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1
汤心早晨吃全麦吐司的时候,喜欢抹一层厚厚的婴儿配方蔬菜泥,有时是豌豆泥,有时是玉米泥,有时是苹果南瓜红枣混合泥。淡淡的蔬菜香气加上细腻温软的口感,给长期住校、生活粗糙的汤心一种从身体到精神的安慰。
魏也却不吃早餐,他是走读生。高中三年级的冬天,魏也成了汤心的同桌,偶然发现了汤心幼稚的秘密。
喂!这是什么!他把瘦长的脸贴近小巧的玻璃瓶,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地念道:亨、氏、甜、嫩、玉、米、泥!哈哈请问你有几个月大?
汤心措手不及,她没想到这么早就有同学到校,外面天还没完全亮呢。还好现在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要是让更多人知道了,她可能会被狠狠地嘲笑,直到毕业。
别乱碰我的东西!她慌張地去抢,魏也站直身子高高举起手臂,她试着跳起好几次却无论如伺都够不到。索性赌气坐下,她不说话,只用手指机械地掰着吐司,面包渣掉了一桌子,给人满地狼藉的破碎感。
魏也本打算逗她玩,没想到惹她生了气,有点愧疚。他从没给人道过歉,这次也只是把玻璃瓶放回原处,淡淡地说了声,我没那么八卦,别担心。
汤心没心思继续吃早餐,收拾干净桌子,摆出英语课本。后来魏也告诉她,那天他之所以天不亮就来学校,是因为下定决心好好学英语。150分的英语卷子,他从没上过80分。
那你怎么在那儿干坐着不读书?汤心问。
把你弄得快哭了,我哪儿能心安理得地干我自己的事?他苦笑着说。更何况教室那么安静,我那水平,磕磕巴巴还读不准,也不好意思出声啊。
他们不知不觉就和好了。同桌之间,只要有一个主动说话,另一个再怎么坚持,冷战也是打不起来的。
2
汤心受够了住校的生活,可她别无选择。父母都在临城工作,辛辛苦苦挣钱把她送到全省最好的中学里读书,她不该有任何怨言。可是终日闷在学校,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就那么一寸一寸地缩小,小得用十分钟就可以绕上一圈,小得成为了如指掌以至于审美疲劳的高中校园。
相比之下,她更情愿杲在教室里而不是宿舍、操场和食堂。
每当她觉得疲惫,宿舍里其他人不可避免地发出的声响就扎得她头疼;随手乱放的杂物在公用桌子上肆意蔓延,永远都收拾不完;床与桌之间狭窄逼仄,即使是汤心这么瘦小的女生,侧身而过时还不免碰掉东西。操场上,来来往往的身影、无所顾忌的喧哗、混杂着陌生灰尘的空气,都让她感到烦躁和无奈,好像整个天空已被众人分割完全,没有一块是她的私密角落,供她完全放松下来静静欣赏。而在教室里,起码有一个小小书桌和任劳任怨的凳子属于她自己。让她感到亲切和安全。
食堂里的早餐,是亘古不变的发着腥味的白水煮鸡蛋、简单省事所以无味道可言的馒头和咸菜,以及大米和热水的混合物——有一次她亲眼看见大厨拎起满满一桶热水,毫不顾忌、干脆利落地,呼啦倒进盛着已经煮好的白粥的大锅,搅和搅和了事。从此,她宁可饿着肚子,也不再去食堂吃早餐。
为什么?魏也不解地问。
因为恶心。她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补充说,因为不想被敷衍。
他像在思考一道论述题,严肃地皱着眉头听下去。
真羡慕每天一睁眼就能吃到家人做的热乎乎早餐的人。具体吃什么倒不重要——不可口、不营养、不精致,都无所谓。我只想要一顿爱的早餐。她不想被误解,解释道。你说,我是不是太挑剔了?
魏也沉默了几秒说,不,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笑了。
怪不得你会在冬天咬干冷的面包,吃亨氏蔬菜泥。跟兑了水的米汤相比,还是蛋糕房的东西更能给人尊重和安慰。
我还以为你会挖苦我娇气。她松了一口气说。你竟然从不吃早餐!每天都能回家,这不是浪费幸福吗?
其实……他思索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我妈早上会给我和我爸做饭,只是我起床晚,没时间吃,久而久之就习惯不吃了。要不以后我把早饭带到学校吃,顺便给你捎点?
啊?她很为难。不太好吧,我有什么权利这样麻烦你?!
没什么,同桌之间互相帮助嘛。他轻描淡写地说。正好督促我吃早餐,长期不吃早餐容易得胆结石呢。
不行不行,你……还是在家吃吧。谢谢啦。
真的不麻烦,告诉你吧。他把头凑过来神秘地说。出学校大门往东走,第三个拐角处有一家蛋糕房,那就是我妈开的。她每天天不亮就给别人做早餐,多你一份,不值一提。
真的?她不可思议地叫。阿姨真牛!你知道吗,我以后最想千就是当糕点师,开一家自己的蛋糕房!什么时候让阿姨教我做西点吧!
嘘——他按住激动得手舞足蹈的汤心,小心翼翼地说,别让同学们都知道了,一股脑跑去让我给他们免费或者打折,我妈就得更辛苦了。
哦,我没那么八卦,你放心。她学着他的语气说。
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我给你带我妈做的早餐,种类丰富,半个月都不重样。想吃什么赶紧说吧!
真是太好了,但是……
别说但是!他郁闷地打断她,像是受了打击和轻视。
汤心想来想去,还是在放学前往魏也衣兜里塞了钱。
不能白吃别人的东西,不然会变成白痴的。她嘻嘻笑着说。钱不多,一点心意。谢谢你和你妈妈。
他无奈地收下钱说,我替我妈说声不客气。
3
魏也的保温桶里,每日坐班的早餐果然从不重样:第一天是蓝莓蛋挞和焦糖牛奶,第二天是鲜肉小笼包和烂糊的红豆粥,第三天是颜色诡异的紫薯饼和蜂蜜豆浆,第四天是甜豆花和金灿灿的玉米饼,第五天是甜美的提拉米苏和热咖啡……
汤心从小到大从没吃过如此丰盛美味的早餐。
阿姨什么都会做呀?!她兴奋得顾不上维持淑女形象,满嘴塞着食物囫囵不清地感一慨道。样样都好吃!真是辛苦她了!
没事儿,反正也要为我和我爸准备早餐,让她多做一点点就行了。他一边吃一边骄傲地笑。
虽然不得不为学习熬到深夜,但第二天被闹钟叫醒的一刻,汤心总能精神饱满心情愉悦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勇敢地拥抱冬日凛冽的空气和尚未褪去的黑暗。摸着黑,第一个走进教室,打开灯如同打开希望,她坐下看书,等待第二个走进教室的同桌。早餐花样不断翻新,她好像看见远方有无数盏神秘美好的灯,等待被逐一点亮。享受过美味后,她不知从哪里得到无穷的力量和热情,大声读着英语课文和单词,抑扬顿挫像唱歌。魏也低声跟着读。再等一会儿,同学们陆陆续续都来了,谁也不知道尚未散去的香气来自哪里。
一顿精致温暖的早餐,竟有如此强大的魔力,她心想,我真幸运,遇到这样好心的同桌和他的家人。
我帮你学英语吧。她提出。看在你给我带美味早餐的情面上。
哈哈,学霸顾得上我这样的学渣?他开玩笑,却带点酸溜溜的味道。
不学算了。
她刚扭过脸,他就讨好地递上卷子。给我讲讲这些题吧!
第二周,魏也每天吃完早餐后要接受汤心的单词听写;从第三周起,改成默写英语课文。
唉,太难背了。他捶着脑壳。刚背完就忘!
告诉你个秘诀。她说。晚上睡前背一遍,早晨醒来一睁眼就在脑袋里使劲回忆,穿衣服时、洗脸刷牙时、系鞋带时、出门往学校走时,分分秒秒都不浪费,保管印象深刻。科学研究表明,睡眠有助于大脑整理凌乱的记忆,醒来及时复习,效果一定明显。
你就是这样做的?他半信半疑。这么简单就成?
对啊。她举起右手郑重其事地说,我以提拉米苏的名义发誓。
他跃跃欲试。那我今晚就试试!
下周全校月考,要是你的英语突飞猛进……
我一定好好謝你!请你吃饭怎么样?
没创意!她把笔一扔,说。你不每天都请我吃早饭吗。
那你说……
让阿姨教我做蛋糕吧!她用虔诚的眼神夸张地仰望他。
不成。他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学习这么忙,别分心。等高考完了,我教你。
唉!提高考干吗?真扫兴。她叹了口气,弯腰去捡那根叛逃的笔。再说,你一个大男生,会做蛋糕?
我会。
吹吧!就算勉强做出来也肯定难吃。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争辩。她于是更觉得他底气不足,肯定是在吹牛。
魏也月考的英语成绩出乎所有人意料:从上次的78分直蹿到了93分!
太棒了!汤心比他本人还高兴。孺子可教也!我的方法是不是很灵?
咳,哼,唉。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区区几分的进步,不值一提,我不过使了一半的力气。
4
两个月就这么过去,早餐依旧是汤心最大的安慰和鼓励,是一整天好心情的开始。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个黄昏,她下定决心背着魏也去蛋糕房找他的妈妈当面道谢。以前吃的吐司面包和蔬菜泥,都是她在学校西边的大超市买的,加上学习繁忙无暇闲逛,所以她至今还未去过东边第三个拐角处的蛋糕房。她喜滋滋地想,尽管如此,我却已经尝过蛋糕房女店主非凡的手艺了!
蛋糕房有个奇异的名字:蛋挞世家。她拘束地推开门,被浓浓的奶油香气熏得快要融化了。
你好!柜台前有个年轻姑娘招呼道,请问需要什么?
我…一她紧张地问,我想找魏也的妈妈。就是这儿的店主,糕点师。
谁……谁的妈妈?
魏也。
呃。姑娘尴尬地说,抱歉你可能找错地方了,我就是这儿的糕点师,我的闺蜜是店主。我们开店已经好几年了。
汤心在学校与蛋糕房之间,仔仔细细走了三个来回,确信不是自己搞反了方向或者数错了街口。她失落地回到宿舍,心乱如麻。
魏也为什么说蛋糕房是他妈妈开的?又为什么煞费苦心给我带早餐?真的仅仅是顺便捎来的吗?我无法忍受一丝一毫的欺骗,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她想着,委屈又愤懑地哭了。那样美好的早餐,我却再也不想接受了。
两天后是发卷子的日子。这次例外地,第一个到教室的是魏也。汤心故意拖着懒散的步子晃悠着走来时,魏也早已等得急不可耐。
今天怎么搞的,睡过头了?他不高兴地喊。快点儿,我在家烤的面包都快凉啦。
你自己吃吧。她冷冷地说。
他被泼了一头冷水,耐着性子问,怎么,不想吃面包?
想,而且只想吃面包。所以我以后继续吃我的面包,你不用带早餐来了。她想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却不争气地感觉眼睛一湿。这两个月辛苦你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啊?
她陕速地眨眼,想把泪水关在里面。
说啊!
我不吃骗子的东西。她咬咬牙说。
骗子?!
她不敢看他,但知道他真生气了。他扭头冲出教室,老师发卷子时,他也没回来。
他的英语考了105分。她欣慰地捏着卷子,却笑不出来。
5
寒假结束。开学时,魏也不再是汤心的同桌。
许多次他们擦肩而过,汤心觉得自己用话语伤害了他,总是心怀愧疚地移开眼神。他以为她还在玩冷战的游戏,怕再碰钉子,便不敢主动提出和解。就这样,他们彼此惦记却不说话,丰盛温暖的早餐也再没有出现在清晨寂静的教室。直到有一天……
汤心正专心致志地往吐司上抹婴儿混合水果泥,被砰地砸在桌面上的保温桶吓了一跳。
尝尝我家的南瓜泥吧。魏也波澜不惊地说。比罐头里的新鲜、香甜、营养、漂亮。
她佯装忘记曾经说过的话,毫不客气地打开桶盖,拿出一小碗橙黄的南瓜泥,挖了一勺直接送进嘴里—一浅淡的甜味,浓郁的瓜香,厚实地妥帖地裹在舌头上,那么细腻,那么温柔。她来不及说话,迫不及待地取掉保温桶的上层隔板,嗅着底部黏稠小米粥的香气——比花香还沁人心脾。
她觉得控制不住又要哭了,非常生自己的气。她想,就这样和好吧,我还想吃他家的早餐,我还愿意给他辅导英语……
可惜已经没机会了,因为他遗憾地说,我要转学了,去另一个省,因为户口在那边……对不起,我……
对不起。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像从前一样坐在她旁边,欲言又止。这时有两个早起的同学走进来,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座位,顺手把一封信塞进她的书包—一
汤心,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不是骗子:那家蛋糕房的确是我妈开的,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是我心目中最棒的糕点师,最好的妈妈。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工作,工作之前一定为我和我爸准备早餐。我初中时,每到假期她就教我做糕点,中式的西式的,我都学得很认真,因为我想以后亲自打理那家小店。没想到……我初三那年,她被一场疾病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爸成了家里唯一的生活来源。为了挣更多的钱,他决定去大城市打工,那里的工资比这里高两倍。离开前他忍痛把那家店盘给别人,只留下做糕点的工具和烤箱。但无论如何,在我心里,那家店永远属于妈妈。永远。
此后我一个人生活,習惯了不吃早餐,因为懒得去做。但当你羡慕我每天可以回家,吃家人准备的热乎乎的早餐时,我感觉心被狠狠撞击。然后我记忆中温馨的早餐都苏醒了,在我眼前冒着热气,就像蒸发的眼泪。我想起妈妈做饭的样子,我相信她的味道不会消失。我要让它们复活。
给你带的早餐,是我在家亲手做的。我戴着耳机边听英语边搅面,摊饼,烤面包,把蒸好的南瓜碾成泥,用智能电饭煲预订煮粥的时间……做这一切,既是帮我,也是帮你。起码让你吃上了家里温馨的早餐,让妈妈的味道唤醒了久违的家的感觉,让我的英语突飞猛进。
还有一点,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我觉得你像一个婴儿。瘦小的你看起来完全不像高中生,哪怕站在初中校园里也像个小妹妹;你很敏感,连陌生空气都会刺激起你的不安;你容易掉眼泪,长期住校得不到家人的照顾和安抚……发现你吃婴儿食品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你本质上是一个容易受伤、需要呵护的婴儿。那么,就让我来给你做婴儿配方的蔬菜泥,让我给你准备新鲜温热的早餐吧。
可惜我的照顾只能就此中断。学会照顾自己吧,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教你做蛋糕。 高考加油!
6
高三剩下的日子里,汤心继续吃全麦吐司抹婴儿蔬菜泥,心里却不再凄凉。毕竟,她曾吃过世界上最丰盛最美味最温情的早餐。
魏也平时不上网,转学到另一个城市后换了手机号。失去联系许多年,他始终没有机会教汤心做蛋糕。
但汤心最终还是学会了。她在大学假期里参加了糕点培训机构,学了各种西点和中点。
毕业后,她在高中校园东边第三个拐角的“蛋挞世家”旁边,开了一家叫“也心”的蛋糕房。
朋友调侃说,起这样的名字,该有多大野心呀!
她笑而不语。没有人知道,她的第一个野心是给所有住校的学生提供温馨如家人亲手烹制的热腾腾的早餐——带着爱的早餐。第二个野心,是等待魏也某日归来,买下旁边那家本属于他妈妈的蛋糕房,帮助自己把第一个野心付诸行动。
某个冬日清晨,天还没亮。她正低着头往货架上摆放新鲜蛋糕,一个高个子男生推开门进来。她心里一紧,恍若看见一张瘦长的脸贴在玻璃瓶上,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地念道:亨、氏、甜、嫩、玉、米、泥。
请问,现在提拉米苏做好了吗?
听到陌生礼貌的嗓音,她才回过神来。
原来不是他。她叹口气嘲笑自己。呵呵,也对,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一边嚼英语单词一边做饭的高三学生,她也不再是那个坐在教室里等待爱的早餐的大龄婴儿。
如他所愿,她已学会照顾自己,也开始照顾别人。
而她多么怀念,那段往吐司上涂抹南瓜泥的婴儿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