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威尼斯商人》看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文化因素

2015-05-30 23:12孙卓
作家·下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威尼斯商人人文主义

摘要 《威尼斯商人》虽然以威尼斯为叙事地点,但却清楚地反映出了当时英国社会与英国文化的问题。作品中的三条线索分别指向法治与人治、古典文化与人文主义、民族与种族等深刻的社会问题,而这一系列问题又可以归化到古典王权文化与人文主义文化的冲突之中。正是这样的文化冲突构筑起了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灵魂。

关键词:《威尼斯商人》 王权文化 人文主义

莎士比亚在英语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需赘言的。《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早期创作的重要喜剧,虽然完成较早,但它的问题指向已经超出了作品本身。对其故事场景设计与几条主要线索的分析,能够为理解莎士比亚作品的社会性、政治性和哲学性以及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内在根源提供一定的考察思路。

一 《威尼斯商人》中的英国痕迹

在对《威尼斯商人》做具体评论之前,必须解决一个问题:莎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是地理意义上的,还是象征意义上的?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故事场景大多被设置在英国以外的地方。这与莎士比亚创作的素材来源有关。在自己的戲剧创作过程中,莎士比亚会参照比对各种已经成熟的剧目和作品,不过,这并不能遮盖他戏剧中英国文化的痕迹。当夏洛克描述安东尼奥船只的去向时,他透露出了一些重要的信息:安东尼奥的一艘商船开到特里坡利斯,另外—艘开到西印度群岛,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则到英国去了。第一艘商船在希腊的特里坡利斯。特里波利斯的位置是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中部,准确地说,特里波利斯位于地中海的范围之内,而威尼斯人的商业活动范围正是在黑海与地中海之间;第二艘商船开往西印度群岛,而第三艘商船开往墨西哥。从地图上看,西印度群岛正处于墨西哥湾与加勒比海之间,而进入墨西哥湾就到达了墨西哥,所以,安东尼奥的船只是开往北美洲的。对威尼斯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清楚它富强的原因:威尼斯与拜占廷帝国的商业关系使它得以控制欧洲与亚洲、非洲的生意往来。然而,由于新航线的开通,地中海与黑海已经不是主要的贸易航线,威尼斯也就逐渐衰落了。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正是英国日益强盛的时代。威尼斯在海外的军事和商业能力已经明显式微。尽管威尼斯的商船也可能航行到上述地点,但就海上贸易的实力来讲,英国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霸主。莎士比亚在作品中,是借威尼斯之名展开了一个带有深深英国社会和英国文化痕迹的故事。

《威尼斯商人》创作于16世纪末,彼时正值英国重商主义思潮兴起、资产阶级的社会影响力不断壮大。社会阶级力量对比与社会结构的不断变化致使各种文化思想彼此之间激烈交锋。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人文主义与专制王权、法治文化与人治文化的冲突日益凸显,古老的王权社会在历史蜿蜒曲折地进步中不断接受考验。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设计了三条故事线索,实质上揭示出三个当时英国社会的主要问题:即法治与人治、古典与浪漫、民族与种族之间的关系问题。

二 《威尼斯商人》中的三重冲突

《威尼斯商人》中的第一条线索是主人公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和夏洛克通过借贷建立起契约关系,并因割肉问题而展开法律诉讼的故事;第二条线索是威尼斯的青年贵族巴萨尼奥与贝尔蒙特的富家小姐鲍西娅通过“选匣择婿”这一有趣的方式而展开的爱情故事;第三条线索则是夏洛克(犹太教背景)的女儿杰西卡同基督教徒罗兰佐之间的爱情故事。初看起来,这三条线索所架构起来的故事并没有什么新意,但当我们对这三条线索进行深入分析的时候,才会理解莎士比亚的写作用意远不止于此。

在第一条故事线索中,最为关键的是安东尼奥与夏洛克之间契约的合法性问题。按照近代以后的民法精神,民事协定具有很高的自身权威性。同时,这种权威性也有限制,即必须符合一般的人道精神。安东尼奥和夏洛克之间的契约无论多么荒谬,它毕竟由双方当事人首肯。当然,以身上的一磅肉作为契约中的违约赔偿标的物,一定会影响契约的效力。需要注意的是,它仅仅影响了契约的效力,却不影响契约的成立。这就是说,造成这一契约失效的关键因素是赔偿标的物的设置失当。因此,安东尼奥在契约订立中并非是毫无责任的,他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主动订立了这样的契约。不论他当时处于何种心理状态,他都应当为契约的最终失效负有一定的责任。其次,当夏洛克拒绝和解时,我们固然可以说他道德存在瑕疵,但却不能以道德高点去理所当然地否定契约的内容。故事中对契约效力的否定是极具戏剧性的:鲍西娅提出只能割肉,不能流血。鲍西娅的说法割断了人身上“肉”与“血”之间的逻辑联系,本身就是一种诡辩的策略。这种说法之所以能够在法庭上被采用,主要是基于公爵对她的支持。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公爵以支持一种诡辩的方式否定了一个标的物设置失当的契约,其实是以一种不恰当的方式否定了一个不恰当的契约。无论本案的判决在道德上表现得多么高尚,它的实质都不是法治的,而是人治的。

在第二条线索中,巴萨尼奥不被事物外表的浮华所迷惑,毅然选择了三个盒子之中最不出众的铅盒子,却因此得到了珍贵的爱情。这一脍炙人口的桥段歌颂了追求爱情自由的新时代的生动气息。不过,如果对巴萨尼奥这个人物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他的身上其实体现出了古典贵族式的保守气质和新时代自由气质这样一种两重性。

莎士比亚虽然在作品中赞扬了巴萨尼奥的纯朴个性,但是从其他方面的描写来看,巴萨尼奥的这一特质并不十分明显。在巴萨尼奥打算向鲍西娅提出求婚的时候,他提到在贝尔蒙特有一位富家的嗣女,长得非常美貌,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她有非常卓越的德性。巴萨尼奥先提到鲍西娅的富有,再提到她的美貌,最后才顺便提到了她的美德。在之后的说明中,巴萨尼奥大力渲染鲍西娅的名望与美貌,居然没有再提到她的美德。巴萨尼奥一出场就背负了一身的债务,在向朋友安东尼奥借钱还债时,他提出了一种奇怪的理论,即通过向别人求婚获得财产来还钱。可笑的是,安东尼奥居然信任巴萨尼奥的理论,并以自己身上的一磅肉作为代价来帮助他借钱。读者在感慨两人的友谊之外,大概也会想到秉持这种奇怪理念的巴萨尼奥在生活中是怎样的漫不经心。当巴萨尼奥在花女朋友钱的时候,一点内疚的感觉都没有。这样封建贵族式的、乱绔子弟的生活做派实在难以让人认同。

巴萨尼奥性格中的双重性,也是莎士比亚喜剧人文气质的双重性。一方面,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伴有享乐主义的内容。这种享乐主义是带有古典贵族气息的。另一方面,鲍西娅与巴萨尼奥之间的爱情的确彰显出了新时代的自由气息。鲍西娅的爱情之路从一开始就遭遇到了父亲的干涉。鲍西娅的父亲严格履行作为父亲的权威,对女儿的感情生活进行审查和干预,他代表了古典式的家长权威。从这个意义上讲,鲍西娅与巴萨尼奥的爱情才具有了突破古典权威、向往现代自由的特征。

同时,在第三条线索中,莎士比亚讲述了另一对恋人,即犹太教徒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同基督教徒罗兰佐之间的爱情故事。如果把第一条线索与第三条线索结合起来分析,《威尼斯商人》对犹太人的态度就十分清楚了。夏洛克之所以令人讨厌,主要是由于他所从事的放高利贷的活动。然而,犹太人从事这种活动也是迫不得已的。在中世纪,欧洲人剥夺了犹太人从事农业或进入仕途的机会。同时,由于基督教教义和伊斯兰教教义的制约,基督徒和伊斯兰教徒是不能够向外借贷的。于是,流离失所的犹太人成为当时欧洲唯一能够从事放贷活动的民族,而犹太人也不得不选择放贷来维持生计。再者,近代银行普及之前,放贷是经济活动的必要内容,即便是1580年在威尼斯出现的早期银行,也主要是从事向政府发放高利贷的活动。因此,放贷这种商业活动是必要的,并非是犹太人为谋求高额利润创造出来的;其次,犹太人的社会政治地位,决定了这是最合适他们的职业。在《威尼斯商人》中,安东尼奥无付息地向别人借贷本身也不是正常的经济行为,但当经济纠纷出现的时候,道义的天平却向安东尼奥无理由地倾斜。所以,欧洲人对犹太人的仇视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由于种族歧视。

当杰西卡和罗兰佐私奔后,《威尼斯商人》对犹太人以及犹太教的歧视就愈加明显了。这一事件既象征着年轻人对自由的人文主义的追求,而且还被赋予了宗教上的正确性。杰西卡私奔之后,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痛斥杰西卡,认为她要为此付出违背教义的代价。然而,杰西卡则回应到,她已经因为她的丈夫而得到了救赎,因为,他已经使她变成了一个基督徒。

综上所述,法治文化与人治文化、古典王权与人文主义以及种族问题是《威尼斯商人》中暗含的三个主要问题。同时,这三个问题又可以归化到英國古典王权与新兴的资本主义文化之间的冲突问题。应该看到,这几个问题并非《威尼斯商人》所独有的,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也体现出了对这一类问题的关注。对于身处古典王权文化向近代文化过渡时期的莎士比亚来说,两种文化难以调和的张力所形成的各种社会、文化冲突,正是其戏剧创作素材的不竭源泉。

三 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深层文化因素

莎士比亚的喜剧对两种文化冲突所做的调和稍嫌简单粗糙,以至于很容易在他的喜剧中找到上述无法解释的矛盾。人们或许难以理解诡辩的方式如何可以成为化解法律纠纷的适当方式,也或许会觉得对夏洛克从经济到精神上的打压过于无情。这种疑惑在根本上触动了喜剧的立足点:皆大欢喜的结局其实难以掩盖各种激烈的冲突。矛盾只是被暂时忽略了,而它们终将会再次爆发。这也是莎士比亚写作生涯的中后期,经典悲剧不断被创作出来的深层文化因素。

《哈姆雷特》看似将戏剧矛盾集中在王室权力的争夺上,但其中也蕴含着两种文化之间的拉扯。哈姆雷特是一个悲剧式的人物,原因就在于:他一方面从属于传统的王权制度,要竭尽全力去维护摇摇欲坠的王权;另一方面,他的性格中又蕴藏着新兴的自由主义文化的元素,希望摆脱外界的束缚,甚至一度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和厌恶。在哈姆雷特装疯之后,他首先是断绝了自己的爱情,期望通过斩断一切与他人的联系塑造一个孤独的抗争者和拯救者的形象。如果说《威尼斯商人》要通过爱情来调和王权和人文主义,《哈姆雷特》则更进一步直接将两种文化加诸在王子的身上。结果,王权与人文主义的结合便促成了最后的悲剧。在《李尔王》之中,李尔王和考狄利娅象征着古典王权与人文主义的两端。曾经暴戾的李尔王放弃了王权,却又希图保持父权的权威(仍然是古典王权的象征),但考狄利娅的出现却唤起了他心中的人性之光。故事结尾的悲剧如同《麦克白》和《奥赛罗》一样,深刻地显现出莎士比亚内心对走向新兴文化的英国的忐忑与不经意间的欣喜。

纵观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历程,喜剧多集中在他戏剧写作的早期,而成熟期的作品则大多是悲剧。同时,莎士比亚所创作的悲剧也较其戏剧更加深刻。究其原因,对古典王权文化和人文主义自由文化的冲突的理解甚或揭示,决定了莎士比亚作品的走向。

参考文献:

[1] [英]莎士比亚,梁实秋译:《莎士比亚全集》,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

[2] 李伟民:《从单一走向多元——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及其夏洛克研究在中国》,《外语研究》,2009年第5期。

(孙卓,牡丹江师范学院应用英语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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