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寒
弗里达总是在心上人的影响下卷入时代的漩涡。
在国立预科学校求学期间,弗里达迷上了英俊潇洒的政治小团体领袖阿里亚斯,这位年轻人巧舌如簧,在蛊惑人心方面确实很有一套,弗里达完全接受了他的学说,以学校秩序为敌,为人玩世不恭,常常以调戏她后来的丈夫迭戈·里维拉为乐。
车祸的意外让阿里亚斯远离了弗里达,却使里维拉进入了弗里达的世界。里维拉以共产主义自我标榜,在公共场合不断地抨击资本主义,这让他在美国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他在托派和斯大林之间却摇摆不定,这间接地影响了弗里达。一开始,弗里达和托洛茨基打得火热,一度传出两人坠入爱河的传闻,但很快弗里达就将托洛茨基视作撒旦一样的魔鬼,她攻击他,嘲讽他,可能,还和他的死有关。
初恋情人
一九二二年,弗里达进入国立预科学校求学,这里不仅提供墨西哥最好的教育,而且是墨西哥革命之后意识形态和政治斗争的中心。
在很大程度上,弗里达这代人的价值观是在政治斗争中形成的。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刚刚在俄国取得了胜利,这极大地鼓舞了被压迫民族反抗的信心,特别是那些无所事事又充满激情的青年人,他们的心脏像汽油桶一样被点燃了。“这是一个充满了真理、信仰、激情、高尚、进步、神圣氛围和非常坚强的人间英雄的时代”,弗里达在国立预科学校的一位同学、后来成为全国美术协会的负责人的安德烈·艾杜列这样回忆道。
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弗里达成为了该校三十五位女生中的一员—全校共有约两千名学生。起初,她太过引人注目。她身上穿的是那些德国女学生的校服:白色的宽松上衣、黑色领带、深蓝色的百褶裙、长统靴、扎着长丝带的宽边黑色草帽,还有一只塞满了私人珍藏的背包。如果说弗里达算不上多么漂亮,那么她至少很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她的眼神既直率又神秘,既可爱又邪恶。一旦她盯上了你,你就很难摆脱她的魅惑力。
宁愿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弗里达加入了一个具有强烈反叛精神的政治小团体,七男二女,一共九人。他们以他们戴的帽子(一种现在看来很普通的鸭舌帽)为这个小团体取名为卡楚恰。其中的一名成员日后回忆道:“把弗里达拉进我们这个团体之中,体现了我们对于社会一贯的玩世不恭态度。”弗里达要和她的同志们同甘共苦,这种孩子气的、同志式的忠心信念可能影响到了她的交友观,甚至爱情观。在恶作剧中获得快感,同时,弗里达逐渐在无休无止的胡闹中成为了这一群人的领袖式人物。卡楚恰的攻击目标之一就是壁画家们。他们放火焚烧堆在新建的脚手架下的木屑刨花,迫使画家们跑下来阻止他们,逼得画家们去工作时也得佩带手枪,以此来保护自己。
肥胖、饶舌的迭戈·里维拉是弗里达特别钟意的牺牲品。自从结束了在欧洲的十四年旅居生涯回到墨西哥,里维拉就开始着手他在预科学校剧院的第一幅壁画—名为《创世记》的寓言画。三十六岁的他是个奇异的怪人。他就像是佛陀和青蛙的混合物,头戴一顶牛仔宽边帽,腰间束着一根手枪皮带,身上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工装裤。但这并没有使女性望而却步,她们喜欢让野兽来衬托出她们的美貌。他能够吸引女性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一个很重要的聆听者(特别对于女人来说,他是首选人物)以及一个魅力无穷的讲故事者,他说的那些和列宁并肩战斗以及吃人肉的故事使听众们兴奋不已。听众越是追随他,他越是夸夸其谈,自我编造的故事就越发离奇。里维拉的政治態度在《公共汽车》(1929)中再次表露出来,这幅作品是杜米埃《第三阶级车厢》的墨西哥漫画版。在一辆晃晃悠悠的公交车的长椅子上,墨西哥社会不同阶层的典型人物坐成一排。
自然,弗里达也被他吸引住了。当她注意到脚手架上漂亮的女模特像走马灯一样频繁更换的时候,她就会在他嫉妒心极强的妻子卢佩·马琳也在那儿的时候大声叫喊,以此奚落他。有一回,弗里达甚至胆敢挑起卢佩嫉妒的火焰。在里维拉的自传中,他讲了一个关于弗里达的故事。一天晚上,弗里达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问他:“如果我在这儿看你工作,会打搅你吗?”她在一旁看了很久,很专注,引得卢佩·马琳妒火中烧。里维拉回忆,弗里达“一直面无表情,以冷漠来回应卢佩的瞪视”。有时候,她在黑夜中踮起脚尖走进里维拉的工作室,躲在黑暗里,偷窥里维拉和那些模特儿的一夜情,偶尔还在他们欲火燃烧的时刻喊上一句“马琳快来了”或者“放老实一点”,令里维拉暴跳如雷。
有一种说法是弗里达完全被里维拉迷住了。一次,当她和同学们讨论自己的人生蓝图时,她公然承认:“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为里维拉生个孩子。总有一天我会将这一愿望告诉他本人的。”其他女生都很吃惊,弗里达向她们解释说:“里维拉是如此文雅、温柔、聪明、可爱。我愿意为他擦身洗浴,我真的想有一个他的孩子。”其间,弗里达交过一个名叫阿尔杰德罗·戈麦斯·阿里亚斯的男朋友,他也就是那位学校里最受尊敬的演说家,卡楚恰无可争议的领袖。阿里亚斯博学、说话尖刻、相貌英俊,他吸引着弗里达—这个长大后注定要爱上杰出男人的女人。弗里达写给他的信揭示出她在心理上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儿童向热情似火的热血青年转变,最终成为一个心思细密、苦难深重的女人的成长历程。这些信披露了她身心痛苦的每一个细节,从而表现出她希望使自己与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的强烈欲求,这种强迫性冲动推动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一系列自画像的创作。
弗里达的政治诉求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讨好这个她所爱的男人。在阿里亚斯面前,她是“听话的人”,她仔细聆听阿里亚斯的教诲,把服从命令视作自己的一种美德。她对革命的苏联充满了向往,希望自己总有一天也能为墨西哥的革命作出一点牺牲。当然他们之间也会有争论,当阿里亚斯的观点偏离了马克思主义时,弗里达也会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阿里亚斯说:“你这是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之后的偏见,你需要客观一些。”但是倔强的弗里达只回复他两个字:“荒谬。”
他们之间的蜜月期并没有持续多久,事实上,到一九二六年九月下旬的时候,她和阿里亚斯的爱情长跑走到了结束的边缘,她给阿里亚斯写信说:“几天内,这幅画将送到你的府上。原谅我没有配上画框。我恳求你把它挂在较低的位置,你看着它,就像看着我。”那是她的《自画像》,她把它送给阿里亚斯是为了能将她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身着一件酒红色天鹅绒长裙的弗里达就像是一位公主。她优雅的手指伸展开来,小心地做出一种恳求的手势。她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似乎起到了效果:阿里亚斯收到那幅画后不久,就和弗里达复合了。只是没过多久,一九二七年三月,他离开墨西哥前往欧洲,他的父母将他送往那儿是想要拆散他和弗里达这对恋人。
和里维拉一起革命
阿里亚斯没有回来,他永远地离开了弗里达,这让弗里达伤心不已。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阿里亚斯的替代品:里维拉。他们结婚之后,弗里达开始在里维拉的指引下刻画墨西哥印第安女性的形象,她们强壮的身躯、威严的姿态和冷漠的表情让人联想起高更笔下的塔希提人。在《两个女人》(1929)和《裸体的印第安女人》(1929)中,她把自己置于一排植物之前,以表示她对亨利·卢梭的崇敬之情(这和里维拉是一致的)。同样是从里维拉处获得的灵感,她画了一系列的墨西哥印第安儿童,用一种明亮经常是不和谐的色彩,这是墨西哥民间艺术中常见的手法。“迭戈使我对人生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对色彩有了正确的理解。”弗里达后来这样说。从毫无节制的运用亮色,以及墨西哥主义的表现内容来看,《维吉尼亚肖像》(又名《妮娜》,1929)很可能是里维拉壁画中的一个细节片断。在弗里达创作的早期阶段,运用原始主义手法使她艺术上真正的纯真无邪被遮蔽了,但这种孩子气十足的特质(风格、主题和艺术家本人的结合)也为她的绘画赋予了很强烈的吸引力。弗里达表现印第安儿童的作品没有里维拉绘画那种刻板的味道。
除了绘画,里维拉对弗里达影响更大的还是政治立场。他们都是墨西哥共产党和墨西哥政坛的活跃分子。他们反对西方的影响,反对贵族化的“架上绘画”,利用各种手段来再现“真实的”墨西哥,他们重新发现了农民的手工艺品以及前哥伦布时期的墨西哥艺术。在里维拉的影响下,弗里达成了民族主义的坚定拥护者,她甚至换上了一套后来几乎成为她标志的衣服来标榜自己的精神立场,这种拖地的特旺特佩克服装当然也有其实际功效:那就是掩盖那条被小儿麻痹症侵蚀而逐渐萎缩的右腿。也是在抵制传统的美学观,弗里达不仅没有拔去她的一字眉或者唇髭,反而用特殊工具(甚至是铅笔)将它们变得更为浓密,粗黑。一九二九年,弗里达和里维拉组织了一场产业工人、画家和雕塑家共同参与的示威游行,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证明他们对资本主义世界的强烈不满。大多数人都西装革履,怎么看怎么像资产阶级,他们手挽着手,高呼口号,打着横幅和标语在墨西哥城内浩浩荡荡地走着,一度造成市内交通瘫痪。里维拉和弗里达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里维拉肥胖的身躯积聚了太多的脂肪,他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所以将西装脱了下来。弗里达走在他的边上,有种视死如归的表情,就好像她是奔赴刑场的烈士。
在美国,弗里达像里维拉一样,把生活无忧的美国人等同于资产阶级,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美国佬。他们真让人讨厌,他们的脸就像是没烤熟的面包卷。”她也不喜欢巴黎人,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但她喜欢纽约这座城市,后来还喜欢上了美国的麦乳精以及其他的美国文化符号。弗里达拒绝超现实主义这个标签,她说:“我从来不画梦境,我只画我的现实。”
一九三三年,在里维拉为洛克菲勒中心创作壁画时(未完成,随后就被毁掉了,因为尼尔森·洛克菲勒反对其中出现列宁的头像),弗里达发表了自己的宣言画,题为《我的衣服挂在那儿》(1933)。里维拉从宏大的世界观出发,使邪恶的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乌托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中心的壁畫上塑造了一系列理想化了的工人形象;弗里达则以一种个人化的、反讽的视角来审视大萧条时期的纽约,并把自己特旺纳风格的服装置于其间。和里维拉的壁画差不多,《我的衣服挂在那儿》也充满了琐碎无序的事物,通过一种打上了原始主义烙印的构成立体主义手法而具有了内在的一致性。
弗里达的立体主义居然将大量的抽象拼贴画的内容都涵纳了进来:报纸上的照片碎片—等待分配救济食物的队伍、阅兵式、棒球比赛的观众和政治示威者。联邦政府的财政计划表由一尊乔治·华盛顿的雕像统辖,被弗里达画成了一个“以百万为单位”、反映“每周销售业绩”的柱形图。她嘲笑美国的价值观—运动和制造业,在两根古典主义风格的圆柱顶端分别安置了一个高尔夫的奖杯和一只马桶。一幢摩天大楼成了电话的底座,电话线在墓碑一样千篇一律的建筑之间迂回穿梭。一根红线连接着三位一体的教堂和联邦政府,前者的窗户被画上了美元的记号,在弗里达的眼中它代表着资本主义。此外,弗里达还温和地对谬误的价值观—性的商品化和显而易见的浪费—提出了批评:性爱女神梅·维斯特(里维拉也是她的崇拜者)在着火的建筑物正在剥落的广告牌上勾引着曼哈顿;垃圾桶里满是碎石,还有一只人手。一根蓝绳子一头连着马桶,一头系在奖杯上,上面临空挂着弗里达的特旺纳裙子。因不满于百万富翁喝着鸡尾酒,而穷人们却濒于饿死的景象,她渴望逃回墨西哥,正如拼贴在图上的那艘正在驶离纽约港的汽船所暗示的;而此时,自由女神像仿佛正在向她挥手告别。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日,支气管肺炎刚刚痊愈的弗里达不顾医生的反对,从病床上爬起来参加了反对美国中央情报局干涉危地马拉内政—导致雅各布·阿班兹领导的左翼政府垮台—的示威游行。当时,里维拉推着弗里达所坐的轮椅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方,她作为墨西哥文化世界的杰出代表引领着示威者向前走去。她看上去非常憔悴,一块皱巴巴的包头巾遮住了她平时盘在头上的发辫和丝带。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公共场合露面,并且制造了英勇的场面;她手举一块标语牌呼唤着和平,拼尽自己的力量与群众一起呼喊:“Gringos, asesinos, furea!(外国佬,凶手,滚蛋!)”而在家中,她向朋友们坦言:“我这一生只有三个愿望:与迭戈生活在一起、继续作画和成为共产党员。”
一九五三年的春天,弗里达的绘画以一种非常实在的方式将她与世界联系在一起:她很荣幸地在祖国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虽然医生坚决反对她出席开幕式,但她仍然乘坐着救护车出现在当代艺术美术馆的现场。她自制的床被安放在美术馆内,她坐在床上,向来宾们致意,一边唱着墨西哥民歌,一边痛饮龙舌兰酒直至深夜。她为这次展览的邀请函创作了一首有趣的民谣,其中的两节这样写道:
以发自我心的
友谊和爱
我怀着愉快的心情邀请您
莅临我简陋的展览……
这些以我的手掌
画就的画作
在墙上等待着
为我的同志们带来愉悦
这些画作得到了满足:应观众的要求,展览的时间延长了一个月。报纸上充斥着溢美之词,高度赞扬弗里达英雄般的成就。《时代》杂志上一篇名为“墨西哥自传”的评论文章称,弗里达是凭借着她的身体出名的。弗里达告诉《时代》杂志的特约记者:“我没有得病。我只是有几块骨头断掉了。但只要我还能作画,我就能快乐地生活下去。”
拓宽和赋予她的生活以价值的另一种途径则是政治。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她重新加入正统的斯大林主义政党之后,共产主义成了她的信仰。“现在我是一名共产主义者了,”弗里达在日记中写道,“我非常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的唯物主义辩证法。作为新型的共产主义世界的领袖,我热爱他们。”在她的床头挂着这些领袖的画像。
但政治主题与其个性之间的冲突却开始让她不知所措,她在日記中说:“我很担心我的画。首先是要改造它们,以便它们成为有用之材,但由于迄今为止,我的作品关注的都是我自己,都是在将我真实的一面袒露在观众的面前,这与为党服务的信念相差太远。只要身体允许,我就应该在革命的路上尽我所能做一点实际的事。这是生活唯一的也是真正的理由。”她试图通过插入旗帜、政治标语以及和平鸽的方式来使她的静物画具有政治性。虽然如此,她并没有放弃对个人和生活的歌颂。
在她的政治自画像中,她一再借鉴祭坛画的画法来表现她的信仰和感激之情。在《马克思主义将为病人带来健康》(1954)中,弗里达穿着一件整形胸衣,手里拿着一本红封面的书籍(也许是马克思的《资本论》),她是被制造奇迹的圣人卡尔·马克思所挽救的受难者。两只巨大的手掌,一只还长着象征智慧的眼睛,从马克思那儿伸出来支撑起弗里达的身体,以便她能扔掉她的拐杖。从马克思头部伸出的另一只手掐住了一只美国鹰的脖子,后者是山姆大叔的讽刺性画法。在鹰的下面奔腾着红色的河流,一颗原子弹在大地上爆炸。马克思头部的另一边碰到了和平鸽的翅膀,它盘旋在空中,保护着弗里达和一个为苏联控制的地球,在那儿,河流是蓝色的。至一九五四年为止,弗里达只画了一幅勉强可以称得上政治画的作品。与《我的衣服挂在那儿》建立在资本主义社会的错误价值观基础上的幸福谎言相比,《马克思主义将为病人带来健康》则是雄辩的。和早期作品温和的反讽不同,一九五四年的这幅画将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的对立视作日与月,神圣的和平鸽与邪恶的鹰之间是根本性的对立。
上世纪二十年代里维拉在墨西哥共产党内遭到清算之后,开始成为托派的信徒,弗里达在里维拉的影响下也开始信仰这个共产党内的反对派别,他们的领袖是托洛茨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正走投无路之时。一九三六年,里维拉—这位一心一意的托洛茨基主义者—致信墨西哥政府,运用他的政治影响力说服官员们,让他们允许被挪威驱逐出境的托洛茨基及其妻子来墨西哥政治避难。里维拉和弗里达安排托洛茨基夫妇住在弗里达的家里,在那里,弗里达引诱了这个老男人。她献给托洛茨基的自画像现在挂在华盛顿国立女性美术馆中。
谁杀害了托洛茨基?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托洛茨基乘坐挪威“路德号”油轮离开挪威奥斯陆。为保障被驱逐者的人身安全,油轮的真正目的地墨西哥向外界是保密的。为了转移人们对此次航行的注意,挪威政府发布了一个假消息给报界,说托洛茨基就要转移到挪威境内的其他地方去了。这艘油轮是专门押送托洛茨基去墨西哥的。船上除了船长、水手和专门押解托洛茨基夫妇的警官之外,没有其他的旅客。
“路德号”迎着狂风巨浪,在浩瀚无垠的大西洋中整整航行了三个星期,于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抵达墨西哥海港坦皮科。托洛茨基在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三次流亡海外,如今墨西哥成了他的归宿。当他抵达坦皮科时,他的朋友迭戈·里维拉的妻子弗里达·卡洛、美国托洛茨基主义者沙赫特曼和美国保卫托洛茨基委员会秘书乔治·诺伐克前来迎接。此外,还有墨西哥和其他国家的记者,也来采访这位欧洲来客。
托洛茨基在去墨西哥当局为他安排的居留地科伊奥坎之前,先在坦皮科致电墨西哥总统萨罗·卡德纳斯,声明自己在进入墨西哥之后,“愿严格避免干涉墨西哥政治。”这位总统坚持民主信条,当其他国家迫于苏联的压力,不愿意给托洛茨基入境签证时,他却在迭戈·里维拉的怂恿下给予了他政治避难权。卡德纳斯得知托洛茨基到了坦皮科,便让一位墨西哥将军和一些官员前来欢迎。他还派了自己的专列把托洛茨基和娜塔丽娅从坦皮科接走。从这里到科伊奥坎,还有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在那里,弗里达把她的住宅腾了出来,给托洛茨基夫妇居住。
托洛茨基虽然声明自己不干涉墨西哥政治,但并不表示他连第四国际的工作都停下来了。他招了些助手,很快建立了自己的秘书队伍,其中有来自法国的若望·海尚诺,有美国的雷依·斯必格尔、约瑟夫·汉森。他们都是坚定的托派分子,甘愿为他们的领袖—他们称之为“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遥不可及的伟人”—而肝脑涂地。在这里,除了托洛茨基本人的警卫队,墨西哥政府还在他的住宅附近专设了一个警察所,派有专门的武装人员把守,以确保托洛茨基生命安全不受威胁。
但托洛茨基在墨西哥过得并不开心,这里政治势力错综复杂,并不是一个远到苏联斯大林的秘密警察无法抵达的国家。墨西哥共产党站在了斯大林的一边,他们向卡德纳斯施加压力,希望政府取消托洛茨基的政治避难权,将他驱逐出境;而托派内部也有矛盾,这一切都令他疲于应付。一九三八年二月,里维拉告诉托洛茨基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儿子谢里夫在巴黎动完手术后就离开了人世—不排除莫斯科方面在手术中做了手脚的可能性。这对托洛茨基是巨大的打击。
几乎与此同时,一九三八年三月二日,莫斯科开始审判所谓的“右派和托洛茨基分子集团”。在被告的名单中还有布哈林、李可夫和克·柯拉夫斯基。托洛茨基对此次审判非常在意,他每天读报纸,几乎每天都有一个声明,发送到墨西哥城各家通讯社和报社,对莫斯科进行反驳。
弗里达的年轻和美貌让这位胡子一大把的老人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浪漫的青年时代,这让他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感到一丝快意。但他应该会料到,他和弗里达之间的“忘年交”除了会对他的妻子造成伤害之外,也可能让他和里维拉之间“同志加兄弟”的友谊出现裂痕。这事当然难逃里维拉的眼睛,没有理由相信里维拉会因为政治信仰而无视这两人的火热。
而且此时的里维拉,这位自称“永远的左派”的墨西哥共产党前总书记,其政治立场也开始出现令人费解的摇摆不定。一九三八年的墨西哥大选,里维拉出人意料地支持一位资产阶级候选人而反对卡德纳斯总统。他们之间亲密如兄弟般的感情破裂了。一九三九年,托洛茨基搬出了弗里达的家,在外面另外租了一处住宅。
墨西哥共产党视托洛茨基这位持不同政见者如眼中钉、肉中刺,一九四○年五月一日,两万名共产党员走上街头,抗议政府收容托洛茨基这个“卖国贼”。有研究显示,在三个星期之后的那次对托洛茨基住宅的袭击活动,就是当时的墨西哥共产党总书记戴维·西凯罗斯策划的,他也因此被控谋杀而被迫流亡智利。五月二十四日的凌晨四点钟左右,二十多名武裝分子冲向托洛茨基的住宅,迅速解除了看守者的武装。谢尔多·哈特是潜伏在托洛茨基身边的内奸,他立即给这群强盗打开了大门。他们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来到托洛茨基卧室前,明目张胆地架起机枪,对着托洛茨基和他孙子的卧室疯狂扫射,在墙上留下了一百多个枪眼。娜塔丽娅心明手快,听到外面有异常的声音,一把把托洛茨基拉倒在地上,自己扑在他的身上保护他,而托洛茨基的孙子塞瓦也因为躲避及时,有惊无险,没有受伤。
虽然遭受这样一次几乎令其丧命的政治暗杀,但托洛茨基并未停止政治活动。他向第四国际的各国支部发布指示,不断向各国托派分子发出大批信件,想方设法网罗各国共产党的反对派、脱党分子和失意文人,并撰写《斯大林评传》,对他的老对手斯大林极尽抨击之能事。这招致了斯大林主义者的极度仇视。一九四○年八月二十日,托洛茨基的手下杰克逊·莫尔纳尔身穿雨衣,借口要托洛茨基改文章而进入他的办公室,进去之后,他就从自己的雨衣里面掏出藏着的小冰斧,猛击托洛茨基的头部。凶手被当场擒住,托洛茨基身负重伤,虽经医院全力抢救仍不治身亡,终年六十岁。
经审讯,莫尔纳尔原名拉蒙·梅尔卡多尔,是托洛茨基信徒西尔维娅的情夫。在巴黎留学的时候受西尔维娅的影响而接受托派学说,并来到墨西哥追随托洛茨基。但他在自己的遗书中声称,到了墨西哥之后,他才发现托洛茨基是个骗子,托洛茨基还曾经叫他去莫斯科暗杀斯大林,他没有答应,托洛茨基就臭骂了他一通。最后,他决定,为了全世界的工人阶级不受他的欺骗,就只有亲手成为他的“掘墓人”。这封遗书中所说的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迄今为止学界一直争论不休,但至少托洛茨基本人坚信他死于斯大林之手,坚信这位凶手是GPU(即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的一名密探。在弥留之际,托洛茨基对他的秘书汉森说:“我死于政治谋杀。”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会到来。在半年前(1940年3月3日),他为自己写下了一份遗嘱,谈及他对身患高血压病可能随时遭遇脑溢血而猝死的担忧,但那可能只是一种对于政治谋杀(或者被迫自杀)隐晦的表述方式,因为当时他的病并不算严重,根本没有到谈生论死的地步。
在最后,他以一种“视死如归”般的烈士口吻写道:
但是,不管我如何死去,我至死不会动摇对于共产主义未来的信念。这种对于人类和人类未来的信念,至今仍然给予我强大的抵抗力,这是任何宗教信仰所不可能给予我的。
美国托派分子希望将托洛茨基的遗体运往纽约,但因为护照未获批准而未能如愿。八月二十七日,托洛茨基的遗体在墨西哥城下葬。但这桩凶杀案中的疑问并没有就此了结,里维拉和弗里达在这一事件中真的是无辜的吗?一九四○年五月二十四日,托洛茨基的住宅遭到斯大林主义者的枪击,前些年大肆宣扬与托洛茨基反目的里维拉成了怀疑的对象。他躲了起来,随后前往旧金山,在那里他受邀以美洲人民团结起来成功举办金门国际博览会为主题创作一幅壁画。在谋杀托洛茨基未遂的风波之后,弗里达大病了一场,三个月后,托洛茨基被暗杀,警察审问并监禁了她两天。尽管她很快就从警察的重点怀疑对象名单上被排除了,但人们对她的怀疑并未因此而减少,因为她对斯大林的崇拜在这时已经达到了顶峰,为了这个远在冰天雪地苏联的大胡子男人,为爱冲动的弗里达恐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出于对她身体状况的关心,里维拉建议她到旧金山的爱默舍尔医生那儿去。医生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他写信给弗里达:“迭戈非常爱你,而你也爱他。这也是事实—你知道这要比我的情况好得多—除了你之外,他有两大嗜好,一是绘画,二一般来讲是女人。他以前不曾,今后也不会娶好几个老婆,做出那种愚蠢的、反生物学的事情来。在这个基础上,弗里达,仔细考虑一下,你想要做什么?”这位非常爱她的里维拉在托洛茨基到墨西哥时对弗里达却表现得非常冷淡,任凭他们在他面前卿卿我我。弗里达的共产主义信仰—现在被认为是她爱情的衍生物—导致她去站在某个不可饶恕的政治立场上。从托派向斯大林主义的转变让弗里达开始憎恨托洛茨基。在托洛茨基遇刺后,弗里达不断地猛烈抨击他,在一个记者见面会上宣称他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在住在她家期间还曾经偷她的东西(那不是事实)。她说:“从他到我家的那一天起,他就让我生气,他自命不凡,他卖弄学问,因为他觉得,他是个大人物。”
这个真实的细节很少出现在弗里达的故事中。事实是,弗里达对托洛茨基进行抨击,是因为她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忠诚的斯大林主义者了。甚至在斯大林对几百万人的死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之后,她还依然崇拜斯大林。在弗里达最后几幅作品之中,有一幅名叫“斯大林和我”,而在她的日记中,充满了对于斯大林的狂热崇拜,她一直渴望能和斯大林见上一面。
自从她在一九七○年代被重新发现以来,很少有人因为她的政治立场而公开批评弗里达。不过也有例外,其中一个就是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克塔维奥·帕斯。在论述墨西哥艺术的文章中,他问是否有人既是伟大的艺术家又是“一个卑鄙的杂种”?在文章的最后,他下结论说这很有可能,并提出这是因为他们和斯大林站在一个战壕里:“迭戈和弗里达不应该是受到赞美的人,而应该是研究的对象—悔改的对象……软弱、堕落、背叛在他们的作品中都有体现,追根究底它们都是道德问题。他们两人背叛了他们的天赋,这可以从他们的作品中清楚地看到。一位艺术家可能犯道德上的错误甚至犯罪,但真正的艺术家—比如维伦、庞德、卡拉瓦乔或戈雅—为他们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因此补偿了他们的艺术和他们的荣誉。”
这并不是墨西哥艺术家的专利,聂鲁达,这位受人爱戴的左翼智利诗人曾经给斯大林写过诗,但这些诗歌也从未收入过他的诗集。但忽略了这类艺术家阴暗一面的叙述则可能使大众失去全面了解艺术家的机会。一位女性既可以被视作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可以被贬为“一个卑鄙的杂种”,在时代之中,在政治的漩涡中,弗里达—包括她的丈夫里维拉—显现出如是的复杂多面性。也正因此,他们的人生才变得如此惊心动魄,瑰丽传奇。因为追根究底,正如格拉德所指出的:“传记是有趣的,艺术是由有趣的人创造的。”
二○一四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