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焰火

2015-05-30 10:48王威廉
环境 2015年11期
关键词:拉萨西藏阳光

王威廉

西藏是一个生产灵感的圣地,无比坦荡的阳光仿佛能够穿透人的身体,因而身体那种密不透风的物质属性遭遇了挑战:精神性的冲动在阳光的指引下,迈过肉体的栅栏,与生辉的万物亲密无间地融合成一体。但是,怎样的灵感才是独属于自己生命的发现,而不是一时的冲动,甚或是草率的道听途说?要知道,这真的是一个被谈论过多却又难以触及的神秘之域。

第一次的西藏之行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多的变化,但竟一个字也没写下,写作西藏的念头便被深埋在俗世的琐事之下,几乎不再想起。

五年后,再次进藏,还是选择火车,听着车厢内氧气的嘶嘶声,逾越巍峨的唐古拉山,心情与感受变得复杂。藏地会刷新你的记忆,那个你曾涉足的地方,竟是那么陌生。当然不会是因为健忘,而是因为它的神性,那些记忆中熟悉的景色在目光的注视下,忽然间就不再熟悉,同样是天、地、人、物,却焕发出一种无法命名的光芒,仿佛在这里有着不同于别地的物理结构。那些庙宇与集市,那些红与白的装饰,那些砖石、楼梯与回廊,即便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游客的展示品,但需要注意的是,它们并非历史的陈迹,而依旧活在时间的流逝中。一个在日常生活中虚无了历史感的现代人,在这里遭遇到的不仅仅是信与不信的挑战,而首先是如何理解生命的构成。究竟是时间、肉身,还是一种超越极限的想象力,构成了生命的形态与轨迹?

没有去过西藏的人,一定会质疑这样的说法,似乎这是故作神秘。西藏的名气太大了,多少文字与图片从那里流淌而出,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布达拉宫,而且大致清楚这座圣殿的面容,但奇妙的是,真正去过西藏的人在讲述西藏的时候,却是千差万别,仿佛他们去的根本不是同一个地方。我想起本雅明说到的那个关键词:“灵韵。”在传统的艺术作品里,蕴藏着独一无二的灵韵,那种灵韵准确地击中人心;而在机械复制时代,灵韵在大批量的资本生产下,枯萎到消亡了。实际上,不止艺术品如此,一个地方亦是如此,尤其像这个最接近高天的地方,它所蕴藏的灵韵更是难以复制的,或说,即便复制了,那些芜杂的信息也成了没有灵魂的干枯标本。

这座高原在我心中早已是涵义复杂、隐喻丰富的象征体,我始终对那里活着的和死去的一切怀有新奇,并对那里和其他地方做了本质性的区分。这是神栖身的最后之地,因而一切都要以新的目光去注视。我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更强健的声音,它在和我对话,我感到自己不再愚弱,至少有了不再愚弱的可能性。

一个简单的细节:凡是有转经筒的地方,我都会去用力转动,拂过另一个人指尖的余温,看到金色转经筒上的吉祥字母在阳光下熠熠反光,那是轮回的一种强烈表达。轮回不是一种宿命,而是一种描述,一种阐释,一种感应,每个人都会遭遇自己的轮回。

我这次进藏住在拉萨诗院,便是一次小小的轮回。

因为写作,五年前与诗人、作家田勇相识,那是在广州的一家餐厅,他前一天才提着行李准备到广州工作,但仅仅两天后,他又提着行李准备离开广州。我和他的初次相见,便是一场为了再会的告别。席间问及离开的缘由,却不是因为具体的琐碎缘由,比如待遇,比如环境,等等,而是因为心灵的困境。在广州的这48个小时,他已经无法忍受都市的浮躁与喧嚣,他必须再次漂泊,去找寻自己的精神之道。五年后的这个夏季,我在拉萨滚烫的阳光下与他重逢。他经历了尼泊尔、印度、非洲等地的漫游后,终于选定拉萨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一家拉萨诗院,一家位于八廓街的咖啡馆,是他生存的基础,也成为他和广阔世界的窗口;写诗,写小说,画油画,终于令他的存在接近了那个追寻中的大道。这个曾深度忧郁的人,现在的笑容如藏地的阳光一般,融化着远道而来的客心。我在他八廓街的咖啡馆里小坐,望向窗外,朝觐的人群不知疲倦地顺时针流动着,让我变得愈加恍惚起来,仿佛我是宇宙漩涡里甩出来的一粒水珠。

“只有呆在西藏我才心安,”这位虔诚的朋友一再对我说,“如果心情浮躁,去大昭寺门前磕几个长头就好了。”

“仓央嘉措说,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你遇见谁了吗?”我说了句玩笑话。

“遇见了自己。”他很认真地对我说。

是的,在这里信仰不为求得什么,首先只是为了把自己放低,真正低到尘埃里。那些磕长头的藏族人,称得上英勇。他们手上戴着磨得铮亮的铁皮套,向天高举,合十冥想,再向前方义无反顾地腾空跃去,整个身体沿着大地滑行,像是一种紧贴地面的飞翔。对于信仰而言,没有比这更精准的身体语言了。

西藏从不吝惜各种启示与馈赠,我在拉萨期间正好有新书出版,于是便在拉萨诗院做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发布会。我见识了拉萨的作家、艺术家们,他们既谈论唐卡,也谈论电影,当然,还有音乐,这儿,内陆的流行歌没有市场,只有心底自然倾泻的旋律。夜晚降临的时候,音箱里放出噶玛巴活佛的法音,人们陷入了凝神静思。我忽然感受到了那个在岁月中深埋的自我,那个基本上完整的自我,我不再逃避,不再遮掩,不再虚饰,不再舍弃,不再恐慌,只有耐心尚存,耐心地去生存,就像热爱艺术那样去热爱生活。

我前后两次置身藏地,时间都不算长,据说在一个地方至少要一百天才能进入它的灵魂,但我想,这早已不是个处处都有灵魂的时代了。有太多的地方被践踏得只剩下浮华的空壳,人们如鼹鼠一般,躲藏在混凝土的防御工事之下。而西藏,是一个没有防御、完全敞开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即便只来一天,都会永恒地震撼你。我不由想起雅鲁藏布江一侧的山岩上,在水葬的地方,画满了白色的梯子。艺术家蔡国强有一个令人震撼的作品:他用焰火在天空中燃烧成了一架长达五百米的“天梯”,但在西藏,这样的天梯在每个信仰者的心中,他们从高原难以描述的大美之中,采集着看不见的焰火,然后一直向着神灵的高度燃烧;在生命终结之后,他们依然不想放弃,他们乘坐着苍鹰的肚腹继续逼近那个无限的高度。

地球上最高的地方,却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加渴望更高的维度。我苦苦琢磨着这个问题。想清楚这点,不仅仅可以理解西藏,一定也会愈加清晰地理解我们自身——这群无家可归、不可终日的当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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