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坤
十五年前,我因公务从兰州出发,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至敦煌,再至格尔木、向东过青海湖、西宁而至兰州,看尽了阳关路的直上云天,听到了青海湖的心跳……
一路风光无限、行走了一个椭网,我从此牵肠挂肚。
走过河西走廊
带上金城关的问候,带上黄河奔腾的浪漫.带上白塔山千年的记忆,我走近乌鞘岭。马牙雪山的寒意,穿透天堂寺诵经的拜礼;天上的鹰和白云的凝动,在古浪峡翻转雄浑的塞上风景。我因而聆听盛夏飞雪的别情,欣赏白牦牛徜徉在绿色的波浪。心中飞出打马高原的情歌,随着白云一样游走的羊群,走进河西走廊,走进祁连山畔的城镇和乡村,走进了羌笛声声、柳亦青青的丝绸古道……
古凉州的村郭城舍,宛如绿色的屏障,坚守在腾格里沙漠的南端。天上的云啊,见过了多少尘沙漫天的席卷和狂风骤起的粗野。这个时候,挂满了一望无际的葡萄,像少妇的诱惑,衣裙摇曳在碧翠的天堂,不时弄响秦时的马鸣、汉时的驼铃、唐时的剑风,乃至于明清的商队逶迤,连接在黄河的北岸。于是,三套车的香味弥漫在店前路旁,温暖旅途的疲惫、填满离家的失落;一杯葡萄美酒的甜畅,荡气回肠地激起东渡黄河、西出阳关的纵横无羁。我看见文庙的古朴肃穆,看见马超龙雀的潇洒灵动,看见西夏碑历尽风雨的苍朴,在古凉州的额头装点历史的厚重。东来西去的车队、西来东去的人流,诉说这里的繁华、诉说这里白汉归以来的源远流长。
走过凉州,开始真正的西行,开始走进古西戎沃野千里的牧地。骊轩古国的遗址在风中传来古罗马军队的哀鸣……万年的雪峰俯瞰云庄铺翠、柳池漾月,把江南一样的婉约镶嵌在钟鼓楼的钟声里,晨响暮荡。在金川公园的凉意里,流传焉支郡的草长莺飞、柳烟花云;在江南一样柔和的风声里,隐约传来马队的嘶鸣、枪声的激烈,芳草萋萋、土冢累累。蓦然间,西路军的无名墓地刺疼了我流落的双眼。河西堡苍凉的山梁上,这一切随着低鸣的旋风诉说着悲壮的历史征战。长城的烽燧在风中屹立,昭示汉时的古老、明时的磅礴,以历史的鉴明之视见证了西路军血洒河西的悲情。
沿破落的长城而行,大马营的草地铺开了千军万马的奔腾,风声中隐隐传来骠骑将军千年以后,依旧豪迈威武的挥剑高歌;千嶂叠翠的焉支山低吟李太白“花月醉雕鞍”的豪情恣意,祁连冰峰也以亘古的横卧之姿,遥望妖娆多姿的塞上田园。千里沃野在此繁衍良驹。山丹马在油菜花金黄飘香的诗意画卷驰骋,胸怀雪域的苍茫、踏尽森林的苍翠,徜徉冷龙岭北麓的旖旎风光,守护英灵不灭的将军石。牧马人的套马杆套住了日月、套住了温润的家园恋歌、套住了漫山遍野的牧草无际,神鹰的盘旋昭示生生不息的忠勇史话。
西来的风,东去的云,带着悠然的心,飘落在黑河的岸畔。金张掖的丰饶,桑麻之地的丰美,在雪山的映照下,宛然江南锦绣之色、恰是塞上鱼米之乡。甘州优美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人义景观,尤为人感叹。黑水国的彩陶闪烁历史的悠久,北凉国的佛乐、盛唐的边塞曲无不宣示文化的兴盛。一曲霓裳羽衣舞,舞尽盛唐风华,几曲甘州子,道尽边塞风光;饮酒一醉,喜看塞上风情,独若江南风韵。丹霞的神奇是旷野落地的气势磅礴,湿地的滋润是平地风光的怡然闲适。而释迦牟尼长卧于此的经声,是东来西去的香火祝福;马蹄寺的钟声,伴着商队的驼铃,悠扬地记述历朝历代的佛法传承。佛号的声音沉沉西去,追忆着西路军征战的悲壮,历史以朴素的方式流传壮怀激烈的战歌。随着古长城废弃的烽燧,骆驼城的宏大遗址豁然在现。这北凉古都已无千年以前的风光,落寞异常。破旧的城垣周遭,沙枣花的清香却依然弥漫;古道边依旧是无声的驼鸣、有声的风语;芨芨草错落地点缀着绿洲的丰茂,骆驼草沿着商旅的遗迹、马队的嘶鸣,与高山草甸一起蔓延无际。风光尚未看尽,旖旎隐入苍茫。而我,经过了清水镇,走向了嘉峪关……
雄关来去
黑水河渐渐东去,肥美的绿洲渐成裸露的戈壁,古道宛若游龙蜿蜒穿行。这里成为龙头的俯瞰之地,据守咽喉。雄关漫道的厚积与伟岸,在此地落定为扼守要冲的险隘关口。嘉峪关地势天成,在烽燧墩台纵横交错的中心,俨然一线屏障固守西陲。据此东望,塞上江南、绿野纵横,回首西眺,瀚海天云、戈壁茫茫。荒兮荒兮,大漠戈壁无垠,险兮险兮,古道隘口必经;春风至此大漠吸尽温润,秋月若临戈壁散其玉色;窈窕垂柳历春秋而翻阅关牒无数,烽火垛口亦晨暮而听尽箭声苍茫。来也,长安风月风华褪尽;去也,古道铃声悠悠传遍。登关遥望,义人抒怀、武夫赳赳;扶楼吟之,僧侣不绝、商队绵延;古往今来,刀光遗血、剑影留悲;独此关巍巍,揽尽西陲千古险要。我在胡杨树下听见唐玄奘西去的佛号,天际传开文明与佛事的交流。如云的交汇,流传开来。城楼的门洞里,依然回响马可·波罗由西而来向往东方的赞叹。也许,张骞出使西域的刚毅与苍然。就像这城的矗立,收纳和放行东西文明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先民们早已在黑山岩画上表述这一切,历史有时候是重叠的记忆,循环与往复的演绎,这里苍茫不老的义明繁衍与古老传承……
来去也,金戈铁马雄关漫道,烽火烟云大漠风紧;来去也,离愁如云、散尽风华,囊空如洗、阅尽尘世;来去也,戎旅羁岁、关山茫茫,白发卸甲、星汉渺渺;来去也,将军勒马、血沃西疆,征夫遗泪、杯酒含笑;来去也,青天不老、江月无情,云梦依依、风雨同归;来去也,一砖一墙、平地高楼,亦步亦趋、瀚海脚下;来去也,古寺钟声、寂寥旷远,佛陀隐世、佛音不绝;来去也,春风有情、垂柳条条,秋意辽远、田畴丰仓;来去也,风随云影、天地一线,鹰击冰峰、雪水奔流;来去也,心伫长城、望尽西路,思入烽燧、守候雄奇……来去也!来去也!走近雄关,凡心了了,渐离雄关,俗情沉沉……来去也!
遥望敦煌
挥手道别嘉峪关,失落的心,隐隐如天际。除去广漠的戈壁,别无依靠。是否西出的古人们也是如此的心情,或许更甚于此。今日尚有安危可言,那烽火连年之时,出关之时即是白命之时,祈天求地,只望西出有会,阳关有路,此景此情于生死别离无二!
柳影依旧婆娑,羌管已然悠悠;祁连冰峰逶迤西渐,戈壁绿洲相间,一路直上云天。西部之旷野此时显现苍茫时空,远见天日地平一线,近看白云衬挂山尖;不时见小油路直通莽莽山间。从北大河始,依次有日杨河、石油河、昌马河、北石河,直至疏勒河、党河流域。虽则流沙无际、苍山群群,也是河流纵横、绿洲碧野不绝。想来秦汉以后至隋唐宋元期间的繁华交汇,与农耕有依的独有条件不可两离。故此地远居西陲,虽戈壁无垠,但绿洲处处;每一处水草丰美之地,极具阳刚之柔美,剽悍之中夹杂的柔媚,风情决然。真如李广杏的甘甜润香,细品之下也是回味无穷。千载悠悠之间,佛事兴盛于此,遂成莫高窟千古一绝。
长路遥遥,瓜州西南,火焰山的红褐色游离炽热的蒸腾。唐玄奘挥汗西寻的途路坎坷崎岖,竺法护的译经之路炎天如此;玉门关遗落的风情默默地看着飞扬的火焰行将毁灭西行的疲惫。此时乃至千年以来,藏经洞里的清凉保护着西夏遗书的金击之音。那个烽烟四起的茫茫暮色里,飞驰的马背上,背负御书的密使向往佛的号音,从此不归。月隐沙海、泉泽绿洲;一点绿色,一处绿荫;一眼通天,一梦成真,乐尊大师的佛眼穿云,看尽苍茫。千佛之洞留此梵音,壁画至尊藏进佛语;灵岩之崖,土坯泥身,一尊尊思尽波罗蜜的奥妙,一洞洞绘下了修禅的精要。唯合什低首而过,尘心默念而恭。红日昭昭犹白沙海独行,月夜清清也白楼兰而往。抖落尘埃,供奉佛心,一路颠簸,只愿心与佛在,洗尽沧桑。
此时若梦,不见高楼,只见沙云漫步;我心如潮,如能抄经,愿老此身。风雨不见云月寥寥,繁华早已废垣成柳;夜鸟凄凄,寒鼠兢兢;平漠之中,唯有此荫庇佑千佛。征战的血腥不见胡杨的绿意,苍茫的驿站何须冷月弯刀的佑护?长灯如豆,夜夜于泥屋不灭。万籁寂静之时,尘俗之愿付与山河一梦!沙鸣于晨明,风高于暮烟,狼烟罢于灰烬。前世已来此朝拜,今生,当过此佛界,而噤声默行……
当金山口
魔鬼城渐渐远去,风割雪浸的雅丹神奇在疏勒河湿地坚守苍凉。遥望玉门关的遗迹映在眼前不远的冰峰,连绵山峰下茫茫戈壁里一处绿水汪汪,一处绿洲莹莹;牛群散落徜徉,远天的低云压在雪峰的顶端;一条宽阔无比的沙河滩涂上,胡杨的枯枝虬龙般直戳向天,当金山口的两旁,黄褐裸露的山脊将柏油路夹行而入绵绵山峦……
路势蜿蜒,绿意渐浓,油菜花一块接一块逐渐连成满山遍野的黄绿天堂。东边,祁连山一路巍巍卧来,西边,阿尔金山重岭峭拔,高原的雄浑在两山的簇拥下愈加伟岸。路西南一个巨大的隘口,悬崖矗立,何处飞来的沙土波浪般泼下,如黄色的纱中围在了悬崖的周遭。崖顶树木葱葱,崖间一溪清流飞泻而下,注入崖底绿色的毯子上。隐约见红花丛丛,五彩嫣然。蓦然有石羊惊跃,野鸟群飞,飞跃的灵动成为野美无限的美妙调和;路东南的远处,一片伸出的冰川,断断续续,在阳光下闪耀晶莹的珠光。鹰,盘旋在山麓的上方,冰川的前方,湿地盎然;冰渍的山岩略显狰狞,一块块黑色的石头宛若守护这块土地的黑面武士,散落四处而岿然不动……可惜当时我无神笔在握,亦无摄像仪器,此等天外美景只在记忆里长存不忘。
渐离山口,一路南向,海子草原的苍美风光扑面而来。远远地,苏干湖宛如碧翠的镜子,镶在天际的草原腹地,成群的牛羊隐在茂密丰美的草间。
万丈盐桥与格尔本
盐碱地逐渐湿润,盐渍发白发黄发灰的湿地逐渐连片。不时见凝滞不动的盐山抑或雪山兀现,影影绰绰在阳光下泛着青白的光泽,瀚海的雄浑渐渐变成苍茫的雪色。啊!雪的世界吗?不!盐的海洋!此起彼伏的盐山连绵不绝,达布逊湖青白泛亮地倒映着兀白不动的盐的茫茫群山;一条笔直的泛着盐青色的道路穿湖而过,无墩无栏的万丈盐桥引路向前……此时,更远的远方,雪山冰川横亘;近前的眼前,盐山盐岭茫茫。日月丢下了寒冷的冰霜,星辰洒下了冰洁的玉尘。老天在高原腹地留下了生命的必需,和尼玛石一起在风中扬起藏色的旗旌,关于沧桑和久远裸陈无遗。
单调的美丽和一色的惊叹是察尔汗的默默的展示。古吐谷浑的堡垒风烟已过,吐蕃王国的宫舍难觅踪影,明曲先卫的烽燧残垣亦逝。格尔木的风夹着高原夏季的凉意阵阵扑面,高原之巅的现代工业城市豁然屹立。中国式的城市建设看不出高原的痕迹和特色,唯此,只有把更多的想象和向往,留给心灵和思想的无限空间。
这里西渐,万山之祖——昆仑山傲视群雄,长江之源神奇旖旎。可可西里风光绝色,西天瑶池神奇入仙,玉虚峰也一如道之无象无音垂隐仙声。雪峰连绵、人迹罕至,冰川广布、自然绝胜。是洗心静神的无旷之地,是沉思箴语的神仙精舍;河流顺着山势纵横交错,湖泊应着地形星罗棋布;不冻泉的清袅之气透现着高原的奔放与灵动,苍鹰的盘旋昭示苍朴与雄浑的博大气韵,生命为此惊叹而高歌。所有的赞美凝如西疆高原的肃穆沉稳,印在胡杨林洁净青蓝的不尘天际。徜徉于此的呼吸已成生命的不舍,俯仰于此的凝目将是生命的记忆。轻步颔首领略万物不染的清净,慢慢挥手不忍惊动如仙如梦的江山无限。离开这里的高度,重回喧嚣的世俗,这里远去而这里已成心神的居所、梵思的殿堂!
向格尔木道别,借此向昆仑山别过,离开玉虚瑶池的仙都,我与柴达木河并行,走出柴达木盆地。路过香日德,走向天堂的眼睛——青海湖。梦想与赞歌一路同行。
青海湖
公路横穿察察河。河流两边,沙石以及大而嶙峋的青石一动不动的姿态,和我们沉默的心一样冷漠。因为我们将去不了青海湖。虽然多年以后我领略了青海湖的大美野美天景,而这次我们只能夜过青海湖。祈祷吧!
草地一样沿着山势铺展,不时见羊群如H云般飘过山来。拙朴的藏包稀稀落落地散在山间平野滩涂。夕阳已渐西沉,暮色里帐篷上的炊烟慢飘若渐落的哈达,映衬墨绿的群山莽莽。前面豁然开朗,隐约见起伏的白山,哦!是茶卡盐场的盐堆,远不如察尔汗盐山的连绵无穷和高耸,天已渐渐暗了下来。
恍恍惚惚犹在梦中,听见同行的低语,路湿漉漉的,应该在青海湖临南的公路了。我蓬松的眼睛迷离,隔着车玻璃瞧去,黑茫茫,隐约见缓缓的坡上窸窸窣窣,许是尼玛石堆和经幡的风动,而青海湖呢?我梦想着天堂的玉盘澄碧,这时仅在夜茫茫里无望,索味的心无助得像夜半的酣梦无法触及。尽管多年以后,我雨中惊见碧浪与云的亲密相拥;油菜花的黄绸一望无际,野花的红艳衬着牦牛以及俊壮骢马的闲散;在圣洁的蔚蓝里群鸟翔飞如消失的沉寂,独享烟波浩渺与水光潋滟。在巍峨绵延的群山与绿草如茵的草原之间,我立于微波粼粼的湖边,沉醉于壮美的湖光山色直至暮色交合、天波渺渺……这一趟夜行路,路过青海湖的遗憾,就像夜的漫长,只听见车轮匝匝而不停、微睡绵绵而唏嘘。高原之湖的壮丽从此徘徊于梦想与现实之间,至今,我犹不能平静此心。
青海湖水映蓝天的魅力画卷啊!是牛羊徜徉的家园,是白牦牛身着五彩的凝肃,是金骏马奔驰的潇洒,是油菜花迎风飘香的天堂!我失约于你的夜里,心情不能平静;你碧波万顷、水天一色的浩瀚,轻轻荡漾无数的绮丽,山野祈祷的神往清澄而静静落入随意的苍茫。你,是凡夫俗子梦里的神仙居所,是我梦回萦绕的世外仙境。
夜里,路过青海湖。不见日月山的日月,只在别离时听见倒淌河哗啦啦倾诉的声音,夜色掩起了青海湖的美。我是在夜色里感叹而向青海湖道别,时隔多年的游历虽然略略填补遗憾。但一次次萌动而向往的心,促使我将无数次朝拜青海湖,就像湖边的海神庙,年年的香火供奉是敬畏万物生灵、山河壮美的朝礼。青海湖,我是飞走的候鸟,我会再回来和你倾诉思念的。
过西宁
失落的倾诉还在絮叨,晨晖已在泛白的东方显现。我知道青海湖已经远离。我已经趁着夜色远离了那水天清净之地、山河秀丽之地。梦,随着晨风向西边流浪;我,向着东方,向着夏都西宁而来。
高速路收费站的灯光早于阳光刺疼了我蒙咙的眼。路两旁的村舍与厂房渐渐拥挤,直到楼群也开始连片,西宁在晨光里映入眼眶。摇开车窗,高原的歌声激荡着早晨的清新,隐约传来清真寺晨诵的长调,整个城市的喧嚣刚刚起步,已经是经声不断地高昂和雄浑。由于赶路的原因,我穿城而过。只能听着南北禅寺的钟声而过,留下些许的不舍。虽然路旁的羊肉泡飘着浓浓的香,我只能纠结地看着过去、看着走开;晨曦里的蒸汽蒙蒙,少数民族兄弟的微笑慢慢逝去。我带着一腔的饥肠辘辘,我只能一晃而过。诸如义峰耸翠、北山烟雨等等八景皆无时间领略,高原古城的璀璨,也只留给多年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