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藏身

2015-05-30 10:48吴亮
书城 2015年12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

吴亮

黑格尔的历史观影响了很多人,马克思自不必说,近年红得发紫的政治历史学大腕福山所谓“历史的终结”就来自黑格尔,影响范围稍小的艺术史大鳄丹托也沿袭黑氏艺术将被哲学取代的进化论,故亦有“艺术的终结”之末日宣言……后来这两位都不同程度修改了原先的主张,绝不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错了,而是因为他们一直还活着,他们有时间终于看到“终结论”不足以长期存在,当新的政治现象和新的艺术现象逼迫他们作出新的回答时,他们不能保持沉默,他们不能像晚年馬克思与晚年格林伯格那样保持沉默,他们的灵活性使他们继续勉强地出现在讲坛上,但是他们的魅力消逝了,他们远远不如黑格尔与马克思,前者是他们无法模仿的历史幽灵,他们仅仅是过客。

当你希望获得大多数人的承认和欢迎时,你就必须容忍、掺杂甚至有意识地招徕某些必要的废物和垃圾……看似简单的事情却是最难以做到的,即便你真的是正确的,一百年后还是你正确,你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同意你,何况那些一直同意你的人,往往比反对你的人离你更远。你要与另一个人合作并一块儿进行思考,你将消耗更多时间,你们的各自表达会卷入不必要的复杂,最后不仅损害你们的效率,还会从根本上毁掉整个计划。

唯一影响正确思维的,是虚妄的体系;但是,不等于你的思维缺乏体系,你的思维便不会犯错,甚至更多犯错。

雅典城邦的学术可以流传万世,雅典城邦的政治制度必须消亡,其中的一个偶然因素就是同时涉及两者的大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柏拉图不仅不屑于做帝王师,他的志向是做理想国里的哲学王;亚里士多德后来成了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老师,通过亚历山大的征伐建立了欧非亚大帝国,虽然因亚历山大本人酷爱希腊文化而将希腊化覆盖整个帝国,但是帝国版图的迅速扩张,终于使城邦政治不但不可持续,而且在之后的将近两千年中,围绕着地中海,欧亚非的争战或欧洲统一之争战连绵不绝,雅典城邦几成学院里的想象乌托邦。

在牛顿的体系中,上帝类似于一个“隐退的工程师”,创造了世界后他不再有任何理由进行干预。因此,上帝逐渐成为一个无用的假说。据说拿破仑曾经问拉普拉斯上帝在其世界体系中扮演何种角色,拉普拉斯答道:“陛下,我不需要这个假说。”

海德格尔《林中路》第一篇“艺术作品的起源”是他在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六年几次演讲的集合,据说当时激起了听众的狂热,狂热!一九三五到一九三六,谁能在德国掀起狂热?海德格尔的这个系列演讲中反复出现“大地”与“民族”这两个关键词,与希特勒的“土地”“种族”及“生存空间”仅仅是巧合吗?哲学家的思想不能只放在哲学史脉络中去寻找继承关系,还要从其他领域里去寻找各种公开的或隐秘的来源,毫无疑问,德国浪漫主义对海德格尔影响深远,从席勒、诺瓦利斯一直到荷尔德林,土地与民族的诗歌意象一脉相承,绝不是纳粹主义与存在主义的原创。

不和谐的建筑物让我狂喜!我喜欢它们的浮华与浓妆艳抹!我喜欢它们的无耻侵入!我喜欢它们的势利!我喜欢金钱的高奏凯歌!我喜欢一条旧街的衰落!我喜欢怀旧变成赤裸裸的时髦!

所有的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首先被我排除了,因为他在斯大林问题上撒谎以及他与加缪蛮不讲理的争辩,还有他那本无法阅读的垃圾之作《存在与虚无》;其次排除的是梅诺·庞蒂,因为雷蒙·阿隆无情地击碎了他(包括击碎了虚伪的萨特)……接下来是那个只会空洞承诺“敞开”“澄明”“真理”的海德格尔,谢天谢地我从来没有被他迷惑过,我对他一直心存怀疑,太奇怪了,他究竟为我们澄明了什么,敞开了什么,真理又到底是什么?那一切属于神启的命题应当归于耶路撒冷,而不在雅典!而海氏的哲学之基不就是柏拉图吗?现在对于我,存在主义者只留下一个谦卑的克尔凯郭尔了。

二十世纪哲学虽然把雅斯贝斯归为存在主义创始人之一,但是后人更愿意谈海德格尔而忽略雅斯贝斯,肯定与他们的哲学起点不同有关。雅斯贝斯的学术生涯是从精神分析开始的,其后才追随胡塞尔学习现象学;精神分析实践使他重视个人经验与临床经验,尽管雅斯贝斯也深受克尔凯郭尔及尼采非理性主义影响,但是康德与韦伯的理性主义对他影响更大,这恐怕是他后来与海德格尔在政治哲学上决裂的基础。不过,由于雅斯贝斯毕竟是位存在主义者,他仍然被海德格尔的学术吸引。

现今人类的最大知识错误之一是:他们先把教堂里的一切看成艺术,然后再把美术馆里的一切看成宗教。

寄生在学院中的诸多城市研究者只记住几个本雅明的招牌词如“拱廊街”“游手好闲的人”或“拾荒者”之类,在本雅明那里是一个观察与理论分析的结果,而在他们那里居然变成一个毫无生产性的应用,假如还不是标签的话—不明白这帮所谓研究者怎么会如此乐此不疲,这帮忙忙碌碌的“拾荒者”。

考察海德格尔的出身,他在弗莱堡大学读的是神学,原来的志向是做一个传福音的牧师,后来转向胡塞尔接触现象学,这个经历和雅斯贝斯很相似。不过重要区别在于:牧师身份的自我暗示,使海德格尔毕生将哲学视为一种神学般的启示,以真理的发现者自居,就是海德格尔不同于雅斯贝斯的关键。换句话说,如果雅斯贝斯的基点是谦卑,那么海德格尔的基点就是傲慢。

福柯有一次这样回答埃勒德,问题是为何那么热衷政治—福柯说:“为什么我不能热衷于它?什么样的聋哑与失明、什么样林林总总的思想体系有权阻止我对我们最重要的生存问题的关注呢?对政治无动于衷才是个真正的问题,去对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提这个问题吧,而不要对我。你有权高声问他,怎么,您对政治不感兴趣?”

公元四世纪的异教徒特米斯修斯巧妙地称赞皇帝尊重上帝的律法,使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虽然目标只有一个,路径各不相同。他是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宗教宽容的哲学家吗(特米斯修斯确实是柏拉图主义者)?但是疑问在于,不同的路径通常会导致不同的目标,这样的经验与教训简直不可胜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毛姆《月亮与六便士》知道了高更的传奇,一位为了业余学习绘画而对太太谎称每周三去俱乐部打牌的经纪人。差不多同一时期,欧文·斯通写凡·高的《渴望生活》广为流传激励了许多年轻人,可我是个例外,我私底下心仪这位业余画画的法国老兄如此疯狂,又那么优雅平静。

海明威说得对:不能笃信自己大写的思想,要尽可能写得真实,坦率和朴素。不过,又来了,你老是“不过”!也许海明威意识到他的思想不够“大写”吧,另外,海明威坦率吗?好像不见得,朴素倒是朴素而且很有力量。海明威性感中有夸张一面,真实嘛,谁知道呢,并且真实这个标准,能说不是大写的思想吗?

尼采对“末人”,即那些没有激情或允诺的可悲受造物预感到一种忧虑:末人不能去梦想,他厌倦生命、不能冒险,只一味寻求舒适和安全,他们彼此容忍,用一點毒药可以制造一个愉快的梦,而这种毒药最终可以导向愉快的死亡,他们拥有白天的这点快乐,和夜晚的这点快乐……尼采多牛!尼采一无所有!尼采拥有的仅仅是言辞!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种对你们幸福生活的嫉妒吗?

苏格拉底嘱咐阿克拜第,要趁年轻时关注自己,因为到了五十岁时再来关注就为时已晚了……“关注自身”难道不正是我们当今的重要主题吗,这需要苏格拉底饶舌教导我们吗,不不,苏格拉底的讨厌之处在于,他和我们来了一个回马枪,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这样解释“关注自我”:你们关心自己的财富、名声和荣誉,但是对于自己的品德和灵魂,你们并不关心!

我们可以既喜欢莫奈又酷爱高更吗?高更反对表面,反对莫奈的自然主义幻觉,他辞去银行职务去了巴拿巴是为了寻找天堂而不是为了寻找优雅,但是最后,高更还是被安置在优雅的美术馆,挂在莫奈旁边。

轻狂和盲目自信的人自古就有,他们拒绝看、拒绝听那些正在被清晰表达的东西,他们宁肯坚持错漏百出的传言与迷信,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人性弱点,即经常表现出某种拒绝求知的态度,回避争辩,使自己继续保有一个似乎有个性有归属的位置,而形象鲜明。

耶稣生活的时代,世界远远比今日更加严重失衡,有权势者无恶不作,做牛做马者一无所有。此后两千年的岁月中,有如此多的人试图摧毁一种理想,而这一理想却保持至今并最终获胜。由于人类并不幸福,因而一旦爱和希望这两个在耶稣时代出现的新名词进入人类历史,任何权势却阻止不了耶稣的信徒把老师的信息向所有愿意聆听的人们传播。

古印度人对时间的理解就是循环式的,从吠陀教开始一直到今天……中国人的所谓“过年”则是比印度人的广义时间观更狭窄的狭义时间观,前者来自宇宙思考,后者来自一年四季暑往寒来甲子轮回,一点点眼界都不曾有,直到今天还乐此不疲,真难以置信。

唯有犹太人,他们在三千四百年之前率先提出“前行时间”,即时间有一个开端,或者说起源,先由摩西五经的《创世记》开始,世界呈现了—相信循环时间的后果是不思变革,消极无为,相信前行时间的结果是希望未来,主动进取,现在全世界统一使用的公元即耶稣历,但是这个前行时间并没有被所有人从内心里全盘接受。卢克莱修说:航海、农业、筑堡、法律、武器、道路、服装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好处,都是一步步前行的不和疲倦的精神出于需求和经验而逐渐教给人们的。时间把每一种东西逐一显露出来,理性则把它提升至光辉的境界。

用更古老的希腊人索福克勒斯的话来说,遍观一切揭示一切的时间最终会揭露隐藏最深的秘密和不端行为,“悠悠无尽的时间无法度量,它使不明显的事物出现,因为它隐藏了在光芒中闪耀的东西”。并不是所有犹太人都相信造物者,作为柏拉图主义者的菲洛尖刻地指出,不要相信那些所谓的圣人,吹嘘自己知道每一个事物,就好像世界创生时他们在场,当过造物主的顾问似的。

在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间,在康德与培根、牛顿之间,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秘密被揭示我会感激后者,所谓的魔法、力学与技术;秘密无法穷尽深感自然之奥妙我会倒向永远正确的前者,卑微谦虚、神秘无知,难道就是我们的庇护所?罗素说我们都有自己的偏见,但是如果一听到一种与你相左的意见就发怒,这就表明你已经下意识地感到你自己的那种看法缺乏充分理由了,他举例某个人硬说二加二等于五,或硬说冰岛位于赤道,你只会怜悯而不会是愤怒,除非你自己对数学和地理也同样无知—日常闲聊中,我们最激烈的争论,往往不是我们各自专业的话题,而是触及一些类似时政、宗教、文化趣味,争论双方都提不出充分证据的那些问题。对这些问题我们并没有特别研究却一直以为自己很正确,尤其是涉及信仰、个人偏见与个人好恶,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发现自己对不同的意见突然发起火来,你就要小心了,因为稍稍一经检查,你大概就会发现你的信念与成见其实并没有充分的证据,仅仅你不愿意改变它们而已。

十八世纪工业革命绝非是它自己孤立发生的,此前十七世纪机械论革命的基督教特征显而易见。“征服地球”不过是重复了上帝对亚当和夏娃的劝勉,以科学力量赋予人类以统治自然的权力是得到上帝允许的。由于原罪,人失去了天真状态和对自然的支配力量,宗教弥补了前一种损失,科学技术则弥补了后一种损失。工业革命从欧洲发生,与基督教理念紧密相联,根本不是什么世俗冲破宗教信仰的一次物质叛乱。世界机器形象完美地对应于基督教关于造物主的观念,按照度量、数和重量安排事物,柏拉图早说过“神利用数来创造地球”,普鲁塔克也曾断言“神从未停止做几何学”,所有这些都深藏在欧洲传统之中,深藏在所谓黑暗的中世纪内部。

老子的“道”概念,类似古印度吠陀教的“梵”,是一种对宇宙终极原因的伟大猜想,比希腊早期哲学家的猜想更抽象,但是后来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超越了上述想象,人类哲学有了全新方向,而之前的各种智慧就变成了“文化”。

西非国家布基纳法索至今还被膜拜的图腾,像一头山羊,有犄角,又似乎有马的鬃毛……弗洛伊德一百多年之前写《图腾与禁忌》田野考查资料都来自法国和英国的人类考古学家以及神话学家,对象多半在澳洲尤其是新西兰与南太平洋诸岛,其实弗洛伊德的理论主要依靠逻辑推理和大胆的想象,譬如那个“弑父恋母”情结完全是一种臆造,不过人类喜欢想象甚于喜欢事实,这也许是弗洛伊德至今还时不时被艺术史与艺术批评所使用,在精神病临床诊断上已被弃用的原因……不要相信艺术啊!

这是两部被废弃或被丢弃的大卡车吗……福柯说绘画不是确认,那么照片是一种确认吗?两百年前法国人发明了照相技术之后,照片很快用于刑事警察侦察的重要手段,有前科的罪犯被留下肖像,此后海关也跟进,当然在作为喜欢艺术的法国人看来,摄影应该属于艺术的,发明照相机的就是一个画家嘛,他们拍女人,拍模特儿,拍妓女,拍所有偶然事件与隐秘生活,同时把镜头对准了大千世界与我们的身边。

在德国达豪集中营入口处,刻着十七世纪一位诗人的警世名言:“当一个政权开始烧书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烧人!当一个政权开始禁言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灭口!”埃德蒙·柏克说过:“邪恶盛行的唯一条件,是善良者的沉默。”

人们现在一般理解的自由主义,其实就是“天赋人权”,属于一种自然法则,即个人权利最初独立于国家之外,卢梭也这样认为。国家非但不能创造这个自由,而且只有对它予以承认与保护,而不是相反。但是到了十九世纪,历史科学开始成熟,人们开始对上述想象出来的自由发起攻击,证明国家并非出现在个人之后,而是出现在个人之内,因为两者的精神结构是相同的。十九世纪崛起的民族国家与民族主义以及社会主义思潮渐渐改变了二十世纪初的历史。

从起源上说,古典的自由产生于特权者们的一种权利,没有这个身份地位就没有资格享受相应的自由,这种平等一旦被打破,冲突与暴力就成为紧急状态,新一轮的对自由权利的角逐就开始了,通常我们称之为僭越或革命。在这个意义上斯塔尔夫人说“在法国,自由是古典的,专制是现代的”指的是一个历史事实,而不是定义。在贵族内部,有时也扩大至自由平民,他们的自由是彼此承认的,这种信念非常古老了。

施特劳斯有一个观点值得思考:他认为现代性危机第一次出现在卢梭那里,即自然权利,卢梭把哲学成为一种武器,包括霍布斯的政治哲学,施特劳斯将之称为“政治享乐主义”,即自由主义的消极后果,会导致危机与虚无主义。所谓的自由与所谓的乌合之众,不仅是制度的也是内生的。两者分别代表了自由的享乐主义与不自由的享乐主义双方发生了冲突,其实本质是一样的。

这种自然形成的习惯法则,慢慢成为维护彼此自由利益的法律观点被文字确定下来了。自由的核心是私人财产的保护,然后有了契约与基于家庭的继承,那些无产者当然被排除在自由之外了。

法国大革命的巨大震荡是:第三等级要争取自由与平等,由贵族确立的诸自由权利必须由全体国民分享,故称“共和”。但是所谓的“人生而平等”的人权口号并非卢梭首创,它的重要来源是基督教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提出。

没有任何语言记载的历史材料证明人类早期社会有东方西方之分,有男性压制女性之贵贱之别,因而“西方对人性的广义研究早于对女权的发现”无从谈起。在我们现在能看到文献或遗迹的印度文明、埃及文明与两河文明中,没有发现刻意的男尊女卑现象,古代神话里有男神亦有女神,男神司驱魔、拯救与庇护,女神司丰收、繁衍与智慧,苏美尔神话印度神话希腊神话莫不如此。所谓的母系社会早于男权社会纯属猜测,人类考古学的研究与人类行为学对哺乳类动物的观察,从来没有进化到接近智人水平的大型哺乳动物都由强壮的雄性主导,这是残酷的生存条件决定的自然分工,应该适用于对古代早期人类社会的想象,即一开始就是由男性掌控权力,母系社会的出现不是一个必须出现的阶段,而这个阶段曾经在某些文明中出现过的原因,可能弗洛伊德在《摩西一神教》中的推测是值得参考的,即把权力让渡给母亲,是为了防止兄弟之间为权力而自相残杀。

斯泰尔夫人所说的专制是现代的产物,自由倒是古典的,可能她指的是雅典城邦的自由吧。十七世纪末出生的孟德斯鸠发表《波斯人信札》时路易十四驾崩了,很难想象当年的书报检查制度是否将“自由”和“宪政”列为敏感词而加以封杀,不然孟德斯鸠又如何在黑暗的专制环境中鼓吹宪政制度、保护公民的自由、废除奴隶制,提倡渐进主义、和平和国际主义?

我仍然暗中喜欢的存在主义哲学家,现在只剩一个克尔凯郭尔了,《恐惧与颤栗》《勾引者手记》和《非此即彼》一直离我的床六公尺之内。斯坦纳说克尔凯郭尔坚定不移,这没错;可是为什么没有发现他迟疑不决?吸引我的只有坚定不移是不够的,只有坚定不移令我害怕!当然文体是最重要的,片断、剥离的短句、一个人的对白、秘密和连贯的写作计划,还有,还有逻辑与结构,带着一种怀疑去写一本书,一种犹豫的野心。

追溯古代西方哲人如何开始研究人性,至少对人的本质、品德、职能的讨论是从什么时候起步,通常会提到两千五百年之前的雅典。如果说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奠定了对人性研究的灵魂部分之诸基本概念,那么另外一个同样有关人性的研究领域千万不能忽略:人的肉身。希波克拉底与苏格拉底差不多同时代,不过希腊人对医学的实践及研究起源于更早一些年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总而言之,从有文字记载并对后世产生久远意义的人性研究来看,古希腊人功不可没。

成型于两千七百年之前的希腊神话的确神奇,它对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描绘不仅充满了人性色彩与凡人的欲望,而且充满了让人惊诧的想象力,附图来自陶器彩绘:赫菲斯托斯手里拿着双刃斧,正在帮助雅典娜出世,雅典娜不是赫拉所生,她根本就没有母亲,雅典娜是从宙斯的头顶生出来的,所以她那么聪明,智慧女神啊……同样从身体直接出生的还有潘多拉,她来自肩膀上鼓起的一只肉瘤,所以她带来了那么多的邪恶与罪行!

亚里士多德所代表的希腊思想与《圣经》在许多方面存在根本的差异。最大的差异可能是,希腊人认为宇宙是永恒存在的,无始无终,而基督教信奉创世思想,这是最难调和的一個矛盾。亚里士多德从理性出发认为,让宇宙有一个开端,我们必然会追问这个开端的原因,这必然会导致无穷后退,不如假定无始无终更加合理。

由于《圣经》与亚里士多德对时间起源的理解不可调合,最后导致了康德著名“二律背反”中有关时间有没有开始与结束的悖论出现;康德的解决方案是,逻辑上证明了时间必须有一个开端,这样就倾向于基督教的神创论;同时逻辑上又证明了时间不可能有开端,这样又倾向于亚里士多德。这么一来,康德的最后结论是:人类的先验范畴与经验范畴都无法认识“物自体”,即俗称的“不可知论”,为人类理性设置了边界,从而为神学打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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