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以“终结”为题名的书著,近二十多年来,不知已出过多少了。这可能并非偶然,也并非仅仅因为这二十年中恰好有一个日历期即耶稣诞生纪元的千年之交。从福山的名著《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开始至今,间中世界发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面对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和它们所带给各个地方的人们直接、间接的冲击,作为身在历史之中的我们,阅读与理解这段当代史(也就是我们自己的历史),已成为一项具有紧迫性的任务。
安德罗施的这本书,并不是一本学术性的著作,也不是以外国读者为对象而写的书。作为奥地利政治家,这本书是写给奥地利民众的,是以一位政治家的历史眼光对奥地利当代史与当下的反思。如书名的概括,这项反思是指一个判断—安逸时代已终结—和若干改革提议。与福山所论述的历史的终结不同,安德罗施是以当下为立足点且面向未来的对自身历史的反思,而福山则是作为末人中的智者在历史终点—被思想的那个终点—完成了他的言说。因此福山讲述的只能是历史的哲学,而安德罗施则要面对真实的历史。
真实的历史远未结束,在我们可预见的未来也看不到历史终结的迹象。但我们身处其中的历史已经在一系列事件的冲击下被改变了。在被改变的历史前后,正如安德罗施所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然而这里毋需再滥觞因此而高呼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没有新时代只有“后……时代”。
与福山设想的那种只能存在于已经转化为“普通均质的单位”的终极国家组合而成的终极世界中的末人完全不同,在当下的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只能生存在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之中,而民族与国家又是异质的。因而当下的真实历史必定可以是民族的、国家的从而是异质的。安德罗施所说的那个时代—安逸的时代—终结了,恰如其分地表述出奥地利(也代表了欧洲)国家当下的历史。而如将“安逸”用在其他地方—即便如中国—都会显得那么的不恰当。但这正是真实历史的价值所在,因为只有在差异性中才能映照出异质的我们自身。并且,各地方异质中的人们又都早已身处在具有全球性质的地球村之中。
维基百科上“奥地利历史”词目这样介绍奥地利:
它是位于中欧的一个内陆国家,在历史上是赫赫有名的、统治德意志地区的最大强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急速衰弱,后来在民主化运动下成为让人安度晚年的福利国。
对于中国学人而言,“奥地利”是独具魅力的称谓。提到奥地利,我们不仅会联想起中欧、阿尔卑斯山、多瑙河、维也纳这一连串寓有人文意义的地理名称,还会马上联想到二十世纪初期至三十年代时以维也纳为一个中心的那种文化与思想成果爆发性涌现的奇特现象,安德罗施称其为“思想解放运动”。其中有经济学领域中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奥地利学派,有特立独行的伟大经济学家熊彼特,还有堪称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逻辑学家的哥德尔,在哲学领域有维特根斯坦、卡尔·波普尔以及在经济学、政治哲学两个领域也均有杰出贡献的哈耶克,心理学有著名的弗洛伊德,等等。除此外,略有遗憾的是大多中国人(包括笔者在内),对于奥地利的了解就不太多了—至少不够全面与连贯了。
然而,这个福利国家现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困境,安德罗施把奥地利的病症总结为两条:其一是高福利已不可持续;其二是国家教育和创新能力在减弱。
由书中所提供的数字,奥地利社会保险总开支占GDP的比重已从一九五六年的百分之十六上升到二○一○年的百分之三十。高额退休福利还诱导出形形色色的提前退休人员,这部分人员的总数,三十年前只有五万人,而今则有六十五万人。人口老龄化日益严重,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相比较,人均预期寿命增加了二十岁,但有效退休年龄却从七十年代的六十一岁下降到五十八岁。现在的每年出生人口总数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相比较,已减少了百分之四十二点二,接近减少二分之一。二○一二年奥地利国家债务/GDP已上升到百分之七十五,而奥地利的税收负担已高达GDP的百分之四十二,高出德国及欧盟平均水平三点二个百分点。这些数字清楚地说明与人口状况和国民经济总收入不相匹配的高额福利无法再维系了。
自战后开始建立的安逸时代终结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既由于民族自决之风盛行,又由于战胜国各列强的“安排”,战败国奥匈帝国解体余留的地域就成为了奥地利。当时的奥地利第一共和国仅为莱塔河以西的内莱塔尼亚地区(维也纳为其首都)的一部分。但在一九三八年,希特勒进军奥地利,奥地利依然难逃与第三帝国合并的命运。
一九四四年苏军在维也纳会战中击败德军,其后占领奥地利全境,一九四五年苏联允许美、英、法军进占维也纳,形成四大国占领奥地利的局面。直到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奥地利与四大国签署了《奥地利国家条约》,条约规定奥地利永远不能与德国缔结任何形式的政治、经济同盟。奥地利同时声明,自愿成为永久中立国。四大国则承诺从奥地利撤出全部军队。国家条约签署后,奥方签字代表、时任外长的菲格尔由衷地说出了“奥地利自由了”。这句话遂成为经典之语。
奥地利国家形态从帝国到共和国的转型如果从神圣罗马帝国解体时算起,差不多要近二百年。即便是二十世纪的奥地利历史,也仍是历经周折。安德罗施比喻说,一个一九○○年出生的奥地利人,在其正常寿命的时期里,会经历五次国歌变更、七次忠诚宣誓,使用五种货币,多次失去其储蓄存款以及经历六次国家名称的变更。
但最终“奥地利自由了”!它是一九四五至一九八九年期间第一个利用和平缔约方式从二战战胜国的占领状态中获得解放的国家。奥地利成功了。
安德罗施在书中细致地指出,国家条约所以能够签署,也与马歇尔计划有密切的关系。在一九四八至一九五二年实施的马歇尔计划中,按人均受援额奥地利是全部受援国中第二高,马歇尔计划中获援资金曾占到了奥地利GDP的百分之十。这对于奥地利经济重建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效果。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在于,由于美国要求在美军占领国应由美国占领当局主管分配马歇尔计划的物资与资金,结果,苏联及其东欧盟国便拒绝了马歇尔计划。理论上讲,苏联的这项否决也适用于奥地利东部(包括维也纳)。但是,美国国会在批准欧洲复兴计划法案时专门针对奥地利列出一项例外条款,即只在奥地利的苏占区是由奥地利当局而非美国占领当局来主管马歇尔计划的实施。这样一来,苏联关于禁止美国占领当局在苏占区实施马歇尔计划的否决在东奥利地就失去效力了。因此,整个奥地利就此都参与了马歇尔计划,初生的第二共和国幸运地避免了重又被撕裂的局面。更具历史意义的还在于,由于整个奥地利都受益于马歇尔计划,促成了第二共和国与西欧经济的一体化进程,这也就使奥地利国家在外交与政治上抛弃了帝国(特别指奥匈帝国)传统中偏向东欧、东南欧的历史倾向,全面倒向了西方阵营。
安德罗施还指出,与马歇尔计划营造出的局面紧密结合的,是在苏联扶持下的奥地利共产党于一九四七年退出政府后,实现了其余各主要党派大联合执政的局面,一项社会伙伴计划得以连续实施。在这项实则就是新社会契约的实施中,包括连续五个价格—工资协定,规定了工资增长应低于劳动生产率的增长,以便为扩大投资创造必要的条件。一九四七年还通过币制改革冲销掉了奥地利民众手中持有的已大幅度贬值了的旧货币,从而遏制住了通货膨胀。作为一项共识的社会伙伴协商机制站稳了,并且也抗住了左派(奥地利共产党等)的多次抗议活动,第二共和国始终坚守住了多元、中立与法治国家的民主。
第二共和国建立之时,奥地利与其他欧洲国家一样都是要在二战废墟上重建国民经济,都经历了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追赶美国的发展时期。在这个时期中,奥地利企业家的创新精神发挥了出色的作用。安德罗施举例说,尽管外部世界经济并不清楚何谓奥地利品牌,但像施华洛世奇、红牛这样的消费品品牌实际就是奥地利的品牌。据企业战略专家赫尔曼·西蒙的统计,奥地利这一类不为人知的世界领先者每一百万人口有十三点八家,瑞士是十三点九家,德国以十六家名列榜首。相比较,瑞典为五点四家、荷兰为一点七家。奥地利企业创新应当说在历史上也是成功的。
居安思危,作为必需要有先见之明的政治家、企业家,安德罗施认为,自二○○八年以来,奥地利企业与民众的创新精神开始减弱了。对于结束了安逸时代的奥地利来说,若不及时纠正这个趋势,那么从长期来看,怎样估计它的危害性程度都不算过分。当然短短数年尚无法给出创新减弱后果的明确数据,安德罗施所指出的也仅是在欧盟二十七国创新联盟榜内的奥地利排位的退步(2009年排在第6位,2013年退后到第9位)。但正如本书译者在后记中指出的那样,安德罗施先生在言说叙事中的一大优点就是他的历史感。在解释奥地利创新减弱这一令人忧心的现象时,安德罗施努力追问历史,他指出,自三十年宗教战争时,在奥地利造就出的再宗教化,是致使奥地利社会始终缺少创新精神的历史渊源。
马丁·路德教改以后至十七世纪初,新教徒(包括许多贵族、诸侯)与天主教徒之间的紧张状态日益加剧。一六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提亚斯任命的波西米亚国王、他的堂兄斐迪南二世的严酷迫害,导致布拉格的新教徒冲击皇宫,将斐迪南二世的两名大臣及一名书记官扔出窗口。翌年,新教徒成立临时政府,推举费迪南五世为波西米亚王,宣誓波西米亚独立,引发神圣罗马帝国派出联军镇压,即白山之战。在白山之战中获胜的帝国联军,进入布拉格后审判了四十七名新教徒领袖,处死其中的二十七人,是日被新教徒称为“血腥之日”。由此引发改信新教的德意志诸侯国,丹麦等国先后加入反对神圣罗马帝国(实则就是以奥地利为中心的奥地利哈布斯堡帝国)的战争,而英、法、荷兰则由地缘政治利益出发,支持反奥新教同盟,这样,缘起于天主教—新教之争的冲突又加上了欧洲各君主国争夺霸权(或阻止霸权)的冲突。交战各方就不再能泾渭分明地划分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了,遂形成欧洲诸国的混战。直至一六四八年瑞典(新教)、法国(天主教)军队(及联军)战胜了神圣罗马帝国联军。各方也均已筋疲力尽,于当年十月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明斯特市(由神圣罗马帝国及法国及各自盟友)、奥斯纳布吕克市(由神圣罗马帝国与瑞典帝国及各自盟友)签订了和约,史家将其统称为《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终结了三十年宗教战争。以此和约为标志,即成民族国家历史的近代开端之日。
三十年宗教战争使中西欧人口大幅减少,经济遭到重创。但三十年宗教战争实际上只是极大地削弱了神圣罗马帝国,使之日益成为名义上的那个“帝国”了。于是后来会有伏尔泰的名言,它“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不是帝国”。在战争期间及其后,奥地利、波西米亚等地区即开始驱逐新教徒。一六二一年帝国皇帝发布敕令:命令所有加尔文教徒、非路德教新教徒必须在三日内离开帝国领土,次年转而驱逐路德教新教徒,直至一七三一年奥地利的萨尔茨堡侯国在“萨尔茨堡大迁徙”中还在将新教徒驱赶往普鲁士。安德罗施认为这一时段关于奥地利地域的再宗教化对持续地遏制激进的创新思想起了重大作用。它造成的特殊后果是,奥地利接纳了来自西班牙、意大利、佛兰德、葡萄牙等地的温顺移民,取代了本土那些富有反抗精神、独立精神的新教贵族与人口。十七世纪以降奥地利成为了清一色的天主教国家,新教就此一蹶不振。而与此相对照的就是新教(路德教为主及后起的加尔文教派)都早在奥地利北部的大普鲁士地区站稳了脚。东普鲁士的条顿骑士团国更是世界历史上第一个新教王国。正如马克斯·韦伯后来所观察到并强调指出的那样,在奥地利以北的新教德意志地区资本主义经济与社会的发展明显比奥地利地区要快。
在神圣罗马帝国被三十年战争所削弱之时,原先设立这个帝国的君主(后来是“国家”)—教会联盟的政治结构,反而随着奥地利地区的再宗教化从而在这一地区得到了强化。用安德罗施的话表述即为“皇冠与祭坛之间的联姻阻碍了现代化”。在社会与政治两方面,这又造成了交织一体的两个现象,即本土企业家的缺失与自由主义精神的缺乏。
在工业化进程早已在欧洲其他地区展开之时,奥地利仍然停滞在手工业生产阶段。安德罗施指出,私人从事工业项目时不仅缺乏资金,而且也缺乏合格的企业人才。这样的缺口在帝国时期从未弥合,只是通过“引进”外国企业家得以缓解;这些外国企业家来自德国、波西米亚和摩拉维亚,主要是一些新教教徒和犹太人。自由主义只是一八七○年代在奥地利才短暂地发出火花。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地利再也没有产生过自由主义政党。即便在当前的奥地利政党版图中,自由主义也不复存在。当然,安德罗施强调了他的“自由主义”并非指哈耶克主张的自由主义(自由放任主义?),而是瓦尔特·欧肯的秩序导向的自由主义,其中包含着国家的干预权力。这样的自由主义才可能成为中产阶级对抗民粹主义的基石。而社会民粹化倾向又是当前奥地利在“后安逸时代”(这是我杜撰的词语)的现实危险。安德罗施旗帜鲜明地指出,回应社会民粹化倾向绝不能是民粹主义而只能是自由主义。可以说,自二○○八年美国金融危机以来,由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代表的过于乐观的自由主义史观在全球都遭遇了多重挑战与质疑的今天,如安德罗施这样坚定地坚持自由主义立场就是非常可贵的!
高福利国家病症当然还可以列举出更多,如庞大的国家机构人员编制难以压缩。如一九一八年后奥地利国土只及哈布斯堡帝国的八分之一,但官僚机构并未相应缩减,现在的奥地利国防军由两万四千名军官管理着一万一千名士兵,百分之三十的学生都希望加入公务员队伍,等等。但高福利本身不可持续以及创新能力的衰退则总归是最为紧迫的。在这样清醒的认知之上,作者还有许多更具体的对策性设想(即七点“论纲”和细目)。本文不能再一一细说。
可以再给予一些论述的是奥地利与加入欧盟的其他成员国一样,也具有两重属性—既作为民族国家,又作为欧盟这一超国家联盟的成员国。从而奥地利的问题就不仅是奥地利的,同时也就是欧盟的,反之,欧盟的问题也不仅是欧盟的,同时也就是奥地利的。
奥地利的“高福利国家病”也是欧盟成员国具有普遍性的一个病状。但欧盟自身也存在着缺陷。如安德罗施书中引用的话:欧盟在经济上虽然是一个巨人,但在政治上是一个侏儒,在军事上是一个可怜虫。真是一针见血!原因又很简单,如作者指出的那样,因为欧盟做不到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齐心协力。但即便这样,仍应珍视欧洲各国在欧盟整合进程中已取得的伟大成就,因为这项成就符合人类的最高价值追求—和平!
安德罗施关于欧盟扩大的看法,也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他认为欧盟目前的状况已不再可能吸纳大国加入了,因此,面对土耳其、乌克兰申请加入欧盟,最现实的处理方式是接纳土耳其拒绝乌克兰。由于本书写成之后新近在乌克兰因申请加入欧盟而引发的克里米亚分离及东乌克兰分裂的战端已起,我相信,面对今日之局势,作者也许会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安德罗施在书中多处提及许多著名的西方政治家:
不能否认撒切尔的领导才能,她是一位曾经对英国、欧洲与世界有决定性影响的女性。
美国总统奥巴马是一个特别具有魅力的范例,他推动了美国产业政策令人印象深刻的转折。
富裕社会不再出现像丘吉尔、勃兰特、施密特和密特朗那样水平的人物,基于世界大战的经历,他们具有能够承担领导使命所必须的坚定性……
对这类能够坚定地予以行动的国家领导人物(哪怕只在某个领域如奥巴马总统),作者都给予了美誉之词。相应于当下的西欧国家领导人,作者的评价就不那么客气了。
作为曾担任过奥地利政府副总理、财政部长的政治家,安德罗施在面对奥地利共和国乃至欧盟所要克服的诸多困难时,很自然地要求一部分社会精英(政治家、企业家)具备清醒的认知及—特别是—意志坚定的行动能力,如其所言,改革继续需要“上层”推动,并且,必须抵御来自民粹主义的压力。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这本著作篇幅不大,但却包含有关于历史、政治、经济、社会等诸多方面的内容。它并非学术著作,但却更具历史感与真实性。我想重复在另一篇书评中说的一句话:只有细致地阅读才会有更多的收获。
奥地利历史上曾经为世界贡献出许许多多的杰出思想家、科学家,虽然在两次世界大战过程中,一大批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和科学家移民或被驱逐而离开了奥地利,安德罗施说,这是一次精神上的放血,奥地利从此再也未能真正地康复。然而,在面向未来之时,我仍然坚持地要祝愿奥地利将会克服种种困难而再次获得更大的成功。
二○一四年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