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猛士——哲人艺术家李正天

谭秦

他是“老广美人”，1958年考入附中“七年制班”并准备公派到苏联留学，后中苏交恶他又在油画系读了六年，毕业前夕“文化大革命”爆发。在大大小小的运动中，这位出身不好又极具风骨的人是首当其冲的批判对象，“文革”初期他发表《反绝对论》，公开反对林彪，当然遭到了这个写进党章的人物的无情打击；1971年9·13事件后他回到学校接受劳动改造，又联合其他几位志同道合者上书四届人大，高呼“民主与法制”，再次被投入监狱，是为著名的“李一哲事件”。1978年的最后天被释放，两个月后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习仲勋亲自为他平反，后来习书记调任中央，他继续被内部控制，“不提职称，不许出国，不许见报”等策略直伴随着他，也幸好是这样的“安静”，他认真研究美学、哲学、思想，安心写作、教学、创作，直到2006恢复自由，才开始展现作为哲人、艺术家的实力。

我对他的关注源于今年9月在北京太和艺术空间的个展，数百平方米的展厅中只有九幅油画——《生命九章》系列，高达2米3，宽则2-5米不等，画面以人物为主，色调浑厚宏大，迸发出无尽的张力和寓意，《混沌初开》《希绪弗斯》《千年沉睡》《安泰俄斯》《临界>《苏醒》《公正撑天》《炼狱》《恒星》等主题诉说着人类永恒的命题。棚顶是“李一哲事件”大字报《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的重现，门厅是“文革”期间批斗他的报章的放大版，入口处悬挂了他的四尺对开魏碑体横幅“民主法治”。后来又看到数十幅作品的书法个展，甲骨文、魏碑、狂草都极尽风骨和力道，用笔如斧凿刀刻一般。从主办方的微信和众多的文献查阅中，可见他通常长袍加身，有时戴一顶圆毡帽，光头长须，一脸正气。我几次去观展却一直未曾见面，倒是和策展人老师多次深入交流，对这位艺术家的评价也得到了相当的认可。此篇文章，正是基于对这位艺术家的敬仰和能见到的文献的深入研读，并且有了一次深夜四小时的电话长谈和两次补充采访，希望能呈现出他的重要经历、基本观点和艺术主张，也呈现他作为涉足多领域的哲人，对人生的思考，对黑暗的抗争和对社会进步的努力。

家学和求学路

李正天1942年出生在山东临临沂的一个国共合作家庭。母亲曾是童工，后来成为山东地下党最早的党员，对党的培养，共产主义有深厚的感情，人长得漂亮，演过戏，后来还做过导演，“无事小心，有事大胆”的行事风格对李正天的影响极大。他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擅长书画，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在抗日名役台儿庄大捷后随部队转战中原，并随迁都重庆的队伍转战至湖北恩施。后来国共合作破裂，皖南事变后他们夫妻相继被捕，刚出生的小正天被寄养到土家族的山寨，喝土家族、苗族、侗族阿妈的奶水长大。他的爷爷李光古（俊侯）是文华大学的教授，这是美国基督教圣公会1871年在武昌创办的教会学校，武汉地区的三大教会学校之首，华中师范大学的前身。他教数学，通老庄且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擅长中医更写得一手好字，还自创了一套结合山东琅琊和湖北武当派系优长的太极拳，重视艺术格局，反对弱文人气的立场塑造了李正天的特质。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和平年代，李正天在武汉的北京路小学读书，他是学校的少先队大队委。因为家学的严格，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书法，钢琴也弹得精彩。1956年小学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广东美院附中少年班，学校的计划是他们毕业后直接送到苏联留学，结果中苏交恶无法实现，他进入广美油画系读书，五年的学制又因为文革前的不稳定延长至六年。在广美的十二年他除了学习苏联的学院派，还对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法国学院派，立体派，未来派都认真实践，受到广美著名教授的深刻影响，其中王肇民（1908-2003，早年就读杭州艺专）是水彩画大家，素描、速写、水墨、风景、肖像和人体都有很高水准，在画论及诗词方面同样成就斐然；陈少丰（1923-1997，早年在嵩华学院教育系和中原大学文艺学院美术系学习）是著名的中国美术史专家，中国雕塑艺术史专家，国画家；胡一川（1910-2000，杭州艺专毕业，延安鲁艺创办人，左翼美术家联盟创办人）是著名版画家，广州美院院长，关注时代命运艺术家。所以在这宝贵的时间里，他打下了扎实的艺术基础，并得以潜心钻研绘画、书法、美学、哲学等学科。

“文革”中的起起落落

李正天刚到广美少年班时，因他在小学时是少先队的大队委员，就指定他为附中少先队的头头。但因为他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在越来越强调阶级路线的历史条件下，而备受歧视，但由于作为地下党的母亲的深刻影响，从未对正义事业的追求有任何懈怠。优秀的口才，严密的思维，不懦弱的特质使得他在整个“文革”中制造了两个大事件：1966年“文革”爆发时他还是五年级的学生，因此未及毕业离校。第二年3月，他反对军队镇压“造反派”，成为广州红卫兵红色造反司令部呐喊战团的主要负责人，此后曾任广州地区红色造反联合指挥部（简称“红联”）宣传部副部长。他是“二二七串联会”的召集人，后来认识了郭鸿志，执笔写了《十大分歧》《大难临头，前途何在？》等有影响的大字报。更有影响力的是《反绝对论》，目标直指毛主席的指定接班人，被写进党章的“文革”领袖林彪。1968年8月，他和郭鸿志都被关入监狱，在那里被打得近乎失明。9·13事件后，他们反林彪的“罪行”不能成立，就将他们送回原单位就地边劳动、边审查。就在这段时间，陈一阳和王希哲也加入到他们这个学习小组，在即将召开四届人大的历史条件下，他们决定撰写一篇总结“文化大革命”教训的文章——《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由于李正天在文章中署了自己的真名，加上在“文革”中写反对林彪、黄永胜文章的影响，他被打成“李一哲”集团的首犯。用陈一阳的话说：李正天先生在“李一哲事件”中，是首当其冲，在第一线正面承受最大压力的人。在被批判的过程中，由于他从不认错、从不低头，文斗常常就变成了武斗。还好他凭着爷爷亲传的太极功夫，借力卸力，倒是没落下什么大伤害，更惊人的是他从没认过错，更没有被批倒过。

后来被下放到石人嶂钨矿劳动改造，其间还是不停地被斗被打，武斗有日益升级的趋势。1975年冬，李正天从石人嶂逃离，翻山越岭，在铁路工人黎展华的掩护下，向老红军、省监委李坚贞书记告状，并从李坚贞的口中知道了毛泽东对李正天的政策，即对李正天“不能抓、不能杀，让他讲话，看谁能把他驳倒”的口谕。在李坚贞的干预之下，对李正天的武斗才得以停止。在石人嶂劳改的李正天体会到各种辛苦和工友的情义，他曾下定决心有机会一定要创作出反映钨矿工人生活的作品。平反后曾多次赴此写生，1981年定稿了油画作品《黑太阳》（276×200cm），主体为一个戴着下井灯的矿工的脸庞，黝黑的色调中发出一团白炽灯钨丝的亮光，气魄震撼，照进人心。2013年这幅真挚的油画作品在经历了30余年的不断修改和完善后，和其他七幅素描作品一起走进了威尼斯双年展的军械库展厅，赢得了无数好评。这是后话。

没想到，打倒“四人帮”之后，“李一哲事件”反而升级了，甚至被打成了反革命集团。李正天在狱中不断申诉，新调来广东主政的习仲勋，看了李正天在狱中的申诉，力排众议，力主为“李一哲民主与法治事件”平反。习老曾经仔细调看过李正天的材料，并且与之进行过多次深入交流，后来成了好朋友，经常派人将李正天接到办公室与他彻夜长谈，还特意安排他和理论家一起座谈。习书记还亲自介绍他人党。李正天曾对习老说，“纪检会属同级党委领导，不利于各级第一把手接受纪律检查”。习老很重视，还请了钟沛璋同志从北京赶来听取李正天的意见。李正天还谢辞了中国社科院调他上北京的安排，李正天说，他最大的兴趣是从事教育改革，并系统地谈了他对教学改革的思路，得到了习老的支持和关怀。

二十五年蛰伏中的努力

李正天在“文革”中的每次被批斗都是一种景观，他不怕打不认错并且大加辩论，逻辑严密，声音洪亮，同为练武之人的许世友将军（时任广州军区司令员）钦佩他并命令“喊口号时军人不许举手”的状况在当时也非常罕见。坊间对他的大字报更是喜爱有加，他写标题不用黑体或宋体美术字，而是采用自幼练习的魏碑摩崖石刻字体，力量浑厚，格外醒目，加上他的影响广大和言论凶猛使得每次张贴都会被远远认出，甚至被围观而造成交通堵塞，更传说他的大字报因为书法出色会被偷偷撕去珍藏，这也确实印证了其书法功力。他平反后被安排回广州美院任图书管理员，这正好符合其爱读书、爱思考的性格，可以借此安静时间创作油画、练习书法、整理思想、著书立说。他说画不一定每天都画，并且每张画都要反复修改追求完美，有的作品已经画了30多年。他习惯早睡早起，晚睡也要早起，每天至少打两套太极拳，出差在外也不会间断。因为家住在广美老校区内，20年前创办的工作室和“中国·后现代研究所”也离学校不远，所以九点前就去工作。每天也一定会到图书馆看书，并且阅读速度极快，通常是一架一架，一本一本地广泛阅读。回家后也会陪陪家人，带带孙儿，或者会弹弹钢琴，或者思考、写作，书法每天都写，又是三十余年如一日。

李正天平反后很快就整理出版了哲学专著《超越理性·广义本体论》（大32开，669页，新世纪出版社），该书为“语录体”，这是在狱中和劳改中反复思考的总结，甚至有多次书写草稿然后冲到马桶后的记忆。在哲学被广泛探讨并深入思考的1980年代，这本书甫一出版就受到了很大的重视。1985年4月在安徽举行的“油画艺术讨论会”（简称“黄山会议”），旨在反思“文革”极左思潮，探讨未来中国油画的发展，破除油画创作单一模式，批判题材决定论，主张观念更新，强调从艺术本体中发挥创作个性以及合理吸收西方现代艺术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值得关注的问题，当时也是党中央文艺方针的调整。在“文革”中有极大影响力且作为八大美院之一的代表的“哲学家，油画家”李正天也是这次会议的重要发言人，他结合美学、美术史、思想史和自己的画作，对“广义本体论”做了全面的阐述。他先后还发表了《共和论》《先定判断批判》《民族心理必须更新》等专著，整个1980年代常在全国巡回讲演，有人说中华大地上刮起了“本体论旋风”。1994年他发起“中国首届第四产业研讨会”，并提交两篇研究论文《大CI论纲》和《第四产业论纲》，应邀参加者有汤一介、陈鼓应、赵宋光、张志扬、乐黛云、郑也夫、朱学勤、徐友渔、阮纪正、王岳川等蜚声海内外的大学者。

李正天后来受邀担任美学和造型基础课的教师，结合多年的教学经验撰写了学术专著《光色定调论》（山东美术出版社2012年），《造型定点论》（广西美术出版社2005年）。创作了大批油画，如《生命九章》、肖像系列、风景系列、抽象系列等。李正天还是出色的设计家，基于他对中国文化和造型艺术的深刻认识，对美学、哲学的“本体论”思考，2005年展现了一件重要的作品——日本世博会中国馆的“双螺旋结构”，一个开放的、立体的、运动的太极球。2003年的一天，黄建成代表广州美院空间媒体艺术研究室和集美SD设计中心，请李正天担任2005世博会中国馆的创意策划的总顾问。此次中国馆的竞标共收到包括中国、西班牙、德国、日本等国家专业机构提交的18份投标方案，最终李正天他们的方案脱颖而出。主展馆由生命之树主造型、华夏文明之旅大型多媒体浮雕墙、紫檀斋、水晶影视厅、中国礼品厅等五部分组成，一层与二层展示空间以双螺旋步道连接。本届世博会在名古屋举办，占地面积173公顷，其中中国馆面积为1620平方米，与韩国馆同为最大的国际馆，半年的展期中国馆共接待了567万观众，受到世博会主办方和中国官方的高度肯定，后来在广东获最高奖“鲁迅文艺奖”，2009年又被评为改革开放三十年学术成就奖。

早在中国当代艺术最活跃的1980年代，李正天具有高度写实精神和象征主义的油画作品就创下佳绩。《黑色的太阳》入选“1984亚细亚美展”，1985年《苏醒》入选《中国当代人体艺术探索》，1986年《命运》入选“当代广东油画展”，海外展出时作为展览画册封面和画展海报。1992年《擎天》在广州国际双年展获奖，《亚力山德鲁》入选中国首届油画年展，1994年《先行者》入选八届全国美展，《炼狱》入选《中国现代美术全集》，四年后《千年沉睡》再次入选该集。从李正天的官方网站上可以统计到的大幅油画作品有四十余件，重要的是他的画作一直在反复修改，有的作品已经画了三十多年，仍然步步为营，持续完善。加上已经被收藏或遗失的，“文革”期间被损坏的作品，无论是油画、素描还是速写，创作数量之大和质量之高非常令人钦佩。近些年他开始创作《亲情九章》和《寻根》系列。前者是以他的已故妻子、著名艺术家艾欣女士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外孙为主题，部分作品已经定稿，开始了深入绘制：后者是以他早年生长的湘西恩施区域的文化为主，目前在草稿推敲阶段。李正天还擅长国画，通常以熊猫、小猫、兔子、牛、马等黑白分明和结构清晰的动物为主，构图感和笔墨味道极具特色。至于每天书写信手拈来的书法作品，如刀如凿的用笔和宏观驾驭的章法背后支撑的人格，则凸显出他的功底和气魄，可以说是时代之巅。

凭借李正天在管制处境中仍展现的实力，转岗至基础部任教后的杰出成绩，退休后继续被返聘，而今虚岁七十有五，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仍在教学岗位上继续耕耘。2006年五一期间，学校举办了《李正天教学研究展》，校史办的负责人说这是自黎雄才大师以来，学校第二次办这样的展览，整个美术馆的三层楼都是他精选的作品。2006年12月在广东高校美术与设计教育学术年会上他作了“强化基础，重在引发”的大型学术报告。2008年9月，《大灵魂的生命激情——李正天作品展》在广州美院美术馆再次开幕。2009年12月参加海内外高校“国际视野下的美术教育专业改革学术研讨会”，李正天负责的105画室的教学改革作为国内重要个案。2012年12月“古稀赤子——李正天作品展”在广州国彩艺术馆举办。2013年春他被授予弘扬中华精神文化广州领军人物称号，6月油画和素描作品“黑太阳系列”入选威尼斯双年展，7月入选雅昌艺术网主办的“第七届AAC艺术中国年度影响力”油画部分作品展在今日美术馆展出。2014年被评为年度岭南画坛十大致敬人物。今年秋天有北京太和空间的油画、书法两个个展，并且有宋庄先众艺术馆的200余幅作品呈现，接下来还有香港、海南博鳌和新加坡的个展都在筹备中。

后记

在一篇采访中读到，李正天对记者说：“来，我给你们弹几个音调。”然后掀起长袍，调整坐姿，涓涓琴音流淌在展厅里，他通过钢琴的调性差异解释何为“光色定调论”，“每一个曲目都有它的调性，每一幅作品也应该有它的调性。例如这幅《月光》，为什么用这么黄，这么绿的颜色来画人脸，也觉得舒服？这就是色调。”现在李正天身边，主持工作室和研究所工作的是他的二女儿，擅长音乐、美学和美术；大女儿精于哲学和物理学，从上海交通大学硕士毕业后到了美国，现在已拿到赴瑞典攻读博士的offer。李正天十分强调早期教育的重要性，直言一定要顺其自然，孩子的兴趣爱好皆发自内心，作为家长，不能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孩子。人应该“适欲则刚”，求知欲、创造欲都要鼓动，要适当、合理地发展，人才会有多样性，而不是同一个模子出来。多年来李正天辛勤劳作于教育领域，除了本科生和研究生教学，1980年代初开始在广州少年宫和省育才幼儿园推行新的儿童美术教学法，创办了少儿“艺术中心”，面对当今社会对孩子早期教育严重失重，不是说让孩子学会十八般武艺就是早期教育，坚持审美、立美教育须提早进行，充分让孩子选择兴趣，发挥优势，因势利导，才是正道。

电话采访结束已经是深夜两点，临了他特别说“感谢母亲和家人，没有他们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这句话真诚且感慨。近百年的中国经历了多维的变化，中华民族精神和优秀文化传统确实丧失了很多。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开始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相继有“三反五反”，“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整个社会进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有人被打倒，有人被改造，似乎“真的猛士”也不见踪影；紧接着是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那些大哥大、金链子引得很多人侧目；再后来是账户余额的位数的变化，全民创业和“互联网+”带来的数字时代。上溯数千年来，除了儒释道以外，中国墨家文化有“兼爱”，“非攻”，“侠义精神”的延续和实证，中华民族的整体性格在春秋战国有百家争鸣的生动鲜活，在魏晋之时有竹林七贤的恣情风骨，元明之际有中原仁人，民国时期也涌现出众多学贯中西且志在维新的志士。任何对关心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人，都在注视着这个历史巨变的过程中灵魂人物的出现，这其中“李正天”就是一位鲜活的代表，薪火传递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