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帆
九月的赣州,时令虽已到早秋,但因地处亚热带,仍看不出季节的变换。临近下班时,天空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这样的天气是最容易怀旧的时候,雨就像打开记忆之门的金钥匙,让思绪涌出。“疲马念旧秣,羁禽思故居”,在这样的天气里,常常不可遏止地怀念远方的故乡。
闭上眼睛,任思绪纷飞,仿佛顷刻间跨越千山万水:远方有一片风景飘然而来,那是我海边故乡的风景:黄灿灿的油菜花、绿油油的甘蔗林,碧海蓝天、椰影憧憧、渔帆点点……面朝大海,迎着太阳,沐浴着海风,心里感到十分地温暖、惬意。多么优美的画卷啊,就像梦境,沉浸其中,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经过从幼稚到成熟,从历经磨难到逐渐稳定的种种蜕变,故乡的一切,仍旧埋藏在我心灵的最重要位置,呼之即出。才发现,我虽是理科男,但那些描绘故乡美好的风景和感受乡情、亲情的词语,并不只是尘封在字典里,离我也并不遥远。
而故乡却是遥远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是我的生命的源泉,出生、读书、做人;在那远方有我的一切,我那想念的亲人和我的同学、朋友;在那遥远的地方,碧海、青山还铭记着我那成长的记忆,我那愉快的童年和青涩的少年时光。雨滴打在楼下花园中的土地上,从窗口飘进来一股泥土的气味,恰如旧时故乡泥土的芬芳。远方有一条路默默地在我心中蜿蜒而来,那是我故乡的路,也是我离乡的路。远方,远方,远方有多远?远在何方?请别这么问游子,请千万别问。其实,每一个人心底都装着一个远方,没有形状、没有轮廓、没有色彩,朦胧而又清晰,而我是从远方走来的。蓦然回首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无形中的远方依然那么遥远,而故乡却是有形状、有轮廓、有色彩的。旧时的瓦房,简陋的木板床,勉强够糊口的粮食和母亲那慈爱沧桑的目光还有那长满老茧的双手。爬满青苔的老屋,炊烟缕缕,在蒙蒙的细雨中生动而又苍凉。远方有个小小的少年,常常一个人呆坐着,想着远方,那就是我。没有人告诉我远方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人听我诉说我对远方的想象,但是一个关于远方的概念已经深深地植根在我的内心。渐渐地,我长大了,对于远方的想象,有了更细致的轮廓。而后,我终于来到了远方,在赣南的红土地上落地生根,而家乡却成了远方。或许由于在异乡的缘故吧,我对过去的一些美好事物会比其他人留恋很多,记忆也清晰很多。今日,滴滴的秋雨带我去远方。远方的香蕉树上挂着梦里的弯弯相思路。远方是我埋下的一坛老酒,每一次开启,都拼了一醉。
远方有一条河缓缓地流过来,那是我故乡的河。今日,在潺潺的秋雨中,那条河的水流又在我心中暴涨。河边的两个身影,渐渐清晰,那是哥哥和我。那年哥哥考上了广州的一所大学,这天大的喜事,让整个家族为之振奋,可是,家里很穷,尽管那时不收学费,可家里却拿不出去广州的路费,父母便让我陪着哥哥一起到老家去借钱。老家离湛江市区有一百多华里,为了省钱,哥哥用自行车搭着我前往。哥哥那时十六岁,很单薄,我那时十岁,长得又瘦又小,即便如此,一百多里的路程,骑车搭一个人也绝非易事,何况,自行车还是老掉牙的呢!正是九月中旬,秋阳明媚的日子,一路上虽累,但是看着美好的景致,好兴奋,哥哥一路都汗流浃背,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很是心疼,眼睛湿润了几次。遇到上坡路,我们下来扶着自行车爬坡,有几次我对哥哥说我来帮他推车,让他歇口气,可是,每次他都拒绝,他说,我还这么小,怕累着了。经过一条河时,哥哥看河水很清冽,就带着我到桥下去洗脸,桥是漫水桥,很粗劣,就几个石砌的桥墩支撑着几块做工粗糙的水泥板。平常日子,还算好走,要是汛期涨起水来就会被淹没,小水还好,涨大水的时候,人们都不敢通行的,这是回老家的必经之路,我们曾跟父母走过数次,这一点很清楚了,还好,那时是晴天时候,不用担心这些。
回到老家,很顺利地借到了钱,原本第二天就返回的,不想夜里竟下起了雨来,而且一下就是两天。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雨一小,马上就出发了,哥哥的报到日期不远了。小雨中道路泥泞不堪,更增加了哥哥骑车的难度,但是,我们最担心的是那条河有没有涨水,桥有没有被淹没。我们心里都知道可能的结果,但是谁都不忍心说出来,心一路都揪着。远远地看到那条河,水大得很,桥已经完全淹没在河水里,岸边和对岸都站了很多人,还停了几辆车,人们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没人敢下水过河,就连从老家方向开来的班车也停下来,不敢贸然过河。我们心急如焚,站在河边直等到中午时分,水似乎退了一些,可是,桥依旧没在水中,透过浑浊的水流,依稀看见桥面上还於了一些垃圾一类的东西。大约两三点钟光景,终于,有几个身形高大的壮汉急着赶路,他们手挽着手小心翼翼地蹚过了漫水桥。紧接着又有几个壮汉手牵手成功过河,哥哥看了看河水,再看看瘦小的我还有自行车,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另一群人跃跃欲试,准备过河时,哥哥急忙跑过来,鼓足勇气,拉住一个壮汉的手,央他们把我们的自行车扶过对岸去,他说他好把我背过去,但是,那些人无一答应,他们冷漠地甩开哥哥的手,互相拉着过河去了。我们都快急哭了,哥哥再一次看看我说,“没法子,等不及了,你在这里站着别动,千万别下水,我把自行车先扶过去,然后再来背你过河,记着,千万别下水,不管我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能下水!”我哭着答应了。哥哥扶起白行车,慢慢走到桥上,水很快就涌到他的腰部,他打了一个趔趄,我的心一颤,喊了一声,“哥……”我差点就哭出了声。还好,哥哥很快就掌握了平衡,几十米宽的漫水桥,他走了十多分钟,分分秒秒都在揪着我的心,就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终于,哥哥顺利地走到对岸。他把车子停到岸边,人趴到车座上,远远地,我看不清,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紧张得快虚脱了,可是只须臾,他便站起来,转过身来,向对岸的我挥挥手,并且故作轻松,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他把车锁好,再一次踏进河水中,向对岸的我走来。我再次心惊肉跳地看他上了岸,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蹲下身来说:“快上来,我背你过去!”“不,我们手拉手过,这么深的水,你背着我,很难走的。”“就是因为难走,我才背你过,你这么小,水又深又急,拉着你的手过,很危险的!”“遇到危险你就松开手嘛!”“什么话!难道遇到危险我会放手,任你让河水冲走?你是我弟弟,再说我打你了!”哥哥用手使劲摇着我的肩膀说。他再次蹲下来,我流着泪,顺从地伏到他的背上。哥哥本来就很单薄,因为背着我,在湍急的齐腰深的河水里,走得极其艰难,每走一步,身体就像要失去平衡一样,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蹒跚而行,我在他背上,我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在冰冷的河水中感受着他的体温,聆听着他的和我自己的怦怦心跳声,不觉哭出声来……走到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哥哥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别哭,马上就好了,没事的。”和他目光对视的刹那,我看见他的眼里写满了疼爱。终于挨到了对岸,我们都已筋疲力尽,哥哥抱着我一屁股坐下来,继而又躺倒在泥地上,两个人都浑身湿透,满身淤泥,满眼泪水……不知道过了多久,哥哥起来用衣襟给我擦擦头上的水和脸上的泪痕,抱起我,把我放到车座上,搭着我继续向家的方向赶去……
等我们到家时,夜幕已经降临了,看到我们两兄弟一身泥水的狼狈样子,母亲很是心疼,尽管一路上哥哥一再叮嘱我不要告诉母亲我们在路上的惊险一幕,但是,细心的母亲还是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她搂着我们俩,颤声地哭着说:“我后怕死了,万一有点闪失,我的两个儿子就都没有了,真是苍天垂怜啊……”
这是我常常忆起的小时候的故事,虽然只是童年时代的一个小片段,却是我最珍贵的回忆。成年以后,每次回故乡,与哥哥小酌,酒酣之时,我总要提起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直讲得白己热泪盈眶。
每每这时,性格内向的哥哥便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含着泪,凝视着我,朦胧的泪光中,依稀又看到了当年的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