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帮主
在水城的地面上,若是论写字,当推两人,一个是如意棺材铺的老板水长生,人称水二爷;一个是县衙大牢的狱卒老康。
水二爷从小就爱读书写字,但是因为要继承祖业,没念过几年私塾,便被父亲赶到铺子里打杂,学扎纸人纸花、纸车纸马,有时候,也帮着死者家属写写挽联什么的。
水二爷写得很认真,时间一长,便写出了名气!他的一手毛笔字阴气逼人,古隽庄严!
老康早年也念过私塾,颇识得几个字。在狱中,一些死囚经常央他代笔,留下临终遗言。写得多了,竟然也练出一笔好字,神鬼皆惊!
每回写遗言前,他首先让死囚暴吃一顿,鸡鸭鱼肉但凭吩咐,还有一坛子好酒。有时候,他也跟将死之人对饮几碗,唏嘘长叹。
吃饱喝足了,他找来小木几,摊开素白的纸笺,一言不发地磨墨,蘸笔,一五一十地书写,笔墨饱含真情实感,人生血泪。
一天夜里,他跟往常一样,给死囚高大虎送来酒肉。高大虎是江洋大盗,杀人如麻,劫掠无数。他婆娘秋娘是山寨的二头领,跟他一块被捕,关押在女牢。
“吃点吧,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老康心慈,见他不动酒肉,于是劝慰道。
高大虎凄然一笑:“老康,我高大虎这辈子从没求过任何人,但是今晚,我求你一件事……”
“说吧,只要我办得到!”老康坐在他对面,点点头道。
高大虎一脸感激不尽,压低声音说:“老康,这些日子承蒙你照料,多谢!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我信得过!我高大虎这辈子遭过罪,也享过福,就算明日人头落地,也值了!只是,我放心不下我的儿子……”
“哦,人之常情嘛!说吧,你要我怎么做?”
“我想把他托付给你!因为,我不想让他活在父母的阴影里,我要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堂堂正正地做人……”
“这……”老康面有难色,他的日子也不易,每月的饷银仅能养家糊口罢了。
高大虎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也不宽裕……我有一笔钱财,藏在一个山洞里,谁也不知道,我想把它交给你,作为我儿子的开支。如今,他寄养在我三叔家,三叔年纪也大了,身体又有病,只怕是……”
老康沉吟片刻,咬咬牙说:“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高大虎“咚咚咚”朝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附在老康耳边,详细讲述了钱财埋藏的山洞位置和他三叔家地址的所在。
“我怎么让你三叔相信我说的话?”
高大虎想了想,一把扯下脖子上挂的玉佩,交到老康手里:“你把这个给我三叔看,他自然相信!”
“好!”老康把玉佩放进怀里说,“这东西我留给你儿子!”
高大虎了却了心事,如释重负,当即敞开肚皮豪吃海饮。
当晚回家,老康把这事跟老婆康王氏说了,她也很高兴,说:“老康,我明天回趟娘家,你抽空把孩子送过来,日后就对街坊说,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了一个孩子。”两人膝下无子,正愁老来无依无靠。
老康连说好主意。
次日午时,高大虎和秋娘双双被砍头。
不久,老康把高大虎的儿子接了过来,小家伙刚满三岁,生得虎头虎脑,非常可爱。他原名高远为,小名虎儿,老康让他随了自己的姓,把高大虎留下来的玉佩戴在他的脖子上。
高大虎两口子在世的时候,成天在刀尖上舔血,很少去三叔家看孩子,虎儿极少享受到父母之爱。
他没几天便跟老康和康王氏混熟了,追着他俩,奶声奶气地喊爹喊娘。
数月后,老康去了高大虎藏宝的山洞,取来钱财,趁夜埋在自家菜地里。
为防不测,他不敢取出动用,只是抽空去街上摆个小摊,替人书写家书、对联什么的,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但是不知为何,他在外边所写的字远不及狱中所写,无论风骨还是神韵。
后来,据一位智者说,可能是因为对老康来说,狱中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气场,能激发他内在的潜力!又或许,红尘太多困扰,没法让人真正安静,而在狱中,他能够凝神静气,提笔惊天地,落笔泣鬼神!
五岁那年,老康把虎儿送进私塾,起先学《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然后学四书五经。虎儿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七岁便能作文,被街坊誉为神童。
私塾先生说:“虎儿,先生我只能教你学问,要论写字,你老爹远胜于我,你要跟他好好学!”
在老康的悉心指导下,虎儿的书法功底跟学问一样,日渐深厚精进!
成人后,他科场得意,金榜题名,被朝廷委派水城出任知县,他为官廉政,两袖清风,断案公正,人称康青天。
康远为数次想把老爹老娘接到水城养老,但是二老说什么也不肯,说老房子住惯了,舍不得。实则,二老是想守着院子里的那一小块菜地,守着藏在菜地里的钱财。
这些年来,即便家里遇到再大的困难,他俩也没有动那念头,更不知如何跟儿子提起此事。
渐渐地,那笔钱财成为二老最大的心病!每逢清明忌日,他俩都会在菜地里烧些纸钱,祭奠高大虎两口子的亡灵……
水二爷跟老康,究竟谁的字更胜一筹?水城的老百姓莫衷一是。
某年秋季,城南的白寡妇死了。说起这白寡妇,也算上一个人物!她娘家姓武,夫家是城里的商户,开着米铺和绸缎庄,日子过得不坏。然而,就在她嫁入白家的第五年,丈夫暴病身亡,留下两岁多的儿子。
白寡妇从此既当爹又当娘,都说寡妇熬儿不容易,白寡妇不但熬儿,还独自撑起白家的生意,直到儿子成年后,才把家业交给他。守寡三十多年来,她规规矩矩,含辛茹苦,孝敬公婆,从未出过任何差池,更没闹过什么花事,堪称水城妇女的楷模!
白寡妇死后,白家的族人一合计,决定为她立贞节牌坊。立牌坊是好事,可是在请人题字的问题上,大伙有了分歧。有人主张请水二爷,有人说,还是请老康!双方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
给牌坊题字很紧要,老族长也不敢胡乱拍板,他抱着粗大的水烟棒子,皱着眉头,“咕噜咕噜”抽了一通,开口说:“别争啦!干脆,叫他俩斗书,谁写得好,就请谁!”
斗书,这主意好!很公平,两边都没意见,于是分头请来水二爷和老康。
斗书那天,全体白家族人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中间摆着两张大木桌,文房四宝齐全,水二爷和老康分别立于桌前,写同样的字儿。
字写好了,老族长一看,旗鼓相当,谁也压不过谁,咋办?他老人家急中生智,干脆叫大伙都来看,看准了谁的字,便站在桌子后边,完了比一比哪张桌子后边的人多,多的一方获胜。老族长本人一手托两方,不表态。
斗书的结果是老康桌子后边比水二爷那边多出两人,获胜!
水二爷脸色灰灰的,扭头就走,从此再没人见过他。后来才知道,他把棺材铺连夜转让,回了老家……
老康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也越发不济。那年冬天,他身犯重病,卧床不起,家里不多的积蓄都喂了药罐子。康王氏想托人给儿子捎个口信,老康死活不让。
实在没办法,她瞒着老康掘出埋在菜地里的宝藏,拿着一锭官银去药铺抓药。
不料,那官银一亮相便坏了事。原来,那批官银为高大虎当年打劫官府银库所得。官兵闻风而动,很快包围了老康家的小院,从菜地里挖出大笔赃物,并把两人投入大牢。
一时间,此案朝野震动!
因为老康曾经当过狱卒,并接触过江洋大盗高大虎,主审官员很自然地认为:老康老两口系高大虎余党,按律,应当问斩。
康远为如雷轰顶,匆匆放下手中公务,赶去大牢探望双亲。
面对身为朝廷命官的儿子,奄奄一息的老康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康远为泪流满面地问他关于那笔钱财的来龙去脉,他只字不提,不久,病死狱中。老康死后不久,康王氏因不堪牢狱之灾,一头撞死。
康远为怎么也想不明白:忠厚一生的父母如何跟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扯上了关系。没多久,他被朝廷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突遭巨变,康远为大病了一场。康复后,他靠着父母留下的一小块菜地,艰难维生。极度困苦无助中,他以练习书法排忧。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因此成为一代书法大家,达官贵人们纷纷出高价收藏他的书法作品。
有一回清明节,康远为去父母的坟头上香,远远地,看见一个老人孤坐在坟前。看见他来,老人起身,走了。
后来,康远为听说,那老人是水二爷,十年前曾经跟父亲斗过书。当年,他输了,连夜离开水城。这十年中,他躲到一座大山里,苦练书法十年,自认为一定可以胜过老康,于是回来找他斗书,没想到,老康死了。
再后来,水二爷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