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快递

关霄汉

“作为半吊子、二把刀的康熙医生，只要身边人生病，他都跟着大夫掺和治疗。唯一一次对症下药是在康熙五十一年。这年曹寅患疟疾。康熙得过疟疾，传教士用西药奎宁帮他治好了。听说曹寅也得这病了，康熙赶紧拿出奎宁嘚瑟。遗憾的是药还没送到，曹寅已经死了。曹雪芹的爷爷就这样被快递压货给耽误了。”

这是最近网上调侃康熙和快递的一个段子，言语幽默俏皮却有失严谨。历史上确实发生了这件事，但真相不是像这个段子里说得这样轻松，而有一段深情的故事。

在清宫内务府档案里，我们可以查到曹寅确实在康熙四十九年得过一回病。他写给康熙的折子里本来是说“渐愈”了的，但两年以后，到了五十一年的七月初一，他再度患病。这次比较重。万般无奈，他与内兄李煦商量，希望他上道折子，向皇上求药。李煦当然心急如焚，立即上了一道折子。这个折子的名字是《苏州织造李煦奏曹寅病重代请赐药折》，内容如下：

“臣李煦跪奏：江宁织造臣曹寅于六月十六日自江宁来至扬州书局料理刻工，于七月初一日感受风寒，卧病数日，转而成疟，虽服药调理，日渐虚弱。臣在仪真视掣，闻其染病，臣随于十五日亲至扬州看视。曹寅向臣言：我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圣药救我。但我儿子年小，今若打发他求主子去，目下我身边又无看视之人。求你替我启奏，如同我自己一样。若得赐药，则尚可起死回生，实蒙天恩再造等语。臣今在扬看其调理，但病势甚重，臣不敢不据实奏闻，伏乞睿鉴。”

康熙看了，提起朱笔批示道：“尔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泄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南方庸医，每每用补济，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原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金鸡纳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

从这道折子里，我们可看出康熙与曹寅极其亲密的关系。曹寅居然这样说：“求你替我启奏，如同我自己一样。若得赐药，则尚可起死回生，实蒙天恩再造……”什么样的人可以直接向皇帝求药？这里面哪里看得出是康熙喜欢与医生掺和呢？

这里的金鸡纳，是在康熙三十一年为康熙治好疟疾而被视为圣药的东西。康熙能拿出来给曹寅治病，足见曹寅和康熙的私人关系很好。

康熙的御批是：“以赐驿马星夜赶去……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从这些语言里，特别是一连四个“万嘱”，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君臣之谊，还看到了兄弟之情。一方面，他们曾是同吃一母之乳的兄弟（曹母孙氏曾为康熙保姆），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帝王的常人之情。那种冷冰冰的“朕”、“钦此”，和可怜巴巴的“奴才”在这里看不到了。这就是世事人情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然而，北京离南京毕竟太远了。那时不但没有高铁，连高速公路也没有。康熙虽“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终于不能及时到达。康熙的爱臣之心没有跨越时代的局限。

康熙下令后的第五天，金鸡纳这原本御用的进口药仍没有到南京，曹寅病故了。

在康熙五十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苏州织造李煦奏颁赐药饵未到曹寅即已病故折》中，李煦向皇上报告了这一不幸的消息：“臣李煦跪奏：臣家人赍回报曹寅患病奏折，臣恭设香案跪读御批，蒙万岁俯念曹寅病重，颁赐金鸡纳圣药。而宸衷又以路远迟延，特命驰驿南回……无如曹寅福分浅薄，圣药末到，遽尔病故。”

康熙看到这个折子以后，无奈地批道：“知道了。”

康熙用的是八百里加急，最高速度每天可以跑八百华里，北京离南京两千两百多华里，驿马跑了五天，居然还没有跑到，看起来，这期间确乎是发生了延误的事情。

在后来与此相关的一系列折子里，并没有看到康熙处分哪个驿站的官员，都是如何安排曹寅后事的情形，包括任命他的儿子曹頫接他的班。倒是在雍正五年，这位新任江宁织造因为骚扰山东长清驿站被治罪革了职。

这年五月，曹雪芹的父亲曹頫奉旨由驿解运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所办绸缎到北京，行至山东长清附近驿站时，曹頫“多索夫马、程仪、骡价等项银两”。这个案件很奇怪，雍正本来多次降旨给各地织造：“不许钦差官员、人役骚扰驿递。”曹頫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个长清驿站当年因某些原因误了康熙送给曹寅的金鸡纳，被曹頫得知。曹頫年少气盛，许是晚上多喝了几杯，仗着自己是皇差，官报私仇，提出种种刁难的要求……虽不是说不通，可也仅限于猜测。那当年驿站长延误送货又是为何呢？难道也是多喝了几杯？这细小的答案恐怕只能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东门夏雪荐自《八小时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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