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
李双枪的颈椎病又发作了
立春之后,李双枪的颈椎病又发作了,很久都没好。数月以来,他的脖子几乎无法向右转动,但他天天捂着脖子非要挣扎着向右边转,一转就痛,越痛他越转,好像他知道必须经过痛的过程才能达到不痛的效果。我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只要他忍着剧痛向右转脖子,我口腔里就会有一种咀嚼玻璃的感觉。谁要是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谁就会赞同我这个感觉。据我了解,李双枪形体上虽然显得羸弱,但他是个犟种,有时候他性格相当执拗,平时他都是通过独特的性格来解决生活中的疑问,现在,他又想通过性格上的独特性来驱除肉体上的痛苦。可是,颈椎病这个婊子儿,个性更强,它蔑视李双枪的独特性格,发作起来照样给李双枪的脖子增添诸多麻烦。比如,李双枪右侧有一只鸡招摇着向前走,他想扭脸看一眼都很困难——立夏这天,李双枪坐在阁楼上的窗前,因为脖子痛了一夜,都痛僵了,思维好像被疼痛焊住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脑袋里只好空荡荡的;他捂着脖子向右边转时,看到了一只鸡——这只鸡就是飘飘彩,是我们街坊短脚板的妹妹,她刚从东莞那边回来,因为那边突然严起来,鸡生意不好做了,她就回到我们这个小城继续卖烧饼。
当时是大清早,几乎每天都是这时候,巷子里还没几个人,飘飘彩就骑着三轮车拉着烧饼炉子上街摆摊,车上还有她的宠物,一只猫咪,一只鸭子——飘飘彩扬言过,猫咪是她的仇敌,鸭子是她的至爱——这俩宝贝儿在一个笼子里,各行其是,猫咪在睡觉打呼噜,鸭子鹤立笼角里响亮地叫着。飘飘彩穿着天蓝色的麻布裙子,脚上一双猪肝色的高跟凉鞋,脖子上带着因太粗而俗气的金项链,眉头描得尖尖的,鼻子右侧有一个光灿灿的鼻环,两耳上各有三枚光灿灿的耳钉,她还嘬起涂得鲜红的樱桃小嘴,吹着听来有点淫荡的口哨。飘飘彩镶金戴银的这副打扮并不是从东莞学来的,她回到我们这个小城,就必须和我们这个小城独有的风尚保持一致,否则她混不下去。我们这个小城的风尚前卫又蹊跷,男女老少,都喜欢在身体上钻孔打眼儿,除了耳环耳钉鼻环鼻钉脐环脐钉肛环肛钉当然还有……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帅哥哥和小妹子喜欢在锁骨那儿打眼儿穿上两三个铂金圆环,男左女右,即便天寒地冻大雪飘飘,他们也要袒着半个肩,将那两三个铂金圆环展示出来。南郊状元铺那儿的菜农老大爷,喜欢在尾骨上打眼儿上环,我眼见来着,大冬天他们卖菜时都露着半块腚帮子,就是为了展示尾骨上的金环或者银环甚至是铜环和铁环……由此论起来,飘飘彩这点小装饰已经有些跟不上趟了。她大约对自己的这副打扮没有什么意见,只管骑着三轮车在前边走,后边有一辆出租车不停地按喇叭,她好像没听见似的。
出租车司机是婊子儿断尾鳄老强三,三十岁左右吧,也是我们街坊,他膀大腰圆,强盗心肠,夏天老打扮,上身灰背心,下身沙滩裤,脖子上吊着一粒斤把重的铁星星,脚上穿着那双黄色拖鞋,就那种特流氓的黄色,反正就是一副霸王鸟样。他手里夹着烟,左边那条光膀子文着一条很变态的断尾鳄,连带着光溜溜的脑袋探出车窗,圆脸笑得像个面瓜一般,他时不时按一下喇叭,滴,滴滴滴,滴,就是这个节奏,分外明显。我看得出,就连疼脖子的李双枪也看得出,断尾鳄老强三绝不是请飘飘彩给他让路,而是强烈恳请飘飘彩千万不要给他让路。但是,飘飘彩连头都没回一下,只管按照自己的速度行驶。断尾鳄的出租车依照出租公司的规矩涂着外星球的斑马纹,一道子蓝,一道子黄,一道子红,一道子白——我们这个小城里的出租车都是这款的。
这条巷子就在李双枪家右侧,巷子里这副无赖相,这副无聊状,甚至比这更孬种的情景,李双枪在阁楼上已经看过若干年了,他少年时代都是充满歹意地向下边发射一口痰,这个恶习坚持到现在也没有放弃,只是他近来老上火,所以发射的黏液颜色就像稀鸡屎一样。但是立夏这天,李双枪没有向下边发射稀鸡屎,因为他的脖子痛得几乎要他性命。他愁眉不展地坐在窗前,千辛万苦地向右扭着脸,眼睁睁地看着三轮车和出租车逐渐远去,他心里没有了恶意,反而满腔惆怅。
我当然知道,我眼见来着,李双枪的惆怅就在于——夏天刚开始,住在他家里的蛋壳霞也出了问题,她的妄想症似乎严重了一些。妄想症,大家都知道吧……我一直不知道,是把蛋壳霞称为李双枪的女友好还是称为他的情人更合适,因为李双枪发情的时候叫她“老咪咪”,有时候叫她“老蜜蜜”,有时候叫她“老靡靡”。其实,蛋壳霞家庭条件很好,她爹地是我们市卫生局的头目,大家都叫他尼古拉耶维奇,他们家有一栋俄罗斯建筑风格的三层小楼,我们这个小城的全体市民都知道那座小楼。蛋壳霞在家独霸第三层,但她隔三岔五总要到李双枪家住几天。于是,在这几天里,“老咪咪”“老蜜蜜”“老靡靡”,这些又酸又麻不知所云的鸟粪称呼,就像繁殖高峰期的老鼠一样,在李双枪家每一个角落里乱窜。蛋壳霞,已经长那个样子了,她还敢有些洁癖,即便只是在李双枪家住一天,也要带上一个塑料篮子,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小袋子、小刷子、小刀子、小剪子、小勺子等等,反正都是她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品。李双枪的爹地和妈咪在我们这个小城里,社会辈分儿也是很高的,个性也都是很强的,但是,只要一看见蛋壳霞是提着篮子来的,他们就会在三分钟之内收拾好各自的旅行箱,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门旅游去了。所以,今年这个夏天,蛋壳霞一直住在李双枪家没走,就像去年夏天一样;所以李双枪的爹地和妈咪只好一直在外边旅游了,或者说只好在外云游了,也就像去年夏天一样。当然了,李双枪的爹地和妈咪去的还是新马泰,也就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泰国——在我们这个小城,像李双枪的爹地和妈咪他们这些退了休的老角色,最喜欢去的就是新马泰了。只有像蛋壳霞的爹地和妈咪那样的土鳖鳖,才喜欢去莫斯科看红场。
蛋壳霞住在李双枪家,白天里她不给李双枪按摩大脖子,到晚上她却要给李双枪揉搓小脖子。而且,每天早晨,李双枪还在疼痛的沉睡中恢复体力,蛋壳霞就坐在空荡荡的阁楼上自言自语,就像狐仙附体,大谈星座,大谈财运,大谈从前和将来,说得活龙活现,一切都像她全部看到了一样。生活经验和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性格都是习惯养成的,蛋壳霞习惯光身子穿睡衣,就那么蜷坐在沙发里,神情专注,全身心地沉浸在当富婆的幻想中,沉浸在当王母娘娘的幻想中。她睡衣上的图案里有一棵树,有一只猫头鹰闭着左眼在树杈上打盹,天空还有几颗星星。那件睡衣质地比水都要柔软,蛋壳霞显得曲线毕露。她一旦蜷坐在沙发上,就会说个不停,说服装,说豪车,说豪宅,说股票,说珠宝,说钻石,说高二那年有一天下晚自习时乱糟糟的一个男生趁乱摸了一把她的小肉肉,说奥巴马是个有色人种,说马航,说沉船,说她爹地的催眠术,说她妈咪特别喜欢那种臭豆腐气味的香水,说自己将来的老公一定是玉皇大帝,等等。她一说至少也要三个多小时。每次遇到这种隋况,李双枪都想花钱雇上一群听众代替自己听讲,但是他不能那么做,因为历史告诉过他,妄想症也有休息的时候,蛋壳霞要是发觉听众不对了,那他会异常麻烦的。所以,不管脖子痛得鹅啄的一样还是火燎的一样,他都得赶紧过去,亲自充当一个好听众,必要时还得扮演蛋壳霞需要的那个角色。比如她大发雷霆,训斥一个奴才,李双枪就得扮演那个奴才;她要和奥巴马交谈一下美元是升值好呢还是贬值好呢,李双枪就得马上扮演奥巴马。李双枪对此毫无怨言。我看得出他很喜欢自己的角色,甚至有些迷恋,因为一旦进入角色,他就可以转眼间远离恼人的现实生活,进入另一个相当过瘾的生活境界。在扮演奥巴马时,李双枪还要不失时机地望着蛋壳霞那又空洞又亢奋的眼神,兴高采烈,发自内心,高声喊道:“个婊子儿!美元升值或者贬值——都他妈咪的老咪咪你说了算!”
这都是在我的眼前发生的。
我眼见来着。
按照我幼稚的思维,我认为李双枪这么宠爱蛋壳霞原因很简单,就是老男人疼小女人。李双枪今年三十三四五六七八岁,尽管肯定不到四十岁,但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这个年岁也可以称之为未婚老残了。至于李双枪到底比蛋壳霞大多少岁,这个要由蛋壳霞的实际年龄来决定。而蛋壳霞的年龄像雾像雨又像风,估计户籍警都搞不清,她的爹地和妈咪也肯定不会记住这样的鸡毛事,当然,就是记得也不能承认,要是承认了他们怎么还好意思继续给蛋壳霞当爹地和妈咪呀。李双枪自然也搞不清楚,他甚至都不记得,当初他眼前一亮蛋壳霞像个妖精口吐烟雾摇身出现时,她是刚刚高中毕业还是刚刚师范毕业。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认识蛋壳霞那会儿他正处于人生辉煌的时刻——李双枪喜欢把自己倒霉的时刻称之为辉煌的时刻。而且,那时候蛋壳霞还不是这个样子,虽然不比现在漂亮,虽然已经明显地呈现出妄想症的征兆,但远不像现在会发作得如此频繁,如此蛮不讲理。
那时候,李双枪和蛋壳霞……
那时候,李双枪刚被市医院开除……
还是这样说吧,从前,李双枪是我们市医院有点小名气的牙医,市长的胖老婆诨名叶子媚,来拔牙,她牛哄哄的,奶子比屁股还要大,好像使唤狗似的,好像她来到李双枪的诊室不是拔牙而是拉屎,而且拉完了还要把李双枪当成一条狗把屁眼给她舔干净。李双枪虽然从小就不吃斋念佛,但他心眼儿还算善良,他给叶子媚注上麻药,不仅准确无误地拔掉她两颗坏牙,还百发百中地拔掉她三颗好牙。更加荒唐的是,在拔牙的过程中,李双枪还是老习惯,嘴里一直念叨着普希金的诗句。后来在院长的质问下,当然喽,李双枪怎肯否认他一边拔牙一边诵吟诗句呢!于是,这个医疗事故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李双枪被医院开除了。我们已经知道了,李双枪的爹地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也是个老资格,社会辈分儿很高,他先是跑到院长办公室面对面大吵大闹一番,然后背靠背狠干了一番院长的祖宗八代。当时李双枪的爹地那架势,好像他能自由往来阴阳两界,毫不费力就把院长家的女性亡灵骚扰一遍。但是,这个产生了更直接的效果,那就是李双枪被勒令当天下午必须彻底滚出医院。
不客气地说,李双枪生平又能遇上几次这样的天大喜事呢?所以,按照我们小城的规矩,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当然要贺一贺了。李双枪的这几个狗屎朋友我都认识,也就是般建国和短脚板,以及臭臭和瞎子顺昌,还有谁呢?没有了。我来简单介绍一下,那时候般建国还是市医院肛门科的小医生,和李双枪是同事,短脚板还没到西郊慈恩寺出家,臭臭的金壁虎夜总会也刚开张不久,而瞎子顺昌刚刚到金壁虎演唱,还没有获得刘德华这个诨名。
那时候,臭臭还没有富裕到跺跺脚全城都要抖三抖的程度,也就是生意上刚刚有些起色。处于这个阶段的生意人,一般情况下都会有很多鬼主意,有很多歪点子,也就是孬种点子,臭臭也不例外,他隔三岔五总要请一些歌星来金壁虎练场子聚人气造影响。李双枪被开除的那天,臭臭特意请了一个名震港台红遍全中国的歌星来金壁虎演唱,这个歌星年轻时因争风吃醋被人打淌了左眼,装了一颗义眼,道上的人称之为独眼蜘蛛侠。当晚的热烈气氛就不要说了,自然喽,为庆祝李双枪被开除的活动也因此异常成功,包括瞎子顺昌这个婊子儿,李双枪、般建国和短脚板他们仨,当然还有金壁虎的老板臭臭,都喝成了醉狗狗。
独眼蜘蛛侠一口气唱了六首歌,都是他的名曲,都是千百万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歌,如今原唱者现场这么一唱,金壁虎夜总会顿时沸腾到极点。凌晨三点半独眼蜘蛛侠谢幕时差点造成一场灾难,所有的人都往舞台上冲锋,尤其少男少女们像集体发情似的尖叫不停。大家都见过集体发情的阵势吧……想想那情况。那会儿李双枪及其狐朋狗友已经酩酊大醉了,他们也像中邪的狼狗狗一样,嗷嗷叫着在人群里冲撞。幸亏料事如神的老板臭臭事先准备了六十多名保安,还特意叫来他的表弟茄子,茄子的妈咪就是臭臭的姑妈,臭臭的爹地就是茄子的舅舅,茄子是这个街道派出所的一个小头目,他带着三名民警前来维护秩序,这才费尽周折把独眼蜘蛛侠护送出来。刚到路边,醉醺醺的臭臭、李双枪和般建国以及短脚板拉着瞎子顺昌,一伙浑人冲了上来。那时候臭臭还不像现在这副德行老是装个鸟样,那时候他每喝必多,一喝多就不管不顾。很显然,当时臭臭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操起一穷二白时的腔调与嘴脸,也就是成名前的腔调与嘴脸,出人意料,猛地推开茄子,吼叫起来:“你这个狗揍的外甥!干你老舅!你要把他带哪儿去?我们老百姓辛辛苦苦,牙缝里抠出十几块钱,买两袋子化肥,他妈咪的,就不能和大歌星……哇——”个婊子儿,他吐了茄子一胸脯,气得茄子抖着双手大喊干他奶奶干他妈咪。
蛋壳霞就是这个时候冲上来的,又青春,又疯子,一看就是处于妄想症潜伏期,她穿着洁白的T恤衫,手里握着一支早就扔掉笔帽的粗大红水笔,挺着胸膛请独眼蜘蛛侠在她胸前签名。那时候,蛋壳霞的胸部就已经像现在这样了,呼之欲出,十分傲慢。不过当时李双枪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美好事物,他醉眼不分好歹,只看到独眼蜘蛛侠淌着鼻血在蛋壳霞胸脯上签字时手抖得打尿颤一样,而且签完字当场就疯掉了,飞速向马路对面冲去,个婊子儿,好像急于摆脱致命的诱惑。结果很遗憾,一辆在凌晨驰驶的卡车把他撞飞了,飞起很高,然后啪叽一声又落到马路这边,就像一大块生牛肉似的贴在马路牙子上。靠他姥姥,吓死我了。那颗义眼宛如瞬间获得生命的小精灵,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滚进了下水道嘴里了,铁篦子都没有拦住。蛋壳霞一下子飞扑过来,要不是铁篦子也拦住了她,那么,她和她骄傲的胸部肯定会追随那颗义眼而去。她刚跪在铁篦子那儿,就见李双枪、般建国、短脚板、臭臭和瞎子顺昌他们踉跄着冲过来,蛋壳霞饥不择食呀,冲着这几个鸟货哭哭啼啼地大声疾呼:“快呀!我要这个宝贝眼睛,靠你们姥姥的,快帮我弄出来呀!”于是,李双枪他们一帮醉鬼也扑下身来,力大如牛的短脚板费了很大的劲头才撬开铁篦子,好在那时候李双枪就像现在一样瘦,他大半截身子钻进下水道里,瓮中捉鳖似的才把那颗义眼捞出来。“个婊子儿!是个玻璃球儿,连树脂的都不是!”——后来,李双枪笑嘻嘻说起了这件事,他还凭借渊博的医学知识解释道,“咱们医院这种玻璃球连安装费也就十几块钱。”但是当时,李双枪却像宝贝似的把那个玻璃球放在蛋壳霞手里,当然喽,他两只醉眼里免不了要情意绵绵的。蛋壳霞双手捧着那个宝贝儿,激动,亢奋,迷茫,想死,总之,现场蛋壳霞那种无以形容的表情和神态一下子征服了李双枪,同时也粉碎了李双枪。
我们这个城市很小,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便蛋壳霞不是般建国的表妹,我判断李双枪和蛋壳霞也应当早就认识,至少以前见过一面两面的,但是,李双枪说,直到歌星独眼蜘蛛侠被卡车撞飞那天,他和蛋壳霞才算开始了正式交往,那颗义眼见证了他们眉目传情的最初场景。我这次相信了李双枪的话,因为我也眼见来着。后来,红极一时的独眼蜘蛛侠很快就过气了。歌坛也是个江湖嘛,这很正常。不过,李双枪和蛋壳霞坐在一起看电视,偶尔还能看到独眼蜘蛛侠架着双拐唱歌,他们俩根本不听他唱什么,反而议论那颗义眼,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滚进了下水道。每次说到这儿,蛋壳霞就会笑得异常疯狂,甚至诡异,甚至好几次背过气去。
蛋壳霞是我们市晚报的栏目主编
蛋壳霞是我们市晚报的栏目主编,什么鸟栏目我也说不清楚,就像我也说不清她啥时候当上主编的。反正,全市人民都知道,蛋壳霞能当这个栏目主编,基本上与她的爹地尼古拉耶维奇有关(尼古拉耶维奇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也是个相当的老资格,不光卫生系统上上下下,就是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领教过他的诡计多端),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李双枪坚决不同意这个说法的,并不是他忘了当初他被医院开除时尼古拉耶维奇双手击额大加赞赏市医院终于拔除了一个祸害,而是因为他从中得到了很多好处,并且由一个被开除的鸟牙科医生变成了全市知名的鸟作家——李双枪人前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要多无耻有多无耻。
当然,李双枪能够成鸟作家也是有点儿天分的。原先在医院里,李双枪就喜欢诗歌,在给患者拔牙时,在诊室里发呆时,在厕所里大便时,在医院公共澡堂淋浴时,他都会低声背诵普希金,背诵惠特曼,背诵叶芝,他最喜欢高声朗读的是德国表现主义女诗人许勒的名作《性爱的神经》。那时候他沉醉在诗歌里,还没有明白自己之所以喜欢读诗,并不是内心具有高尚而珍贵的诗意情怀,并不是追求知识或者抒情,而是为了填补时间的空白,而是为了打发无处发泄的性欲。我眼见来着,那时候李双枪一边背诵诗歌一边打手铳。蛋壳霞尤其欣赏李双枪高声朗读诗歌的样子,她认为李双枪读起诗来情真意切,一个句子的尾音,两个诗句之间的微微叹息,都能要了她的小命。她三番五次地说自己毕生的愿望就是先李双枪死去,以便她的鬼魂能欣赏到李双枪肃立在她墓前朗读许勒的那首诗。李双枪顿时冲动无比,他骑在蛋壳霞上面,甩掉了以前必需的床事游戏章程,高昂着脑壳子大声朗诵:“全裸的美人,旋律激荡,真是灿烂极了!”这当然不是许勒的那首名诗,但在这个时候李双枪知道,他说的话只要像诗句就会产生意外的效果。
凡此以来,李双枪坚认自己具有隐秘的诗歌才华。当然,我们知道,爱因斯坦也产生过错觉。和蛋壳霞在一起的日子里,李双枪不仅天天读诗,也写了很多诗歌。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杂志上发表过半首诗歌,就连我们市的晚报副刊都不屑发表他的诗。蛋壳霞仗着工作便利,亲自拿着李双枪的一首诗作,挺着傲慢的胸部,找到副刊特邀主编想通融一下。主编是我们市文联主席著名诗人金刚,头上没几根毛了,依然好色成性,他先是扫了几眼李双枪的诗作,接着笑眯眯地盯着蛋壳霞的胸部说:“这首诗,前半首是狗屎,但是,后半首与前半首有些不同,因为后半首是猪屎。”那时候蛋壳霞的妄想症还不像现在这样严重,她当然听得出著名诗人秃子金刚话里的意思,她没有反驳,只是微笑着像模特那样在屋里走了两圈猫步,挺拔的奶子大幅度地颤颤巍巍,颤颤巍巍,颤颤巍巍,直到金刚的鼻孔里爬出两条红蚯蚓,她才笑嘻嘻地走掉了。
秃子诗人金刚的“狗屎猪屎”之说,不仅没有影响蛋壳霞欣赏李双枪的才华,反而促使她大力发掘李双枪的才华。当晚李双枪骑在她上面高声朗诵诗句时,她忽然来了灵感,建议李双枪不要老是“宅”在家里,要想写出许勒那样的好诗歌,一定要深入生活。“文学艺术,诗歌小说,一切都来源于生活嘛嘛嘛……”当时,在身体被剧烈运动之际,大脑里一塌糊涂的蛋壳霞呻吟了这么一句。
接着,蛋壳霞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呻吟言辞同样是绝对的人间真理。她先是利用职能介绍李双枪去采访一些官员、一些富人、一些名人、一些手工业者、一些从事特殊行业者,包括农民;接着,她继续利用职能在自己主编的栏目上整版整版地发表由李双枪充满诗歌才情的大脑分泌出来的文字垃圾。
本来,蛋壳霞打算让李双枪采访的第一个官员是我们的市长,但即将退休的市长拒绝了,因为他还记恨着李双枪无缘无故拔掉了他太太的三颗好牙。市长放下电话,嘀咕了一句,他姥姥的,拔了我夫人三颗好牙还没算清账呢,好意思还要采访我,他妈咪的。我眼见来着,我耳听来着,市长当时就是这样说的,说完了还无法排解愤怒的情绪,就去厕所使劲擤鼻涕,结果把鼻子弄淌血了。采访不成官员,李双枪只好去采访奉献在一线的普通工作者,比如,竭力变成名医的肛门科大夫般建国。当时的般建国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新院长面前的红人,正在为当上肛门科主任而拼搏,他经常到大街上到小区里义务讲授肛门保养知识。李双枪还采访过“小猫咪”洗脚城的鸡班头方大嫂子,当年方大嫂子年方五十八岁,可恼的是,李双枪在文章里只把她写成二十八岁,报纸上的照片也被电脑搞得不像人家了。李双枪还采访过卖油条胡辣汤的老白,虽然现实生活中的老白眼斜得木匠吊线似的,但一上了报纸,压题照片上的老白头上包着白毛巾,打扮得活像陕北打着腰鼓跳着舞的老汉,雄姿英发。有意思的是,李双枪还跑到城南一百多里路的偏僻农村李庄,采访了市劳模李大铲子,李大铲子被市长称为“新时代的铁锄头”。李庄的年轻人都打工去了,村里的土地全由李大铲子一个人承包了,十余年工夫,李大铲子生生把空荡荡的李庄建成了一座十八世纪的欧式庄园。李双枪采访李大铲子时心里充满了真实的尊敬,激动也是发自内心的,他让李大铲子穿着花格西装,扛着大锄头站在庄园门口的大型收割机上,做眺望远方状——迄今为止,这张压题照片得到了市委宣传部的八十多次表扬。李大铲子对此亢奋了好几年,只要一来城里,就会带几蛇皮袋子他亲手种的小麦、红芋片子、黄豆、绿豆、玉米、南瓜、冬瓜等等,当然还有黄瓜以及茄子,反正都是“纯粹的绿色食物,绝对无公害”。李双枪很大方地把这些纯净的农作物分给般建国、臭臭、短脚板他们吃上几天,倒是让这帮狐朋狗友拉了几天没受污染的干净屎。
李双枪采访的第一个富人当然是臭臭,我们这个小城的著名土豪,我很喜欢他,李双枪也很喜欢他。这时候的臭臭不仅经营夜总会,他还拓展多种经营,并且已经在房地产行业搞出了很大的鸟名堂,走动间大屁股后边跟着一大堆人,除了溜须拍马的小小们,其中难免有个把要账的。臭臭做生意,同时做慈善,给多家农村小学捐建校园捐送课桌之类,还在城乡捐建了十三座敬老院。让全体市民更难理解的是他还捐款修缮了城西的慈恩寺——因为短脚板要出家,慈恩寺的住持法能长老不想要臭名昭著的短脚板,臭臭拎着几包大洋去说了几次情,并承诺修缮慈恩寺,法能长老才收下短脚板。李双枪写臭臭这篇文章可真是耗费了几两脑浆,蛋壳霞的版式也算是给足了面子,通栏大标题配上大照片,照片上的臭臭正襟危坐,虽然双臂下垂没露出双手,但两个慈祥的大门牙看样子是真心笑出来的。李双枪和蛋壳霞一看到报纸上的臭臭就放声狂笑,因为他们知道,拍照时臭臭双手握着他须臾不离手的玩具塑料狗屎,也许是橡胶的,嘴里一直嘀嘀咕咕:“我要和我的狗屎在一起,我只相信我的狗屎,我们合个影。我给你们提个要求,你们一定要让我的狗屎在报上露个面啊啊!”遗憾的是,晚报汤总编说什么也不答应,他严厉命令蛋壳霞把狗屎和臭臭的双手一起剪掉。
尽管如此,臭臭还是要表示谢意,邀请李双枪和蛋壳霞到他的金壁虎夜总会鬼混一下,也就是喝人头马唱卡拉OK。那时候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喝人头马是顶顶时髦的哟。臭臭还特别安排一直在他夜总会唱歌的瞎子顺昌先唱一首刘德华的歌供两位欣赏。瞎子顺昌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更加音色苍茫,蛋壳霞听得肉体发抖,李双枪听得灵魂出窍,当晚就写了一篇《山寨版的刘德华》来赞美瞎子顺昌,不料却为顺昌赢得了诨名刘德华,以致很多人专程到金壁虎来听瞎子顺昌唱歌,很多常客也再三点名要顺昌唱刘德华的歌。这时李双枪才意识到臭臭安排顺昌为他们唱歌的真实目的,个婊子儿真有经营头脑,孬种孩子够阴险的。蛋壳霞当晚多喝了几杯人头马,她本来就有点妄想症,这会儿彻底发飙了,鬼哭狼嚎,唱了又唱,几乎成了麦霸。唱完了她还自我感觉良好,一个劲儿征询臭臭的看法。臭臭说,不仅你阁下唱得好,我阁下的听觉神经也相当坚强。蛋壳霞起身就走,从此后再不唱歌,也再不理臭臭那个“老母狗养的了”,她嘴上这样骂着,心里也这样说着:“哼,简直忘了你爹地是个看大门的,一想起那个老白痴,我就恶心!我靠你姥的!”
总之,李双枪不伦不类的鸟文章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鸟名声,蛋壳霞的栏目也备受市民的欢迎,晚报的汤总编前后表扬过蛋壳霞十几次。汤总编当然不会说,他之所以表扬蛋壳霞,是因为市长因此表扬了他。汤总编头顶就像诗人金刚一样,不同的是他总是把所剩无几的小毛毛打上发蜡,天天梳理得有款有型,像从前农村妇女包扎脑后小髻用的发网子一样。当然,市民的欢迎,总编的表扬,也代表不了蛋壳霞有多么高明,也不等于李双枪多么有文采,只是他们的鬼主意,他们联合生产的文字垃圾,就像近亲繁殖的结果,投合了我们这个小城的文化教养——我们这个小城虽然比较发达,市民们也有着自己的价值观,但生活中到处都有破碎的心。
阿弥陀佛,李双枪的这类文章终于写到了尽头,并不是他越写越糟,而是在信息迅猛发展的时代,这一口味很快就让惯于喜新厌旧的读者们厌倦了。但专栏成了品牌,李双枪的名号不能倒闭,他只好另辟蹊径,开始撰写一些介绍香草、介绍壮阳神丸、介绍精神病的起因、介绍牙齿的保养、介绍脚气膏之类的鬼见愁文字了。在介绍完“双枪”牌内裤的优良品质和医疗功能之后,他获得的李双枪这个诨名,成了他写这类鬼文章的最后收获。
李双枪和蛋壳霞的床事及体温表
这样的鸟屎文章不需要方向性,李双枪制造文字垃圾也就缺少了目的性,从而,日常生活里弥漫着迷惘性,做个老男人也逐渐丧失了战斗性——李双枪的这种不良感觉,最先是从和蛋壳霞发生甜蜜的床事中感受到的。我们谁不知道呀,我们当然都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很多人的床事都是激烈的,奋不顾身的,也不乏有气无力的,甚至是饮鸩止渴的……基本和全世界的床事相差无几。在李双枪和蛋壳霞的床事里,除了上述状态,还多了一种游戏。
这种游戏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这个游戏是蛋壳霞设计的。
这个游戏是他们第一次床事时创建的。
这里说的第一次当然不是初夜以及红颜色之类,因为那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他们早就丢掉了。蛋壳霞是在初二那年夏天晚自习时丢的,这事我耳听来着,至于丢给谁,人家没说;而李双枪是五年级和初一之间的那个暑假里在北关那条河边的小树林里丢掉了,这事我眼见来着,那个女的我认识,有一张狐狸脸,比李双枪大十几岁呀,她姥姥的,我们都叫她烫发头,他们从小树林里出来时,她还拧着李双枪的耳朵……这些鬼见愁的鸟事情,在我们这个小城根本不算什么,我们的传统就是快点把一些没鸟用的玩意儿扔掉,越早越好,以便轻装前进,跑步进入成人社会,享受真正的人类生活。
以前他们各自的多少次都可以忽略不计,这里所说的第一次,是他们两个在一起的第一次。为了这个第一次,李双枪还自作聪明地把阁楼上他卧室里的台灯换成了绿色的灯泡,弄得房间里充满了大地深处的神秘气息,带有很明显的鬼魂味道。他像个因爱情忧伤而死的鬼,双手拉着蛋壳霞的双手,以抒情的口吻对蛋壳霞说:“老咪咪,你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风云变幻,失散多年,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我将以我的方式爱你……”蛋壳霞本来很欣赏宛若鬼世界的灯光以及地狱般的氖围,但李双枪那来自鸟人间的话儿简直让人扫兴之至,她忍不住嗤笑一声:“你姥姥的!你以为你的方式很牛×吗?”接着,开始上大课。于是,在接受完短暂而难熬的培训之后,按照蛋壳霞老师的要求,李双枪点燃了一支香烟,恶毒而淫荡地瞥了她一眼。很显然,他的恶毒与淫荡与真正的恶毒与淫荡相差十万八千里。凡事皆挑剔的蛋壳霞老师也不那么讲究了,因为她自己进入了状态,先是漫不经心地脱光衣服,然后松松垮垮地躺在床上,喝了药一样,眼神迷离地盯着李双枪,魂不守合地喃喃自语:“黄鼠狼,让咱们的游戏开始吧。”
这个游戏,这个游戏也就是一串标新立异的动作,夹杂着一些又来劲又肮脏又荒诞的对话,像冥币一样飘荡在阴森森绿莹莹的光与影之中。在最初的那段时间内,这个游戏不仅是他们的一个秘密,还是一管火上浇油的助燃剂。沉迷在游戏里的李双枪的代号有时是黄鼠狼,有时是箭猪,有时是河马,有时是猪鼻蛙,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名字,直到那天他骑在蛋壳霞上面突然自发地朗诵诗歌之后,才猛地觉得自己不是黄鼠狼,不是箭猪,也不是河马,不是猪鼻蛙等等,而是李双枪。明白过来之后,或者说变回自己之后,李双枪胯下更是风起云涌,勃兴之势直上九重云霄。这个流氓,典型的婊子儿!
但是,蛋壳霞已经不喜欢床事了,虽然她离不喜欢床事的年龄还有千把公里远,但她就是不喜欢了。她先是推三拖四,她腰疼,她出汗了,她双手麻木,她的鸡眼发作了,她要尿尿,她大屎憋得慌,等等。继而,冷漠如冰。她不喜欢,不等于李双枪不喜欢。我要凭良心讲,李双枪并不是彪形大汉,大腿还没有我的胳膊粗,身体也不算强壮,当然也算不上瘦骨嶙峋,他只是肋骨毕现,干巴巴的,像是石块一样,没有笑容,动作呆板而且机械,缺少创新意识,但他喜欢床事,特骚,特流氓。为了能继续骑在蛋壳霞上面朗诵诗句,李双枪往往要动用许多智慧,先是从生理的角度讲起,一直讲出哲学的高度,临末了还要对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进行一番失去理智的赞美,诱使她进入妄想并从而亢奋起来。很遗憾,蛋壳霞对他的哲学演说没什么鸟兴趣,对他的赞美也无动于衷,反而对他哲学中的漏洞与赞美上的瑕疵进行无穷无尽的诘问与挖苦。
李双枪之所以是一个善于弥补漏洞修补瑕疵的高手,应当缘于他从前无目的的读书——当然,也不是无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打发无趣的时间。他不仅喜读诗歌,更喜欢看《牙齿百科全书》,在没被开除以前,也就是他在医院工作的那几年里,他整晚整晚地研读这本鸟书,还时不时发出得意忘形的笑声。我从未见过有哪个人能像李双枪那样在晚上专心致志地读一本牙科书,读相穷凶极恶,更没有见过有谁在看这类鸟书时会发出他那样的笑声,有些得意,有些忘形,有些狰狞,有些空洞,就像求偶失败的雄燕失神地啼鸣。除了诗歌与牙齿,李双枪有一段时间还像模像样地研读过哲学,比如黑格尔,比如海德格尔。他读过的那些书大都是精装本,很遗憾有一小部分丢失了,还有一大部分一直码放在他床头的条桌上。那一堆书里,有他特别喜欢的几十本诗集以及两本哲学著作,一本《小逻辑》,一本《存在与时间》。还有两本是蛋壳霞带过来的书,一本是曾经风靡一时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另一本莫名其妙,书名是《收集梦的剪贴簿》。李双枪也如饥似渴地看过这两本书,要不然他回答不了蛋壳霞的问话,那将会酿成不堪之祸。这些实际上没什么鸟用的书,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李双枪在弥补漏洞修补瑕疵时,经常光着腚从床上跳下来,滴溜耷拉地冲到条桌跟前,在一堆书里翻出一本书,也就说,翻出一本能佐证他理论的书,开始对蛋壳霞进行传教:“你看,爱情如果少了性爱,就像墙上少了电插座。墙上如果没有电插座,这面墙就是苍白的墙,没有生命的墙。墙上没有电插座的世界是盲人的世界,是瞎子的世界,就像我们的好兄弟瞎子顺昌的世界……”
李双枪的理论里除了墙壁和电插座,还有上帝和苍蝇,以及鞋垫与辣椒,甚至糖果和鸡屎。李双枪说这些原本用意就是想骑在蛋壳霞上面朗诵诗句,但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理论探讨,比较蹊跷的是,到了这时候,李双枪不仅忘掉本初的用意,竟然本着探讨真理的精神,一时辩才无碍,猛和蛋壳霞辩论。当然,到了最后的场景总是这样的:蛋壳霞不管抓住什么,直打得李双枪东躲西藏,忍无可忍,锐声尖叫。老咪咪呀住手,哎呀。老靡靡呀别打了,哎哟。老蜜蜜呀呀呀。结局是,他赤裸裸的身体被挠得鲜血淋漓,就那么来到阳台上,踱着步,抽着烟,看着远处灯火稀疏,就像在梦中一样,就像他的心情一样充满了悲伤。我眼见来着。我很同情他。
悲伤中的李双枪彻夜难眠,到了天明他总算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这个世界上愚蠢的人很多,万万不要随便和人辩论,尤其不要为了和一个女人发生床事而与她辩论。第二,历史证明,真理是存在的,但真理要想呈现出来,肯定要经过一个相当残酷的过程。一连半个多月,李双枪天天早晨光着屁股坐在阁楼上的窗前,一边抽烟一边思考。他思考的不再是这类哲学问题,也不再是墙壁和电插座,而是思考他和蛋壳霞的关系怎么会发展到这等地步。
蛋壳霞一如既往,白天去报社上班,晚上到李双枪家睡觉,吃饭,在房间里,在李双枪身边,扭来扭去。她的身材,她的发型,她的神态,包括错落有致也可以说高低不平的一嘴大白鲨一样的白牙,依然让李双枪神往,依然情不自禁,就像小时候在梦里得到一把手枪那样激动,那样爱不释手。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人忙着微信,有人忙着赚钱,有人忙着无聊,有人忙着上月球,有人忙着剪脚指甲。虽然李双枪不关心蛋壳霞每天都在忙什么,但是,有好几天蛋壳霞的行为却让李双枪十分费解。也不知道她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好,反正她到药店里买了一只黄兮兮的体温表,当着李双枪的面夹在腋下,一夹就是好几天,吃饭睡觉,一举一动都夹着。李双枪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蛋壳霞不是生病,而是在制造事端。果然,有一天李双枪突然发现,只要夹着体温表,蛋壳霞无论是走路或者刷牙,包括上街买油条,都有一番迷人的姿态。李双枪最后终于搞懂了,体温表只是蛋壳霞的借口,是她的安慰,是她感受不同人生的魔棒。她光溜溜走进浴室的情景没有诗意,只有鬼祟与阴暗,但她洗完澡出来时叼着体温表,那情景不仅充满了诗意,就连她的鬼祟也染上了可以熔化钢铁的媚态,李双枪无法自制……在特殊时刻,李双枪喜欢蛋壳霞的体温表甚于喜欢她的肉体,就像喜欢她的肉体甚于她的个性。当蛋壳霞从嘴里拔出体温表插进李双枪嘴里的一瞬间,李双枪体会到体温表简直就是他和蛋壳霞之间的一个秘密契约。体温表可以测出高潮是如何上升的,水银上升的过程,就是他们逐渐达到高潮的过程。李双枪和蛋壳霞的高潮热度相差一度半。李双枪深刻感受到,在他和蛋壳霞的床事中,体温表比游戏比朗诵诗句更具有浪漫色彩。
为了感谢蛋壳霞的创造带来的全新感受,李双枪第二天特意买了九朵玫瑰送给她,因为蛋壳霞的幸运数字就是九。蛋壳霞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她把玫瑰插在阁楼窗前的瓶子里养着。等到李双枪半夜尿起,他发现,赤裸裸的蛋壳霞站在窗前捏着一枝玫瑰在搔背。李双枪活像见了鬼一样,两股战战,心头发凉,头皮阵阵发麻,眼前金星狂舞。而蛋壳霞却笑嘻嘻地说,背痒痒,玫瑰很解痒啊。接下来在一个礼拜之内,李双枪天天亲眼目睹赤裸裸的蛋壳霞捏着玫瑰搔痒,一点也不像电影上那样乔装作势,而是真的搔得背上布满鲜艳的血丝,含苞欲放,那样子,那情景,充满喜悦,充满变异,充满惊诧与疑问。
游戏,赞美,辩论,体温表,玫瑰花,这时候李双枪还没有意识到这是蛋壳霞的妄想症逐渐加重的前兆,因为这些年来,总是这样,蛋壳霞仗着自己的妄想症,总是胡作非为。李双枪早已习惯了,他不当一回事。他被医院开除的事也过去若干年了,早忘掉了当年人模狗样坐在诊室里一再给患者说过的话:如果坏掉一颗牙你不警惕,那很快就会坏掉一嘴牙,这时候,你再想警惕,那警惕就会给你说莎约娜拉。
般建国这粒囊肿
般建国现在是我们市医院的业务副院长,他个人专业主攻肛门,如果肛门科有特级专家的话,那他就是肛门科特级专家。我谈不上喜欢或者厌恶般建国,因为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很多像般建国这样相貌堂堂、言之凿凿、华而不实、心怀奸诈的人——我们这个小城的市民们总是幽默又伤感地把这类人称之为囊肿。
我一直在探索个中原因,为什么李双枪无限喜欢这粒囊肿,无条件崇拜这粒囊肿?为什么他有点事就会忍不住第一个告诉这粒囊肿?我分析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比如猪嘴痒痒了,它总想找棵树蹭蹭,比如他和般建国曾经是同事,比如般建国的爹地和他的爹地都是部队转业干部,转业之前俩爹地还一起去南边打过仗,一起负过伤,同一枚炮弹爆炸,一块弹片把般建国爹地的右半块屁股彻底划开,一块弹片把李双枪爹地左半块屁股彻底划开……还有,蛋壳霞是般建国的表妹,般建国的老舅就是蛋壳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维奇,当初,般建国上医科大学,尤其是能分到我们市医院来,基本上都是尼古拉耶维奇一手操办的。当然了,李双枪当初能进市医院,包括后来被开除,最后也都是找尼古拉耶维奇拍的板。也就是说,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时候裙带关系比组织关系还要起作用。
李双枪有了心事第一个告诉般建国,如果上述种种还没有足够的理由,那么诗歌总可以了吧——般建国还是嫩毛医生时也爱好诗歌!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两个诗人那么容易成为仇敌了,而两个诗歌爱好者却特别容易成为好友,李双枪和般建国就是这样的好友。般建国虽然比李双枪大了四五六七八岁,但在诗歌的王国里遨游是不存在年龄差距的。那时候,他们只要蹲在厕所里便便,就会进行赛诗会,一替一首朗诵诗歌,每次进了医院公共浴池,就要一边淋浴一边号叫……那时候,不光李双枪写诗,般建国也写诗。李双枪早就拐弯写鸟屎文章混个名声去了,而般建国即便成了肛门科主任还一直坚持偷偷写诗,写了很多,有一次写疯了,居然拿着几首诗坐着医院配给的小轿车去市文联请教诗人金刚。金刚我们都知道了,他是个真正的诗人,每个月都在国家级的诗刊上发表二十七八九首诗,虽然头上没有几根毛了,但他的文名斐然,我们全市人民都仰慕他,就连市长见了他,也得对他的秃头鞠躬致敬。金刚不动声色,把般建国的几首诗看完,这才郑重其事地望着般建国说:“有一个叫李双枪的也写诗……”般建国赶紧接上去:“对对,我们俩,就像一个妈咪那样好!”金刚阴险地大笑起来:“我说呢!不过,你的诗和他的诗还是有区别的。他的诗前半部是狗屎,后半部是猪屎,而你的诗嘛,整体上要比狗屎猪屎臭得多!”由此可见金刚是个记忆力超强的诗人,好几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李双枪的那泡屎。般建国死了十三秒钟才活过来,他马上装出不亢不卑,微笑着说:“好!希望以后您老人家不要挂我的专家号。”
在般建国的经验里,写诗的人容易便秘,牵连屁眼也容易出问题。他拿定了主意,等到金刚挂他的号来看屁眼时,他就会搞烂他的这个高尚的器官,让他彻底改变自己的诗歌观。可是,金刚的屁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坚固,现在都八九十岁了也没给般建国一次机会。于是,般建国只好从那以后不再写诗,和李双枪及臭臭、短脚板、瞎子顺昌他们这群鸟货一起喝酒时也不再说诗,转而大谈他的专业,也就是他最拿手的肛门知识,滔滔不绝。不管在酒桌上还是在牌桌上,无论在哪里,般建国绝对不允许有人歧视他的专业,取笑也不行。他会非常傲慢,非常正经,睥睨一切,敲着桌子说:“不要看不起我的专业,更不要拿肛门开玩笑。我再一次告诉你们,屁眼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体器官,在很大程度上比眼睛都重要,比如你双眼都瞎掉了,眼珠子淌瘪了,大不了你看不见,一点也不影响你吃喝,不影响你和肉妞儿弄事——顺昌你是瞎子,你有资格评价我说的这个对不对。但是,弟兄们,你们想想,要是你的屁眼烂掉了,你试试看!你将遇到人类最大的麻烦!兄弟们,理智一些吧!”般建国本来还想说有一个美国诗人写过一本诗集,书名叫作《揩屁眼儿诗作和微笑的歌》,但神灵及时提醒他发过誓不再谈诗,于是他就闭嘴了,尽管他明明知道这本诗集还是金斯堡作的序——由此想卖弄一下的欲望就像一团火一样来到了喉头,但他还是伸伸脖子硬给咽下去了。
般建国从未轻视过自己的专业。我因此敬重般建国。我也坚决认为,这就是一个正规的人体器官,大名肛门,小名屁眼,百分之百属于个人隐私范围之内,容不得有任何侵犯。但在世人的习惯里,不管是说大名还是说小名,一提起这个器官,全世界的人都会神经似的笑上几下子,绝不是什么好笑,是那种有点下流,有点龌龊,像个贱货的笑。般建国对这种社会性的阴暗心理非常反感,他说如果最初那个给世间万物命名的上帝,当时把肛门命名为玫瑰、把玫瑰命名为肛门的话,那今天大家送给情妇们的花朵就得规规矩矩叫作肛门或者屁眼。凡是轻视和取笑这个器官的人,都有相当的心理疾病。般建国言辞郑重。
但是,如果般建国只讨论这个,李双枪和臭臭以及短脚板瞎子顺昌他们这群鸟货至多把他当成玫瑰专家,问题是,喝了一阵子酒之后,般建国还要讲人的脑神经。他说,过了二十岁之后,人每天都要死掉五万个脑细胞,脑细胞越少人就越长寿,这不仅造成了社会越来越老龄化,也是全体公民智商越来越低的主要因素,和法律体制之类没有关系,是自然规律。能说出这样高超的妖言,仅有一点点学问是不可能的,因此大家都发自内心地用相当敬重的目光看着他,包括经常在场的蛋壳霞。般建国还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把大脑捐献给医疗研究机构,最好捐献给器官移植机构,最理想的是直接移植给一个年轻人,最好是女孩子,就像蛋壳霞那样漂亮的,这样,他那珍贵的脑浆就能继续发挥人间罕见的聪明才智。玫瑰专家般建国说到得意处,嘴角就会带上鸡奸者的微笑,即使他不笑了,这种微笑的痕迹也会长久地留在他的嘴角。可是,他就没想一下,就像蛋壳霞说的那样:“谁会要他一罐子臭狗屎呢!”
在成为肛门科主任之前,般建国不仅在医院里看门诊,他还经常走到大街上,走进小区,大办讲座,到处推销肛门健康知识,传播肛门疾病的危险性及其预防常识和技巧。李双枪就是冲这个去采访他的,并且下大力气写一大篇垃圾文章在蛋壳霞的专栏里宣传他。宣传一次还不够,般建国非要李双枪给他再来一次。大家都是亲戚嘛,再说也是好事,宣传好的医疗风尚带动好的社会风尚,李双枪本着这个愿望又写了一篇,而且还配上一幅般建国和一群老年听众交流的照片。本来般建国还要第三次,但晚报汤总编不愿意了,他说这个专栏是为了丰富市民文化生活开设的,接二连三,接二连三,老是发表屁眼文章,多让人恶心呀!于是第三次没有了。
般建国成为肛门科主任之后,变成了一个更加绝好的医生。他给穷人看病不仅极其认真,而且尽量减少费用。他在酒桌上这样解释自己的这一高尚医德:穷人的肛门就是拉屎放屁用一下,花钱多了就是浪费。当然,给富人看屁眼般建国更是认真,而且有红包也来者不拒,他对此毫无避讳,还大言不惭,说能碰到我这样的高级专家给他们看屁眼,收几个红包算什么?他们这么有钱的人,他妈咪的!再说,有钱人的屁眼金贵,用途也广泛,多花点钱维修和保养也是应该的。李双枪他们几个非常赞同般建国的这一说法,因为这种说法很干脆地表达了歧视富人的情绪。我个人认为,尽管仇富心理这一劣根性的现象比较普遍了,但歧视富人这一新现象也需要深研究之并根除之。但般建国的观念却恰恰契合了我们这个小城的社会心理。我们这个小城,从来都喜欢以一种不正派的方式来观察和评价事物,永远也不需要意识到这样做是不健康的。
般建国虽然是个肛门科专家,但他刚刚当上科主任自己的肛门就出了问题。我们认为这是上帝给他的惩罚。上帝早就说过,谁要缺德,烂他屁眼。上帝也是这样做的。有时候谁的罪过够程度了,到份儿了,上帝就让他的屁眼出点问题以儆效尤。般建国用自己的高级医术解救了无数个被上帝惩罚的人,这就等于违背了上帝的意志,和上帝对着干,上帝生气了,就烂掉他的屁眼给他一个绝妙的讽刺。当时极端严重,李双枪他们这伙鸟货去看般建国时,他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将毙之前,他的临终嘱咐不是托付老婆孩子,不是托付让他操碎心的老爹地,而是要求李双枪他们一定要把照看瞎子顺昌的事业进行到底,直至最后一人。瞎子顺昌当时感动得放声大哭。般建国人缘奇好,连后事都很快准备好了,我们这个小城里大名鼎鼎的玫瑰送终有限公司的老总段宝,拍着胸脯承包了般建国的丧事,费用都说好了给打六折——因为婊子儿段宝孬种事做得太多,肛门曾经烂到要报废的程度,是般建国拯救了他,使他的这个器官到现在还是原装的——结果,上帝只是想惩罚一下般建国,犹豫了两三个月之后,这位万能的大神又回心转意了,他先让般建国那个腐烂的无底洞生出新鲜的肉芽,再把肉芽变成明溜溜的紫葡萄镶嵌在屁眼周围,最后,毒气收拢,葡萄干缩……般建国在地狱里转了一圈,回来后仍然拥有一个性能良好的屁眼,没有星点损失。呜呼哀哉,我问苍天,为什么坏蛋们总也不会像好人那么容易死掉,为什么?不过,这个也恰恰符合我们这个小城的社会心愿,我们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惩罚坏蛋的最佳手段不是让他们死去,而是让他们永远活下去。上帝理解我们。只不过,般建国的情妇们白白伤心一场,但是,也正因为这次伤心,她们才发现般建国这婊子儿让人爱起来感觉上如此飘飘欲仙。
李双枪在般建国面前
据我长期观察,李双枪注定不能成为主角,他和般建国他们这帮鸟货在一起时,呈现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他总是不自觉、不显眼地退到了故事的边沿,有时候至多像个跑龙套的,在眼花缭乱的戏台上翻几个转瞬即逝的身影。我一点也不惊诧。我知道这是宿命。李双枪也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不相信宿命。有一段时间他苦读哲学,就是想改变自己的这一弱项。很遗憾,他没有想到,哲学可以论证宿命,但要想改变宿命那是万难的。那段时间里,哲学像个打气筒,把李双枪变成一个弹性十足的皮球,一知半解的哲学阅读使他相当自信,一旦和般建国臭臭他们在一起,也就是在酒桌上,李双枪除了站在椅子上高声朗诵诗歌之外,还要手舞足蹈大讲小逻辑,大讲时间与存在,根本不管听众是否听得懂,他只管滔滔不绝,滔滔不绝地把两个毫不相干的哲学内容讲在了一起,完全淡忘了自己也混迹其中的一群鸟货在喝酒时除了说说肉妞儿大家会认真倾听,除了划拳猜宝能融为一体之外,谁要是想说点正经的,谁要是想讨论点学问,那基本上等同于自言自语或者打手铳。而李双枪连打手铳的时间也不宽裕,往往都是才说了一二三四五句话,般建国一声呵斥,他就得乖乖坐下来,满脸讪笑着端着杯子,等待般建国讲完玫瑰故事最后发布“干了”的命令。
般建国在他们这几个鸟货里年龄偏大,从前大家都很愿意听他的讲话,现在尽管担任着相当的领导职务,但话儿在几个铁杆般的鸟货那儿不怎么起作用了。比如臭臭,没发财时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般建国肛门后边转,即便后来变成小土豪,也是对般建国敬若神明,现在变成了大土豪,同样对般建国敬若神明,只是敬得太高了,除了逢年过节磕个头上炷香碰个面之外,平常几乎就没在神面前露过脸。短脚板呢,过去仗着自己蛮勇,常以打架和干坏事为休闲方式,般建国指到哪儿他就打到哪儿。现在虽然出家了,但也相当尊重般建国,无论般建国给他说多么刺激的话,他都是心平气和地回一句阿弥陀佛。干他老舅的!事到眼前,一直自认高智商的般建国终于醒悟到,这几个鸟货之所以从前听他的,主要是他当时工资高,混吃混喝都是他倚老卖老把单埋了。瞎子顺昌倒是始终如一,但他是个瞎子,在他面前搬播口才,他可以称赞你的声音洪亮,音色丰沛,但他不能赞颂你的手势和神情,个婊子儿多扫兴。唯一可信赖的只有李双枪了,从过去到今天,一如既往,坐在面前言谈举止还是可以欣赏的。
现在,李双枪就坐在般建国面前,那样子不是要给般建国说他的心事,而是奉般建国之命匆匆奔来听候吩咐。这并不是般建国已经是我们市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气场增大了才导致场面如此,这是永恒的宿命,只要他们在一起,场面就只能是这样的。遗憾李双枪不懂这个,他歪着头僵硬着脖子,忍受着颈椎的疼痛,坐在那儿喝着闷酒还以为自己是个忧伤的主角。
般建国当了副院长之后待人接物更加热情和蔼,无论谁找他说事,他都不先和你说事,他总是搂着你的肩膀,一边大踏步前进一边拍拍打打,一路来到医院后门,出了门向左边一拐,就进了他的根据地——“龙凤呈祥”酒馆——喝上几杯再说。我们都知道,般建国更精通,一端起酒杯,人的小脑就自作主张,凡事哪肯和大脑商量一下,几杯酒一下肚,小脑就受不了酷刑,一股脑儿就把主人全卖了。当然,这只是般建国奸诈的第一层次。其实般建国也未必想知道你那点底细,他主要喜欢借酒盖脸胡说八道一番,借此打乱你求他办事的目的,搞混淆东家讲话主题,还可以夸下海口许下诺言让人高兴,但醒来不买醉中的账。般建国异常喜欢使用这些看似平常的毒招,就像他们那群鸟货一样,李双枪也是多次中招。
现在,李双枪再次中招。三瓶啤酒下肚,李双枪就把与蛋壳霞有关的游戏、赞美、辩论、体温表、玫瑰花全部交代了。他的言辞忧伤,表情惆怅,忧心忡忡,就像一个孩子得了绝症的爹地。但是,蛋壳霞荒诞的言行举止,在般建国眼里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不过是女人在特定时期的特定表现。
“哦,特定时期,我说的不是身体上的生理期,而是心理上的生理期。后者要比前者周期更长。蛋壳霞这个年龄的小肉妞儿,这点小问题不算什么。等生理上的更年期到来时,那心理上的更年期就更离奇了。”说到这儿,般建国奸笑着凑近李双枪,幸灾乐祸地低声说,“就像咱们医院的这位头儿,外表上看着是女中豪杰吧,可是谁知道她每周都让她先生给她剪一次毛毛!混账东西,下作,一说这个就一脸狗吃屎的相!是肛门周围的毛毛。老先生帕金森嘛,剪出恶果是必然的。来找我,我问为什么要破坏自然植被,她说磨得慌。我也没再问是剪了磨得慌还是没剪时磨得慌。不好意思嘛。所以嘛,咱哥俩以前弄诗时我就给你说过,人看着是人,有尊严,有羞耻心,讲文明,有道德意识,实际上和低级生命形态的畜生差不多,自我控制能力都很差,都是贪图享受,就像猪。按照生命循环的科学要求,猪已经吃饱了,但它还要吃,吃了一盆又一盆,吃得多就睡得多,提前长到够宰的份儿,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兄弟,不说这些了,喝酒吧!我表妹蛋壳霞年轻活泼,虽不白皙,但很丰满,皮肤很细腻,肉也很圆实,有点心理上的生理期算个毛!别说不算个事,就是有问题我们也要学会容忍。社会学嘛!辩证法嘛!比如那个谁,他妈咪个婊子儿叫许什么还是徐什么来着,大家都知道他是个骗子,同时也是个骗子的告密者,是个小人,但生活需要这样的小人,社会也需要这样的渣滓,这样的家伙自己经常做坏事,同时也经常揭发他的小伙伴们所做的坏事,你知道,有些人做坏事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需要这样的渣滓来告诉我们——兄弟,如果我的说教对你发生了作用,那我很高兴……”
般建国笑眯眯的满脸酒色,讲得正带劲,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接听电话,一声“嗯”,一声“啊”,两声之后泛起一脸焦躁,然后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李双枪也没好意思问他,因为一看那行色,就知道又是去派出所接他爹地去了。般建国的爹地七十多岁了,但精神百倍,鼻梁高挺,双目深邃,银发飘飘,一看见有点身形的肉妞儿就大声疾呼:“来呀——让爷爷摸摸你的小手!”事实上哪能只摸摸小手呢!有一次蛋壳霞就上了老姑父一当,尽管脱身及时,屁股还是被捏青好几块,李双枪就是见证人。般建国他爹地的梦中情人是刘晓庆,得知人家又结婚了,他闷闷不乐,躲到大衣柜里小声哭了好几天,弄得满城风雨。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一些退休的老人非常健壮,非常长寿,有的能活一百三十多岁——这些老寿星当中,还有很多人都暗下决心力争活到三百岁或者三百零一岁——这些健壮而长寿的老人们最喜欢到新马泰旅游,只要能迈动腿,谁也拦不住他们。般建国的爹地不喜欢旅游,他喜欢上午去商场老老实实地坐在女装部偷看女顾客来回试装,下午去魏武广场观看少妇们跳健身舞,晚上去太妃洗浴城吃鸡,吃完了还要发牢骚:你们妈咪的,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啥玩意儿都弄虚作假,明明是老鸡非要装小鸡……喂喂,信号还可以,听得清吧,大家明白肛门科专家般建国为什么频频出入派出所接爹地了吧。
蛋壳霞的普通话和她的雀斑
巫婆不能治病,但吃了她的神药,我们心理上就会得到极大安慰,而且有可能在这种心理暗示下我们的病碰巧就好了。李双枪去找般建国说心事效果与之相似。游戏,赞美,辩论,体温表,玫瑰花也不再是古怪的病态,而是生活的常态,必需的,就像很多无主见的家庭妇女每天必须看韩剧。即便脖子被抓满血条子,那也是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一个小风景,一朵小坏花,不必太在意。李双枪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他想宽宏大量地让这些鬼东西全部成为过去,可是,玫瑰花消失了,它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体温表放起来了,它的形象还在房间里徘徊,就像个突然离世的浪情妇,头一阵子老让人念兹在兹,很难一下子全部忘掉。
现在,李双枪正在熬米粥,用炭火熬米粥。在日常生活中,李双枪一贯吊儿郎当,但在某一细节上,他特别较真,总是有着许多与众不同的看法,用炭火熬粥就是其中之一。李双枪认为,炭火焰锋坚硬而锐利,它的热量就像针尖那样快速刺入米粒的体内。为什么很多人熬的粥不好喝,甚至总是有一股生米味儿,因为他们使用的燃气缺乏力量与韧性,无法彻底攻破大米为保护精华而进行的顽强防御。在炭火面前,大米的防御土崩瓦解,它的全部精华不得不逐一流淌出来,就像一条春天的小溪,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即使现在,李双枪的颈椎病极度发作,他也不放弃自己的熬粥标准,因为他熬粥时就会长时间地回味当年蛋壳霞第一次喝完他熬的粥之后,幸福得昏了过去,脸上泛着红晕,一下子淹没了二十多粒雀斑,整张脸就像海棠含苞欲放。
李双枪的颈椎病一直没减轻,而且还要时不时加重几阵子,就像一盘鞭炮里一定会夹着几个俗称大雷子的巨响爆竹。严重而且别扭的疼痛使他的大脑混乱而壅塞,有时候能感觉到,脑神经上就像吊满了尖利的石块,有时候,就像一头牛卧在脑袋里,伸着带倒刺的长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啊舔。这头该死的牛,干它老舅。疼痛中的李双枪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把这头牛送到北郊涡河以外三十里的屠宰场去。当然喽,无论多么千难万苦,李双枪都不能忘记关心蛋壳霞,或者说都不能忘记观察蛋壳霞,那么隐蔽的观察,只有大龄瘦男人才能做到,就像一个大龄农夫躲在玉米地里窥视一个偷玉米的农妇撒尿。我眼见来着。
蛋壳霞好像准备要调到电视台工作了。当然这不是李双枪问出来的,也不是蛋壳霞主动说的,而是生活现象无意间呈现出来的。蛋壳霞回她自己家一趟,把她爹地尼古拉耶维奇从莫斯科买回来的那台高级收音机取来了,每天早上,她不再睡懒觉,而是早早起床,跟着收音机里的早间新闻学习普通话,到了晚上的新闻联播,那更是蛋壳霞的神圣时刻,她不仅及时收听收看,还要录音,以便晚上睡觉前反复学习与模仿。蛋壳霞做这些时,李双枪必须老老实实地待着,一个小屁都不能放,还要像个忠实的听众一样,坐在一旁认真倾听,然后还要指出一些瑕疵来。
当然,李双枪指不出多少瑕疵,因为在倾听蛋壳霞新闻联播时他老是走神,他会想到天空,想到我们市里的电视台,想到中央电视台的发射塔和新闻女主播,想到飞鸟和落叶,有时候他还会想到有一只猫在阁楼顶上蹑脚潜行。异常蹊跷的是,猫的形象会让李双枪想起蛋壳霞的爹地和妈咪。蛋壳霞的妈咪,已经退休的妇产科医生,到今天也不肯原谅李双枪勾拐她的宝贝女儿,只要一看见李双枪,她就会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早知道你这么孬种,当年我只要一松手,你就掉进你妈咪的深井里,你就没机会祸害人了。接着开始唠叨她当年是如何使尽吃奶的力气把李双枪拽到这个混账世界上的。一位有身份的老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还散发着臭豆腐般的香水味,骂上十几句李双枪还是不肯在意的,他不能容忍的是蛋壳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维奇,不是不能容忍他的长相,而是不能容忍他的傲慢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尤其是那种空洞的眼神。第一次见面李双枪咬紧牙关忍了,第二次他就很冲动地上前一步,猛地用头撞击尼古拉耶维奇的胸脯,就像足球场上齐达内用脑袋撞人一样,只听尼古拉耶维奇一声惨叫,像个被揍零散的头号坏蛋那样从台阶上滚下去——当然,这都是李双枪在想象中完成的。自从第二次见过尼古拉耶维奇之后,李双枪以后再见那位老先生就会不由自主地重复这个想象。每次想到尼古拉耶维奇惨叫着从台阶上滚下去的情景,李双枪又开心又解气,脸上难免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但是,在蛋壳霞新闻联播时想到这个情景,是很不妙的,如果暴露了就会引起一系列的严重后果。个婊子儿,笑已经挂在嘴边了,没法再掩饰,李双枪急中生智连忙改变笑的根源,他故作多嘴:“老咪咪,你马上要调到电视台工作吗?”蛋壳霞把他的孬种笑容误当作他是在讨好自己,赞美自己的普通话进步了,就在新闻联播中瞥了李双枪一眼,嗔怪地吐了一个小词:“神经!”——就连这两个字她也要竭力掩饰住我们这个小城的粗鄙口音,使之标准化。
蛋壳霞学习新闻联播……哦,练习完普通话之后,就会端着一小杯水走到阳台上松弛神经消消乏。李双枪家的这座小楼第三层和阁楼连在一起,这样一弄,房间显得非常高大,荡秋千都没问题。整座小楼总体上建筑很讲究,内部装修更讲究。三楼的阳台相当宽阔,坐在阳台上可以仰望星空,可以俯视下边巷子里的各种隋景,可以眺望大雁南飞,也可以聆听附近房顶上猫咪发情的尖叫声。这座楼或者说这个阳台,是李双枪的爹地和妈咪工作一生的结晶。李双枪的爹地是我们市玻璃工艺厂的厂长,他妈咪是我们市糖厂的厂长,他们既然能经常交换产品当作福利发给自己的员工,当然就有条件制造这样的结晶。蛋壳霞不了解这些,就像从不了解她自己家的具有俄罗斯建筑风格的小楼是怎样得来的一样,她不关心这些,她在阳台上消乏时看到的是更远的地方,看到的是更为理想的物象,比如彩虹和梦境。
李双枪从来不知道蛋壳霞看到了什么,他只是看到,蛋壳霞每次回到屋里时,嘴里都要哼着一支同样的小曲:“一只小绵羊,一只小绵羊,一只小绵羊,一只小绵羊,一只,一只,一只小绵羊,一只浑身雪白的小小绵羊呀……”唱到这儿,蛋壳霞脸上就会露出琥珀般的笑容。这种笑容不仅可以让李双枪牢牢记住,还可以让李双枪原谅她的所有错误。而且,蛋壳霞去洗漱间时,还要妩媚地瞥一眼李双枪。这一眼,让李双枪觉得简直就是……只有少女在青春期才能表现出的温柔举动。
蛋壳霞洗完澡之后要在洗漱间照很长时间镜子,赤裸裸地摆出各种姿势,搬出各种表情,忧伤的,楚楚动人的,挖鼻孔的,皮笑肉不笑的,更多的是她就那么站在镜子面前,长时间地望着镜子,那么入迷,好像镜子里才是她的世界,好像她已经镶嵌进那个玻璃世界里,镜子里的她是真实的,而镜子外边的她只是她的一个幻影。接着,她回到房间坐在桌子前开始皮肤保养。那张李双枪用来写垃圾文章的钢化玻璃桌子,每年夏天都会成为蛋壳霞的临时梳妆台,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蛋壳霞就像一个物理学家要做实验一样,开始往身上涂抹,往脸上涂抹,涂这油,抹那膏,还有眼泪一样的小水水,她大概知道,经过这些玩意儿的物理作用之后,自己在瞬间就能变成一个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坚信这种可能性很大。
然而,在李双枪看来,蛋壳霞从来就算不上美女,除了个别器官之外(比如胸部),她都算不上漂亮。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说到肉妞儿漂亮与否,首先说的是她的那张脸。而蛋壳霞的这张脸,既不黑也不白,有几成米色卡其布的味道,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有二十多粒芝麻大小的雀斑,就像星星点缀夜空一样分布在她脸上。星星的分布是有规律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隔在银河两岸,不到七夕不会相见,到了七夕理论上也是碰不了面的;七星北斗也就是勺子星,柄上那个星绝不会跑到勺子里。蛋壳霞脸上的这些雀斑没有规律可言,它们无法无天,自行移动,自行繁殖与死亡。李双枪早晨在她的鼻左侧看着是三颗雀斑,到晚上她下班回来就剩下一颗还坚守在那儿,李双枪费了很大劲,才在她鬓角的头发里找到另外两颗。这些雀斑,曾经给李双枪带来极大的兴趣,很久以来,他骑在蛋壳霞上面经常忘记正当的工作,反而观察她的雀斑有无变化,少了没有,少的那几粒跑到哪儿去了。
但是,现在不行了。不是骑在蛋壳霞上边需要花费很多口舌,而是蛋壳霞贴上面膜之后,都不能动一下她的脸。李双枪从来就不知道面膜有多少种质地,更不知道蛋壳霞揭开面膜后她的脸是否真会变得漂亮一些,她的那些可爱的雀斑会不会趁此逃脱。有好多次,蛋壳霞揭下面膜时,李双枪极度紧张,他担心自己看到的是个陌生人。他总觉得,那些面膜就像符咒贴在自己的心口,让自己心里别扭之至。但他就没有想过,符咒虽与鬼相联系,但并不具有驱鬼的功效,它主要提醒我们有鬼存在于此,就像偏僻的山路上插着一块牌子,上写“有野猪出没”的字样。有几个瞬间,读过几本哲学书的李双枪脑袋里甚至也会闪出一些破碎的句子,比如,贴面膜就是戴面具,戴着面具就是隐蔽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就等于改变了真实的身份,戴着面具的人要么处于游戏,要么处于掩饰心中的秘密……遗憾的是,李双枪没有能力思考得更深刻一点点,或者更具体一点点,因为他只顾欣赏的是,戴着面具既能满足蛋壳霞呈现陌生化的欲望,也能满足自己对陌生化的好奇和热情。比如偶尔的床事,不仅因为陌生而刺激,还会恐惧——就像和一个鬼在搞床事。尽管恐惧是比较高级的刺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享受得到的,但是,据我观察,喜欢床事的李双枪并不能真正享受这个刺激,每临此情此景此种场合,他眯缝着的双眼里就会充满疑问,脸上也常常写满了逃跑的欲望。
土豪臭臭的钢珠枪
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臭臭是个财大气粗的土豪,我很喜欢他的德行。除了金壁虎夜总会之外,房产、店铺、钢材、超市、煤炭等等,恐怕臭臭自己也弄不清还有多少生意,就像他说不清自己的长相……我说不清他的长相,因为他太有钱了,大家都被他的身价迷住了眼睛,谁还关注他的长相呢,就像他自己老说的那样:“在坚强的神经面前,天赋算个屁屁!在大批量的银子面前,长相算个小鸟!”
臭臭喜欢群众性场面,就像我们的新任市长一样。
臭臭还喜欢侃侃而谈,经常妙语连珠,说到精彩处,常让人后悔没能及时在他胸前夹一个可以向太空传送信号的微型麦克,让整个宇宙都能听到他的妙论。臭臭的这一过人之处,在青少年时代就展露无遗,当然,他也因此经常遭到一些油头粉面的干部子弟的嘲笑和殴打。那时候,也就是他挨揍的时候,只有四个人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上,般建国、李双枪、短脚板、瞎子顺昌。我眼见来着,这四个人,有三个鸟货和别人打得尘土飞扬,尤其是短脚板,穿梭跳跃,怪叫连连,头上一个血窟窿;还有一个瞎子,流着两行鼻血,在一旁挥舞双手高喊助阵:“杀呀!杀呀——”当然,现在的臭臭所具有的魅力和巨大的财富所散发的光芒,足以把他青少年时代的灰暗岁月辉映成传奇篇章。后来,或者说自从金壁虎开业以来,臭臭就给了李双枪和般建国、短脚板这帮鸟货每人一张金卡,不是打折的金卡,而是全部免单的金卡。这几个鸟货,光有这张金卡是不满足的,他们在这个小城里吃吃喝喝乱搞几下,也都是挂在臭臭的账上。这帮鸟货之所以这样心安理得地花臭臭的钱,除了上述缘故之外,他们还深知我们这个小城的传统,土豪们总是要养几个混账鸟货,玩玩。所以,臭臭公司里有一个财务人员外号叫算盘,长得像只大老鼠似的,这只老鼠经常穿行在我们这个小城的角角落落,专门为般建国、李双枪、短脚板这几个鸟货埋单。有时候,他们会在街上或者小巷里狭路相逢,擦肩而过之后,般建国和李双枪还要嘀咕几句:“有钱人心眼就是好,考虑事情很周到……”
大土豪臭臭不仅对故旧好,对自己的爹地更是好。臭臭的爹地是个退休工人,原是化肥厂看大门的,般建国和李双枪他们这群鸟货,没个大小,不管人前还是人后,张口就把这位慈祥的老先生叫作守门员。我耳听来着,老先生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头,为了保护五袋子化肥,被十三个小偷打成脑震荡,很严重的脑震荡。现在,这位老先生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眼见来着,每到逢年过节,或者臭臭高兴了,随时都要组织一场浩繁的宴会,把他的亲戚们以及狐朋狗友们纠集到某豪华酒店高级包厢里,然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坐在主座上的老先生西装革履,细脖子上套着红条纹的银色领带,就两耳后剩了几根头发,脑袋活像一个打纽时受过伤的葫芦,活像一只裂过璺的油罐,在两个身着红色礼服的肉妞儿搀扶下,站了起来,开始发表贺词:“厂长说过了,谁敢偷化肥,就打死他,打断他的腿,啊,绝不留情!”老先生的这几句话,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几乎人人耳熟能详,尤其是般建国和李双枪他们这几个鸟货,在很多场合,只要一见面,就得背诵这几句语录,如果臭臭正好在场,他也会像在宴会上一样,礼貌地干笑着大鼓其掌,以示很珍惜爹地的老年痴呆症。
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像臭臭这样的大土豪,免不了要有五六七八九个情妇。我耳听来着,臭臭最爱其中两个,一个叫万芳芳,一个叫高丽丽。不过,这两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将不会在这段故事里出场,就像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明明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但从未和她们碰过面,当然我们知道,是臭臭这个婊子儿这个间谍这个狗杂种故意这么安排的。我眼见来着,臭臭爱情妇们就像爱老婆一样,有时候他也把老婆当作情妇爱上一番。臭臭的老婆叫王良,般建国和李双枪以及短脚板他们这帮鸟货,叫她铁圈。臭臭在青少年时代,除了经常遭到那些油头粉面的干部子弟殴打之外,他的爱情生活也是凑凑合合啦。也就是说,他找不到漂亮的,他只好找王良应个急搞上一搞。王良很丑,但是个处女,这很要命。要是个漂亮的处女我们搞完了很容易甩掉,因为人家不靠膜活着,膜没了美色还在,美色天定,比膜更经得起磨砺,使用寿命也更长久一些。王良当然明白这个,所以呀,她用刀用绳用毒药誓死捍卫自己的处女膜,当时一穷二白的臭臭胆小如鼠,只好和她结婚了。般建国和李双枪他们那帮狗揍的外甥,就是因此叫王良铁圈的。这么个铁圈一套上,再想卸掉就相当困难了,尤其在我们这个万事认死理的小城里,你可以打她,但你不能打死她,你可以干她,但你不能干掉她。苦恼是没有用的,试着爱她一点点,看看会发生什么?她的丑会使她对我们感恩戴德,会天天给我们洗脚,给我们当牛做马,如果我们要求,她自然还会给我们舔屁眼。想当年,臭臭就是这样高高在上和王良过日子的。现在不行了,铁圈王良的吃苦耐劳显示出她的绵里藏针,显示出她的阴谋性:臭臭经常性地主动舔她的屁眼儿,当然不是真舔啦,而是给她买手镯,买钻戒,买项链,买高档衣服,买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她不想要的一切,还要陪她逛商场看电影,甚至陪她到“小猫咪”洗脚城洗脚,有时候把问题搞得太严重了,他还得亲自下厨给王良做饭,问题越严重他越要花样翻新地做饭,几乎成心要把自己锻炼成杰出的厨师。总之,大土豪臭臭得破费很多花样为自己层出不穷的婚外情赎罪,为自己到处闯祸的小鸡鸡赎罪。铁圈王良的智慧也充分展现出来,无论臭臭有多少个情妇,她一律仿若无事一声不吭,当她从臭臭肥胖的眼珠子里抓住他的一个欲望时,她善于使用技巧,她不管丑女人撒娇有多么肉麻,只管嗲声嗲气地要求臭臭:“臭啊臭啊臭臭啊,赶快给我爹地和妈咪送几条鳜鱼去吧。”大土豪臭臭马上就去送鳜鱼,心甘情愿,因为送完了鳜鱼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情妇家鬼混三五个晚上了。
当然,这些都是大土豪臭臭夫妻间私生活方面的点点滴滴。在公共场合,臭臭的形象也是高度符合我们这个小城的要求标准。不消说,臭臭在穿着上也喜欢标新立异,甚至更别出心裁。他喜欢戴高顶礼帽,帽围上别着四朵鲜艳的芍药花,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也不知在冬天他到哪儿弄得到新鲜芍药花。虽然我们弄不清他这个帽子有何寓意,但我们得承认,只有他配得上这顶装饰古怪的帽子,只有他配得上那四朵真实的芍药花,换个人戴上这顶帽子和芍药花,刚上街肯定就会遭到善于冲动的市民拳打脚踢,甚至被当成神经病送往北关精神病院关上个三五个月。
臭臭这样大的土豪,烟还是要抽的,我们知道,他抽烟不是有烟瘾,而是迷恋抽烟的样子,也就是外乡人所说的范儿。臭臭抽的是那种粗大的雪茄,这个世界上有多粗的雪茄他就抽多粗的雪茄。他在自己的金壁虎夜总会里,戴着那顶帽子,抽着粗大的雪茄,手里还有一根整体装饰精美、柄上悬着两个金铃铛的手杖,坐在吧台那儿,显得风度翩翩。当然,他还会要上一杯小酒慢慢品尝,那个骨瘦如柴的女服务员给他倒酒时,他一定要稍稍欠身,用浑厚的男中音说上一声谢谢。臭臭公开承认他喜欢骨瘦如柴的女服务员,他说那是一种青春方式,一种生活态度,神赐予的,很多人想瘦下来,神未必赐予。当然,这种装扮的臭臭也会显出常人的一面,最突出的就是一旦有人唱得很好,他就会大声尖叫。蹊跷的是他一尖叫就流鼻血,他旁边那个骨瘦如柴的女服务员就会赶紧递上热得有点烫的毛巾。臭臭擦完鼻血,还会把毛巾叠得方方正正放在托盘里,然后礼貌地再说一声谢谢。臭臭在金壁虎的这副打扮,以及他的流鼻血,几乎就是金壁虎夜总会的一个亮点,有很多慕名而来的消费者,一是想看看臭臭老板这副打扮的露个面,二是看看这副打扮的臭臭老板流鼻血。般建国李双枪他们那帮鸟货为此老骂臭臭弄虚作假,利用电影里的玩意儿赚钱,而臭臭却诡秘地笑道:“不对不对!草包们,喂,草包们,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丰满的形象。”
臭臭那么多生意是怎么经营过来的,他到底赚了多少钱,等等,对很多人来说是个谜,我觉得,对臭臭自己来说恐,怕也是个谜。一旦般建国李双枪他们追问臭臭这个问题,臭臭笑而不答,始终面带微笑,他的微笑也始终有着迷人的魅力。当然,我们知道,臭臭的这种笑是小时候养成的,小时候他老挨揍,这种笑一望便知是讨好和求饶。现在,同样的一种微笑,我们看到的是风度。
就像我们这个小城的很多土豪一样,臭臭也喜欢处处炫富。他小时候有狗屎癖好,一旦在街边墙角树根处看到一泡狗屎,他就拿根小棍子蹲在那儿研究分析半天,那样子简直恨不得吃了它,当然,他不是不想吃它,而是舍不得吃。现在身份上来了,真狗屎不便把玩,他专门跑到美国买回一坨塑料狗屎,当年李双枪采访他时,说什么他也要和自己的狗屎合影见报,遗憾的是,蛋壳霞把他握着狗屎的双手从画面上裁掉了,他为此愤怒了一个多小时。现在,臭臭不玩狗屎了,但那坨珍贵的塑料狗屎还盘踞在他办公桌上一个精致的乳白色瓷盘里,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臭臭和每一个来访者。臭臭现在喜欢乌龟,他花大价钱请了一个高人,给他心爱的三只乌龟背上分别镶嵌了七颗绿宝石。我眼见来着,臭臭常常一个人站在龟池边,长时间地观看璀璨的乌龟们,他左手夹在右腋下,右手抚摸着肥胖的下巴,脸上带着玄妙的笑容,思维也进入乌龟的思维里。
臭臭从不向比如般建国李双枪之类的鸟货炫耀狗屎和乌龟,因为他们不懂得狗屎的奥妙,但他们会把镶有绿宝石的乌龟偷偷携走,更缺德的是,他们还会把乌龟吃了,把绿宝石卖了。尤其比较恼人的还有,他们这几个鸟货,仗着早年为了臭臭与人血战数场,现在一到臭臭的办公室里就没个规矩,乱翻乱动。一到这时候,臭臭就从抽屉里拿出那把象牙把的钢珠枪,于是几个鸟货赶紧住了手脚,因为他们领教过臭臭在准头方面不太靠谱,而且随时都会失手,当年拿着一块砖头明明砸向敌人,结果却落在般建国头上。臭臭握着钢珠枪朝他们比画着说,这把枪可以连发十粒钢珠,二十步之内,砰,一颗钢珠轻松洞穿体重一百八十斤的胸膛,或者从你面门进去,从后脑穿出,然后继续飞到它自己想去的其他地方。他还亢奋地扬言,这把枪是在公安局备了案的,就像有组织的人一定会有一个档案。脸上怯意未消的般建国一声嗤笑,分明不相信。但李双枪相信,因为在他看来,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就没有土豪臭臭办不成的事,何况一把十连发的鸟钢珠枪,尽管它是象牙把的!
当然了,就像我们这个小城里很多土豪一样,臭臭有时候也很迷信,有时候他相信风水,有时候他相信宿命,有时候他相信来世,也有时候,他什么也不相信,他只是睁大空洞无神的双眼,就像他们土豪圈里的那帮土豪们一样,无聊之至地想着一些死去的亲朋们和活着的亲朋们。臭臭就这样想想他的爹地,他的爹地患有老年痴呆症;想想他的妈咪,他的妈咪已经和他彻底拜拜了……想想他的朋友般建国是个屁眼儿专家,这粒囊肿;还有李双枪这根骚棍儿以及蛋壳霞那个肉妞儿;还有表弟短脚板那个和尚以及表妹飘飘彩那个卖烧饼的;当然还有一直在金壁虎工作的瞎子顺昌,他诨名刘德华……当然,有时候臭臭什么也不想,只是表情肃穆,先是任凭脑袋如同一只新陶罐般空空如也,接着,或者说不一会儿,一些杂乱的念头包括赚钱的诸多念头,如同微小的黑色虫子一样蜂拥而至,顷刻间爬满了陶罐的内壁——臭臭也许就是这样发了财成为大土豪的。
尼古拉耶维奇的催眠术
我眼见来着,蛋壳霞上辈子是一只鹦鹉,它学舌的天赋如影随形,伴随着人的肉身又来到今生今世。
夏天还没有过去,蛋壳霞的普通话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在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字她都会像央视新闻主播那样说出来,也就是说,只要蛋壳霞不说方言“我靠你姥”之类,她在言说方面就彻底消除了我们这个小城的粗鄙口音。甚至,她拒绝李双枪的床事要求,也是一口标准无比的普通话,真他妈咪的扫兴。扫兴的不是被一个肉妞儿拒绝,而是她操着普通话拒绝了你,没有了我们这个小城的粗鄙口音,普通话的拒绝更显得冷冰冰的,仿佛不是一个有肉体有灵魂的肉妞儿拒绝你,而是一个由铁皮和一点点集成块构成的玩具女人拒绝你。我们知道,李双枪体形羸弱,但他特骚,特喜欢床事,尽管以前蛋壳霞也屡屡满脸厌恶地拒绝过他,但操着我们这个小城的粗鄙方言拒绝,特别是拒绝床事,那拒绝里总残留着些许骚情,只要有骚情就有希望——李双枪每次都是胸怀这个希望大加赞美她的肉体,最后引诱成功达到目的。现在不是这样的了,一句简单的普通话,就像一颗子弹击中李双枪的命根,就像一扇铁门轻轻地把李双枪关在了门外。李双枪只好偃旗息鼓,灰溜?留地走开,胡乱披着衣衫,踉踉跄跄来到漂亮的阳台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调整着呼吸和情绪,一边有一眼无一眼地瞄一下远处的灯火。远处的灯火有些缥缈,连汽车声也像是从浓雾里传过似的,只有临街的房顶上突然响起的猫叫春,声音还是那么急切,那么热情,那么刺耳,那么淫荡。
完美的普通话不仅毁掉了李双枪的性要求,还毁掉了蛋壳霞的睡眠,而且无意间打开了隐蔽在她身体深处的播放开关。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在夜晚的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滔滔不绝地播音,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就像一个自行移动的广播电台。她要是走累了呢,就坐在沙发上,继续播放她对生活的一些构思,她对爱情的数种设想,她对各种颜色的无数种搭配方案,她对空气的一种期望,以及她对生活用水的种种治理措施,她还要拥有一辆小汽车,如果有五个轮子的就一定要买五个轮子的……这些通俗的日常话题与平凡的人生感悟,如果用我们这个小城带有粗鄙口音的方言播放,那完全可以当作温馨的炉边夜话,但是,经过蛋壳霞严格按照普通话标准这么一播放,都成了相当严肃的话题,相当神圣的话题,几乎可以当个项目申请省社科院认真研究,尤其要研究一下汽车是否可以安装五个轮子。起始李双枪面对这些,只不过觉得猛然间眼前涌来一团烟雾,很快,李双枪没有了烟雾的感觉,在蛋壳霞播放这些鬼玩意儿时,他只是隐隐约约看到眼前的一朵花或者一枝柳条儿飘飘然逶迤向远了。只有在蛋壳霞谈及自身时,李双枪才从迷梦中回到现实世界里。
自从成功地掌握了普通话,美化和赞叹就成了蛋壳霞谈论自己的惯用方式。她赞美自己的形态,美化自己的雀斑,有时候还要歌颂自己一嘴凸凹不平的牙齿就像大白鲨的牙齿那么可爱,包括她的眼睛也就是她的眯眯眼,也成了全世界时尚女性们追逐的样板眼睛。尽管在几个瞬间她的大脑正常了一忽儿,明白自己把话说大了,但她心里依然享受李双枪投来的赞叹和羡慕的目光。李双枪这个婊子儿,他说话总是不看风色,在讨好别人时总喜欢挑一些微不足道的毛病,以佐证他的所有马屁是真诚的。我眼睁睁看着他胡说道:“与上身相比,你的双腿稍微长了一点点,略微显得有点亮裆,如果稍稍不那么长……”蛋壳霞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或者说根本不容一丁点儿挑剔,她操着我们这个小城粗鄙口音用方言骂了一句:“我靠你姥!”接着,她快速转换成新闻联播时的普通话阐述说,女人的气质就是一双腿赋予的,一个女人有什么样的腿就有什么样的气质;我们只消想一下我们熟悉的一些女人就知道了,比如飘飘彩,她好像五官不错,脸蛋子白白的,但她的一双腿太短了,那她作为一个女人就少了几分尊贵与矜持,即便单单作为一个肉妞儿使用,在气氛和情趣上就得大打折扣,可以想见,她在东莞的价位就不会高到哪儿去——蛋壳霞从不和飘飘彩来往,她不喜欢飘飘彩镶金戴银,珠光宝气,庸俗,暴发户,靠她姥的,一眼就看出来路不磊然。一番暴怒之后,蛋壳霞还要强迫李双枪认同她的所有言辞,以及她的神经错乱的所有观点。
完美的普通话让蛋壳霞的嗅觉也变得格外灵敏,她吃饭时嗅饭碗嗅筷子,喝水时嗅杯子,穿袜子时嗅袜子,看电视时嗅电视,睡觉时要把枕头和床单以及被子全部嗅一遍,无聊之至她就嗅自己的手机,或者嗅嗅空气,甚至嗅一下自己的梦。她嗅到什么样的气味,脸上就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即便在新闻联播时也要嗅上几秒钟,好像分辨电台的味道,好像一只口臭的老鼠刚刚啃过话筒。新闻联播结束后,她就在屋里寻找气味,像猫,像狗,像鸭嘴兽那样到处嗅,楼上楼下角角落落都要嗅个遍。最后,她把一切气味归咎于李双枪这个浑身发臭的流氓,流氓的手是臭的,脚也是臭的,腋下当然更臭了,流氓的目光最臭,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就像猫屎一样,卑琐而恶心,而且因为卑琐所以更加恶心。
那段日子里,尽管李双枪从未嗅到过任何异味,但他不相信自己的嗅觉了,他的嗅觉要服从蛋壳霞的嗅觉,他天天洗澡,好像要洗掉自己的怀疑。我眼见来着,他几乎时刻泡在浴盆里,站在喷头下,他把手都洗掉了一层皮,双脚搓得白骨森森,把腋下的毛都搓光了,把包皮都洗没了,裹睾丸的那层肉皮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几乎成了一层纸,一张经过无数道工艺的透明羊皮纸,当然屁眼也得洗呀……但是,即便李双枪把屁眼洗得消失了,变成伤愈后的一块椭圆形疤痕,他也不知道,蛋壳霞嗅到的是时间的气味,或者说是告别的气味——对于蛋壳霞来说,这一气味总是在夏末的时候到来,但对李双枪包括我们来说,这一气味隐秘而快速,它风靡全球,转瞬即逝,我们还没嗅到它,它就麻木了我们的嗅觉。
与完美的普通话相映成趣的是,蛋壳霞的美容仍在继续,而且还增添了新花样。她每天下班回来,就会带回一些绿叶,李双枪不知道这些绿叶是从植物上采摘的还是从动物身上采摘的,是来自南极还是来自北极,他眼睁睁地看着,蛋壳霞把它们放在哪儿,哪儿就有一团气味像烟雾般冉冉升起,即便蛋壳霞把它们拿走了,那团气味还凝固在放过的地方,就像冰块一样很久才能化去。蛋壳霞用蒜臼子把那些绿叶捣成豆腐渣状,刷墙似的糊在自己脸上。那些叶子散发着嫩藕味,捣烂之后变成了死蒜味,糊在脸上之后死蒜味逐渐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肉制品腐烂的气味——李双枪本能地认为,那种暗绿色糊状物质把蛋壳霞脸部肌肉中的肮脏元素吸出来了。
让李双枪更加惊诧的是,蛋壳霞脸上的雀斑也在这种见鬼玩意儿的作用下逐渐消失了,仅有的二十多粒雀斑,就像仅剩下的二十几名兵丁,在充满杀机的丛林里行进,每天都会不知不觉地失踪几个。这种肉制品腐烂的气味性质神秘,它使雀斑消失的同时,还彻底淹没了其他气味,更奇怪的是这种气味还引来大群的昆虫,小的如同芝麻粒,有甲壳,爬行如飞,活像小人国的幽灵。李双枪从未见过这样的小昆虫,不过他很快把目光投向了漂亮的蝴蝶——成群的蝴蝶都是嫩黄色的翅膀,翅膀上都有着几点红色的斑块,你开窗子的一瞬间它们飞进来,你不开窗子它们就像神灵似的,就从各种缝隙里钻进来,先在屋里盘旋,再从屋里飞到阳台上,然后,在那儿向窗玻璃发起一波波集团冲锋,不大一会儿,阳台上便死尸累累,不小心一脚踏上去沙沙作响,令人牙齿发酸。李双枪对此苦恼之至,他脑袋里闪烁着鬼火与迷信,简直不知如何应对,直到蛋壳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维奇突然光临,他才果断地认为昆虫制造的这些现象都是恶神临门的先兆。
我们以前就知道了,蛋壳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维奇,是我们市卫生部门的头头,现在我们还需要知道,他同时也是一名深孚众望的神经科专家,他退休之后,发明了一套神鬼都说灵验的催眠术,影响遍及全世界,尤其在东欧那块儿几乎妇孺皆知。当然,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尼古拉耶维奇的这一盛名更是辉同日月。比如,大土豪臭臭的情妇万芳芳失眠症严重到极点,即便臭臭握着她的一双小白手安慰了三天三夜,她也没有瞌睡一秒钟,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到了尼古拉耶维奇手里,只是动用了催眠术的第一层次,万芳芳便沉睡半月不醒,让臭臭担心得要死,哭了好几场。而尼古拉耶维奇只管带着妇产科医生也就是他那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婆,拍拍屁股去莫斯科旅游去了——大家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城里,那些退休的老角色都是喜欢到新马泰旅游,尼古拉耶维奇岂能苟同于他们,他最喜欢的是莫斯科红场,他无缘无故地对那个地方充满了爱和膜拜。臭臭带着一大批保镖在火车站堵住了他们,尼古拉耶维奇用中指弹了弹臭臭胸前一个闪闪发光的金扣子,告诉他人没醒过来不等于死了,她是旅游去了,我们约定将在莫斯科红场会合。等我回来她一准醒来,如果不醒,我亲自把我们家的小宝贝蛋壳霞送到你家去。当然了,半月后这位神秘专家回来时万芳芳立时醒过来了。蛋壳霞避免了一场劫难不说,她爹地尼古拉耶维奇的声名在我们这个小城里顿时如日中天。
就像从来就没听过她妈咪的话一样,蛋壳霞从来就不相信她爹地尼古拉耶维奇的催眠术。不过,有一天晚上在饭桌上,蛋壳霞一个大意,中了她爹地的招数,一下睡了三天才醒过来,并且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天晚上吃饭时用的筷子——这个,也是蛋壳霞不喜欢住在自己家老是住在李双枪家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想到要是住在家里接二连三地中自己爹地的鬼招数,那简直生不如死。
我耳听来着,尼古拉耶维奇一辈子干过很多好事,没干过很多坏事那是不可能的;他生来诡计多端;传说他从小到老最喜欢吃毛蛋,也就是孵小鸡没有成功的鸡蛋,敲开壳一看小鸡已经成型扎嫩毛了,他喜欢吃这样的毛蛋。我眼见来着,在街头煎毛蛋的小摊子上,他一次吃了七八十个还要吃。他年轻时的样子我已经淡忘了,但现在的样子我是忘不掉的,头发浓密,发际很高,额头饱满,没有皱纹,并不光滑,摸上去有着如同刚煮的鸡蛋那样糙的质感,浓密的翘胡子,叼着烟斗,老是一只眼斜着一只眼眯缝着,这样子看人好像蔑视他人,这样子看猪则显得没必要这么傲慢无礼。现在,在李双枪家里,尼古拉耶维奇又摆着这种傲慢的姿态,虽然身材没有李双枪高,但他在气势上仍旧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双枪。
尼古拉耶维奇带着太太突然造访,让李双枪措手不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位前辈,脑海里闪现出绿茵场,闪现出足球,闪现出齐达内一头撞向……还没等李双枪想象到最后的结果,尼古拉耶维奇和他太太已经向蛋壳霞奔了过去。就像从前一样,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状态下,李双枪从来就不在尼古拉耶维奇的眼里,在这位神经科专家眼里,在这位催眠大师眼里,李双枪简直无法和一个毛蛋相提并论。我们知道,妇产科医生早恨透了李双枪无耻地勾引自己的女儿,她这时候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亲手接生的这个孩子呢,她是她老公的崇拜者,她是她老公的应声虫,她老公看不见狗杂种她就看不见狗杂种……这样说吧,李双枪被尼古拉耶维奇夫妇隐身了。
李双枪被隐身了他还不知道,他本来以为自己在他们面前是个木偶,其实他已经消失在空气里,并且和空气化为一体。不过,他的眼睛还没有融化,他还能看到,尼古拉耶维奇夫妇抓住蛋壳霞,他们一家说成一片,就像播放录音带时按住了快进键……李双枪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巴乱动,就是什么也听不清,他看到蛋壳霞脸上糊着暗绿色的玩意儿,两行眼泪正竭力开拓两条小路。李双枪还能清醒地分辨出,蛋壳霞的眼泪与家庭亲情之类的鸟东西无关,与激动忧伤之类的情绪无关,她的泪水只是与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有关,也就是说,她不停地淌眼泪是几天几夜不睡觉的必然结果。尼古拉耶维奇的太太也就是蛋壳霞的妈咪,她浑身散发着我们这个小城老年妇女普遍喜欢的有点臭豆腐气味的香水气息,她看着蛋壳霞的血眼珠子,指着空气又是一阵子……李双枪当然还是听不清她说什么,他努力避开臭豆腐般的香水气味,刚刚嗅得到蛋壳霞散发的肉制品腐烂的气味,有人松开了快进键,一切正常了。
尼古拉耶维奇双手抓住蛋壳霞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他原本说话就像开会一样,大声吆气,腔调顿挫,不用扩音器几里地外也能听到,但此刻他的声音就像巫师念咒和尚诵经,就像从梦中的河水中漂过来一样,他呼唤着自己特意为蛋壳霞制定的昵称:“玛斯洛娃,放松,要放松,放弃一切愿望,抛开自身,忘掉自己的肉体,玛斯洛娃,你知道量角器吧,你就是量角器,你知道三角板吧,你就是三角板,你就是一个平行四边形,你就是云雾,你是池塘,你是浩渺的水,你是荷叶,想着水的浮力,你就是那只水蜘蛛,在水上轻盈滑动,你的舞姿优美极了,玛斯洛娃,你是芦苇花,你在芦苇丛上空自由飞舞,你是一粒沙子,睡在沙滩上,你找不到自己,你没有自己,哦哦哦双手紧扣,哦哦玛斯洛娃,听话,听话,你的梦里飞满了芦苇花……”
就这样,李双枪不由自主地在空气里睡着了。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双脚踏在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尼古拉耶维奇的催眠术,居然在一楼客厅睡着了。尼古拉耶维奇夫妇早就走掉了,房间里残留着一股臭豆腐一样的香水味,听觉里还回荡着尼古拉耶维奇那诵经般的声调。李双枪连击几下额头,勉强振作起来,匆匆上到三楼,他看到蛋壳霞还在沙发上睡着,抱着屎黄色的布料沙皮狗,脸上的暗绿色糊糊……好像干涸的鸟粪一样巴在脸上。
哥哥短脚板与妹妹飘飘彩
虽然我们都住在一条街上,但我从来没见过短脚板的爹地和妈咪,按照在我们这个小城认死理的规矩,没见过就等于不存在,就等于宇宙间没有这两个人,等于零。最早闯入我眼帘的是这样一幅情景:短脚板骑着自行车,车把上飘起巨大一串五彩缤纷的气球,在大街上匀速穿行时,他一直嬉皮笑脸优哉游哉。
据李双枪回忆,短脚板原本是我们这个区里计划生育工作站的办事员,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为辖区几个街道计生办发放计生用品,也就是发放整箱整箱的避孕套和整箱整箱的避孕药。那时候他喜欢骑一辆缺胳膊少腿铃铛还健在的自行车,下班回来时车把上总是飘起巨大一串五颜六色的气球,简直就像蘑菇云那样威风凛凛。这些好看的气球都是他亲自吹鼓的避孕套,五颜六色也是他亲自用办公室的红墨水蓝墨水碳素墨水涂成的。每天下班,短脚板就是这样头顶蘑菇云一路回家,因为沿途叫卖,回到我们这条街上时,只剩下一小串数得清的十余只气球了,剩下的这些,短脚板都是免费发给他碰到的每一个小男孩。他只发给小男孩。
短脚板要是仅仅出售避孕套制作的气球,那是不合情理的,因为与气球相比,整箱整箱的避孕药更值钱,短脚板当然理会得。他把整箱整箱的避孕药出售给养黄鳝的专业户傻春桥。傻春桥夏天喜欢穿雪白的T恤,冬天喜欢穿油黑的皮夹克,他相貌英俊,一点也不傻,他养的黄鳝吃了拌有避孕药的饲料,在很短时间内就会变得又肥又胖又长,失去了黄鳝应有的奸诈与油滑的形象,一条条恬不知耻的样子有点傻,所以就傻春桥了。只是,他妈咪的,没多久那些可耻的避孕药不生产了,因为它的有效期太长了,吃一粒能管三十七八年,这不是坑人,主要是成心累人。因此,短脚板的收入一下子锐减了十分之八。
那时候,短脚板不过是我们这个区计划生育工作站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他之所以这么嚣张,是因为他成名较早。当然,青少年时代和般建国李双枪他们这帮鸟货在街头鬼混也是他成名的基础,为保护表哥臭臭苦战街头也为他赢得了一点小名声。但让他真正成名的是火车站一场血战。
那年头,我们这个小城刚刚通火车,一些闲汉们总是喜欢到火车站广场上张扬,喧嚣,谈情说爱,或者默默转圈。我眼见来着,短脚板被人一刀捅在肚子上——当时,般建国和李双枪早被人干昏倒地,像两只死鹅一样脖子伸老长,就是不再动弹,连瞎子顺昌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坐在地上像个失去父母的儿童一样扯着嘶哑的破嗓子大声哭泣,而那个众人拼命保护的臭臭已经尿裤裆了,他一看短脚板中刀,顿时借尿遁而无踪影。短脚板龇牙咧嘴,拔出肚子上的尖刀,两尺长短,没见血进,只见半截肠子露出来,就像老鼠探头探脑地钻出洞口……短脚板捂着老鼠,挥刀向敌手捅去,一连三刀,直到把敌手的老鼠也捅出来,这汉子方才倒在地上。
那一年,短脚板不过十七岁,个婊子儿。
幸亏,当时神婆玛利亚出手了,就像拖死狗一样把短脚板拖进医院,这才救了短脚板一条狗命。玛利亚时年二十五岁,已经赤着双脚在刀口上混过若干年了,在我们这个崇尚英雄的小城里,我们将其视为神婆,所以尊称她玛利亚。后来,神婆玛利亚以三十岁的高龄嫁给了年方二十二岁的短脚板。玛利亚并不高大,也不丰满,她就像短脚板一样瘦弱,甚至比短脚板还要矮小。在他们结婚证上的照片里,两个人就像尚未发育成熟的青少年。
婚后,玛利亚居然给短脚板带来了命运的转机。在她的监督和责骂下,喜欢张罗避孕套和避孕药的短脚板居然闭门苦读,考进了税务局,成了一名税务工作者,真是天才活见鬼。当然了,这里边有着玛利亚的几百套神机妙算啦。为了报答玛利亚的栽培,短脚板用那个年头税务人员常用的那套把戏弄回家一个轮椅,实现了玛利亚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想:像瘫子那样乘坐轮椅让家人推着逛街。
玛利亚的这个有点变态的梦想也许来源于一场电影;但是,我根据玛利亚的历史分析了她的性格,我觉得这个梦想一点也不变态,这个梦想基本上可以代表这个神婆的内心欲望,否则,当年她就没那么著名了。我眼见来着,短脚板经常推着轮椅在街上逛荡,坐在轮椅上的玛利亚神情优雅,真的很像电影上瘫痪的贵族小姐。在我们的笑声中,短脚板还要表演,他使用跑的动作,却没有跑的速度,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瘫子玛利亚眉目传情,放声欢笑,她欢快的笑声就像烟花飘落,她幸福的目光就像秋天的银杏树叶撒满了我们的这条巷子。就像焰火喷放到最灿烂的时刻无法遏制一样,这对夫妻的浪漫情绪也无法控制,他们在自己家里也要坐轮椅,也要推轮椅,有时候,我们从他家楼下路过,大老远就能听到瘫子玛利亚欢快的大叫:“快啊快啊短脚板啊快啊飞起来啊!”有时候,我们还会听到短脚板的尖叫与号啕,我们知道,轮椅翻倒,短脚板在挨揍——这种情况也是经常发生的。有一次,般建国和李双枪从巷子深处走过来,就是他们与臭臭公司的财务人员算盘狭路相逢的第一次,他们嬉皮笑脸看人家半天,回过头来刚走到短脚板家楼下,就听短脚板鬼哭狼嚎,抬头一看,只见三楼阳台上短脚板用毛巾捂着淌血的脑袋,躲闪着玛利亚的排骨刀,一看见他们就眼露精光,连忙大声呼救:“你们两个婊子儿!别看了,快上来!赶紧上来拦着这个瘫子啊!瘫子要杀人玩儿了啊!”
在我们这个小城里,遗憾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遗憾的事情没有发生我们反倒觉得太遗憾了。短脚板和玛利亚最后分手就属于这种情况……税务人员短脚板开始嫖娼,也就是说他利用工作之便不停地玩肉妞儿,当然,他的不良行为遭到了玛利亚的严厉报复。玛利亚胸怀韬略我们都是了解和佩服的,她和火葬场的烧火工茂盛在家里肚皮对肚皮,如果不让短脚板撞上那才见了鬼。论说短脚板应当把茂盛这个婊子养的砍在现场,但茂盛好色而胆小下作的名声让他蔑视,尤其当场跪下磕头认罪脑门磕得鲜血喷溅的脓包样子……短脚板只好崩溃了,他顿时晕倒在地。玛利亚恶心完短脚板,又朝茂盛脸上啐了一口,提上裤子消失了。接着消失的还有茂盛,这个婊子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副脓包样子。当然,我们这个小城也损失了由这个小丑带来的一些快乐。
短脚板卧床不起整整一个月。作为知己良友,般建国和李双枪多次探望,多次劝说,还多次给短脚板开玩笑,他们一唱一和,说什么短脚板失去的只是一双破鞋,他的双脚还完好无损,以后也大大方便搞更多的别的破鞋。短脚板听完呕了一声,连吐三口鲜血,仰面而倒气若游丝。当时他妹妹飘飘彩在场,她一下跳起来,拍着屁股破口大骂般建国和李双枪:“我靠你俩的姥姥!你俩真是缺德!我嫂子玛利亚救过我哥短脚板的狗命!”
当时,臭臭正在外地谈生意,闻听消息,当即肋生双翅飞到短脚板床前,短脚板有气无力地抓住臭臭的双手,两枚无神的眼珠子僵直地望着臭臭,半天才说:“我要去慈恩寺……”
就这样,短脚板出家了。我们都很奇怪,作为亲表哥的臭臭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大加赞成,并且极力说服慈恩寺的法能长老收下短脚板。法能长老喜欢普度众生,但久闻短脚板恶贯满盈,哪里肯要,臭臭连去好几次,除了每次携带几包大洋赞助伙食外,还答应出资修缮整个寺院。这么个优厚条件,老和尚法能唔唔唔唔唔唔收下了短脚板,并按照他们僧家的规矩,给短脚板取法名为“无镜”。
如今,无镜和尚已经修行到了一定的层次,除了正课诵经修禅,他在寺院里走动时也是眼观鼻鼻观心手持念珠吟诵佛经。般建国和李双枪,以及大土豪臭臭和瞎子顺昌也时而去看望无镜和尚。他们以为和尚清苦,顺手会带一些烧鸡卤肉之类,当然还自以为聪明地带上几箱啤酒,因为在他们的意识里,无镜和尚还是那个喜欢喝啤酒的短脚板。但是,无镜和尚已经吃素了,他对那些酒肉视而不见,只是闭着眼睛竖立单掌,念叨一声:“阿弥陀佛!”他此时的声音无色无味,没有纹理,就像一段光洁的木头,仿佛在尘世里的一切罪孽都在这一声阿弥陀佛里消弭了,就像他原来的一嘴烂牙,黑牙根崎岖不平,遁入空门之后,在短暂的时间里变白了,变得整齐了。消失的玛利亚又浮出水面,她很惊讶短脚板的这一绝世举措,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在一个晴朗的上午郑重其事地去探望短脚板,但是,穿着袈裟理着光头的无镜和尚已经把她认作俗世众生中的一员,他垂目合十日:“阿弥陀佛!施主是许愿的吧,那请施主净手上香——”
短脚板去了高级世界里,尘世里还有他的妹妹飘飘彩。
有时候,般建国和李双枪念及与短脚板的友谊,想帮她点什么,但是,飘飘彩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包括大土豪臭臭,尽管臭臭是她的亲表哥。想当初,飘飘彩想到金壁虎夜总会当服务员,老板臭臭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这样拒绝了她:“先不要被繁华蒙住了双眼。以你的性格,在这种地方你很快就会堕落。即使你不会堕落,也会破坏我的秩序,很快会让茄子他们天天守在我这儿。我的意思是,卖烧饼才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一切自食其力,虽然辛苦点,但你会吃得香睡得着。当然,你要是缺钱买东西,哥哥可以赞助你,比如你要想买车,哥哥就可以送你一辆宝马……”如此等等。茄子,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是这个街道派出所的小头目,和臭臭是姑表兄弟。后来,飘飘彩一提起这些,就会一脸怒容,双眼垂泪:“个婊子养的!有开着宝马卖烧饼的吗?”
飘飘彩卖烧饼,她何时学会烤烧饼的,一直是个谜,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每个角落都有这样的谜语,无法考究。当然,这种土炉炭火烧饼到现在还是我们这个小城的著名小吃。飘飘彩当年卖烧饼时,她有一个小喇叭做广告,摆好摊子后她先是一按喇叭按钮,就有一个女人在那个灰蒙蒙的喇叭里又喊又唱:烧饼——烧饼!亲爱的烧饼,亲爱的葱花烧饼!亲爱的烧饼呀,你展开向往的翅膀,飞离故乡,飞向远方……唱得腔没个腔调没个调,简直就是个嚎,而且一听我们这个小城的粗鄙口音,就知道是飘飘彩自己录制的。不过,我们这个小城的人不仅贪吃,而且贪玩,尤其好听歌曲,唱得好就欣赏它的好,唱得臭就单单听它能唱得有多臭,喜欢音乐嘛。所以,有很多人都来吃烧饼,都来听歌,都很陶醉,一边吃烧饼一边跟着那没有旋律的节奏摇肩膀晃脑袋。有时候,税务人员短脚板也会在飘飘彩的烧饼摊子前停下来,大吃几个烧饼,摇晃一阵子脑袋,然后扬长而去。飘飘彩就会在背后大声叫嚷:“先生,忘给钱了吧——先生先生,你们税务局的人就这样白吃白拿吗?我靠你姥!”短脚板为了维护税务人员的形象,只好回来乖乖交钱。
我们都知道,土豪臭臭有时候简直就是个贱种。他有钱,在帮助他人之类的很多事情上基本上用的也都是贼心眼,但我们也得承认,有时候他也会使用一点点好心眼,比如飘飘彩卖烧饼——臭臭派人每天到飘飘彩摊子上订购三百个烧饼,分发到他的夜总会、他的工地、他的店铺以及他的老婆和情妇们……他本来想订购五千个烧饼,可是飘飘彩一天不得闲也只能做五百个烧饼。做了半个月的这宗大生意之后,飘飘彩知道了这件荒唐事,于是,她把烧饼摊子一掀,尽管她知道臭臭的姥姥就是自己的奶奶,她还是冲着云朵飘飘的天空尖叫着大骂了一声:“臭臭,我靠你姥!”
飘飘彩就这样拍拍屁股去了东莞。
飘飘彩从来不掩饰她在东莞的工作,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工作丰富了她的阅历,加深了她的文化修养,锻炼了她的胆略,使她的举止更加从容了,使她的言谈话语也具备了哲学色彩。她说,当鸡没有什么呀,很享受的呀,当鸡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既需要教授的治学精神,也需要官员的八面威风,当然,有时候扮演一个奴才也是很开心的事情……
后来,大家都晓得,东莞那边突然严起来,鸡生意不好做了,飘飘彩没有像她的姐妹们那样,转移到香港或者内地别的城市继续发展鸡行业,而是直接回到我们这个小城继续卖烧饼。每天一大早,她骑着三轮车拉着烧饼炉子去街上摆摊,就像去东莞之前那样,穿着天蓝裙子,脖子上戴着粗俗的金项链,眉头描得尖尖的,鼻子右侧有一个光灿灿的鼻环,两耳上各有三枚光灿灿的耳钉,在行进中她从不东张西望,只管嘬起涂得鲜红的樱桃小嘴,吹着听来有点淫荡的口哨。但是,有了经历就会有些改变,这是在所难免的。我观察到飘飘彩与以前略微不同的有两点,一是以前她看人时眼神有些迷离有些狂乱,现在一看人就两眼直勾勾,好像钉子要钉进木头里,吓死人了。二是她的三轮车上除了炉子和木炭及面粉油盐酱醋之类,还有一只猫咪,一只鸭子;猫咪通体黑亮四爪雪白,鸭子毛羽土灰色脚蹼姜黄,这俩宝贝儿在一个笼子里,各行其是,鸭子鹤立笼角伸头探脑响亮地叫着,而猫咪蜷在笼子当央睡觉打呼噜。
后来,经过采访,经过飘飘彩独自坐在窗前一边望着淋淋细雨一边喃喃自语,我们才知道,这两个浑不搭的蠢动物是她的宠物,是她从东莞带回来的,是一个老鸡传授给她的一点人生经验——当她寂寞忧郁,当她伤心难过,当她有所怀念时,她就向鸭子诉说衷情,鸭子虽爱学舌,但谁能听懂鸭子的话呀,所以不存在出卖;当她烦恼时,当她情绪狂躁,当她受了气,当她无聊,当她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时,她就会抓起猫咪随手乱扔。我们知道,猫咪是摔不死的神秘动物,即便飘飘彩抓起它从窗口扔到楼下去,它也会像散步归来的长者一层层回到三楼自己家里,然后浑若无事,无声无息地跳到飘飘彩的膝盖上。这时候,撒了气的飘飘彩胸膛里空落落的,她的神经逐渐松弛了,她的心也平静下来,她盘腿而坐,双手抚摸着猫咪,向鸭子诉说曾经的灯红酒绿,诉说她经过的一些有钱的男人和一些有钱的女人。她说有钱的男人千人一面,而有钱的女人千奇百怪……哦哦,她们吃得无比丰盛,主要洗得也无比干净,很容易给人乐趣,也很容易让人找到乐趣,她们喜欢逛商场,也喜欢流连于美容美体店,有的女人喜欢跑到森林里游荡,有的喜欢到沙漠里旅行,有的喜欢坐在豪宅里天天照镜子,有的喜欢坐在豪车里窥视街边风色,有的女人梦想上月球,有的女人只想得到更多的男人。还有一些女人,特别是胖女人,她们喜欢运动,尤其喜欢滑冰,在南方,尽管都是旱冰场,她们也能在七彩冰面上一玩一天,你别想看到她们矫健的身姿,也别想看到她们流畅的动作,那些胖女人,只会在冰上走,就那么走来走去走上一天还在兴奋中,她们这些胖女人,走动时迟疑缓慢,摇摇晃晃,就像一团脏泡沫,就是那种脏泡沫,一锅骨肉都熬烂了还漂浮在汤面上的那种脏泡沫。
飘飘彩在讲述这些时,她的声音,她的情绪,都像一条直线那样没有起伏,没有迂回,没有叹息,活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女人,世间万象她都可以容纳,都乐于接受,同样也乐于拒绝一切,也正是因为一切都不在话下了,她才能这般平静地讲述从前的故事。常常是,在飘飘彩开始讲述时,那只通体黑亮四爪雪白的猫咪已经睡着了,并且在她的爱抚下像个乖老头似的打呼噜。那只毛羽土灰色脚蹼姜黄的鸭子,在飘飘彩讲述的过程中时而走来走去,时而卧下来注目倾听,即便两只绿豆眼困得直眨巴,它也不肯屈服,甩甩脑袋挺起脖子集中精力继续聆听。
喂,谁还在被催眠的状态中
尼古拉耶维奇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天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本来为蛋壳霞数日失眠而施展的催眠术,为什么李双枪会紧跟着蛋壳霞进入了深度睡眠里。很多催眠师施法之后,总会有一个时间限制,一般时间都不会太长,过了这个时间,被催眠者就会自动清醒过来。尼古拉耶维奇的催眠术远不是这样的,他不仅在神经科方面修炼成专家,在催眠术方面也修炼得相当了得,一般般的催眠师根本达不到他的高度。比方说,尼古拉耶维奇今天上午十点给你施的催眠术,你当场睡下,一口气睡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你准能清醒过来,就像平常一样如厕屎尿刷牙洗漱吃早点,然后上班等等,但到了十点,你就会自动进入睡眠状态。即便你正在读书或者看电视,或者购物,或者洗脚,或者正在听上司例行训话,或者正在给心爱的情妇打电话,等等,因为催眠术要发作的时间到了,你就只能在睡眠中做这些事情。表现出来的状态是这样的:别人看着你在读书,其实你在睡觉,而且你也是很正常地翻动书页,可怕的是书里的内容也照样进入你的记忆;别人看着你在打电话,其实你在睡觉,而且你在电话里照样和情妇流利交谈,谈天气谈物价谈阴谋与爱情;你的上司眼看着你站在他面前俯首帖耳地听他训话,而你非常清楚自己就像平常那样心里边正在厌烦地干他老舅,干他妈咪……凡此等等,每天反复如此,只是你从未意识到自己还处于被催眠状态中。当然,再厉害的药都有发作完毕的时候,尼古拉耶维奇的催眠术也不例外,只是疗效长达三十一天,过了这个期限之后,你才是原来的你。
我眼看来着,李双枪目前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梦境效果里,个婊子儿,他居然还很亢奋,他亢奋不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而是因为他的颈椎竟然不疼了,他向右边观看时,脖子也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得意地又向左扭了一下,还是没有疼痛。尽管不能肯定,但他还是有点疑惑这是尼古拉耶维奇的催眠术产生的神奇效果。他偷偷窃笑,一言不发,双手按摩着脖子,看着在沙发上酣睡的蛋壳霞,一会儿祈祷这个肉妞儿不要从睡眠中醒过来,一会儿又恨不得立刻把她叫醒,看看她醒来后会发生什么变化。
就像上次一样,三天之后,蛋壳霞彻底睡醒过来。她好像忘了上次的教训,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上次的经历,她才不在乎当前是不是还处于被催眠的状态下。她打着哈欠一边去厕所尿尿,一边大声使唤李双枪快点熬米粥煎鸡蛋,而且尿完尿在刷牙时扯着嗓子连喊好几声:“李双枪,别把鸡蛋煎老了!煎老了蛋黄就像老茧一样硬邦邦,就像你。也不能太生了,弄得蛋黄他妈咪的阳痿似的,一碰就淌,就像你。”——李双枪居然没有留意到蛋壳霞的普通话缺少了标准性,夹杂着浓重的我们这个小城的粗鄙口音——李双枪虽然是根骚棍子,但确实具有蛋壳霞所说的双重特征,他一半沾沾自喜硬邦邦,一半幸灾乐祸软绵绵,踉踉跄跄下楼去,到厨房里熬米粥煎鸡蛋。我们知道,熬米粥是李双枪最拿手的,也是他备受称赞的,煎鸡蛋却是他永远也煎不好的,也永远是他被呵斥被咒骂的根苗。尽管他多次想改变这个问题,每次煎鸡蛋都是小心翼翼了再小心翼翼,但是,就像老透气的房子越修缮漏得越厉害一样,有一次他居然把蛋黄煎成弹丸一样硬,差点把蛋壳霞一嘴大白鲨般的牙齿全崩了,虽然他不是存心如此,但后果……我一天天地数着,李双枪脸上落下三四道抓痕二十一天都没有消退干净。
吃了早饭,蛋壳霞照常上班,她挎上做工精致的花布小包包,戴上耳麦,玩着手机,当然她还穿着她喜欢的白底黑点的裙子,打扮得就像斑点狗。斑点狗一边出门,一边漫不经心地给李双枪布置任务,让他马上硬着头皮冒死去采访一下尼古拉耶维奇先生,本着科学的精神,用通俗的笔法,写一篇普通市民易懂的科普文章。这是汤总编的要求,汤总编本人对于催眠术移魂法之类的玩意儿不以为然,他也不能容忍其他人对这类玩意儿迷信甚至膜拜,“我们晚报也是政府公器,有责任清理一下这些精神垃圾给普通市民心理上造成的雾霾……”汤总编如是说。蛋壳霞在学汤总编的话时,还模仿汤总编的神情,尽管李双枪明白她是在搞笑,但她在腔调和气势上却有着栏目主编的作风。这个主编的作风,常常让李双枪笑得弯下腰来十几天伸不直。
蛋壳霞下班时手里没有了一把绿叶,反而常常是两只烧饼夹兔子肉或者水烙馍卷芝麻盐。李双枪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他认为这是尼古拉耶维奇的催眠法恢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只是没有了那些源地不明的绿叶,就看不见一团浓雾似的嫩藕的味道,当然死蒜气味也无从说起,更遑论肉制品腐烂的气味。最糟糕的是,那些微小的甲壳虫和成群的蝴蝶也不来了,它们在李双枪的记忆里也消失了。晚饭时蛋壳霞偶尔提起她的爹地以及催眠术,催促李双枪快点把这个垃圾文章写出来,狡猾的李双枪轻轻一闪避开话锋,开始嘲笑汤总编的发型以及汤总编那本菜谱,顿时,蛋壳霞笑得前仰后合,一下子忘掉了一切。汤总编兼任我们市作协主席,他见谁就鼓动谁加入市作协。李双枪当然是被鼓动者之一,但李双枪没尿汤总编那一壶,因为汤总编身为市作协主席许多年了,只自费出版过一本菜谱,菜谱既不要谈论人生,也不要表现善恶,尽情忽视尊严与爱,只需东抄西凑一堆菜谱就行了。当然,按照汤总编的菜谱做菜,每个人都可能吃成秃子,就像汤总编那样。这个事情,是蛋壳霞和李双枪永恒的谈资,他们只要一提这本菜谱就会笑个不停,他们要是想笑个不停,就一个劲儿说那本菜谱。
我眼之所见耳之所听,蛋壳霞好像没留意到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或许她的一切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根本不需要留意什么鸟玩意儿。普通话已经彻底娴熟,所以阁楼上没有了新闻联播,她洗漱之后还是长时间地照镜子,在镜子里摆出各种姿势,每摆出一种姿势,脸上就会出现相应的表情。只是,她的面膜没有了,她好像忘了继续购买,她洗完澡就这样素面朝天赤裸裸回到卧室。蛋壳霞的这副样子每次都能激起李双枪这根骚棍子的强烈欲望,他几乎忘掉了自己羸弱的体形,像个地头蛇一样……蛋壳霞有时候很喜欢李双枪像个地头蛇,也有好多次,她果断地推开他,皱着眉头使劲嗅他的身体、手、胳膊、胸膛、腋下,然后猛地把他踹到床下,嘴里还夹杂着愤怒的恶骂:“我靠你姥!猪!”
有一次被踹到床下,李双枪照旧满不在乎地爬起来,嬉皮笑脸地继续上床。当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骑在蛋壳霞上边时,仍然高声吟诵许勒的诗作《性爱的神经》。忽然,他停止吟诵,俯下脑袋专注地观看蛋壳霞的脸,然后他尖叫了一声:“个婊子儿!雀斑!”蛋壳霞的雀斑一度几乎全部消失了,现在它们又逐渐回来了,就像失踪的士兵又回到队列里。老战友久别重逢,李双枪的尖叫是可以理解的。
有时候,李双枪半夜醒来,发现蛋壳霞不在身边,他从不呼唤,只是带着怪异的情绪,蹑手蹑脚,楼上楼下,四处寻找。有时会在客厅里,有时会在某个房间里,有时会在阳台上,他发现蛋壳霞在打电话,好像对方一直在说话,她一直在听,只是偶尔咿哦两声。她的手机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饰物,就像钻石,就像夜明珠。她坐在那里,一个黑色侧影,耳边是闪着暗光的手机,就像未来世界里的一个梦。李双枪根本不在意蛋壳霞半夜里给谁打电话,因为他非常清楚,这不过是妄想症的内容之一。
在神秘的被催眠的状态里,还会出现这样的效果:即便白天,有时候李双枪也会找不到蛋壳霞,明明她就在那儿,他就是看不见,或者他本来就没看见她,扭脸间却发现她贴墙而立,仿佛现实中的墙壁在被催眠的世界里没有硬度,就像水一样容易划开,就像水一样容易合拢,或者,在催眠术的作用下,蛋壳霞具备了穿墙而过的特异功能。他们还喜欢装作相互跟梢,就像电影上那样,在楼梯上扮演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游戏,相互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嘘一声,然后擦肩而过,就像两个执行特殊任务的特工,就像两个木偶。他们没有脚步声,没有重量,就像地球失去了吸引力,就像水面上漂浮的两滴油珠。
最奇异的是,他们还要佯装外出旅行,几乎到了弄假成真的地步。他们先是欢天喜地收拾旅行箱,接着在我们这个小城里随意穿行一番,真的像外地游客一样津津有味地吃一顿小吃,最后打车去往火车站,一本正经地买站台票,进入候车大厅……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无非就是感受一下外出的情绪与归来的感觉,或者就是想聆听一下火车站那种混杂而凌乱的声音。我们知道,现在的火车到站或者驶离站台早就不鸣笛了,但身在人群中的李双枪却奇怪地听到了火车一面缓缓驶离站台一面连连鸣笛。即便到了这时候,李双枪仍然不明白他的意识仍然停留在被催眠的状态里,火车连连鸣笛与其说是他听到的,不如说是他感受到的。他依然兴致勃勃,左手拉着蛋壳霞,右手拉着旅行箱,像一对情侣那样甜蜜地来到七楼的候车室里,站在窗前眺望我们这个小城,眺望橙黄色的落日逐渐暗淡下来。然后,他们真的就像远方归来的旅客一样,说说笑笑地走出火车站,消失在人海里,就像两滴雨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李双枪和蛋壳霞从前的恩爱状态,几乎每年,他们都要复习一遍,而今年,他们只不过在被催眠的状态里把那些往事再来了一遍。我眼见来着,我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这一切。我对他们的故事没有太多的期待,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们明年的故事和今年大致相同,即便有了一些新花样,但总是以秋天来临,蛋壳霞回到自己家为结局。
事实上也就是这样的,春末或者夏初,蛋壳霞就会来到李双枪家住上一段时间,到了秋初,蛋壳霞就会带上她的那个塑料篮子,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小袋子、小刷子、小刀子、小剪子、小勺子等等,反正都是她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品,笑嘻嘻回到自己家里。就像候鸟一样,就像大雁南飞,然后,她还会像熊一样蛰居整整一个冬天,没有人再能够得到她的信息,包括李双枪。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在我们这个小城,有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充满了爱,充满了恨,充满了自信与自由。只是,每次蛋壳霞离开之后,在最初那几天里,李双枪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老是觉得蛋壳霞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她从未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过,她的肉体,她的爱,她的尖叫与普通话,她的游戏和玫瑰,包括她的妄想症与她的旅行,都不过是他心理上的一个幻影。
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蛋壳霞没有磨蹭到下午才走,而是早上起来就提着她的塑料篮子回家了,她走时有些急匆匆的,好像天机已经泄露,她不便久留此地,赶紧溜之乎也。李双枪起床时,意外地觉得自己的脑袋成了空壳,颈椎病又发作了,个婊子儿,像只老鼠隐隐作案,脖子向右转动又有些吃力了,这一切,也许是催眠术已经失效的结果。他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使自己清醒起来,便勾着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结果他听到几声敲空桶的声响。
洗漱完毕之后,李双枪还觉得心里也空荡荡的,整个人就像一只新买的钢精锅那样干净而空洞。他正在疑惑,门铃突然响起来,接着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吊着嗓门叫了一声:“李双枪先生在家吗?”李双枪一听装腔作势的声音,就知道是他爹地和他妈咪旅行回来了。他没有像往年那样,懒洋洋地走到阳台上把钥匙投下去,而是急匆匆一溜跟头地往楼下跑,结果他在楼梯上跌了下来。鼻梁骨磕碰了一下,好像断了似的疼,但他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门。他爹地和他妈咪就站在门口。虽然经过漫长的旅游,虽然风尘仆仆,他妈咪还是笑眯眯的,这位糖厂的退休厂长,笑得仍像糖水一样甜蜜,他爹地依旧是火眼金睛,还是一副玻璃工艺厂厂长的德行,坏兮兮地微笑着问道:“小棒槌那位小先生,这段时间都在哪儿睡觉的?”李双枪没有回答,因为他从来就不关心小棒槌的生活,他直勾勾地看着旁边那辆出租车,好像爱上了这辆出租车。我只消远远一看,就知道出租车是断尾鳄老强三的。婊子儿老强三脖子上吊着那粒大约斤把重的铁星星,一张脸笑得面瓜一样。这个天生一张面瓜脸的婊子儿,对我们这条巷子里的居民们服务起来十分周到,他正打开后备箱,往下搬两个旅行箱。我自认分得清,李双枪当然也分得清,他爹地的箱子黄不叽叽的,圆通通,就像一只伊丽莎白瓜;他妈咪的箱子黑不叽叽的,也是圆通通,就像一只硕大的地雷。
在瞎子顺昌家那边
我耳听来着,一场高烧就可以破坏掉小孩的某个器官,或者神经,甚至智商。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真正原因,我一直认为顺昌就是由一场高烧变成瞎子的。尤其奇怪的是,瞎子顺昌没瞎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变成瞎子之后我倒是经常看到他。他原先也是住在我们这条街上,顺着巷口一直走到头向右拐三十五米就是他家。巷子深处有一段是明代的老街,到现在还有一段当年的青石铺就的路面。只要听到巷子深处响起笃笃笃笃笃笃一阵阵相当刺耳的声音,我就知道是瞎子顺昌拄着拐杖出来了。顺昌成了瞎子依旧糙性不改,他总是故意地能把拐杖敲多响就敲多响。那时候他就是这个鸟样子在巷子里徘徊,游荡,嘴里边还要嚎着流行歌,个婊子儿。瞎子顺昌嚎歌嚎得有声有色,有很多街坊们都听入了迷,只要一见瞎子顺昌的身影,一听到拐杖的响声,就会有一大群街坊嘴角上笑嘻嘻,跟在他后边听他嚎歌。行进中有个闲汉诨名叫大个子诸葛亮,他总是在瞎子顺昌嚎到关键时刻高声大喊:“跳啊!”于是,瞎子顺昌连同他嘴里正在喷薄的高音一个飞跃蹿过虚假的水洼,也就是他想象中的水洼,到达人生的顶峰。
现在,我们这个巷子整齐划一,除了那一段明代青石铺成的路面保持原样外,整个路面不仅变成了柏油路而且还拓宽了,路两边也种上了梧桐树,开设了微型花园,一天到晚鸟语花香。为了方便老年人活动,街道委员会考虑得很周到,他们在巷子里大小五十余处空地上设置了运动设施,从凌晨到黄昏,无论细雨淋淋,还是烈日当头,都会有很多白发缺齿的老太太和一些秃顶花眼的老头在那儿锻炼身体,嗨嗨嗨,嗨嗨,嗨,他们哼哼嗨嗨,为活到三百岁而努力拼搏着。即便新修建的公厕,也都有专人打扫,一年到头每个公厕都散发着茉莉花味的清洁剂。
以前我们这个巷子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用“脏乱差”三字不足以形容,最明显的是狭窄,老鼠穿行都要侧身,黄鼠狼更不屑从这儿路过。但是,在这个又脏又乱又差又狭窄的巷子里,却住着一个给我们带来无限快乐的瞎子顺昌。除了整天拄着拐杖激烈地敲打路面在巷子里来回嚎歌之外,瞎子顺昌的一举一动都会给我们带来响亮的欢笑。比如,你给他吃东西时他的大嗓门立刻就会细声细语,活像个腼腆的少女,而且吃东西之前他还要细细地嗅上一番,就像个双目失明的食品检查员那样。需要警惕的是,你看着他双手耷拉着像得了软骨病,可是,只要一碰到你哪儿,他就会抓得死死的,活像乌龟咬住手指头。有一次,大个子诸葛亮慷慨地送给瞎子顺昌一个易拉罐啤酒,这个大个子,这个好心的婊子儿让我递给他,结果瞎子顺昌一把连我的手也抓住了,简直就像叫花子抓住狗头金,我要想抽出自己的手除非齐腕斩断……虽然当时欢乐的笑声响彻了我们这个巷子,但我的手因此残废了好几天。不过现在我能理解了,因为在瞎子的世界里,万物在没抓住之前都是飘摇不定的,一旦抓在手里,任宇宙如何跋扈最终也得停当下来。
这些只是瞎子顺昌给我们巷子里带来的原始快乐,他有时候还会用更加原始的举动来考验我们这个巷子里的道德水平。比如上公厕。因为我们知道,所以我们可以肯定,瞎子都是非常讲究卫生的人,即便屙屎尿尿。那时候,这个巷子里的公厕情况欠佳,有的人素质太差,进了公厕就像随地吐痰那样解决屎尿问题,致使在冬天巷子里回荡着一股寒冷而清晰的骚臭味,夏天就回荡着一股闷热而潮湿的骚臭味。所以,瞎子顺昌每次上公厕都是请个可靠的人扶他进去,因为不可靠的人肯定会故意让他踩上地雷。他当然踩过地雷好几次呀。但是,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有个好心人守在公厕门口专门伺候他,有时候瞎子顺昌要在公厕门口徘徊很久才会等来个可靠的人。有一次,也就是李双枪和蛋壳霞正值火焰般热恋时刻,他们采访我们这个小城的文化名人小凡先生回来,老远就看到瞎子顺昌在公厕门口徘徊,李双枪一看他摸摸索索的样子就知道他等待很久了,就像老母鸡蛋来到屁门就是找不到窝一样,整个脸带脖子一阵子通红,一阵子泛绿。当时,瞎子顺昌一听有人过来,马上招呼:“前辈,前辈,行行好吧,快把我领进去,我憋得要屙裤裆里了……”李双枪反而放慢了脚步,他忍住笑声,想看看瞎子顺昌会不会屙到裤裆里。当时蛋壳霞异常生气,异常冲动,她怒气冲冲地把瞎子顺昌扯进了厕所,分分钟都没要,就听见一阵子机关枪加大炮的声音,紧接着,就见蛋壳霞捏着鼻子火箭般发射出来,一边哈哈哈哈狂笑,一边大骂:“我靠他姥!”后来,李双枪每次说这个事情,都会笑得像个偷情得手的幽灵,像头发情的骡子,特小人。
我眼见来着,那时候,阴天下雨瞎子顺昌也会在巷子里走动,不过他不再来回徘徊,也不再嚎歌,他只是站在临街的巷口那儿,打着伞,胳肢窝下夹着三四把伞,还要拄着拐杖,就那么琐碎叮当地站在那儿,拉着向远方张望的架势,就像在聆听从雨中传来的繁杂而喧嚣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事实上瞎子顺昌只是在那儿等人。那时候,般建国和臭臭都还没有搬走,他们都住在这条巷子里。瞎子顺昌就是在等般建国、李双枪、臭臭和短脚板几个鸟货,他等着给他们几个送伞,好像他很担心那几个高贵的脑袋被雨水淋湿了会失去坑蒙拐骗的功能。
那时候,这几个鸟货还都是小瘪三,远不像现在一个个整天做个端庄的鸟样子。般建国和李双枪刚刚分到市医院当实习医生,虽然也坐在门诊室里,但还没有开处方的权力,他们只好整天在医院公厕里一边大便一边号叫普希金或者惠特曼;短脚板还在沿街叫卖避孕套做成的彩色气球,把整箱整箱的避孕药私售给养黄鳝的傻春桥喂黄鳝;最难熬的是臭臭,他当年最辛苦,不管刮风下雨,他整天贩卖化肥,凭着他爹地是化肥厂的老守门员,他以出厂价购进,然后赁辆卡车拉着化肥四处下乡以市场价卖给庄稼人,往往,赚的几个辛苦钱除了吃顿饭剩下的刚刚够赁车钱。也就是说,从前这几个鸟货就是这样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漫无目的地逛荡着,那时候他们还不能领会一个人要想有点出息肯定少不了这样的体验过程。
在雨中,这几个鸟货不可能一起来到瞎子顺昌面前,但是,我们见过一般瞎子的固执往往是惊人的,瞎子顺昌更加固执,他就像嗑药了一样,非要一个一个等齐了,有一个没到他就不肯走,即便雨停了他也要把雨伞发完了才肯罢休。这几个本来就打着伞的鸟货,在瞎子顺昌的一再叫嚷中只好收起自己的雨伞,撑开瞎子顺昌送来的雨伞,一起骂骂咧咧地把瞎子顺昌送回去,然后把雨伞张放在院子里一口口酱菜缸上。瞎子顺昌家是酱菜世家,他家院子里摆着十几口酱菜缸,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时时刻刻都散发着不同的气味,那些种类齐全的气味令人惆怅至死。我每次路过瞎子顺昌家都要死过去十几分钟。正是因为这些酱菜缸,所以瞎子顺昌家就有十几把油布雨伞,以备下雨天好罩在上面。可以看得出,这些油布雨伞制作精良,但由于使用经年,原本的朱红色已经变成了灰暗的褐红色。在雨天,这些油布雨伞罩在酱菜缸上,看上去就像森林里美丽的毒蘑菇。我曾经大胆地推测过,这些毒蘑菇一样的油布雨伞,一定深深感动过般建国、李双枪、臭臭和短脚板他们,至少,也是他们在以后的岁月里照顾瞎子顺昌的一个微小却不容易否认的理由。
瞎子顺昌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金壁虎夜总会唱歌的一样,就像我不知道他爹地和妈咪什么时候告别了这个世界一样。我们这个小城和大千世界从无二致,在芸芸众生之间也藏着许多平凡的秘密,正是因为这些秘密过于平凡,所以常常不为人所知。但是,我难免也会知道一点点,比如,瞎子顺昌他爹地的四方大脸就像酱油上过色,还是个齉鼻子,他妈咪皮肤白白的,沙哑嗓门,喜欢款式古朴的镶边大襟褂,只要看见个对眼的汉子,就会佯装撩衣搔痒走点光儿给人看。再比如,瞎子顺昌搬家时丢了很多东西,只带走了那十几口酱菜缸和十几把油布雨伞。
瞎子顺昌在金壁虎夜总会唱歌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歌声酷肖刘德华,这也是人所尽知的,加上李双枪的垃圾文章一宣扬,瞎子顺昌曾经在我们小城里红极一时。有那么一两年,瞎子顺昌胆敢一人上街,马上就会身陷重围。我眼见来着,有很多次,在公园门口,在十字路口,在商场门口,瞎子顺昌被紧紧包围着,人们疯狂地叫喊着他的诨名:刘德华、刘德华、刘德华……很多人甚至带着哭泣的腔调,他们还拿着小本本,拿着帽子或者亮出雪白的衬衫,请瞎子顺昌签名,指定了一定要签这么一行字:山寨版的刘德华就是我瞎子顺昌。更有甚者,一些不知道是谁生也不知道是谁养的肉妞儿,非要他把这一行字签在额头签在腮帮子上或者胳膊以及大腿上,甚至赤裸的奶帮上,等等。瞎子顺昌特别喜欢给人签字,他在重重包围中常常一签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因为很多人闻风而至,几乎倾城出动,一拨接一拨,没有完了,直到瞎子顺昌累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路灯照着他苍白的脸。
可是,瞎子怎么写字呢?
哦哦哦,你不知道,也无法想象,瞎子在属于自己的没有光线的世界里写字有多么流利;由此我常想,与其说瞎子顺昌特别喜欢签字,不如说他酷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听过瞎子顺昌的歌声,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金壁虎夜总会唱歌的风采。事实上,我不可能再看到那种腾传众口的景象了,因为瞎子顺昌现在已经不再唱那些流行歌,或者说他不再模仿刘德华唱歌了,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不管多么流行的歌曲,不管多么红极一时的歌星,在唱歌的江湖上都有过气的时候,就像当年红遍全中国的独眼蜘蛛侠。瞎子顺昌现在只唱我们这个小城的传统小曲,有时候他还会按照传统小曲的调子,现编现唱一些现实生活中的荒诞故事,虽然不像当年模仿刘德华那么璀璨与喧嚣,但是,他极富特色的演唱依然是金壁虎夜总会必不可少的一个节目,就像我们这个小城里那一道流传千年的小菜,无论多大的宴席,少了它这规矩就是不圆满的。
现在,瞎子顺昌住在南郊一个叫状元铺的富人区里。状元铺那边,原先是一望无际的菜地,就是由那些尾骨上穿环的菜农们经营的,现在开发成别墅区了,能住进去的当然都是屙金尿银的富人了。瞎子顺昌在那儿自然也拥有一套两层小楼的独体别墅。我们这个小城的人都知道,瞎子顺昌的别墅是大土豪臭臭送给他的。但是,在人前人后臭臭竭力否认,他说那是瞎子顺昌演唱多年辛苦所得,想想他妈咪的那些鸟歌星们,唱得个鸟样就金山银山,我们顺昌只挣一套别墅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大土豪臭臭一贯的德行,做了好事他就想方设法寻找种种托词不肯承认。但是,有一些于事无补也于事无损的好事,臭臭还是会承认一点的,比如,瞎子顺昌现在的保姆他就承认是他花钱雇请的。
这个保姆不是别人,就是卖烧饼的飘飘彩。针对这个,所有的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我和我们这个小城的人们一直认为,在大土豪臭臭包括般建国李双枪这几个鸟货的圈子里,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发生,他们之间要是发生了让人大惊小怪的事情那才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迹。
但是,臭臭要出多高的价格才能达成这件事,飘飘彩是如何同意给瞎子顺昌当保姆的,她什么时候从我们这个巷子里搬到南郊状元铺瞎子顺昌别墅的,这些我都无从得知,但我推敲出她这个保姆应当是兼职的,因为白天她依然骑着三轮车去街上卖烧饼,带着她的宠物猫咪和鸭子。瞎子顺昌每天晚上都要到金壁虎演出,照例自然有车接送——臭臭这一手为瞎子顺昌造足了气势,简直让他成了永不倒的金字招牌,当然类似这些手段也是臭臭财源亨通的一个招式。不过,近来接瞎子顺昌的那辆奥迪不需要绕道南郊到状元铺接人了,到了傍晚时刻它就会来到魏武广场的西北角,因为瞎子顺昌每天下午都会到那儿观看飘飘彩卖烧饼。当然,除了能嗅到葱花烧饼新鲜出炉的芳香,瞎子顺昌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坐在一旁摆出观看的姿势,有时候听到鸭子和猫咪的叫声,他还会像个孩子一样惊讶,龇牙咧嘴。出乎意料的是,瞎子顺昌到场给飘飘彩的生意带来无限生机,很多人都过来围观,就连那些跳健身舞的少妇们也会围过来,她们穿着健美裤,线条暴露,跟光腚差不多。个婊子儿,喜欢观看穿着健美裤的少妇们的般建国他爹地也随之围过来,为了讨得少妇们的欢笑,这位鼻梁高挺,双目深邃,银发飘飘,喜欢吃鸡的老头子每次都要倚老卖老地冲瞎子顺昌大呼小叫:“顺昌,听听我是谁?我是市医院副院长肛门科专家般建国的爹地!现在我命令你马上站起来,给大家唱段小曲儿!”瞎子顺昌马上站起来,不过他没有开唱,反而抱拳当胸,笑眯眯地说:“前辈前辈,请买烧饼,请买烧饼!”
从我认识瞎子顺昌时他就喜欢称人前辈,张口闭口都是前辈,无论老幼,没有人感到意外,要是有一天他不称人前辈了那大家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太他妈咪的荒诞了。
我们这个小城相当富裕,但要是放在全国的范围里考量,那就不怎么富裕了,要是放到全世界范围里,那我们的富裕就连根毛都算不上了。所以,南郊状元铺的别墅群,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卖出去,即便卖出去的一部分,基本上也都是房主住在二楼,把一楼出租给外地的生意人。
瞎子顺昌家的别墅也是这样的。
租住他家一楼的是个甘肃人,三四十岁的样子,我们都叫他老夏。老夏右腿有点踮脚,但他老婆有几分姿色,高颧骨,一对小虎牙,喜欢穿花衣服,常年都是黄裤子蓝底红花的上衣,只是一看人有点斜眼。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大概十岁左右,患过小儿麻痹症,扎着一根马尾辫,整天坐在一辆藏青色童车里。哦,还有一条花耳朵的大狗,一根粗大的灰尾巴,尖儿是白的。有时候,花耳朵大狗在院子里来回跑动,老夏就会在后边追它,他老婆就推着女儿也跟在后边追逐,没心没肺的,一边追一边全家笑哈哈。我们这个小城是著名的药材集散地,老夏像很多外来人一样,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做药材生意。瞎子顺昌的别墅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放着瞎子顺昌带过来的十几口酱菜缸,不过没有酱菜了,每年老夏都会在那十几口缸里种上向日葵,一到秋天,成熟的向日葵就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家人,还有那条花耳朵大狗。老夏的一堆堆装有各种药材的麻包就码放在种有向日葵的瓦缸周围,长年累月地散发着好闻的中药味,香醇醇又甜蜜蜜,苦丝丝又酸得活像头遍子醋。每年秋天,般建国、李双枪、臭臭包括僧人无镜他们来瞎子顺昌家聚会时,都要赞美这种复杂的中药味。
瞎子顺昌搬到南郊状元铺好几年了,每年入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般建国、李双枪、臭臭以及无镜和尚,他们这群鸟货都要到瞎子顺昌家聚餐,雷打不动。这个约定不知道是谁最先提出来的,但现在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定义。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只要定义确立了,那就是永恒的,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
今年的聚餐多了飘飘彩,作为保姆,主人家聚餐她怎好不在场。来得最早的是僧人无镜,也就是婊子儿短脚板,但我们现在必须称之为无镜大和尚。在西郊的无镜和尚又是按照僧人的修行骑着双腿来的。他一大早就出发了,到达南郊状元铺别墅区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当他满头大汗来到瞎子顺昌家别墅门前时,刚好,般建国和李双枪也刚刚到。个婊子儿!这俩鸟货又是骑自行车来的。本来般建国医院配有车,李双枪也是动步就要打车的,但是,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骑自行车,因为他们不敢忘记这场聚会是什么样的色彩。至于大土豪臭臭,也许他是借尿遁来的,反正这个正在炖肘子的大土豪一听到外边的叫喊,马上一边尖声尖气应着声,一边踉踉跄跄下楼迎接。飘飘彩也跟着下来,她当然不是为了迎接般建国和李双枪这两个令她厌恶的混账东西,而是为了快点看见无镜和尚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自从短脚板出家,他们兄妹相见稀之少之,因为一个世界变成了两个世界。东家瞎子顺昌是不需要动弹的,他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这干人等进了院子。虽然是瞎子,但他注目而视的样子还是很让人钦佩的。
这帮鸟货进院时,老夏一家子的老游戏刚刚开始——又是那个“狗会吃洋葱或巧克力吗”的游戏:
老夏两腿夹着那条花耳朵大狗腚部,双手抓住它的前腿像是要它作揖似的抬起来,笑眯眯地问:“猜一猜,狗会吃洋葱吗?”他老婆,那个喜欢花衣服的女人,推着童车里的女儿,笑嘻嘻地回答老夏:“不吃不吃!”他女儿就是咯咯咯一阵子大笑。老夏接着问:“猜一猜,狗会吃巧克力吗?”花衣服老婆笑嘻嘻回答:“不吃不吃!”他女儿又是一阵子大笑。
这个游戏其实很简单,连续起来就是这样子的:
猜一猜,狗会吃洋葱吗?
不吃不吃!
咯咯咯咯咯。
猜一猜,狗会吃巧克力吗?
不吃不吃!
咯咯咯咯咯——
接着,老夏放开花耳朵大狗,一拍手,花耳朵大狗便摇晃着尖儿是白的粗大尾巴,在院子里打圈跑动起来。于是,老夏追逐花耳朵大狗,他老婆推着童车里的女儿追逐老夏,一圈转圆了,就变成花耳朵大狗追逐老夏的老婆……他们就这样相互追逐,没完没了,笑声一片,根本不在意几个人进了院子。
不知为何,这几个鸟货满脸敬畏,小心翼翼地躲闪着老夏一家子,连那些笑眯眯的向日葵也不敢看,一边没话找话自摸似的赞美着好闻的中药味,一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好像上了楼就进了自己的领地,这几个鸟货开始说笑起来。大土豪臭臭继续炖肘子,继续当他的厨师——这要感谢铁圈王良,是她用阴柔的手法把狰狞的大土豪臭臭驯成了杰出的厨师。优秀的厨师都是很挑剔的,臭臭也是这样,飘飘彩给他打下手,因为刀法不行,一只茄子没有切成均匀的丁块,连连遭他呵斥。飘飘彩不是王良,她根本不买大土豪的账头,叫起来声音比他大三万倍。在客厅,般建国又在高谈阔论,说他的肛门与玫瑰,说他的顶头女上司剪毛毛,老先生又是个帕金森。李双枪鼻梁上贴着两块创可贴,这是他迎接他爹地和妈咪的功劳,这是他在被催眠的状态下获得的一点记号。看样子他已经从那种状态下清醒过来,也可能已经进入催眠术的第二层次,走得更远进得更深。蛋壳霞从不参加这个聚会,她一心一意为冬眠做各种准备。这些,也没给李双枪带来一丁点失落,就像往常置身于这个场合一样,他两只细眯眯眼里还带着执迷不悟的笑意,脸上挂着要抢风头的急切表情,可是,宿命,仍然就像从前那样,他刚刚说了三四句海德格尔,就被般建国一声断喝闭了嘴,讪笑着耷拉着双手,认真聆听瞎子顺昌讲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老故事,单单看他今天又能讲出什么花样来。
瞎子顺昌打着火红的领带,罩着一件米色风衣,戴着墨镜,坐在正座上就像个尊贵的客人。他先是怪异地笑了一声,就像奸笑一样,就像公羊淫荡的尖叫,叫人听着浑身发痒。接着他开始讲述少年时代,在他还没有瞎的年代,他去裁缝店做衣服,那个长相标致的女裁缝给他量体时如何摸他的往事。虽然是同一件事,但瞎子顺昌每年都能说出新鲜的细节,可见当年的那点性事在他黑暗的世界里,或者说在他明亮的大脑里每天都在发酵,每天都在发生分子裂变。我们知道,一个双眼明亮的人变成瞎子之后,充满光线的生活就停止了,进入黑暗生活是他另一种人生的新开端。但是,在没有光线的世界里,瞎子们总是喜欢回忆他眼见过的往事。到了现在,铺天盖地小鸟般的回忆录告诉我们,回忆是不可靠的,回忆的次数越多,想象的成分就越大,以至于在后来的回忆里打满了想象的补丁。但是,瞎子顺昌不管这些,他说到自己想象的精彩处,还会猛地站起来疯狂地连挺好几下屁股,以示他当年就是这样行动的。这件事本身早已为几个鸟货所熟知,但瞎子顺昌每次都能讲得花样翻新——也许能讲得花样翻新才是他这些年来一直讲下去的根本所在,才是这几个鸟货能继续听下去的主要理由。
瞎子顺昌在讲述的过程中,厨房里会传来臭臭的诡笑,还有飘飘彩的叹息。般建国全神贯注,瞪大双眼,好像聆听教授们讲述内外括约肌的功能。无镜和尚是短脚板时,他会带着浓厚的性意,不停地插嘴,向瞎子顺昌咨询一些细微感觉,但是,现在僧人无镜奉献的是讪笑和沉默这些和尚用之不尽的财富。中过催眠术的李双枪原本应该对什么都要警惕一点儿,但是他很快就听入神了,就像雨天爬陡坡一样,努力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滑进故事的底层。只有飘飘彩的两个宠物,在阳台上的笼子里各行其是,猫咪在睡觉打呼噜,鸭子在嘎嘎叫,两个畜生的声音很大,简直响彻云霄。
而我在一旁……我是李双枪的弟弟。我的诨名叫小棒槌。我见过瞎子顺昌所说的那个女裁缝,她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虽然年纪无限大了,整天带着两嘴角涎水,但见了小帅哥她还是眉头一挑,一连串的秋波排山倒海般压过去。只是,从现有的基础上我看不出她当年会像瞎子顺昌说的那么有风韵。不过,我不能说这些,我不愿意说这些,我只想在一旁一言不发,我只想不动声色注视着他们,我只想注视着这一切……我早已厌倦了多嘴多舌,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可以使很多故事生根的世界。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