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黄土埋住脖,死也当皇帝。这个人,就是年爷。
徐徐展开一幅豫东乡村的年画,只一眼,你就会惊喜地发现年爷正站在村口。然后,他朝着我们这些远道回家的人哈哈一笑,说一声“俺娃回老家过年来啦”,知冷又知热,像火又像炭。这一声,喊醒了人的心潮,叫酸了人的鼻子,想死了人的脚步,打湿了人的眼睛,好像一个完完整整的年关又被我们背回来了……
因为有了年,所以才有了年爷。年爷没有姓氏,一生做人,大气坦荡,十里八乡,为善为良,他们属于游走于年关生活里的乡村脸谱:生旦净末丑。年爷们各有各的活法,虽说穷是穷了点,一辈子也走不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是苦不叫苦,什么时候不笑那才叫苦。往往最是眉头舒展的一瞬间,数不清的年月日从他们的一张张驴脸跳下来,乒乒乓乓地乱打架,为什么呢?年爷说,夜里老做梦,想你们了呗!难怪,年爷上了年纪,老了,而我们这些个做晚辈的,谁都不想再走年爷的老路,种一辈子的庄稼地,我们通常正月里出远门,腊月二十几才回,抛家离子,打工挣钱,没日没夜,忙忙碌碌,谁不一定会天天想谁,但谁和谁都有想念谁的时候,孩子想我们了会叫“爸爸”,或者“妈妈”,年爷想我们了只会哭,哭,哭……唉,除了哭,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年爷和我们非亲非故,都是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长辈,只要用得着他们,年爷总会向我们帮一帮手,事后,也不在意我们谢或是不谢。
年爷们有“三绝”:逮野兔子,撒大网子,赶大车子,样样绝活儿。小孩子贪年,因为有花炮;年轻人贪年,图个有吃喝;而年爷们呢,则前面的两样儿都不想,大半个腊月正月,不论晴天雨天,年爷都在反复做着这三件事情。倘若晴天,他们常常会扛着自己的网具,唤上卧在墙角吐舌头的黑狗黄狗,三五结伴,野外布猎。这时节,一望无际的是麦苗,齐也算不上齐,人的鞋面子高,苗有叶无茎,随便你踩。野兔子缺粮,肚子发慌,整天在田野里四下乱窜,容易上当,不逮它逮谁?我们远远地站着,看年爷捡了一个靠近沟沿的斜坡儿,悄悄布下了天罗地网,而后自己又跑到别的一个沟沿,让自己和黑狗黄狗一起等待猎物的出现,这样一直到发现目标,黑狗开始疯狂穷追,黄狗则在一圈一圈打着外围,年爷什么都不管,一手拿着一根半截木棍儿,一手半捂着嘴巴胡乱地吼叫,边吼边跑……终于,黑狗黄狗放过了野兔子,闪向两边,野兔子呢也不谦让,捡了个方向就往前跑去,“啪”,突然一声巨响,网倒兔亡,吓死了!年爷神机妙算,白捡了一个便宜。当然也有耍一时聪明,不肯上当受骗的,企图朝那网的反方向跑,只可惜后来,一只只都成了年爷们的棍下鬼……
雨天就更有趣了,雨打河水鱼更欢,正是撒大网子捕鱼的好时候。年爷两手把网,猫着腰,瞪着眼,死盯住水面,忽然奋力一撒,慌忙收回,一次次的收获总是沉甸甸的。撒到鱼并不算什么本事,次次不落空、一次比一次撒得多才是本事,年爷的本事就是他的那一双眼睛,会根据波纹察水观鱼,只要一下,就知道了河水里面的鱼到底有多少。我们小的时候常常跟在年爷的屁股后头,一来学诀窍,二呢等他们撒鱼结束之际讨些过年的碎鱼吃,而结果总是不能如愿。年爷每一次都这样教训我们,小屁孩子学也学不会,我到现在已经学了五十多年了,还只是学到一点皮毛,哼就你们这些个猪脑子?所以,年爷的第二个“绝”至今是个谜。“赶大车子”最绝,车是架子车,上面围席裹了,算是顶棚子,模仿了旧时的太平车,拉车的是两头叫驴子,公的,脾气暴躁,时常有劲不往一块使,恰恰年爷就是那赶车的人。对付它们,年爷使的是慢性子,用自己的慢磨叫驴子的暴,稍稍一快,鞭子就下来了,一顿两顿三顿,叫驴子果然怕了,一怕就不得不学乖了。后来,只要年爷随便咳嗽一下,叫驴子立马打哆嗦,原来所有的坏毛病荡然无存了,正月里走亲戚的路上,有年爷的时候路就特别顺,日子也特别顺,我们从自己小小的胸腔发出这样的感叹:“年爷,了不起!”
所以,我们一盼吃兔子肉,二盼喝年鱼汤,三盼坐大车子,每天每晚,想得你心烦。可大人说,“大年三十晚上逮了个兔子,有它没它,照样过年”,这等屁话,不听也罢;大人又说,“年爷撒来的鱼太碎了,端不上桌面,怕人家没准会笑掉大牙,嫌咱们家小里小气的”,想大鱼想疯了,等年过去了,我们的日子到底还过不过?大人还说,“走亲戚赶大车子应找个腿脚麻利的,最好年轻人,年爷的脾气‘肉,赶起大车来,比老鳖长跑还要慢”。我们在心里“嗤”了一声,谁不知道年轻人呀,倘若中午贪了杯,下午你就不怕连人带车都给你们赶到某一条野沟里?我知道,大人们是在嫌年爷老,但他们都忘了年爷也有年轻的时候,都忘了年爷有过的“三绝”,究竟是从哪阵子学来的。年爷回忆道,大人们的小时候,苦啊,整天搞运动,三年闹饥荒,村里的树都没有皮,屙出来的东西都是草,连老鼠肉都上了过年的饭桌,这“三绝”都是无师白通,逼出来的,一个小孩四个爪,一张嘴巴一条命,把他们一个一个养活不容易呀……
年爷说着说着哭了,我们听着听着笑了,“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送到高山上”,大人们这不是昧良心吗?
出门在外,盖房盖楼,没日没夜,打工挣钱,渐渐明白了年爷话里有话。生活生活,就是一个人一辈子在生“活着”的气。种庄稼,收五谷,不认命,不服输,吃好喝好就是福,人模狗样就是气。后来的情形是,我们就开始想念老家和爹娘、孩子的消息了……对,这个最亲的消息,就是我们日思夜想的年,年年吉祥、岁岁团圆的年呢!
我们忽然发现,年画里的年爷并不是原来的年爷,他是我们小时候的大人,大人怎么又会变成年爷了呢?大人没有说话,却把我们领到一座新添的坟头前,不等我们再问,自己早咧开大嘴巴哭起来了。我们也哭了,说,年爷啊,你为什么等不到我们回家就……大人一边擦泪一边叹气,说“好人不长命,长命没好人呐”“皇帝少,百姓多”啊,我们扑哧一下笑了,不过,没有心情和他一番理论。
大人就是我们的新的年爷,用不了多少天,我们终将会变成别人的年爷的,尽管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可以想见,年过得很仓促,虽然该实现的都实现了,该完成的都完成了,可还是感觉少了一股小时候的欢庆劲儿,再和眼前的小孩比较,自己一脸的清高。正月刚满初五,城里就来电话催,亲戚走了一半,十五也过不成了,没办法,第二天清早只好背上行李,放了一挂500头的鞭炮,祈愿出门见喜,天天发财,然后呢,又把年爷一年的牵挂背走了。
年爷说,沉默就是大气,无言就是抗争,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加上去的。
我们何尝不是年爷眼里的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