财务能够直接插手了,立刻就知道了吴一荻把三十万元挪用的事情。那次郝秀晨跟吴一荻要三十万,第二天吴一荻就安排会计提了三十万现金,自己亲自送到了郝秀晨的手中。为了堵上这个窟窿,在梯田建设过程中,吴一荻规划了两千亩的工程,却在给县水保局的工程报告中上报了三千亩,按照每整修一亩梯田国家补助四百五十元的标准算来,多出来的一千亩可以得到国家补助资金四十五万元,除了三十万填补镇上的窟窿,其余十五万当然还得打点县水保局的头头和工程验收人员,也没有剩下多少。刘梦家对此很有想法,但他又不敢和郝秀晨做对,就想方设法排挤吴一荻。
自从吴一荻把钱给了郝秀晨,他就知道这是一枚埋在自己的枕边的定时炸弹。刘梦家换掉会计以后,吴一荻就时时感觉这枚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一想起来,他就非常害怕。现在看来,刘梦家是决心要把定时炸弹引爆了。吴一荻绝望地想,天要塌下来了!
八
日子就这么难熬的过着。终于,吴一荻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天中午,陪交通局来的张副局长喝了点儿酒,心里有事儿,就容易醉,送走他们,回到办公室,李佩良几个支书早在等候。吴一荻就带着醉意和他们商量城镇建设中占用土地的事,在最近几年,城镇建设是乡镇工作最复杂最费神的,那些占地、拆迁和补偿的事实在太让他头痛了,为了妥善解决这些问题,他不得不依靠那些“地头蛇”村干部。
这时候,方清华忽然打来了电话。电话刚一响,不知为什么吴一荻居然有一阵心惊肉跳的感觉,看看号码,忙快步走回卧室把门关了,才打开手机接了。那边,方清华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郝秀晨被市纪委‘双规了,据说是存在严重的腐败问题。我给你说一下,你可要留心!”说完,不容吴一荻说什么,匆匆挂了手机。
吴一荻一下像掉入了冰窖,刚才的酒全部出成冷汗,全身冷透了。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吴一荻在最担心的时候,也侥幸的想,只要刘梦家不敢公然和郝秀晨做对,这事就不一定会被别人发现,郝秀晨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只要当了县长,一切就都好了。可是谁能想到,他不但没有当上县长,反而落入法网啊。
吴一荻感觉腿都软了,一下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起来。他想,一旦郝秀晨的问题被纪委的人全部查实了,自己怎么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啊。吴一荻仿佛看见,纪委和检察院的人拿着手铐向他走来,他几乎要昏过去了。
吴一荻内心惶惑,面子上却不好表现出来。对李佩良几个敷衍几句打发他们走了,也不管他们万分狐疑的目光如何看他,就关上门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这一夜一刻也没有睡着。第二天,按照安排,吴一荻主持召开职工会议部署近期工作,看到郑良宗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大约他也知道郝秀晨被双规的事了,就幸灾乐祸等着看吴一荻的笑话,吴一荻就越发心事重重,简单地交待了工作就散了会,一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没有出来,好在刘书记一直不太理他,他做什么也没有人过问,镇上的职工早就知道,所以也没有人觉得奇怪。一连几天,在煎熬中,吴一荻度日如年。他真后悔啊。不久,郝秀晨被开除了公职和党籍,市中级法院判处他有期徒刑八年,并处没收个人来历不明财产五十万。
晚上,吴一荻没有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呆呆地坐着,他感觉就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他觉得只有把自己放在黑暗中才会有一丝安全感。
这段时间,县委调整了乡镇领导班子,刘梦家调回了县上单位任职,吴一荻的一个老同学从邻乡乡长的位子上调过来当了柳营镇党委书记。吴一荻感觉灰暗极了,每天也不想做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按照他的老同学、现任柳营镇党委书记的安排机械地做事而已。他这位老同学总是官运亨通,做了一年多的乡长,就来柳营镇当了书记。自从老同学当书记的消息一传开,吴一荻就发现,人们对他越来越客气了,仿佛当书记的不是他的同学,而是他自己。然而就从老同学到任的那天起,吴一荻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想两个人的同学情谊怕是要到此为止了。果不其然,老同学来不久,就和吴一荻出现了明显的不和。早先他们没有搭班子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要通通电话,发个短信,每次都是心不设防的交流,但现在工作在一起,他俩的交流和沟通反而比以前还少。吴一荻几次想和他像以前那样交流沟通时,老同学均以工作太忙而搪塞过去。事实上,大家都清楚根本不是忙的原因,主要是没有了交流的兴趣。而最近,妻子秦羽菲的脾气越来越大,吴一荻的心情就更加灰暗,不知道给了郝秀晨三十万元的事情,自己最终会怎么落个什么结局?
时间不长,金西县委却调整了吴一荻的工作,让他担任了城关镇的党委书记。这一任命让吴一荻万分意外,他想着只要不被立案调查就很幸运了,却没有想到还能提升。意外的好运,让他高兴坏了。他非常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刻报告秦羽菲。任命文件下达的这个晚上,他怀着一种急切想与秦羽菲和好的心情从柳营镇赶回了家。他自己带着钥匙,拿出来轻轻的把门打开,客厅的台灯还开着,秦羽菲的外衣很随便的扔在了沙发上,也不知她睡了怎么台灯却没有关?
吴一荻轻手轻脚的进去,将门反锁上,脱掉了鞋子,换上拖鞋,往卧室里走,卧室的灯黑着,他打开床头的弱光灯,却发现只有女儿熙茜一个人,妻子秦羽菲并不在床上。这是怎么回事呢?吴一荻心中有些疑惑,出来到另外那个卧室去看,却见有灯光从卫生间透出来。他就走到卫生间门口,听见里面有流水的声音很刺耳。吴一荻来到卫生间门口,没有进去,隔着磨砂玻璃的门,只见里面雾气腾腾的,他把身子向前靠近,这时就听见里面除了流水的声音外,还传出了另一种很奇怪很粗重的喘息声,有男人的,也夹杂着女人的。
吴一荻感到血直向头上涌,喷头的水流声像要把他的头震裂。他想马上冲进去,给这两个人狠狠一顿教训。但他终于忍住了,竭力克制着自己,想轻轻关上门再蹑手蹑脚地出去,却难掩心中的激愤和痛苦,终于重重地甩上了门。
夜风很冷,吴一荻在大街上毫无目的慢慢的走着。他本可以到父母那里去,但他不能去,父母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现在去会吓着他们的。抬头看天,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仿佛在嘲弄着自己,他忽然觉得天地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这是怎么了呢?就这样行尸走肉般踱了很久,街道上灯光渐渐灭尽,吴一荻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天快亮的时候,吴一荻赶回了柳营镇。看着那些收拾起来打算带回家的东西,他想只好带到城关镇去了,不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
不久,让吴一荻更加意外的是,西平市委又任命他为金西县委常委,也成了一名副县级干部。对这一连串的好运,吴一荻怎么也想不明白。好长时间以后他才知道,原来是曹大年打了招呼。曹大年现在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上次吴一荻到市里和范余庆签约的时候,在方清华的引荐下,和曹大年有了交往,以后到市里少不了去看他。曹大年是个很不错的人,看吴一荻也厚道,就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
城关镇是金西县树立的新农村建设示范乡镇,乡镇企业产业发展在西平市赫赫有名。吴一荻像发了疯似的,一心扑在工作上,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别人说他是少年得志,野心很大,在为自己捞政治资本,其实只有吴一荻自己明白,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过去的日子。
夜很深了,吴一荻的办公室还亮着灯。赢得了升职,却失掉了家庭,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这些年经历过的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叫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不知道往后还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也许,只有天才知道啊!他摇摇头,叹口气,随即又笑了。
安 杰:男,1973年生。大学文化,作过教师、乡镇干部,现在某机关工作。曾在《散文》《四川文学》《甘肃日报》和《陇南文学》等五十余家媒体发表散文作品二百多篇,出版作品集《安杰散文》、人物传记《皇甫谧》,著有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居甘肃平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