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不如书

半夏，专栏与书评写作人。著有《西皮二黄》《虫儿们》《中药铺子》《果子市》《神仙一把抓》《我的花鸟虫鱼》等散文随笔集。

宠物的字面含义是受人喜爱的东西，并且这所谓的东西，大多限定在动物身上，再进一步说，则是体型不够狼犺的动物。尽管有将老虎视为宠物的case，但那毕竟是个例，大多数宠物，还是局限于猫狗之类。当然，老虎之类大型动物所禀赋的攻击性，也是它遭到规避的原因。但攻击性并非宠物所不能具备，即便是体型娇小的动物，譬如毒蛇、蜥蜴、蝎子、蜘蛛，都是名头响亮的毒物，却一样受到某些人的喜爱。最经典的范例应该是狗，狗具有攻击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其之所以能够得到广泛的宠爱，在于它的攻击性一般只体现在对宠爱它的主人之外的人身上，前面提到的蛇、蝎、蜥蜴、蜘蛛也是一样。不过，动物，即便是体型不够庞大的动物，终究是非我族类的畜生，从属于兽性的攻击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和操控的，所以狗咬、猫抓主人的事件，自古以来，时有发生。香港作家西西在她的《猿猴志》里也提到，眼睛大，个子小，身材肥胖，性情温和友善，讨人喜欢的蜂猴，有人养作宠物。而养过蜂猴的人说它喜欢让人抓痒，喜欢得伸开双臂，作飞翔状。西西老师善意却不乏煞风景地提示，蜂猴是灵长目中唯一有毒的生物。毒液就在腋窝。它用舌去舐，然后把毒液涂在手臂上，当它张大双臂，其实是在抗议，就看谁中招了。其实，只要看到它叫作蜂猴，就该有所顾忌了，过去人们提到毒虫，习惯说蜂虿，可见它是不好惹的。即便忽略掉动物的攻击性，作为活物的猫狗之流，也和被骄纵的宠儿一样，需要每天日常性的打理照看，有时候身边没人照管，它们就会使性子抓烂床单碰碎器皿，仿佛脾气暴躁的刁蛮悍妇，发飙做狮子吼。

读书人心头之好的书，也算得上是他们的宠物，但却几乎不需要这般体贴打理。过去的读书人，为了提防蠹鱼咬潮气湿，还要像浴佛一样去晒书，宋朝人有诗为证：呼童解袂扪饥虱，趁日开箱曝蠹鱼。如今由于居住环境和印刷技术的提高和改善，已经连这点可怜的待遇也可以蠲免了。所以，该说书是最不需要主人贴身照顾的宠物。如果非要说到对它的呵护，无非就是不要让它破相、毁坏，还有不要像皇帝们那样动辄把它烧掉。

自古以来的确有爱书如命的读书人，不但标榜借书如借命的口号而拒绝分享，即便自家翻阅，也要事先焚香沐浴。但一般的读书人，至多是信手翻阅，有的书，甚至可以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搁在那里，主人根本不予搭理，而一旦想起，也无须客套，不过拍拍灰尘，翻开便读而已。而不论主人的心情如何，书也不会像许多宠物那样心生怨怼，发作小性，它就像被主人冷落积年却宠辱不惊宅心仁厚不计前嫌的忠诚老仆，随时准备敞开自己，接受主人的回心转意，而且从不在意主人或温存或粗暴的琐碎细节。

对出于功利目的而迁就于它的人，书也不吝回报，于是便有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的响亮口号。这却是身娇肉贵寻常宠物所不具备的异禀。利用品种珍稀的宠物因缘权贵而获利的事情固然存在，但其中的概率和风险，也是人所共知的。比起发愤读书而最终斩获不菲回报，其间的差距，真的不可以道里计也。

担任宠物的动物，鉴于物种的属性，一般而言生命的周期远比它们的主人也即万物灵长的人类短促许多，这也会让豢养者产生一些感情上的纠葛，譬如一旦死掉，难免招惹主人的悲伤。而书的寿命，一般而言，远在主人之上，只要主人不抛弃它，就几乎可以终生拥有，大可不必有此顾虑。特殊的个案则在于，假如该书版本珍贵晋身文物珍宝，就不免遭他人惦记，明抢暗夺，都是需要严防死守的。在万恶的旧社会，确实有因为家藏善本而被权贵知晓，最终导致家破人亡的凄惨故事。这算得上是一种妨害，姑且可以划归为书对主人的攻击性，尽管这攻击性来自书及其主人之外的第三方，而非书本身所发动的。

如你所知，猫狗种种存在的价值，原本在于给主人带来乐趣。至于书的乐趣，在一个远离乃至拒绝阅读的时代，或许不曾被大多数人领略。但对有心的读书人来说，它所带来的乐趣，却远非一般宠物可比，它会散发令人流连忘返的迷人亲和力，让会心者沉浸其中，为书倾倒，为书痴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书的价值和乐趣，对醉心于它的人来说，有令人丧志的玩意儿所不可企及的境界。

诚然，书也未必没有它的脾性，但也不过就是宛若处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喜欢它的人不期而至。它会爱每一个翻开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