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内心充满丰富的感觉

2015-05-30 10:48季进
书城 2015年12期
关键词:世界主义李老师全球化

季进

说起来,认识李欧梵老师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而与李老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却萦绕于心,无法忘怀。我从一开始就是喊李老师、师母的,其实十五年来,我们的关系早已不是单纯的师生关系,更多的是怡然美好的朋友和家人的感觉。二○○四年,李老师邀请我以合作研究教授的身份访学哈佛大学,在剑桥度过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那段时间,我们常常到哈佛广场附近的咖啡馆聊天喝咖啡,偶尔也喝点啤酒。那里的咖啡馆不少,我们一家家轮流去,有时一坐就是半天,看小鸟在室外的光影中飞来跑去地觅食,有时还会有小松鼠来凑热闹。我们的聊天最初只是纯粹的闲聊,随兴而谈,没有什么中心,主要是听李老师评点国内外学界的动态和热点,后来我觉得这样的谈话随风而逝很可惜,就建议李老师每次大致围绕一个中心话题来谈,比如美国汉学、比较文学的发展、文化研究的动态、文本细读与理论批评等等。这些看似琐碎的闲话,其实都渗透着李老师深厚的学养,透露着无限的话语机锋,让我如沐春风,受益匪浅。我后来的学术发展跟那一年的访学、跟李老师的“闲聊”,实在关系深远。现在想来,真是好怀念那样的场景,那样的时光!

我回国以后策划主持了两套译丛,一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译丛”,一是“西方现代批评经典译丛”,影响不错,其实都是和李老师聊天聊出来的计划。两套译丛中的不少书目,都是李老师当时推荐圈定的,可惜有些书目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出版,我至今引以为憾。有一天,我们在波士顿一家大型商场喝咖啡时,聊起了李老师藏书的处理问题。那时李老师去意已决,正式提出从哈佛大学提前退休,准备五月荣休活动结束后,就和师母到欧洲云游。在我的鼓动下,李老师欣然答应将藏书全部捐给苏州大学。他的想法是,这些藏书捐给哈佛燕京圖书馆或者国内名校,可能也就湮没无闻了,捐给苏州大学这样的学校,也许能派上大用场。我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每天从早到晚,在他的办公室挑选整理,打包装箱,后来严锋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来帮忙。我们找了一家货运公司,租了一个小集装箱,把这些书漂洋过海运到了苏州,建立了“李欧梵书库”。在此基础上,成立了“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设立了“海外汉学系列讲座”。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我们的中心已成为海外汉学研究方面颇有影响的机构。这一切,饮水思源,不能不拜李老师之赐。

这些年来,几乎每年都会跟李老师和师母见面相聚,或者他们来苏州,或者陪他们出游,或者一起参加学术活动,还有机会延续我们的神聊,聊的内容还是不外乎与学术相关的种种话题,谈得比较多的是他关于人文主义、全球化、晚清文化、音乐建筑等方面的思考。年近七旬的李老师迸发出来的思想灵感,依然是如此的先锋与尖锐。当然,李老师也经常会笑谈他各种各样的梦想,比如演员梦、指挥梦、建筑梦、创作梦等等。他说他当了一辈子好人,不要做好人了,要在电影里演三分钟的坏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不过,前两年他在几部香港电影中跑了龙套,还主演了以他为原型的电影短片,大呼过瘾;台大交响乐团的校庆,也特邀他客串指挥,总算圆了他的两个梦。这些年,李老师对建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远赴意大利参观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今年(2015年)四月份,我还特地陪他到杭州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参观。这个校区是著名建筑师王澍的得意之作,它摒弃了通常的建筑设计的概念,重新发现自然,回归自然,把建筑、空间、园林、自然融于一炉,依据原来的地理条件和环境特点整山理水,再造了一个自然场景,生动体现了“天人合一”的人文思想。我想李老师显然不是真的想去做个建筑师,设计某座建筑,可能他感兴趣的只是建筑背后的哲学理念。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建筑梦其实早已实现。至于创作梦,早在一九九八年,他就出版了长篇小说《范柳原忏情录》,后来又出版了一部长篇《东方猎手》。可能是哈佛教授的光环太过耀眼,完全掩盖了他在创作方面的大胆尝试,两部小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在我看来,这两部小说倒真是很有意思的,有不少值得深入讨论的话题。《范柳原忏情录》续写半个世纪之后范柳原、白流苏的故事,是当代长篇小说中极为罕见的典型的后现代文本,充满了“元小说”“戏仿”的叙事特征;而《东方猎手》融间谍、解码、历史、战争于一炉,匠心独运,扣人心弦,还不时可以见到与纳博科夫、博尔赫斯(《东方猎手》的一些构思似乎有着《小径分叉的花园》的影子)等西方大家的互文。我一直觉得这两部长篇的价值被低估了,李老师自己也时常解嘲自己是个失败的作家,所以不再写长篇,更多致力于专栏写作。今年的香港书展将最重要的“年度作家”的荣誉颁发给李老师,实在是对其创作的最大肯定。真是可喜可贺!

李老师自称有三重身份:学者、文化人和业余爱好者。其实,李老师是典型的“狐狸型”学者,对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都有着很大的兴趣,从一个领域跳到另一个领域,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总是但开风气不为师,不断变化,不断探求,是很难用什么身份标签来加以界定的。李老师最初到美国学的是历史,后来转到文学,以《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一举成名。他弃写实而究浪漫,以断代问题为主,梳理现代中国文学“浪漫”的另一面向,让我们看到苏曼殊、林纾、郁达夫、徐志摩、郭沫若、萧军、蒋光慈几位,或飞扬或沉郁,或传统或先锋,且笑且涕,人言人殊,但都与西方文学传统息息相通,这大大丰富了我们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复杂面向的认知。此后,李老师为《剑桥中国史》撰写《追寻现代性(1895—1927)》和《走上革命之路(1927—1949)》两部分,以“现代”和“革命”为名,将“现代性”作为现代文学演进的主轴,探究了晚清迄于建国这五十余年中的中国文学历程,几乎就是一部简明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从此以后,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问题成为海内外学界议论不绝的热点话题。一九八○年代中期,李欧梵连续推出了两本有关鲁迅研究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一本是其主编的《鲁迅及其遗泽》,一本则是他自己的《铁屋中的呐喊》,他凭借深厚的史学素养与文学训练,解构了其时鲁迅研究中的“历史当下主义”和“线性时间观念”,重塑了一个复杂而深刻的、在绝望中抗争的鲁迅形象。这不仅为我们唤醒了一个全新的鲁迅,更深刻影响了后来大陆的鲁迅研究。到了一九九九年出版的《上海摩登》,李老师又独辟蹊径,从日常生活和印刷文化的角度,发掘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两种都市文本样式—“城市空间的具体文本”和“关于城市的话语写作”,开创了现代都市文化研究之风。就在都市文化研究越演越烈之际,李老师又飘然抽身而去,回到香港,专事文化批评,华丽转身成为著名的文化评论家。比较起来,国内的学者囿于学科或课题,往往只是局限于某一领域,而李老师的这种治学方法、人生态度实在值得我们借鉴。在李老师不断变化的身份、不断转换的领域背后,也有始终不变的方面,那就是他一直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和“世界主义者”。

先说人文主义。李老师前年出版的演讲集《人文今朝》,比较集中地阐述了他关于人文、人文精神、人文主义的思考。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我们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全球化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大家都被全球化的洪流所裹挟,满足于快餐化的文化消费,根本无法坐下来静静地阅读经典了。人文学科的地位也越来越边缘,空间越来越狭小,“文学已死”“艺术无用”之类的声音不绝于耳。作为人文学科的研究者或者人文学者,李老师对此有着深刻的思考。他认为,全球化给人文主义者带来的挑战,已经远远超过了后现代主义的挑战,我们对全球化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仿佛我们的学科(文学、哲学、艺术)和现代的社会完全不相干;但是另一方面,面对挑战,恰恰只有人文主义者可以作出自我调节、自我反思,用自己的方式来应对全球化,回归我们做人的意义。李老师特别鼓励我们每个人都要做好“个人”,要自我繁荣(Self-Flourishing),让内心充满丰富的感觉。如何做好个人,丰富内心呢?李老师开出的良方就是放慢节奏,用文学、电影和音乐来重塑已经被日益边缘化的人文传统和人文精神。也许,这些东西对于很多人来说,依然毫无感觉,但至少为我们在全球化的浮躁时代如何安适自我的心灵,张扬人的价值,提供了一种可能性。李老师不知疲倦地写了那么多专栏文字,某种意义上,也是以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方式在参与公共空间的建设。真正成为一个公共领域的文化人,是他对自己角色的明确定位。

再说世界主义。李老师对“世界主义”的话题情有独钟,不仅有比较深入的理论思考,而且也一直自觉践行。他是从文学进入世界主义的思考的,早在《上海摩登》中,就以此讨论上海作为国际大都会的独特性。李老师发现,当年上海的那些人都是从里面往外面看,接受世界各地的思潮,可是他們都没有失去中国文化的本体性,他们是真正能进入西方文学、西方文化的人,可说到底还是中国的现代作家。他们为了一种民族国家的想象,比较好地把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结合在了一起。可是,李老师不无忧虑地发现,现在世界主义和全球主义越来越像了,有全球主义压倒一切的感觉,每个人都在讲全球主义,很少有人讲世界主义。每个人提出理论的出发点都是从他自己关照的一些事物、一些理论开始,却缺少真正的世界主义的视野。对他来说,世界主义更多的是一种跨文化研究,这是一种最好的模式。所谓跨文化,就是我们讲的多元文化,一种国际性的多元文化,就是一个人真的能够面向国际,对于不同的文化有一种对话的关系,有一种深入的了解,对话和了解之后再彼此参照。如果你心里能够拥有好几个参照系统,那你的视野自然就开阔了,这就是一种世界主义。李老师特别指出,在当下全球化或全球主义日益泛滥的情况下,至少从一个人文的立场上来看,世界主义正是一个很好的对抗方案。全球化会走向均质性的大一统的资本主义的东西,它的文化是媒体、电脑一体化的机械的文化,而世界主义则是要开辟对话的可能,拓展共同的空间。李老师的这些敏锐卓识,对于这个浮躁的全球化席卷一切的时代而言,不啻是醍醐灌顶。

我想,人文主义者与世界主义者,也许不仅仅是李老师的身份定位,丰沛内心,抵抗浮躁,面向世界,多元对话,也应该是当下每个人文学者的自觉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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