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冠军
逛各种论坛时,常见到用十几个字甚至几十个字做题目的帖子,有的题目直接写作“据说题目越长越能引人注目”之类。这类帖子多是“灌水帖”,因此题目长的我一般不看。不过鲁迅有一篇题目很长的文章,叫《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却值得一读再读。有人从文章中读出了研究文学作品及文学史的“知人论世”方法论——“我们想研究某一时代的文学,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境,经历和著作”;有人从文章中获得了对历史人物的新见解,如鲁迅称曹操为英雄,论陶渊明之不忘世事等。其中最有趣的,其实莫过于鲁迅对药对酒的描述,以及他对当时世风、文风转变的影响。
鲁迅去世时,蔡元培的挽联是:“著作最谨严,岂徒中国小说史; 遗言犹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在鲁迅看来,魏晋时期的名士喜欢服药喝酒清谈,因此一般人便模仿起来,但他们只学其皮毛却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名士们的内心世界,因此,“社会上便很多了没意思的空谈和饮酒……在文学上也这样,嵇康阮籍的纵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后来到东晋,空谈和饮酒的遗风还在,而万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却没有了”。鲁迅一生最恨空谈,在此文中,他将空谈与饮酒并列,将之作为空头文学家的某种标签。鲁迅在文章中还说:“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饮酒不会成仙,所以敷衍了事。”因此在生活中,鲁迅是极少饮酒的,最起码是不爱饮酒的。在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说:“其实我并不很喝酒,饮酒之害,我是深知道的。现在也还是不喝的时候多,只要没有人劝喝。”“我在北京,太高兴和太愤懑时就喝酒。这里虽仍不免有小刺激,然而不至于‘太,所以可以无须喝了,况且我本来没有瘾。”但是在交际场合,鲁迅并不禁酒。关于这一点,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有一段有趣的文字,大概可以作为他此种行为的某种注解:“(一生纵酒、放任自流的阮籍)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地拿着杯子。”所以在给萧军、萧红的信中,他也说:“我其实是不喝酒的,只在疲劳或愤慨的时候,有时喝一点。现在是绝对不喝了,不过会客的时候,是例外。说我怎样爱喝酒,也是‘文学家造的谣。”
对于药,鲁迅却持积极态度,别忘了老先生可是学医出身。在诸药之中,鲁迅提及最多的莫过于鱼肝油。鲁迅将其视为一种强身健体之补剂,常年服用,并将其推荐给父母妻儿及亲朋好友。如在写给台静农的信中,鲁迅说:“早欲翻阅《二十四史》,曾向商务印书馆预约一部,而今年遂须延期,大约后年之冬,才能完毕,惟有服鱼肝油,延年却病以待之耳。”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海婴很好,因为医生说给他吃鱼肝油(清的),从一月以前起,每餐后就给他吃一点,腥气得很,而他居然也能吃。现在胖了,抱起来,重得像一块石头。我们现在才知道鱼肝油有这样的力量,但麦精鱼肝油及男在北平时所吃的那一种,却似乎没有这么有力。”韦素园因其兄咯血前来问计,鲁迅建议其“应速治,除服药打针之外,最好是吃鱼肝油”。许广平的大妹头疼,鲁迅则古道热肠地分析:“我想还是身体衰弱之故,最好是吃补剂,如鱼肝油之类(我所吃的这一种),你可从这回的来款中划出百元之谱,买而寄之,我辈有余而她不足,补助亦所当为。”在民国时期的作家中,善于通过药物摄取营养以强身健体者,鲁迅恐怕是首屈一指的。
“仰卧、抽烟、写文章”这三种动作,恐怕是不少文人心中最清晰的鲁迅剪影。在给韦丛芜的信中,鲁迅也承认这“确是我每天事情中的三桩事”。鲁迅烟瘾极大,恰与其文章之高产成正比。古人无数诗词挥洒于驴背之上,今人多少文章明灭于烟卷之间。在给许钦文的信中,鲁迅抱怨说:“医生禁喝酒,那倒没有什么;禁劳作,但还只得做一点;禁吸烟,则苦极矣,我觉得如此,倒还不如生病。”对自己的疾病,鲁迅表现出某种程度的轻视或曰过度自信。如史沫特莱在1935年劝鲁迅出国疗养,鲁迅在给曹靖华的信中却说:“后见S女士,她以欧洲人的眼光看我,以为体弱而事多,怕不久就要死了。各处设法,要我去养病一年。我其实并不同意,现在是推宕着。因为,一是这病不必养;二是回来以后,更难动弹……”据茅盾回忆,在鲁迅去世前的那场大病期间,经史沫特莱联系,西医给鲁迅做了一次胸部透视,从照片上看到,鲁迅的两肺基本上已经烂空了。D医生惊讶地说:“这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善于抵抗疾病的中国人,普通的人早已死掉了,而他竟没有死!”后来鲁迅在给许多人的信件中,都一再重复D医生的这句话,并且将自己的病因与年轻时的肺病联系起来;抽烟,似乎与这次致命的大病并无关系。在1936年6月25日致曹白的信中,鲁迅以第三人称的口吻向北京的朋友们介绍自己的病情:“大约十天以前,去用X光照了一个肺部的相,才知道他从青年至现在,至少生过两次危险的肺病,一次肋膜炎。两肺都有病,普通的人,早已死掉,而他竟没有死。医生都非常惊异,以为大约是他非常善于处置他的毛病,或他身体别的部分非常坚实的缘故。这是一个特别现象。一个美国医生,指他为平生所见第一个善于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可见据现在的病状以判断将来,已经办不到。因为他现在就经过几次必死之病状而并没有死……据医师说,这回修缮以后,倘小心卫生,一不要伤风,二不要腹泻,那就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拖下去,如果拖得巧妙,再活一二十年也可以的。”在几年前给章廷谦的信中,他就明确地说:“朱内光医生,我见过的,他很细心,本领大约也有,但我觉得他太小心。小心的医生的药,不会吃坏,可是吃好也慢……我酒是早不喝了,烟仍旧,每天三十至四十支。不过我知道我的病源并不在此,只要什么事都不管,玩他一年半载,就会好得多。”但从医学常识来讲,抽烟对肺部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个问题上,鲁迅恐怕是有些讳疾忌医了。
因为有“医学背景”,所以亲朋好友常向鲁迅请教各种医学问题。如章廷谦就来信问过以泻药来减肥的事情,鲁迅回信说:“与其胖也宁瘦,在兄虽也许如此,但这是应该由运动而瘦才好,以泻医胖,在医学上是没有这种办法的。”章廷谦还曾就避孕问题来信请教,鲁迅在回信中做了详细的解答:“至于所提出之问题,我实不知有较妥之品,大约第一原因,多在疏忽,因此事尚无万全之策,而况疏忽也乎哉。北京狄博尔Dr.好用小手术,或加子宫帽,较妥;但医生须得人,不可大意,随便令三脚猫郎中为之。我意用橡皮套于男性,较妥,但亦有缺点,因能阻碍感觉也。”在1928年的中国,鲁迅所提倡的避孕方法还是相当先进的。由于鲁迅常年居住在上海,夏天便时常因为闷热而出痱子,因此他在对付痱子方面也颇有经验。萧军曾来信说起这个苦恼,鲁迅便热心地给他推荐屈臣氏大药房的药水Watsons Lotion for Prickly Heat,并幽默地说:“我们三人大约一年用两瓶就够,你身体大,我怕搽一次就要1/4瓶,那可不得了了。”
在鲁迅的朋友圈中,有不少国外大夫,其中以日本大夫居多。许寿裳就曾托鲁迅为其子找人诊病,后来鲁迅为其找到了经验丰富的须藤大夫,“与我极熟,决不敲竹杠的”。对须藤的过分信任,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耽误了鲁迅的病情。据茅盾回忆,史沫特莱对须藤医生的医术不大放心,认为应该请其他医生来复查一下。“她有两个朋友,一个美国人,一个德国人,都是肺病专家。她曾向鲁迅建议,请这两位医生来做一次会诊。但鲁迅执意不肯,认为这样做是不信任须藤医生,他不愿做对不起须藤的事。”好说歹说让鲁迅同意后,史沫特莱赶紧请美国医生前来诊治,结果医生认为鲁迅病得很严重,恐怕连当年都撑不下去了。茅盾回忆说:“我回到楼上,对鲁迅说,‘医生讲你的病很复杂,除了肺病还有别的病,他劝你住医院做详细的检查……,鲁迅无论如何不肯。他说,‘你们放心,我知道自己的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哪里有这样听听敲敲就能断定病情的……可是过了三天,鲁迅就病得连日记也不能写了。”
在文学世界里嬉笑怒骂的鲁迅,在私人信件中也常用医学问题调侃“敌人”。如在给章廷谦的信中,他说:“前几天生热病……我即用Aspirin及金鸡纳霜攻击之,这真比鼻之攻击我还厉害,三天就好了,昨天就几乎已经复原,我于是对于廖大夫忽有不敬之意。但有一事则尚佩服,即鼻请其治红,彼云‘没有好方子,只要少吃饭就会好的是也。”顾颉刚被鲁迅赐给“鼻”“红鼻”等绰号。顾颉刚易失眠,常便秘,鼻子红。鲁迅信中所说的“廖大夫”为其诊断,认为这一切源于顾氏吃饭太多之故。据《顾颉刚日记》,其饭量果异于常人。如1921年3月18日日记中写道:“日来饭量极好,早二碗粥,一个蛋,半碗牛乳;午间三碗饭;晚间三碗半饭,或三碗饭半碗粥。”8月30日的日记记录:“早进火腿炒饭一盆。”8月31日的日记又记载:“上午进加厘鸡饭一盆。昂若送火腿蛋两盆来,介泉不欲食,予尽食之。下午进火腿炒饭一盆。”其诸种病症还真可能与其饮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