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岸

沈习武

小海爸是个赌徒，还是个酒鬼。赌输了钱或者喝了酒后，常常打小海妈，拿着什么就用什么打。在小海七岁那年，小海妈带着两岁多的小海妹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赌输了钱或者喝了酒后，小海爸就打小海，小海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小海十三岁了，又挨了爸爸一顿打后，趁爸爸睡着了，偷了二百元钱来到镇子里的车站，买了一张车票，孤身一人来到千里之外的城市。

小海成了流浪儿，白天捡垃圾，夜晚睡在桥洞里。后来，师父发现了小海。师父是一个贼，是一个用刀片划开别人口袋偷别人钱财的贼。在师父反复的诱导下，小海开始跟师父学艺，也成了一个贼，而且是技艺高超的贼。

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幢烂尾楼，是小海的落脚点。这幢烂尾楼有二十层，一层住的都是流浪汉，二层住的大多是乞丐。小海住在五层。小海喜欢清静，不想和流浪汉、乞丐混在一起。有时，小海会沿着黑漆漆的狭窄的没有扶手的水泥楼梯爬到顶楼看风景。当看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跟着大人从街道上走过时，小海的心里总是酸酸的。

一天晚上，小海和几个小混混打架被捅了一刀，刚跑到小巷里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小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床两侧点着粗大的蜡烛，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坐在床前。

“这是哪儿？”看着素不相识的女孩，小海很吃惊。

“这是我家。我发现你倒在地上，就把你背回来了。”女孩看着小海，“你放心，我给你的伤口上贴了膏药。我家的膏药是最好的，明天你的伤口就能愈合了。”

小海摸了摸伤口，发现伤口上果真贴着膏药，已经不太疼了。

“你家住哪儿？”女孩问。

“我没有家。”

“没有家？那你的家人呢？”

“家人”二字，像一根针扎着小海的心。小海不想再提起爸爸，尽管很想念妈妈和妹妹，可又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小海想了想，说：“我没有家人。”

“就你自己？”女孩愣住了。

小海点了点头。

“你住在哪儿？”

“一幢烂尾楼里。”

“你怎么生活呢？”

看着女孩清澈的大眼睛，小海怎么也无法把自己是一个贼的事说出来。

见小海不愿意说，女孩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你的名字是——”

“小海，你呢？”

“我叫小岸。”女孩像在细细品味美食似的轻轻念叨着，“小海——小岸——我们的名字真是巧啊！”

“你家别的人呢？”小海看了一下四周。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吧，天亮了你的伤就能好了。”小岸朝小海甜甜地笑了一下。

“嗯。”小海听话地闭上眼睛。

天亮了，小海的伤口果然愈合了，只是还稍有点疼。这一夜，小海睡得特别舒服，这种舒服是在烂尾楼里从没有体会过的。尽管天亮了，小海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就像小时候睡懒觉，被妈妈喊几次也不愿起床那样。不过见小岸起来了，小海不好意思继续赖在床上，也起了床。

见小海准备出门，小岸问：“你去哪儿？”

“我去——”小海犹豫了一下，“我随便走走。”

“你要是没地方去，欢迎到我家来。”小岸热情地说。

“谢谢。”小海感激万分。

小海到了烂尾楼，开始练功。他把一本厚书固定在墙上，手指间夹着刀片从书上划过。这是师父教给小海的方法，主要训练手感。只要做到“刀手合一”，想划破几页就会划破几页，既不会多也不会少。小海技艺已经很精湛，刀片随着意念，已能随心所欲。为了让技艺更加炉火纯青，小海每天都要练习。昨晚受伤没练，小海想把昨天的训练补上。

练完功，小海心里特别想到小岸家去，就没有去车站“找活”干，径直朝小岸家走来。

“回来啦？”看到小海，小岸一点也没显得意外，好像小海就是她的家人似的，“你去洗个澡，把脏衣服换下来洗洗。”

小海环视了一下四周，房子很小，不知在哪儿洗。

小岸拿了一套干净衣服给小海，拉开后门，对有些窘迫的小海说：“到小潭里洗洗吧，水很干净的。”

小海诧异地发现，后门外有一条开满了野花的小路。早上离开小岸家时，小海就观察过了。小岸的家就在小巷的一侧，这儿密密的都是没有拆迁的老房子。小岸家后方是另一条小巷，小巷里是被雨水打磨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小巷另一侧又是一些密密的没有拆迁的老房子。开满野花的小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呢？又通向哪里呢？小海迟疑了一下，踏上小路向前走去。一条小溪出现在小海面前，溪水哗哗响着流进附近的一个小潭里。看到小潭，小海一阵莫名的激动，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在家乡的池塘里戏水的情景。小海脱了衣服，跳进小潭里，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还在小潭里游了几圈。

换上干衣服后，小岸来了，要给小海洗衣服。小海抢过衣服：“我自己洗，我会洗。”在妈妈离开家后，家里的衣服都是小海洗的。洗衣服，小海是驾轻就熟的。

衣服洗好，挂在小潭边的树上晾着，小岸带着小海到小溪里去抓鱼。抓鱼，小海很在行的。在家乡时，小海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到小河里抓鱼。小岸沿着小溪慢慢走着，瞪大眼睛寻找溪水里的小鱼。小海挽着裤角在溪水里轻轻蹚着，目光在水下石头间的缝隙里搜索着。

“这儿有一条！”小岸惊喜地轻声叫着。

小海蹑手蹑脚靠了过来，双手伸入水下猛地一拢，一条躲在石缝中的巴掌大的鱼被小海抓住。小岸递过竹篓，小海把鱼放进篓中。他们不停寻找着，一条条小鱼不时被捉住，装进盛鱼的竹篓里。

鱼抓来了，开始做饭了。小海烧鱼，小岸做手擀面。尽管这是到城里以来，小海第一次做菜，不过小海的鱼烧得还是很不错，小海很开心。小岸的面做得很有特色，和小时候小海妈做的手擀面味道一样棒。这顿饭，小海吃得特别香。

小海几天没去“干活”了，除了练功就是在小岸家。和小岸在一起时，小海想起妈妈还在家时发生的一些事，这些事让小海感到很幸福。对现在的生活，小海觉得有些厌倦。

师父找到烂尾楼：“小海，这些天没看见你，去哪儿了？”

“我在练功。”小海慌张地说。

师父看了小海一眼：“不能光练功，不干活！”

“是。”

师父走了。

师父前脚刚走，小海后脚就到了小岸家。可是小海刚到，师父竟然也到了。看到小岸，师父并没有太吃惊：“小海，交女朋友了？”

“不是。”小海慌忙说，有些不知所措。

“交女朋友了，更要多‘干活。不然，拿什么养活女朋友？”师父语重心长。

“是。”小海唯唯诺诺。

“干什么活？”小岸不解地问。

“以后再告诉你。”小海担心师父说出真相，急忙说，“师父，我们走吧？我这就去‘干活。”

师父没说话，走出门。

“小海，你去哪儿干活？”小岸追问道。

“以后再告诉你。”小海匆忙跟在师父后面。

离开了小岸家，小海和师父分开了。这些年来，小海和师父一直是各干各的，只是小海每次把得手的钱财分一半给师父。

小海来到汽车站的入口处，很快确定目标——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这个男人打开钱包，取出车票后，把钱包装进斜挎在身上的包里。小海装作找人的样子，悄悄贴了上去，划开对方斜挎的包，取出钱包，然后迅速离开。小海的动作一气呵成，对方丝毫没有察觉钱包被盗。

到了公厕，小海打开钱包想看一下收获，却吃惊得把钱包扔在了地上——钱包里除了一只红眼睛的蛤蟆，别的什么都没有。小海怎么也想不通，这人的钱包里别的没装，竟然只装了一张被取出的车票和一只蛤蟆。

蛤蟆从钱包里爬出来，肚子一鼓一鼓地看着小海。那红色的眼睛看得小海发慌，心里直冒凉气。

小海赶紧出了公厕，来到附近的小商品市场继续寻找目标。目标很快又确定了——一个胖子。这个胖子两手分别拎着手提袋，肚子前吊着一个小包。根据以往的经验，小海知道那个小包是个钱包。小海装作买东西的样子，随着人流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跟在胖子旁边。趁胖子转脸的机会，小海的手飞快伸向胖子的小包。包被划开了，小海的手指伸进包内。可是小海的手指刚伸进包，又受了惊吓般迅速拿开了——小海的手指没有碰到那手感光滑的纸币，却触到一个滑溜溜的蠕动的活物。

小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着，偷偷瞟向胖子的包。被划破的地方动了一下，一条小蛇的脑袋从划开处伸出来。小蛇探了一下头，吐了下芯子又缩了回去。小海惊得胸口发闷，急忙离开了胖子。

等心里平静下来，小海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寻找目标。在公交站台，新的目标再次出现了。这是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胡子拉碴的男人，眼里满是焦虑和急迫，不时把手摸向胸前的一个口袋。小海知道，他胸前的口袋里一定有东西。小海悄悄站在他后面。公交车到了，小海跟在目标后面随着拥挤的人流从前门上了车。借着向后走的机会，小海挪到了中年男人的前面，刀片神不知鬼不觉地划开了目标的口袋，把里面的一叠钱取了出来。小海没有停留，从公交车的后门下了车。

公交车开走了。

到了小巷的僻静处，小海把钱拿出来看了一下，整整一万元。

离开小巷，小海准备去师父家。刚到大街上，小海发现前方围了一群人，有哭声隐隐传来。小海好奇地走了过去。是那个被自己偷了钱的男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大概是说，女儿得了重病，治了多年都没有治好，眼看有希望了，好不容易凑来的钱又被偷了，怎么有脸去见女儿……旁边的人不停安慰着。小海赶快离开，拐进旁边的一条街。

街上人不多，走了不远，小海惊异地发现那个被自己偷了钱的人傻子似的坐在前边的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一张相片。他明明在那条街上大哭，怎么突然间到了这条街？小海很吃惊。见周围没有过路人，小海胆子大起来，悄悄走到他后面，想看一眼相片。

相片上是一个小女孩，大概不到两岁，扎着一根羊角辫，骑在一辆三轮童车上，灿烂地笑着。在看到相片的一瞬，小海的心忍不住一沉——相片上的小女孩很像自己的妹妹，又有些像小岸。如果相片不是拿在对方手里，而是放在自己家里，小海肯定会把相片上的小女孩认成妹妹。如果相片放在小岸家里，小海一定会把相片上的小女孩认成小岸。在这一瞬间，小海的心里莫名变得不安起来。碰到装在口袋里的钱，小海像被烫了一下。

小海的手伸进口袋里，抓住了那叠钱。趁对方还在出神时，小海悄悄把钱送了回去。

小海的心里顿时变得轻松，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奇怪的是，当小海拐上另一条街时，竟然再次看到了那个中年男人。对方显然发现了重新回到口袋里的钱，显得兴奋而激动，手捂着口袋急匆匆地走向公交站台。可是让小海不放心的是，一个穿着运动鞋的小伙子紧紧跟在对方后面。小海一眼认出，这个穿运动鞋的小伙子和自己是同行。小海悄悄尾随在小伙子后面。

公交车到了，两人上了车，小海也跟了上来。果然，趁着拥挤，小伙子得手了。不过，对方刚得手，小海也出手了。在对方还在暗暗高兴时，小海又把钱偷了回来，重新放回中年男人的口袋。

小伙子从后门下去了。小海一直坐到中年男人下了车，确信钱还在对方身上，这才下了车。

小海没有回师父那儿，也没有去烂尾楼，径直去了小岸家。

没想到，刚到小岸家，小岸就对小海说：“小海，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

小岸拿出一张写有地址的纸片递给小海：“这个地方，我以后可能会去的。你要是去这儿，说不定能遇到我。”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小海急切地看着小岸。

小岸笑了，没有回答小海：“再见——”

小岸朝着小巷的尽头走去。

小海愣了愣，追了过去。可是，当小海追到小巷的拐角时，发现小岸不见了。整条小巷里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小岸好像突然间从小巷里蒸发了。

情绪低落的小海在小巷的拐角处站了一会儿，茫然地走向小岸的住处。让小海惊慌的是，再也找不到小岸住过的房子了。那座房子也突然间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好像本来就不存在似的。

小海看着手中的纸片发了一会儿呆，买了张车票来到纸片上所写的地方。这是一家很小的面店，小海走进面店时，店主正在忙碌着。当店主抬起头，看向小海时，小海呆住了——店主是小海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