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
基于数字出版的开放存取和爱思唯尔抗争的案例,对我国学术出版机构来说,其意义不仅在于企业、学术界和社会利益的平衡,更关系到其在新的技术和社会条件下的生存和发展。
一、作为学术界利益共生体的励德·爱思唯尔
励德·爱思唯尔(Reed Elsevier)出版集团(以下简称爱思唯尔)是世界上最大的科技出版集团之一,以著名的学术期刊和科技数据库闻名业内。作为科技出版集团,长期以来爱思唯尔与科研和教育界是一种利益共生、鱼水交融的关系。一方面,后者不仅是前者重要的客户市场,也是前者的“原材料”提供者,甚至是产品的生产者:研究者作为知识的创造者,或者无偿地将研究成果转交给爱思唯尔等出版商发表,或者义务为后者做论文评审;另一方面,著名学术期刊为研究者的成果发表提供阵地,在学术界和更广泛的社会领域推广研究者的学术成果,帮助他们获得学术声誉。爱思唯尔旗下的数字化文献数据库,更是大大提高了研究者的工作效率。
二、爱思唯尔和学术界利益关系的失衡
1.出版商利用垄断地位频频涨价
爱思唯尔旗下的众多知名期刊品牌效应和数字化文献数据库的规模经济效应使其拥有垄断性的市场地位,和所有行业的垄断者一样,爱思唯尔利用这种地位来支配市场。这主要体现在其产品——学术期刊和数据库价格的年年上涨,爱思唯尔还将其产品捆绑销售,强迫客户购买不需要的数据库。这成为许多科研机构和高校的财政包袱,许多图书馆不得不因此削减期刊的订购量,从而无法向科研人员提供足够的文献资源,“期刊危机”(Serial Crisis)由此产生,学术发展和高校教学因此也大受影响。
根据美国“学术性图书馆联合会”(ARL)的报告:过去20年里,科学期刊的平均价格比通货膨胀率的增长速度快4倍,其中以爱思唯尔旗下的期刊和数据库为甚。以1986年作为基年,研究型图书馆订购的期刊价格以每年9%的速度增长,而图书馆的预算增长率为7.9%。2012年美国研究型图书馆期刊预算为1.102亿美元,而图书馆需要1.428亿美元才能维持1986年的期刊订购量,资金缺口很大,馆藏不得不因此压缩。据统计,自1999年到2012年,期刊平均馆藏规模从15259种下降到12356种,自1986年累计下降24.3% 。
在中国内地,长期以来,以爱思唯尔为代表的国际学术出版商一直以优惠的价格向国内科研机构出售其学术刊物和数据库,以开拓中国市场,特别是培养中国研究人员对其资源的使用习惯和依赖性。在爱思唯尔近年来的涨价风潮中,这种针对中国客户的优惠空间也越来越小:所有高校的平均涨价幅度达18%,并提出到2020年,中国客户的价格将提高到欧美发达国家水平。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的人均GDP和人均教育科研投入远远低于发达国家,中国高校和科研机构的科研经费也普遍低于发达国家的同类机构。因此爱思唯尔涨价风给它们带来的财政压力也远大于国际同行。
2.学术界的抗争:“抵制爱思唯尔”运动的兴起
爱思唯尔旗下的学术刊物和数据库定价的突飞猛进成为近年来学术界和图书馆界诟病的焦点。这种不满最终导致号称“学术之春”“抵制爱思唯尔”运动的发生。2012年1月21日,在英国著名数学家、菲尔兹奖获得者威廉·提摩西·高尔斯的倡议下,该运动正式开始。在美国“知识的代价”(The Cost of Knowledge)网站上,截至2014年12月,已有全球1.4名科学家签名抵制爱思唯尔:不在该集团旗下的刊物发表论文,不接受该刊物的论文外审工作。以牛津大学、哈佛大学、剑桥大学为代表的国际知名高校则通过终止订购爱思唯尔集团学术期刊和数据库的方式,加入到运动中来。在高校图书馆界影响巨大的国际图书馆联盟联合会和美国研究图书馆协会也要求出版商保持合理价格。“学术之春”运动也得到中国学术界的积极响应:国内的中科院和北大等科研机构和高校联合发出《致国际出版商的公开信》和《致中国科技文献读者的公开信》,号召国内学术界团结一致,共同抵制以爱思唯尔为代表的国际学术出版商的涨价风潮。
三、爱思唯尔和学术界利益关系的再平衡
1.学术出版伦理要求遏制涨价风
学术期刊的社会意义在于传播和保存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的最新成果,提高科学研究的共同利用程度。从社会道义的角度来说,学术期刊所承载的科学研究成果由政府财政资助,追根溯源是由公众创造的财富支撑,因此公众有权利获取研究成果;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学术期刊的内容,具备消费或使用上的非竞争性和受益上的非排他性,因此属于公共产品,同时它们又有着重要的正面外部效应,仅从内容而言,学术期刊也应该由政府免费提供。
但是除内容外,学术期刊还有外在形式,这样才构成出版物的完整形态。学术期刊的外在形式由纸张和印刷、发行等物质和程序构成,它们构成学术期刊出版所需要的成本,并形成学术期刊外在形式上的竞争性和排他性。加上市场化运作的因素,学术期刊的购买、阅读实行收费制度,这在东西方社会都是一种常态。
不同于印刷刊物,数字出版物除最初的制作成本外,其边际成本近乎零。从社会公平的角度看,数字出版所带来的好处不应仅在出版行业内部分配,也应该惠泽整个社会,特别是与出版业紧密相关的教育和科技行业,从而实现出版业所应当承担的社会功能。在实际运作过程中,如果能实现学术期刊早期制作成本的回收,就可以在经济上实现降低收费,甚至免费的数字化学术期刊,从而为学术传播范围的最大化和社会福利的增加创造可能性。
但在高度市场化的西方学术期刊出版界,技术革命并没有将其带来的规模经济收益自动让渡给社会,反而成为出版商攫取巨额利润的工具。因为学术的数字出版(如文献数据库)比传统印刷学术期刊的市场集中程度更高,爱思唯尔正是利用这种市场支配地位,连年将其旗下期刊和数据库大幅涨价,从而导致出版商和学术界关系失衡。
如前所述,学术出版商和学术界不是简单的企业和客户的关系,而是鱼水交融的利益共同体。当出版商如爱思唯尔利用市场垄断地位大幅涨价时,不仅仅是单纯的市场行为,也违反了社会道德和出版伦理:其利润增长的空间是从损害出版活动的合作方——广大研究者的利益中得来的;同时,学术期刊价格上涨形成科学信息的垄断和对学术传播的障碍,限制了科研成果得到认可和社会转化的机会,也限制了学术界交流和合作的机会。因此涨价风导致的出版商和学术界关系失衡也使社会公共利益受损。
2.实现两者关系再平衡的方式
(1)学术界借力数字出版:“开放存取”勃兴
虽然学术界通过“拒绝在刊物发表或评审论文”“拒绝购买其产品”来和爱思唯尔抗争。但这种消极抵制的后果也是一把双刃剑:爱思唯尔会出现市场萎缩、利润降低,但学术交流和科研成果推广也会因此变得更加困难。因此积极寻找商业化出版机构之外的学术出版渠道成为“学术之春”成功与否的关键。
在西方发达国家,期刊包括学术期刊的市场集中度很高,45%的学术期刊由大型出版商控制。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任何收费(更不用说高额收费)的产品和服务都将产生一定的门槛,它们将没有能力或者没有意愿付费的消费者挡在门外,学术期刊的正面外部效应也因为收费而减少。在传统出版时代,因为受出版物在纸张、印刷和发行环节巨额成本的限制,小型公益出版机构无力做太多的公益性付出,因而不能成为学术出版主要承担者的角色。
学术界将其希望寄托于基于公益性数字出版的“开放存取”(Open Access,简称OA)。早在20世纪90年代互联网在全世界迅速发展时,开放存取便同步而生。在近年爱思唯尔等出版商的连年涨价潮中,开放存取成为“学术之春”的希望所在。开放存取是一种公益性质的学术出版活动,它不同于西方传统学术出版机制,其运行成本主要依靠公益捐助、作者缴纳版面费和开发附属产品来弥补。在尊重作者权益的基础上,任何人都可以免费、及时、不受限制地通过互联网获取各类学术文献的全文,用于教育、科研或其他非商业活动。
开放存取包括两大类:OA期刊(Open Access Journals)和OA数据库(Open Access Repository)。到2013年5月,著名的OA数据库 DOAJ(Directory of Open Access Journal,开放存取期刊目录)共收录OA期刊5691种,论文478311篇。虽然OA期刊及其刊发论文总体比例不高,但是按照学科的系统集成度非常高,这为科学研究OA期刊实际利用提供了可能性,系统的OA数据已经可以使开放存取发挥实际效用。
(2)政府和立法机构的干预
新生的OA期刊虽然在投稿自由度、费用和群众基础上具有明显优势,但仍然无法和几百年积累的商业性学术期刊和数据库完全抗衡。西方学术界和公众要求商业学术期刊也实现一定的开放存取。这一呼声近年来得到西方国家政府和立法机构的支持。如美国国会《2008年统一拨款法案》(Consolidated Appropriations Act of
2008)中规定,要求公立卫生机构将获得国有资金资助的论文在出版后12个月之内提供开放存取;2008年欧洲研究委员会(European Research Council ERC)公布了适用于欧盟范围的第一个《欧洲研究委员会科学委员会开放存取指导方针》(ERC Scientific Council Guidelines for Open Access)要求其资助的研究论文在出版后6个月实行开放存取。在财政支持上,2012年英国政府拨出了5000万~6000万英镑专款来资助开放存取期刊和数据库的前期投入和运作。
以爱思唯尔为代表的出版商并不甘心丧失垄断带来的暴利,他们积极展开公关,意图扭转立法进程对其不利的态势。但“抵制爱思唯尔”运动风起云涌之后,他们也认识到开放存取已经成为学术界、公众和政府的共识。2012年,爱思唯尔宣布放弃支持反对开放存取的“研究工作议案”(RWA),这标志着抵制运动的初步胜利。
(3)开放存取在我国发展的现状
不同于欧美国家学术期刊主要由商业性的出版机构控制,我国75%的学术期刊由研究院所、高等学校以及各类学会、协会主办,一般有自身经费来源,经营运作成本比较低,向开放存取转型的经济压力较小。而发行收入在总收入中所占比例不高,这也非常有利于学术期刊向开放存取转型。
相对于国外的开放存取实践来说,虽然国内起步较晚,但是因为期刊管理机制的差异,学术期刊通过互联网免费向公众开放的程度较高:截至2009年9月底,6082种中国期刊(包括中文版期刊5915种,英文版期刊167种)已经实施OA的期刊有757种,占12.45%。虽然我国学术期刊开放存取的比例相对欧美国家要高,但是我国免费开放的学术期刊多是各自通过网络向公众开放,信息集成度较低,呈现“信息孤岛”状态,不利于公众搜寻和利用,如我国被DOAJ收录的OA期刊仅有112种。同时,开放存取在学术机构和科研人员中的认知度还很低,大部分人从未听说过开放存取,使用过开放存取资源的用户更少。从西方实践结合我国具体特征来看,保障开放存取在我国的长足发展应该解决如下两个问题:
一是认可度问题。我国高校和科研机构管理部门对数字化OA期刊的认可度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科研人员对在上面发表论文的疑虑。从西方科研论文发表的实践来看,OA期刊的平均引用率要超过同等非OA期刊,因此有必要改变我国科研机构成果的认证标准,从而形成良性的科研和OA期刊的发展态势。
二是资金缺口问题。可以仿效西方OA期刊,积极寻求NGO(非政府组织)公益资金的资助,开发广告等增值产品,同时政府也应该在资金扶持和数字化OA期刊的认证方面提供帮助,通过多种途径逐步建立完善的资金渠道。
四、结语
垄断必然导致商业机构利用支配性市场地位谋求私利而罔顾公共利益,爱思唯尔涨价案即是一例。数字出版为学术界提供了“开放存取”这一利器与之抗衡,虽然爱思唯尔等老牌出版商在品牌和资源等方面的优势在短期内仍无法撼动,但西方学术界毕竟因此摆脱了受商业资本控制和剥削而无力反抗的局面,学术出版市场成为一种可竞争性的市场结构。在此过程中,政府和立法机构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国的出版业正经受着技术革命和制度改革的洗礼,和国际科技出版巨头相比较,我国的科技出版业实力弱小,国内大量的优秀学术论文在国外著名学术刊物发表,出版资源外流,从而形成长期的竞争劣势。实现开放存取,向OA期刊转型不失为一种理想的选择。因此,基于数字出版的开放存取和爱思唯尔抗争的案例,对我国学术出版机构来说,其意义不仅在于企业、学术界和社会利益的平衡,更关系到其在新的技术和社会条件下的生存和发展。
[1]李慧.爱思唯尔出版集团的营销特点[J]. 中国出版,2012(12).
[2] Martha Kyrillidou Research Library Trends:ARL Statistics[R]. http://www.arl.org/bm~doc/jal99. 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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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知识的代价网:http://thecostofknowled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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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网站. http://library.fjnu.edu.cn/s/155/t/529/98/1b/info38939.htm.
[7] Appropriations Consolidated Appropriations Act 2008 [Z].110th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8] 张国.科学界与出版界再燃战火[N].中国青年报,2012-07-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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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相关数据主要依据DOAJ网站信息统计得出[EB/OL]. http://www.doaj.org,2013-12-31.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传媒与设计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