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动画要给世界带来什么

刘琥

中国动画人需要一次长征，长征的起点应该是从编排故事开始。要取得动画的话语权，绝不是发表宣言、呼喊口号，我们要表现我们的故事，我们对世界未来的想法，最终表达的是中国人的思想。

《大圣归来》是今年暑期的热门话题，它给沉寂多年的中国动画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使我们看到了在夹缝中求生的中国动画前景的那一抹曙光。这一抹曙光的出现，显然代表了正在动画产业里苦苦挣扎拼搏的国内动画人那种困惑中的期盼，那种在美日动画大片强势挤压下的纠结，以及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性的担忧。

一、明确差距

《大圣归来》的票房直逼10亿元大关，似乎是中国动画人的节日，靠着几个80后年轻人组成的团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其实现在国内有不少动画团队，他们的作品或多或少也展示或正在展示他们高品质的追求，不可小觑。）很明显的是，中国动画需要那个自由自在的大圣归来，长时间的沉寂和国内动画大军的数量急剧膨胀，更需要靠大圣的那种暂时的胜利来鼓舞士气。与其说《大圣归来》是展示我们快要被耗完的耐心和精力，还不如说是中国动画人在精神方面的一次胜利意义更大。它至少向世界表明，我们动画人在排除诱惑中聚集内功，在各种浮躁影响下磨练枪法，有朝一日，那个大圣不管世人欢迎不欢迎，也不管他已变成哪方神圣和恶魔，他都是要回来的！

然而，当我们被大圣凌空回眸煽起的澎湃激情渐渐退去，开始回归理性思考的时候，我们能给这部有着骄傲票房的国产动画电影一个合适的评价吗？相信国内很多专业有识之士的看法会趋于一致的，那就是这毕竟还是一份学生交出的作业，是在表达了对其前辈曾有过的辉煌致敬的同时，向西方近30年躬身学习做功课的考试结果。还可以这么说，这将是一块叩开中国动画大门的敲门砖。既然是学生作业，难免存在不足之处，如：故事结构明显不合理，整体风格有张力却缺乏内敛，模仿痕迹随处可见，主题不够鲜明，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在新技术运用上存在差距，等等。然而，对于学生，我们不用求全责备，只需明确差距。

二、温他故知我新

动画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几乎可以说是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发展而发展，它记录了人类在这一进程中不断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时期超出常规的想象。这种想象，一方面来自这些民族掌握机器后的自信，另一方面来自自身的幽默感。

法国和美国的艺术家以略带滑稽的想法发明了动画的雏形，他们是以好玩开始。迪士尼以美国人与生俱来的创造精神使动画走进商业社会，美国商业大片成为城市生活方式中的一种消费。这一了不起的创新，奠定了动画发展模式，其在形式上的定位使得动画影片成为当时最时髦的消费，成为孩子们在成长中最合适的启蒙教育。另一方面，它的表现内容更以好莱坞的惯例席卷全球。它凭借西方早已奠定的人文科学基础，提倡符合人的生存基本规律的情感交流，从而推动了美国式的生活方式世界化的进程，这个过程成为美国人给予这个世界的突出贡献之一，结果使其理所当然地居于世界文化发展中的强势统治地位而不容动摇。欧洲的动画以实验片的尝试，开辟了新的动画领域，多样化的发展恰恰填补了美国动画模式中的盲区，形式和内容的开掘使得成人动画获得长足发展，特别是充满个人情绪的渲染表达了人的各种本能。利用一种艺术形式对人类自身进行探索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它是教化功能以外的教化，它也成为跨越时代和跨越地域的人们认识自己、认识属于自己生活的一面镜子。我们在历届奥斯卡短片颁奖的序列里经常能看到这样的上乘影片。

日本作为动画大国的崛起已经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事情。在上世纪初我国95%以上的农民都还是文盲的时候，日本的多格漫画已经开始发行了，但是战争使日本回到了起跑线。首先是手琢治虫，接下来的宫崎骏把日本由漫画大国变成了动画大国。（不要忘了前者是看到了万氏三兄弟的《铁扇公主》才开始动画制作生涯的。更不要忘了，日本第一部彩色动画电影《白蛇传》的出品时间为1958年，取材于中国的民间故事）。上世纪90年代，从欧美国家拒绝日本动画到后来全世界播放的动画中有六成日本生产，日本动画创造了一个奇迹。它宣称属于东方的动画语言占领了世界市场，中日之间老师和学生的角色再一次调换，我们这些70、80后的动画人基本上都是看日本动画长大的。

如果说美国的商业大片留给我们的是有着无尽想象的立体的大宇宙空间里的冒险经历的话，日本动画在我们心里留下的则是小桥边老树下拾起一片树叶那种温馨的记忆。文化从来就没法割裂和政治经济的联系，当我们有了一些经历以后才发现，在那种大宇宙的空间冒险的故事里，总能感觉到强权政治的霸道；而那些小桥边老树下的回忆中总是掺杂着当年对“特攻队”“空中堡垒”的军国主义教育的影子，以及对那些往日恶行的粉饰的嫌疑。这就是为什么国人还是那么执拗地期待大圣归来的缘由。

三、动画的长征才刚刚开始

大圣归来首先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作为四大名著的《西游记》表面看讲述的是神怪故事，实际说的是人生终极追求的大事。其中的主角孙悟空可以说是一个个性极强、爱憎分明的鲜活人物。他武艺高强却从不欺负弱小；他志存高远，不屈不挠；他经常被排挤，受到不公正待遇却并不放在心上；他不要受管束，活得潇洒自由，所以才会被套上紧箍咒。正是这些个性，使他成为中国家喻户晓又人人喜爱的人物。重温名著，不得不佩服前人叙述故事、创造角色的能力，而在这方面我们却已退化到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境地，所以在动画故事的编排上我们几乎没有话语权。

编故事的技巧实际反映的是对各类学科的整合能力。动画是用视觉语言叙述故事，如果我们只停留在对孩子教育的观念里，就远远不够了，除了从对历史的重新解读中去发现题材外，还必须重视对现代美学研究的利用。以孙悟空为例，他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代表。在他的身上确实能发现很多我们民族优秀的基因传承，他是健康的且积极向上的，是充满活力的。同时，他也像普通人一样有很多缺点，比如爱作弄人，爱吹牛，不知天高地厚，这在作品的美学意义上增加了厚重感，从而使所有读到他的人都会产生一种亲近感。

我想我们动画人需要一次长征，长征的起点应该是从编排故事开始。要取得动画的话语权，绝不是发表宣言，呼喊口号，而是要表现我们的故事，我们对世界未来的想法，最终表达的是中国人的思想。当年的长征是为生存、为抵御强盗侵略而战，今天的动画人要为民族的文艺复兴而战。我们期待了几辈人的中华崛起经历了很多很多，真正的标志是文化的回归。要取得话语权，不断推出有分量的动画作品才是我们正能量的体现。

长征要有一种必胜的决心。长征是战略转移，长征是在不断打破封锁围剿中杀出一条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新路。

四、我们有什么，又缺什么

动画创作从取材于古典故事、民间传说到从当代人的生活中取材是一次质的飞跃，是动画的战略转移，其意义就是在开发的同时，归根结底要表现当下的生活和当下的情怀。

从上世纪50年代起，中国的动画前辈们就开始思考和探索一条与众不同、符合自己民族发展的动画创作之路，他们在历史和传统中发掘题材，创作出了以《大闹天宫》为首的一大批具有中国特色的优秀作品，形成了中国动画学派。由于历史的缘故，当世界动画大踏步发展的时候，我们却出现了断代。时间是无情的，像万氏兄弟、张光宇、特伟、钱家骏这些大家还没有留下创作出这些经典作品的理论文字和回忆录就已经悄然离世，成为永远的遗憾。

《大闹天宫》是中国大片的经典，虽然是50多年以前的作品，但不管如今表现方法、欣赏习惯有了多么大的改变，孙悟空那种追求自由的个性和传统的美感仍然令我们着迷。以前的中国动画注重线条的表现，注重艺术和美感，以至于在进入市场经济后被年轻一代轻视。年轻的观众已然被国外动画视觉刺激的张力所吸引，只有过上多少年以后，他们才会重新认识到自己的家当是多么好。

宫崎骏有两部不太引人注目的影片《生活的点点滴滴》和《邻居家的山田君》，它们把动画表现的触角伸向周围生活，尝试探索当下日本社会人性表现。《生活的点点滴滴》说的是一个从城里来到乡下的年轻人，体会到了在城里没有的感觉；《邻居家的山田君》通过一个普通日本家庭的生活小故事折射出日本社会的面貌，而这样的动画在我们的创作里还没有看到。究其原因，一是我们动画人的眼光还侧重于商业大片，急功近利的浮躁左右着投资方和创作人员；二是创作人员还没有做好表现自己生活的准备。我们都在感叹找不到表现的题材，其实只要稍稍把焦点放到我们自己生活的圈子里面，就能看到这几十年来我们自己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改变就是故事，任何改变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和付出、观念的碰撞、情感的冲突和生活方式的转变。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个体在这些改变中承受着压力，演绎着众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从改革开放再往前推到上世纪初叶，从灾难深重到奋起反抗，当很多题材还没有得到表现时，历史已经匆匆而过。历史的阴影还没消失，新的生活又来了，经济的杠杆使现实中的中国人正用前所未有的激情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变化，他们甚至都没有时间来审视自己生活的意义。

中国现在的动画创作像是进入了一个误区，大家普遍认为，动画题材应该离现实生活越远越好。在这样的观念下，我们把目光投向国外的题材，刻意模仿，邯郸学步，在炒别人剩饭的徘徊中忘记了前辈的辉煌。投资方对题材的无知更促使这样的徘徊浪费了大量时间。

五、中国动画人的责任与担当

中国动画要给世界带来什么呢？这是每一个国内动画人都要扪心自问的问题。

中国动画应该给世界带来新的诠释我们生命意义的说法。如今的世界和平是主流，但是动乱的地区仍在不断增加，我们生活的目标不仅是无休止的个人的消费和占有，贪婪和自私是落后的思维方式，也是导致掠夺和发动战争的根源。我们的生活方式应该是相互尊重的、天人合一的理念，尊重自然与尊重人的生命一样重要。

中华民族是一个热爱和平、不甘于奴役（包括精神奴役）的民族，先辈们早就明白的道理应该在中国动画中得到表现。家庭的和睦、亲情的温暖乃至整个民族大家庭和睦相处之道才是我们共同的追求。但不能忘记的是，这样的和睦是多少代人经历浴血奋斗换来的，这些是我们必须要表现的！

中国动画作为世界动画的一支新军，应该是中国优秀文化的传声筒，它绝不能忽视我们曾经遭受到的屈辱和苦难，也要为不让这样的屈辱和苦难落在自己和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和人民头上而尽自己的努力。

中国人从不缺幽默，即使是在社会最动荡最黑暗的年代里，那些民间的笑话童谣里，普通人口碑相传的诗歌、民谣里都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和乐观的精神。这些才是我们动画人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

中国人有着自己的传统和自己的故事。由于我们一直没有取得话语权，我们的故事就像被一层神秘面纱笼罩着而含糊不清。我们的民族勤劳勇敢、情感细腻而丰富，但在世界文学史上却总是低人一等。而我们的动画显然承载着伟大的历史使命，那就是叙述我们自己奋斗的故事和情感表达。

中国人的美感是世界公认的。在动画里，我们将看到中国传统艺术发扬光大，看到由美丽线条构成的形式感，看到由写意精神传达的无穷奥妙，看到中国的戏剧、水墨、图案、剪纸等穿插在其中的五彩缤纷，同时听到属于中国独有气质的音乐紧密相随。

中国新的动画应该是充满自信的。随着中国介入世界事务的增加，我们的题材也应该走出国门，去关注其他国家和地区人们的生活，只有更加深入地了解世界，我们的动画作品最终才能成为世界文化财富的一部分。

中国动画应该有宽阔的表现思路，用宏大的题材展示我们悠长的历史和传说，也要有对未来充分的想象，有精彩的短片用幽默和睿智针砭时弊，揭开那些流行中的伪善、虚假和不公正。有时候好的影片就是我们自己的镜子，时常照照镜子才能发现自身的缺点，在乐一乐的同时达到自省。

中国动画应该成为来自不同种族、不同地域和不同国家的人们了解中国、特别是了解当下中国人内心世界的一个窗口，同样也是我们相互之间交流的最佳平台。在这个平台上，我们展示才华，发表对世界的理解和想法。我们期待，由于中国动画的到来，世界将迎来一个因多元化艺术共存而五彩缤纷的新格局。

这正是大圣归来需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