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
一朵云垂在天空,我仰起头望,它高高地悬着,没有挪动的意思,它要守候什么呢?
我把头低下的时候,这样寻思,当然,我不会知道,一朵云的心事。
我不再去想,在火车站前的一个广场边上,上了朋友的车,里面不挤,就四个人,都是朋友,送我和另外一个朋友去附近的城市。
车沿着风的方向走着。阳光在云的底下,看样子不愿挤破云层,还在继续安睡。昨夜肯定下过雨,现在还残留着它们的影子,地表枝叶上都是,我在火车上睡着了,没有听到。天空潮湿,呼吸里来来回回的,都是雨水的味道。
叫卖声小了不少,还看得到散落的遛狗的人,女人居多,卷着发的头望向空中,和狗一起踱过去。车多起来,变成一根线条,慢慢拉长,风往后面吹,把头发吹乱,我伸手去抚,抚平后,又乱了。
木棉闯进我的视野,我甚至都不知道。毕竟,在我思维意识的层面里,没有丝毫的准备,它是我这次旅途上的不速之客。
坐在车上,我的目光从来没有固定过,蜻蜓点水一般,熟悉和不熟悉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这也算是一种贪婪吧,想把四周围很多东西收进眼底,或者说搁到记忆的表层,事实上又做不到。
我把望着前面的目光收回来,从身旁的车窗望向公路的一侧,木棉就这样和我相遇了。空旷的枝上,一串串的花,之所以说空旷,是因为我没看到叶子,一个绿点都没看到。它们在我身边晃动,活蹦乱跳的样子,等我细看,一晃又过去了。
可惜,我不认识它们,真的不认识。在照片和水墨里都看过,是修饰夸张过的,记忆定格时,也加了修饰夸张的成分,就是这样,当鲜活地出现在眼前时,反而认不清了。
我问车上的朋友:“这里过什么节吗?树上扎那么多的花?”
朋友扑哧一笑:“不是扎的,是木棉。”
几个当地朋友大概也听懂了,跟着笑起来。
这样的笑,多少让人有些尴尬,我真是懊悔没有看个明白,问了一个这么愚蠢的问题。坐在前行的车上,就算看不分明,盯得久了,也能感受一些花朵的气息。在乡野里长大,草木的味道,就是说融进了血液里,都不算过分。
好在车上没有外人,都是朋友,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我跟着他们笑:“第一次见哩!”
没有人搭腔,大概他们觉得怕我尴尬,不好说什么,车内恢复到初始的安静。司机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踩了一脚刹车,发动机粗重的喘息声慢慢变小,车速慢了下来。我们的车一慢下来,后面的车便挤成密密的一排,好在也没有人使劲鸣笛催我们快走。
我喜欢开得慢的车,慢悠悠的车,好像少了一些钢铁的坚硬与冰冷,比飞奔时更可爱,对这个驾车的年轻人,心里竟有了些小小的感激,这不是矫情,是当时真实的想法,生活里,适当的矫情也伤不了大雅,只是,我早过了矫情的年龄。
这次,我看清了木棉。它们就在路边,长长的一行,一点点滑过去,像筑得潦草的花墙,我与它们之间,只隔着一扇车窗,还有车窗外一段潮湿的空气,如果我愿意伸手,肯定能触摸到它们的瓣和蕊。
它们长在高高的枝上,脸一一张开,嘴角翘起,像在对着谁笑,天空,大地,或者过往的行人,那种笑单纯,没有别的内容,就像人与人之间,相逢一笑,笑过之后,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流里。天还是阴晦,在这张略为晦暗的背景里,产生了明暗调子的对比,花朵反而映衬得清晰。我想该用什么样的词去描摹它们,费了一些工夫,只想到明艳绚烂热烈之类老得掉牙的辞藻,这样的词自然不适合用在它们身上,可是,我已经想不到别的词了。也许,它们压根就不需要谁的描摹,是我这个异乡客白作多情了。
在一朵云的天空下,我们近距离相遇了,我望着它们,它们也望着我。目光相对,不是浅笑盈盈,不是彼此欣赏,也不是什么心灵相通,或许有一点错愕,我压根没料到能见到它们,它们也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在一辆移动着的车上凝视,一场邂逅,就是这个样子的心理吧。
其实,我可以叫小伙子把车停下,然后站到木棉树下,仰起头细细打量,浮想一番,再用手机拍几张照片,带回生活里。但我没有,一路舟车,跋山涉水,并不是为木棉而来。车夹在流里,慢慢走着,我在默默数着高大的木棉树,一棵,二棵,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回过头,成排的树干正快速地向后移动,跳跃着,飞动着,距离一点点拉大,我抛开了它们,它们也抛开了我。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留住一点它们的气息,又似乎是数累了,可以歇下来闭目养神了。小伙子踩了一脚油门,车又开始快速地前行。再也看不到木棉了,在这座城市的一隅,我就这样和它们擦肩而过。
到达附近的另一座城市后,我盘桓了数日。办完事情后,在街上胡乱地走动,埋在匆匆的脚步里,穿过一条街,再拐到另一条街,我并不喜欢街道,它们千篇一律的面孔,往往会在某一个不确定的节点,勾起我厌倦的情绪。之所以一条街一条街地走,是希望在某一个地方,还能碰上几棵木棉。可是,最后留给我的,是一丝淡淡的失落,连小巷子也钻了不少,结果还是没有看到一棵木棉。
我在心里想,要不要找个当地人打听一下,这是个简单有效的办法,只要我开了口,没有人不会愿意告诉我。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就擦肩而过吧,没什么不好,生活中,有多少东西不是擦肩而过呢?
早些年有个天天混在一起的朋友对我说:“朋友是一段一段的,现在我们来往频繁,以后或许就成了陌路。”我并不相信这种说辞,所以没当一回事。三年后,他改了行,我则还在老本行里混着,彼此竟真的没了音信。
真被他说中了,连朋友都是一段一段的,那么,其他的一切呢?
人间世里,有什么不是一段一段的呢?万物匆匆都是过客,你是我的过客,我也是你的过客。相聚在一起的,也只是找到了一个窄小的站台,等到汽笛声长长地响起,手中的站台票便变成了一张废纸。
有必要失落吗?纵然我们有万种情绪,但生活还是那个样子,没有办法改变。就像那个春天,在一朵云的天空下,我与木棉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