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小麦
轻松愉快地拿起《南方有令秧》,最后却惊魂未定地放下。以为将看到一部古代版青春小说,没想到却陷入一部现实版大作品。一步一步随令秧走过来,赞叹、同情、震惊、嫌恶……各种情绪依次出现,左突右冲找不到出口,令秧甚至走进我的梦里,恍恍忽忽如一抹底色,梦境仿佛穿越数百年。
这是一个明朝节妇的故事,一个残酷至奇幻的故事,也是一个充满陌生感和恐怖感的故事。
其实我不应该陌生。我的硕士研究方向是“中国戏曲史”,明清戏曲里,《荆钗记》、《白兔记》、《琵琶记》、《拜月亭记》……都有个冰清玉洁从一而终的贞烈女主角。我也在安徽黟县和歙县研究过那些贞洁牌坊,一座牌坊附着一位感天动地的妇人阴魂。在我心里,她们仅仅是一个个代表着“封建糟粕”的标签式存在,我理性地知道她们很可怜、很惨烈,却从来没有把她们当成活生生的人,试图去看看她们的一生。笛安便做了这件事,她写贞妇,却有一个极出戏的切入点,她说,她写的是一个明代女子的自我实现之路,一个经纪人包装女明星的故事。刚读这个悲情的故事,却在后记里看到她的这种说法,忍不住笑出声来。也是啊,现在的女明星靠唱歌演戏出道,那时的女人要出名只能走苦情路线,越惨越好,最后以自杀达到自己的明星生涯高峰。
悲剧的文本与戏谑的阐释,让这部作品更具有一种奇异的张力。让我们回头来看看这个故事。
明代,徽州,天真浪漫的十六岁女孩令秧续弦嫁入唐家。几个月后,老爷死于意外,族人逼迫令秧自杀以获得朝廷旌表,令秧谎称有孕活了下来。一个谎言后面必定要跟着无数谎言,此后令秧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主题:捂住真相,早日获得贞洁牌坊,为此她不计代价,不顾一切。在书生谢舜珲的策划下,十五年后她如愿以偿,但在梦寐以求的荣耀来临之前,她却平静地喝下毒药,那一刻,她得到了三十二年生命中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感觉—自由。
合上书,我久久无法呼吸,一种深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身为女性,没有生在那个年代便已是大幸,比之令秧的命运,有选择的人生已经何其幸运,可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更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那样一个时代,当皇权与夫权试图通过控制女人的贞操来确立,当“恶”以道德的名义出现并用来诓正每个人的一言一行的时候,恶便成为铺天盖地的存在,所有的人难逃成为恶中的一份子的命运,虽然他们可能自以为是好人。
谢舜珲是好人。他与令秧素昧平生,只因为事发时正好在唐家,替一屋子慌乱的女人拿了一回主意,自此成为令秧一生的依靠。他为她做了很多,每一个节点他都应声出现,出主意、借给她钱、做心理医生、为她写戏、做她的人生总策划,可谓急她所急,想她所未想,就算朝廷就要旌表时她突然说自己有孕,他也能迅速替她想好全身而退的路,他就是她生命中的贵人,也是笛安口中那个成功策划女明星的经纪人。可是,当我看到令秧真的听他的话挥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刀、两刀、三刀……血肉横飞,看到令秧捱过那苦难的几个月,重新拖着一只不堪入目的断膊站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好恨她的这个“贵人”。当令秧知道《绣玉阁》是他为她而写,并且平静地说“你成全了我”的时候,我心里闪过的念头是“出卖令秧,沽名钓誉”。当她要把唯一的女儿许给他的幼子,说只有把女儿放在他身边才放心的时候,我心里却说“不放心,不放心,一万个不放心”。他是好人,却也是为虎作伥的恶人,没有他,自然没有令秧的名振天下,可是也没有如此悲剧的人生。
唐璞是好人。身为族长侄儿,背负着家庭礼仪重任,也会在给十六岁的令秧念历代节妇录时跳过那些惨绝人寰的细节免得吓到她。他同情她却毫无办法,他爱上她却让这感情沉寂了十几年。终于,他在一场长达七七四十九天的浩大葬仪中上了令秧的床,让令秧枯井般的一生中终于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一个没忍住让令秧再次有孕,使她被迫在极度荣耀来临之前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他不想令秧死,令秧却因他而死;他给了令秧终极的快乐,也把令秧推上绝路。更耐人寻味的是,令秧赴死之前向谢舜珲辞行,却没有给他特别交代,因为她知道没有必要,他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她却只是他一个微小的念头,不对等的爱尝过便罢,不必太当真。
令秧更是好人,她从无邪的小姑娘成长为一方英雄,每个人都舍了命地帮她。为了救她,两位侍妾担了性命身家;她的丫环为堵住知情大夫的嘴,甘愿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任他蹂躏并在怀孕后嫁给他,还答应尽快毒死他以绝后患。甚至与唐家有杀父深仇的侯武都在她断臂之后幡然悔悟,变成她最可靠的心腹。可就是这个完美女神,为保住自己的秘密想要别人的命,为丫环不忍谋杀亲夫而与之绝交,为给唐家增添一笔贞洁素材强迫自己的亲生女儿守一辈子望门寡。她以她的人生理想挟持自己和别人,谁不为此作贡献她就灭他,这能算是好人吗?
在一个铁桶似的价值体系下,恶以道德的名义存在,体系下的每个人都是恶人而不自知。这样的前提国,人生究竟还能迸发出多大的可能性,笛安极尽想象,创造出一个超乎想象的令秧。
笛安骨子里流着写作的血,李锐的《厚土》和蒋韵的《隐秘盛开》早已在冥冥中晕染出她的人生底色,在最初的青春惊艳《西决》、《东霓》和《南音》之后我们迎来这部脱胎换骨的大作,使她可以去掉“八○后”、“青春小说家”等修饰性称谓,直接晋升为一位有分量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