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青花绽华彩

杨洁

2013年6月，河北博物院《名窑名瓷》展在众人翘首期盼中华丽绽放，展厅内珍品云集，灿若繁星，而一件大罐如众星捧月般端立于展柜中，格外引人注目，它就是河北保定元代窖藏出土的国宝重器——元青花釉里红开光贴花盖罐（图1）。大罐主题纹饰为腹部四组菱花形开光，开光内分别贴塑牡丹、菊花、石榴花、山茶花与山石的组合，其中山石与花朵用釉里红涂绘，枝叶用青花渲染，辅助纹饰有青花绘制的缠枝菊花纹、卷草纹、大朵如意云纹和变形莲瓣纹等。青花的幽靓雅致与釉里红的浑厚壮丽相得益彰，美不胜收。

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这件全名冗长大罐的复杂工艺：青花釉里红瓷器首创于元代的景德镇，是当时烧造难度最大、也最为精美的产品。其工艺难度主要在于釉里红的呈色极不稳定，呈色剂氧化铜在800℃以上极易流动和挥发，而青花的烧制需要1200℃以上的高温，所以要同时保证青花和釉里红都发色纯正，对釉料中铜的含量，烧造过程中的窑温、还原焰的时间长短及窑位的选择都有极为苛刻的要求。瓷器上的开光即开窗的意思，主要是通过窗内外不同风景的对比增加瓷器的立体感和纹饰的丰富度。贴花，顾名思义，将捏制的花贴到瓷胎上，具体到此盖罐即将开光内的胎体去地约5毫米，再将模印的山石、花卉贴入后分别施釉。复杂的胎釉装饰、完美的呈色、细腻的纹饰汇聚一器之上，在所有元代瓷器中仅此一类。

保定窖藏出土的这件青花釉里红盖罐在中国陶瓷发展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1.集青花和釉里红装饰于一身。青花淡雅肃静，釉里红浓艳深沉，红蓝两色交相辉映，颇具艺术感染力，标志着元代在着色工艺和烧成技术上的新突破，是迄今发现的元代青花釉里红器物中最精美的一件;2.首创悬空模印技法。其在罐腹部的开光内贴塑四季花卉与山石，分别用青花、釉里红装饰，为元瓷中工艺最复杂、装饰最华丽、最费工时的产品;3.青花釉里红的红配蓝装饰，体现了元代审美标准的质变。中国瓷器装饰由唐宋以来的素瓷艺术转向了元代至今的彩瓷艺术，审美取向由追求自然、空灵的素雅文化向艳丽、繁缛的世俗文化转变，蕴含了草原文化与中原文明的碰撞与融合。

这件精美的国宝重器来自何方？1964年5月11日，保定市建筑公司第一工程处第二工程队在保定市永华南路小学的建筑施工中，在深约1米处发现了一处元代窖藏，出土瓷器11件、绿松石山子2件、彩绘玻璃瓶1件、铁棍1根及部分玉片。工人们这不经意间的一铲，开启了一个尘封600余年的秘密。这批迄今为止最精美的元代瓷器是做什么用的？它们的主人是谁？如此珍贵的器物为何要深埋地下？随着学界对元青花器研究的不断深入，答案一一揭晓。

一、器之性

保定元代窖藏共出土瓷器11件，分别为青花釉里红开光贴花盖罐1对、青花八棱海水云龙纹梅瓶（图2）1对、蓝釉金彩盘盏（图3）1对、白釉印花葵口盘盏（图4）1对、蓝釉金彩（图5）1个、青花八棱双狮戏球纹玉壶春瓶（图6）1个、青花八棱折枝花纹执壶（图7）1个。通过文献记载可知，元代流行以厅堂为核心的、隆重繁缛的待客酒礼，酒器一般由储酒器、温酒器、斟酒器和饮酒器组成，同时，结合现存的元代寺庙和墓葬壁画的备酒图可以知道，储酒器一般为梅瓶和盖罐，温酒器为，斟酒器为玉壶春瓶或执壶，饮酒器为盘和盏的组合。所以我们可以确定保定窖藏出土的这11件瓷器是目前所见最完整的一套元瓷酒器，其中青花釉里红盖罐和青花云龙纹梅瓶为储酒器，蓝釉金彩为温酒器，青花执壶和玉壶春瓶为斟酒器，蓝釉金彩盘盏和白釉盘盏为饮酒器。

通过对这组酒器的细心品赏可知：青花釉里红盖罐的红蓝配色与元代皇族服饰的色彩搭配风格相似（现存元代丝织品中有元明宗身着蓝色龙袍和红色上衣的装束），蓝釉金彩器属禁限工艺（《元典章》载，瓷器上不得使用描金工艺），青花梅瓶和白釉印花盘上的龙纹、麒麟、鸾凤纹均为元代禁限纹饰（《元史·顺帝》载，禁用麒麟、鸾凤、双角五爪龙等纹饰）。为何这组酒器能够采用与皇帝服饰色彩搭配相同的装饰，同时又使用元代政府禁用的金彩和龙、凤、麒麟等纹饰装饰瓷器呢？究其原因，元代有“御赐之物，不在禁限”的规定，所以保定窖藏出土瓷器的性质基本明确，乃元代皇帝为赏赐有功之臣而专门定烧的酒器，属御赐之物。

二、物之主

这批珍贵的酒器是元朝哪位皇帝赏赐给哪位有功之臣的，目前流行的是北京大学林梅村教授的观点，即元仁宗皇帝赏赐给宰相张的。要认识张，我们首先应了解一下元代保定地区最为显赫的张氏家族。

保定张氏是与真定史氏、山东严氏等齐名的元朝六大汉军世候之一，张的爷爷张柔因拥立忽必烈功勋卓著，且主动支持中央集权政策，甚受忽必烈尊崇，历任荣禄大夫、河北东西路都元帅、昭毅大将军、封蔡国公。张的父亲张弘范为张柔第九子，是张氏家族第二代中成就最高者，他于1278年受任蒙古汉军都元帅，领兵二万，追讨宋帝罡、帝。1279年在崖山消灭宋军，助忽必烈完成一统中国的大业，可惜归朝后即病卒，未能在本职江东宣慰使外另加官爵，死后追封献武王。张将张氏家族的辉煌推向顶峰，其在武、仁、英、泰定四朝均身居要职，历任昭勇大将军、镇国上将军、荣禄大夫、枢密副使等职，并在元仁宗时两次拜相，是元朝中期的重臣。元世祖忽必烈曾说：“此家父子相继，自太祖皇帝以来，定中原，取江南，汉人有劳于国者，是为最。”张同时成为张氏家族的最后一位风云人物。1328年7月，元朝发生了争夺皇位的“天历之变”，张支持的天顺帝战败，其五个儿子及族人被元文宗部下也先捏满门抄斩，盛极一时的保定张氏家族彻底衰败。

关于张是何时得到这批珍贵瓷器的，《元史·张传》有相关记载：1312年，宰相张因不同意皇太后的人事安排被杖责，仁宗皇帝为安抚正直的张，“遣参议中书省事换住赐上樽。”1319年7月，“帝忆生日，赐上尊、御衣。”

由上可知，元仁宗在1312年、1319年两次赏赐张“上樽酒”，而保定窖藏出土的两组酒器正好与之相符，其中青花釉里红盖罐和青花云龙纹梅瓶即是御赐“上樽酒”时的储酒器。同时林梅村教授通过将保定窖藏瓷器特征与纪年瓷器比对，将11件瓷器生产年代定在14世纪初。

这样，结合文献记载和器物特征，林梅村教授认为：保定窖藏的主人为元代重臣张，其在1312年和1319年两次从元仁宗的赏赐中得到这批酒器，1328年张家族被灭门前夕将酒器埋入地下。

以上观点已被多数元青花的研究者和爱好者所接受，果真如此吗？这是一个与元青花起源相关的重要课题。

1975年，在江苏扬州唐城考古发掘现场出土了一片唐青花枕片，因有明确的考古地层佐证，所以青花在唐代已经出现是不争的事实。同时通过元青花多个大件器物、纹饰流行多层繁缛的装饰、含有浓厚的伊斯兰文化特征等因素，可以明确：元青花是元代创烧的瓷器种类，与唐青花没有承袭关系。那么，元青花始烧于元代何时呢？

1972年湖北黄梅县元延佑六年（1319年）墓出土的青白釉褐彩塔式瓶一直被作为最早的元青花瓷器。然而，2009年上海博物馆的熊樱菲副研究员采用“能量失散X荧光分析”法对其釉料的检测结果表明，其褐彩中不含钴元素，即这件器物不是元青花瓷器，同时结合其他相关纪年青花瓷器的佐证，基本可以认定元青花瓷器创烧于1319年以后。这就从时间上否定了保定窖藏为元仁宗在1312年和1319年赏赐张酒器的可能性，因为当时元青花瓷器尚未出现，何谈赏赐？

否定了保定窖藏主人为张的说法，那么保定窖藏的主人会是谁呢？近来有学者提出为元惠宗时期的保定路达鲁花赤月鲁不花，笔者认为极有可能。

月鲁不花何许人也？《元史·月鲁不花》中有载：月鲁不花，蒙古族人，生而容貌魁伟，曾受业于韩性（韩琦八世孙），“为文下笔立就，粲然可诵。”少时参加江浙行省乡试，中举并高居右榜第一。其从基层的将仕郎做起，后历任监察御史、吏部侍郎、吏部尚书、中奉大夫等朝中重职。其人生最重要的一段经历是至正十八年（1358年）以“廷官”礼部尚书兼职保定路达鲁花赤，指挥当地军民多次击退红巾军的进攻，深得保定路人们的爱戴，朝廷亦对其进行嘉奖“进中奉大夫，赉上尊四、马百匹。”后朝廷召回为详定使，然而其离任仅一个月后，保定即陷落。后朝廷因月鲁不花在保定民众中享有威望，派他回来招降，但最终无功而返。

由上可知，1358年，月鲁不花因保定退敌有功而得到元惠宗的赏赐，赏品为“上尊四、马百匹”，这恰好与保定窖藏出土的四件储酒器相对应。同时，由月鲁不花兼任保定路达鲁花赤与皇帝辞行时，元惠宗“诏谕谆切”，可知皇帝对此人格外器重，故其保定退敌后，得到御赐的珍贵酒器实属情理之中。后由于月鲁不花离开保定仅一个月，保定即陷落，为保护这批未来得及带走的御赐酒器，其家属将之埋入地下。

以上是基于目前最新研究成果的新论点，有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所佐证，相信会很快得到学界与大众的认可。

关于保定窖藏瓷器的生产年代，11件瓷器中的6件元青花瓷器器型规整，成色完美，纹饰复杂，工艺精绝，不可能是元青花初创阶段的产品。现在对于元青花起源和分期尚无定论，但元至正年间（1341-1368年）是元青花成熟和大量生产的阶段已是学术界的共识。结合至正十二年（1352年），元青花的生产地景德镇即被红巾军首领项普攻占，故推测保定窖藏瓷器的生产年代当为元至正十二年以前的至正年间（1341-1352年）。

三、花之青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极细腻如绣花针落地……”，周杰伦的一曲《青花瓷》道出了元青花被人们认知的艰辛历程。景德镇生产元青花产品至今已有650余年的历史，而人们真正开始系统认识和研究这类珍贵的文物不过只有60年，元青花艺术隐匿了几百年，那抹明静的幽蓝在人们的视野中悄然绽放，意蕴悠长。

在元青花逐渐被人们认知的历程中，有一个人和一对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波普博士和“至正十一年”款青花云龙纹象耳瓶。

约翰·亚历山大·波普（John Alexander Pope），美国学者，20世纪50年代初，波普博士携夫人访问了世界上集中收藏中国14世纪青花瓷器最多的两个场所：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托普卡布·撒莱宫和伊朗阿德比尔神庙。后其从英国伦敦大维德基金会收藏的一对署有“至正十一年”款供养题记的青花云龙纹象耳瓶入手，结合上述两大收藏机构中具有相似风格的青花瓷器进行对比研究，于1952年、1956年在华盛顿分别出版了《14世纪青花瓷器——伊斯坦布尔托普卡普·撒莱宫收藏的一批中国瓷器》、《阿德比尔神庙收藏的中国瓷器》两本书。在这两本书中，波普博士以英国伦敦大维德基金会收藏的这对青花云龙纹象耳瓶为标准器，把凡是与之图案相似的青花瓷器都定为14世纪青花瓷器。波普博士用“至正十一年”款青花云龙纹象耳瓶这把钥匙，叩开了元青花研究的大门。

“至正十一年”款青花云龙纹象耳瓶可以称得上是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一对瓷瓶，现藏于英国伦敦大维德基金会，均高63.6厘米，盘口，长颈，溜肩，长圆腹，高圈足，自口沿至足部共装饰8层青花纹饰，依次为缠枝菊、蕉叶、云凤、缠枝莲、云龙、海水、缠枝牡丹和覆莲纹。两件瓶颈部均署有青花楷体供养铭文，大意是：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玉山县的一位名叫张文进的人在景德镇定烧了一套青花瓷供器，施舍给了当地一座道观神殿——星源祖殿，祈求保佑合家吉祥平安。这对瓶原为北京市东城区智化寺的供器，1929年被闽籍旅英华侨吴赉熙偷运出境，后辗转由英国人帕西瓦尔·大维德（Sir Percival David，1892-1964）收藏。

元青花在被波普博士辨识出来以后，并未立即引起研究的高潮，其成为中国古陶瓷研究的热点源于20世纪60年代以来一系列考古发现中元青花瓷器的出土，而掀开这一序幕的正是1964年的保定元青花窖藏。其后1975年江苏扬州唐城唐代青花枕片的出土推动了人们对元青花起源问题的思考;1985年江西高安元代窖藏的发现，将人们对元青花的认识推向了一个新高度;2009年3月首都博物馆的《青花的记忆—元代青花瓷文化展》首次将国内外25家博物馆的73件元青花精品汇聚一堂，彰显了元青花在世界的影响力。2012年10月，上海博物馆经过十年的筹备工作，《幽蓝神采—元代青花瓷器大展》作为其建馆60周年的献礼之作顺利开幕，世界上知名度最高的元青花瓷器悉数亮相，其中即包括“至正十一年”款青花云龙纹象耳瓶和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其后学术研讨会的召开更推动元青花的研究达到新高潮，元青花已成为国内外持续的研究热点。

2005年7月12日，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在伦敦佳士得的拍卖中以2.3亿人民币的价格创下了当时中国艺术品在世界上的最高拍卖纪录，虽然用金钱来衡量文物的价值是对艺术品的亵渎，但从侧面反映了人们对元青花瓷器所蕴含艺术品味的尊崇。

元青花釉里红品种因烧造难度极大，当时成品很少，现存世量则更稀，与河北博物院展出的青花釉里红开光贴花盖罐相似的罐子目前全世界仅有4件，北京故宫博物院1件（同为保定元代窖藏出土，1965年7月北京故宫博物院与河北省博物馆文物互换时调拨），英国伦敦大维德基金会和日本各有1件（均已失盖）。

元青花是中国陶瓷艺术的瑰宝，而元青花釉里红是元青花中的极品，青花的青幽湛蓝、明净素雅与釉里红的深沉浓艳、雍容华贵相映成辉，将中华文化的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驻足于这件有着“青花王”美誉的器物前，细细品味，你会发现它有一种含蓄优雅、超然脱俗的气质，在静默中灿然绽放着盛世华彩。

（责编：雨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