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知远
楔子:官殿巷
官殿巷在小城的东侧,谁也说不上它存在了多少年了,据说清朝时有个归乡养老的官员在此建了宅子,官殿巷由此而得名。
小巷很窄,一溜都是旧式老房子,显得古旧而灰暗。原来的官家大宅,早就熏透了人间烟火气,原来的四合院被分成很多户,张、王、赵、李各姓人家就住在这里。
这巷子里的住户很多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户,他们住惯了这里,习惯了这里的安静,习惯这里的水土,很多人家从来都不喝自来水,而是喝水井里打出来的水,自来水只用来洗衣服冲厕所。
这条街上的人家也和睦,左邻右舍打架的很少,打老婆的事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官殿巷的男人都对老婆好,一家人吵架的事倒不是没有,但都压低了声音,关起门来,生怕传了出去丢人。
这些年,小城加快了旧城改造步伐,从市中心开始,旧房子一片片地被拆掉,代之以拔地而起的楼房,官殿巷就更显得低矮陈旧了。
可是,却有很多人喜欢这条老巷子,总有摄影爱好者和记者来拍照,拍它低洼不平的石板路,拍它青砖青瓦的旧宅院。有个摄影家协会的小李主席就总来拍照,弄得街坊四邻都认识他了,跟大家熟了以后,他就到人家去拍,拍那些飞檐斗拱,梁上的雕刻绘画,也不管人家是在吃饭还是会客。大家问他拍这些有什么用,他说这是有艺术价值的。就有人说这个小李有点儿愚。
这里有一棵已经一百多年的大柳树,每到夏日,浓荫蔽日,在炎热的中午呆在大柳树下,似乎能感觉到丝丝凉凉的雨,让人很是舒服。小巷里的人们,黄昏时就把椅子搬到树下乘凉、聊天、喝茶,有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和惬意。
住在小巷里的人有的已经好几代了,當年,这一带是老机械厂的工人家属房,只有班组长、老技术工人和先进生产者才有资格分到房呢,那些刚上班的小青工就别想了。
官殿巷——住在这里曾经是很让人自豪的。
官殿巷的人家还有一个特点——干净,家家户户都是窗明几净,临街的窗子都擦得一尘不染,家家的窗台上,在不同的季节都摆放着不同的花,比如君子兰、荷包、仙客来什么的,倒不一定是名贵,但真是好看。在院子里和大门外,也种着各种花木,一到初夏,红艳艳的樱桃、青涩的李子、嫩黄的杏子就开始依次开花结果,而波斯菊、串红那些花,就更是灿烂地开放。如果再有点儿闲地方,他们就种上芸豆、丝瓜、葫芦,或者小葱什么的,倒不完全是为了吃,却把小巷妆扮得让人赏心悦目。
小巷的石板路总是干干净净,这里的人从不乱扔垃圾。以前,这里没有垃圾点,收垃圾的车来了,一摇铃,家家户户就把积攒的垃圾往车上倒。由于条件所限,很多人家都没有冲水马桶,但即使简易的厕所,他们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什么异味。
这就是官殿巷,人们都说,毕竟这里曾经是官宦人家的府邸,住在这里的人也跟着沾着些贵气。
1.小巷西施
在官殿巷里,每天起来最早的是慧娟,她比做早餐的老王家起得还要早。
她起来后,先把门板和窗板卸下来,再把院内、院外都扫一遍,然后生起炉子,就是夏天也要生炉子,一是做早饭,二是把茶叶蛋煮上。
慧娟做的茶叶蛋是一绝,特别美味,她在煮茶蛋的汤里放的调料很足,除了常见的八角、大料、陈皮、桂皮、茶叶、小茴香、酱油、味精、糖,还加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比如党参、五味子藤什么的,所以吃起来比红烧火腿都好吃。很多人都特意来买,开烧烤店的老徐,干脆自己不做,有需要就上慧娟这来拿。
她煮茶蛋的鸡蛋都是从农村亲友那收来的农家鸡蛋,鸡是散放着养的,下的蛋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味道。煮茶蛋用不了那么多鸡蛋,她就帮农村亲友代卖,比一般鸡蛋稍贵一些,但很好卖。
忙活半晌,她的小商店就算是开张了。
慧娟平时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衣服,袖口戴着一副套袖。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脸上被岁月涂上了风霜,她很少用化妆品,所以她的皮肤显得有点儿干,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她的面容上还依稀带着年轻时姣好的痕迹。
她年轻时,是官殿巷里最美的姑娘,就是今天,还有人把她称做小巷西施。
慧娟的商店很小,就是在院子里砌的一个简易房开起来的,前面是店后面是家,这样她可以方便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
慧娟的丈夫老陈瘫痪已经十多年了,他得的是脑血栓,第一次发病,还能一瘸一拐地到处走走,后来又发了一次病,就不行了,照顾丈夫的重任就落在慧娟身上。
好在慧娟能干,不仅把丈夫照顾得妥妥贴贴,忙着家中里里外外的活计,还开个小商店赚钱。
要说慧娟真是不容易,从机械厂下了岗后,失去了生活来源,他们夫妻曾经摆过小摊,走街串巷推车卖过冷面,卖过茶蛋,还要供孩子上学。好歹挺过来了,丈夫却病倒了,为给他治病,不仅把家里的钱花光了,还欠了外债。
慧娟贤惠——官殿巷的姑娘都贤惠,这是官殿巷的人引以为傲的。苦日子也让慧娟过得有滋有味,当年她推着小车卖冷面和茶叶蛋,带着儿子雷雷,雷雷长得漂亮,高兴地坐在小车上,卖冷面时还举着小手帮着递碗,那是慧娟心里最幸福的时刻。等儿子长大了,上学了,就不再跟她出去了,甚至上学放学的时候刻意躲着她,不让同学见到,慧娟明白,他是怕丢人。
现在,他们的儿子已经在外地念完大学,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儿子一直是他们的希望,他也算懂事听话的孩子了,从小到大没让人操多少心。一直供到儿子毕业上了班,慧娟才松了口气,没想到儿子上了班,并没有帮到家里什么,挣的钱勉强养活自己。
这两年儿子很少回来,慧娟知道为什么。儿子上班后处了一个对象,两年前把姑娘领家里来了,回去后,对象就跟他黄了。
慧娟明白,是她家的贫穷和简陋,还有她那瘫痪的丈夫,把姑娘吓跑了。
后来儿子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让她现在想起还难过。
儿子说:“我爸要是一个大款就好了!”
她当时没说什么,谁让这个家这么困难,又这么多烂事呢。
前一阵子,儿子打电话回来,吞吞吐吐地说想在城里买房,慧娟听了又犯了愁,大城市的房价有多吓人她是知道的,她家的钱付个首付都不够,儿子念书、丈夫治病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她哪还有能力再给儿子买房。
真是没办法,儿子只有一个,由不得她不揪心。
虽然有那么多愁事,但她从来不表现在脸上,那么多的生活重负落在肩上,她都没有被压倒,还是要挺起腰来。
粥做好了,慧娟盛了一碗,又端了一盘自己腌的小咸菜,剥了两个茶蛋——这都是丈夫爱吃的。她把饭菜端到里屋,说:“吃饭了。”扶丈夫坐起来,老陈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慧娟喂丈夫一口口地吃完,用手帕给他擦擦嘴,他们夫妻话很少,有的只是眼神和动作,就是年轻时,他们的话也不多。
慧娟正要再吃几口,赵家的三婶进来了,三婶开了一家干洗店,性格风风火火的,是消息灵通人士,小巷里的能人。
在官殿巷做生意,全靠左邻右舍帮衬,要不然很难做下去。
三婶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也是有名的能说会道的大嘴巴,她一进来就说:“慧娟,你知不知道,发生大事了。”
慧娟问:“三婶,啥事你一大早的就来了,谁给你看店啊?”
三婶坐下来,说:“还看啥店啊,慧娟,你知不知道,咱们官殿巷要拆迁了。”
“真的?”慧娟有点儿吃惊。
关于官殿巷开发,早就有各种各样的传闻,今天说要整体开发商业区,明天说要保护老建筑,可从来没落实过。
“当然是真的了,俺家政府里有亲戚,这消息绝对没错。”三婶说。
老陈似乎听明白了,嘴里呜噜呜噜地想表达什么,三婶说:“老陈,你也说不明白,就别跟着掺和了。慧娟,要是拆迁,咱这几家开店做买卖的,可得商量好,不能吃亏了。”
慧娟愣愣地想着什么,三婶说:“我去跟他们几家说说。”转身出去了。
到了晚上,官殿巷的几家小商户聚到慧娟家里,有开洗衣店的三婶,开发廊的金宝,开烧烤店的老徐,开饺子馆的张丽,开早餐的王老板,开幼儿园的王老师等。
三婶一来就呛呛开了:“官殿巷拆迁,咱这些做买卖的怎么办,今天拆迁标准一出来,我的心都拔凉拔凉的,要按他们的拆迁补偿,我肯定不能干。”
老徐说:“是啊,住宅给三千一平,咱这做买卖的店才给八百一平,凭什么。”
张丽是个单亲妈妈,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起早贪黑很不容易,虽然是自己当老板,但什么都得干,她最愁的是擀饺子皮,天天累得手腕子疼,她天天盼着客人来,又怕客人来。现在小巷要拆迁了,反而是个转机,她对这件事非常关心,她不無担忧地说:“听说没房照的,都按临时建筑算。”
三婶说:“不合理,我家的店都开了快二十年了,你们几家开店的时间都不短,虽然没房照,但工商执照、税务登记证一样不少,再怎么也不能按临时建筑算。”
王老师说:“三婶说得有道理,这房照不是咱不办,是不给办,要不早就办了。”
老徐说:“对,谁也别签协议。”
开早餐店的王老板来了没几年,房子也是租的,所以他一直没开口。
金宝说:“咱是做生意的,没生意了咱吃啥,将来生活咋整,这事不解决了咱不签,是不是,慧娟?”
金宝比慧娟小几岁,也算外来户了,原来的官殿巷几乎全是老机械厂的家属房,后来机械厂不景气,搬走的人越来越多,搬进来的外来户也越来越多,金宝虽然来得晚,但在这开发廊也有十多年了。他手艺不错,理、烫、染都有一手,不过说话有点儿娘娘腔。
他暗中喜欢着慧娟,没事喜欢跟慧娟套近乎,但慧娟从来没回应过他,有时慧娟去做头发,他不收钱,但慧娟每次都坚持给。
三婶说:“咱们这些人就得齐心合力,要不饭碗砸了,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咱就要按面积给咱门市,或者就按商业给咱补偿,你们看这个要求不高吧。慧娟,你别不吱声,说句话。”
慧娟一直在绣十字绣,此时才抬头说:“我没意见。”
三婶说:“看咱慧娟,多文气,不光长得漂亮,还总那么贤惠。”
慧娟的丈夫老陈一直在听着,他伸出手,似乎想坐起来,嘴里呜噜呜噜地想表达什么,却说不出来。三婶笑了,说:“老陈,一夸你媳妇你这还激动了。”
老徐说:“老陈有福啊。”惹得大家都笑了。
他们商量到很晚。
2.拆迁
官殿巷现在到处都张贴着拆迁通知,很多房子都被喷上大大的“拆”字,拆迁办的人找了一处房子做了临时办公室,办理拆迁事宜。
在临时办公室外墙上,挂着小区改造后的远景图——高耸入云的楼房,宽敞的街道,优美的绿化带,繁华的商业区,看上去充满诱惑。
很多住户都签了协议,他们巴不得早点儿把旧房拆了住楼房呢。
小巷里的人心开始浮动起来,拆迁怎么补偿,补偿多少,院子里的仓房、压井,院子里的鸡窝,种的蔬菜,甚至磨盘什么的给不给补偿,都是问题。
晚上,这些小商户又来到慧娟的商店商量。
拆迁中有异议的主要是这几家商户,因为这不是给点儿补偿或给户住宅楼那么简单的事,是他们将来的生计怎么办?
三婶去了建设局找了好几次,建设局的人答复说这是按国家规定补偿的,三婶回来忙召集这几家商户商量办法。
老徐说拆迁办和建设局都是执行政策的,找他们作用不大,要说管用,还是到政府去找。
三婶说:“对,咱上政府去找,去的人越多越好,不行就找县长,慧娟,明天你也去。”
慧娟正给丈夫擦脸,回过头来说:“我就不去了,老陈不能一个人在家,得有人照顾。”
三婶脸上有些不悦:“这可是大家的事,都不去怎么办……对了,你把老陈也带去,让他们看看,咱们老弱病残的政府管不管。”
老徐说:“好主意,老陈去了,可有分量了,看政府给不给解决。”
慧娟用淡淡的口气说:“俺家老陈不能去,他经不起这么折腾。”
老陈看着大家,嘴里呜噜着似乎想表达什么。
三婶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慧娟很了解三婶,她年轻时有个“小辣椒”的外号,性格泼辣,她要是骂起街来,一般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但慧娟一直跟她相处得很好,虽然对她这个人不是很认可,但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所以一直关系和睦。
可是,慧娟是绝不能把丈夫抬到政府去的,一来她不想让丈夫受罪,二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不想拿自己的痛苦去换取同情。况且丈夫的病是自己得的,跟这事没什么相干。
气氛僵了起来,金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说什么。
这一晚的协商自然是不欢而散。
慧娟依旧开她的商店,每天早早地开门,里外收拾干净,再伺候丈夫。偶尔儿子会打个电话回来,儿子在外面那么忙,家里的事慧娟一般不跟他说。
拆迁说快也真快,没几天就有人找房子搬走了,接着拆迁队伍进驻,挖掘机、推土机也都开了进来,整天轰隆隆地弄得到处是尘土飞扬,官殿巷很快就变了样,到处是拆过的残垣断壁,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误以为这里发生过地震了呢。
慧娟心里很愁,她不仅要考虑搬走了住哪儿,更要考虑将来的生活,虽说丈夫老陈有低保,但那些钱买药都不够。她这些年一直坚持交着社保,还没到领取的年龄。如果这个小商店开不下去了,她真不知道生活怎么办,丈夫怎么办了。
她的丈夫陈钢是个要强的人,想当年,在厂子里他的技术是一流的,是令人羡慕的车工,当时厂里有句顺口溜:“车钳铣,没个比,铆电焊,将就干。”车工是技术活儿,工资也高。提起他的手艺,厂里没几个能赶上他的,就说他车的铜葫芦吧——现在卖的铜葫芦,跟老陈当年车出来的简直没法比。他给慧娟车过一个铜葫芦,外表金光崭亮,葫芦嘴是活的,可以拧开,葫芦肚子里是空的,可以放点儿小物件,慧娟喜欢得不得了。
老陈这么好的技术,也没耽误下了岗,虽然他是最后一批下岗的。
下岗后,老陈觉得没脸出门,整天借酒浇愁——老陈本来就爱喝点儿酒,慧娟的爸爸之所以喜欢这个女婿,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后来,最便宜的老烧酒也喝不上溜了。没办法,他就在街上开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这点活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每天坐在那里只顾修车,来了人也不抬头,他怕丢人。
再后来,他琢磨着想凭自己的技术去外地打工,离开经济发展落后的小城,却又放心不下老婆孩子,反复几次都没成行,最后却不幸得了脑血栓,医生说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喝酒喝的。
老陈得病后,曾经自杀过,他藏了一把剪子,趁慧娟出去擺摊的时候,割了手腕,也许是剪子不快,也许是他得了病没力气,总之没死成。那天也是巧,慧娟的货卖得快,回来的早,她一看到这情形,扑过去把剪子抢下来,给他止血包扎,然后抱着他大哭。
慧娟对老陈说,有了他,家还是个家,没有了他,她娘俩儿不知道怎么活。
没死成的老陈也哭了,从此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今天一起来,老陈看着慧娟,嘴里含混不清地想说什么,慧娟明白,老陈是想问拆迁的事怎么办,慧娟安慰丈夫说:“没事,你就放心吧,三婶他们都去找了,很快就会有结果。”
慧娟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哭一场。
从老陈自杀那次以后,她从来没有在丈夫眼前掉过一滴泪。
现在生意越发不好做了,搬走的住户越来越多,来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她现在不知道要不要再进货,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不知道三婶他们找得怎么样了,三婶可能是生她的气了,这几天也不理她。
日子就在忧心忡忡中一天天度过,直到有一天,三婶又风风火火地来了。
她这次来,给慧娟带来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三婶进来就说:“慧娟,今天我可见着了,你猜,在咱这开发的大老板是谁?”
慧娟摇摇头,是谁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三婶不知为什么,表情变得谦和,她献宝似地说:“要说呀,这个人你熟悉,咱们官殿巷的人都认得。”
“是谁呀?”慧娟不解地问。
“五松集团的大老板李道胜。”三婶说。
慧娟还是不明白。
三婶说:“想不到吧,就是李道生,他现在改名了,今天看到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披着风衣,下了一辆宝马,好几个人围着他,那真是有派啊。他一点儿没变样,就是比当年胖了点,看人家那手一挥,‘这一片给我拆了,那一片建个商业中心。真是大老板的气势啊,慧娟啊,咱这事有希望了。”
慧娟听到这话,一时呆住了。
3.记得当时年纪小
李道生,一个这么多年都没听到的名字,又闯进了她的生活。
为什么又是他,他跑了这么多年,又怎么摇身变成了开发房地产的老板。
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时代,慧娟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梦。
她也有过那么年轻,充满朝气、意气风发的时候啊。
为什么那么多美好,都被琐碎的生活消磨殆尽了……
直到今天,提起老机械厂,很多老工人还是充满了怀念。那曾经是一个多大、多红火的厂子啊,光分厂就好几个。
建国前老机械厂就存在了,它的前身是东北民主联军的兵工厂,为部队制造枪支弹药,解放后,更是红极一时,产品远销到全国各地,光驻外办就十多家。
机械厂有各种各样的车间,有上千技术工人,生产的产品,不用说水泵、小农机什么的,就是拖拉机、爬山虎(伐木时拖拽原木的履带式拖拉机)都照样生产,还为汽车厂制造发动机用的缸,这都需要很高的技术。
慧娟的父亲郑师傅是机械厂的老工人,这是他一生最为自豪的事。他是技术工种中待遇最高的八级工,整个机械厂就他的技术等级最高了。
郑师傅的技术是没的说,哪个车间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他去了,常常瞅两眼,鼓捣几下就解决了。
他带出了很多徒弟,慧娟的丈夫陈钢就是郑师傅的得意门生,那时他还是小陈呢,小陈除了技术好,没事还能陪师傅喝点酒,很得师傅欢心。郑师傅带徒弟有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大多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他对徒弟要求严格,脾气大,对徒弟说训就训,但徒弟们都服他,郑师傅喝酒抽烟都不用自己买,徒弟孝敬的就够了。
郑师傅在厂子里的工资是最高的,比那些厂领导都高一截,有一阵子传说要提他当副厂长,但老郑不想干,在他眼中,当个技术大把比当官强多了。
所以他希望孩子也進厂子当工人。
郑师傅爱喝酒,天天都要喝点儿,每每喝得高兴,就跟妻儿说:“咱工人阶级是啥?领导阶级!”语气充满了自豪。
慧娟高中毕业时,想考大学,但老郑师傅却不同意——上机械厂当个工人多好,正好郑师傅到了退休的岁数,不能瞎了个接班名额,他就办理手续,让女儿接了班,成了机械厂的全民正式工。
慧娟没参加高考,心里很失落,她不想当工人,不想像机械厂那些青工,整天弄得一身油垢,像油抹布似的。但她的学习并不拔尖,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的人是凤毛麟角,她要参加高考,也多半考不上。
进厂后,她被分到车间,但还没上几天班,就被抽调到厂团委帮忙去了——也许是因为慧娟有文化,也许是因为厂里给老郑师傅面子。
那时慧娟才19岁,正是青春美丽的年纪,一双明亮灵动的大眼睛总是顾盼有情,她肤色白里透红,腮边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乌黑的头发不再梳念书时的辫子,而是梳一个齐肩发,配上一个发带,充满了青春气息,就是穿上工作服,也掩不住她窈窕的身姿。
她一下子吸引了厂里众多小伙子的目光。
团委的工作很有意思,经常组织小青年们参加各种活动,慧娟一干起来,就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老陈——也就是当年的小陈,年轻时是个健康、稳重的小伙子,人长得方方正正。他喜欢上了慧娟,没事老往师傅家跑,慧娟知道他的想法,但慧娟对他没什么感觉。
郑师傅中意小陈老实本分有技术,而慧娟恰恰不喜欢他的老实木讷的性格。
到了星期天,郑师傅经常请小陈来家里喝酒,陈钢每次来了都带瓶酒或带点儿菜,而慧娟呢,看见陈钢来了就跑出去玩儿一整天不回家。
慧娟此时遇到了李道生。
李道生是机械厂的一名小青工,大家都叫他生子。
机械厂是国有大厂,工人也分很多类,有全民工,有大集体,后来还有了合同工。全民工有正规编制,工作稳定待遇好。大集体呢,属于厂办的地方武装,相比全民工,工资和待遇差一些。后来又出现了需要定期签合同的合同工,相对更不稳定。
李道生就是一名合同制工人,他的家庭境况差,父亲早逝,有一个姐姐,母亲一人把他们姐弟带大。他勉强念到初中毕业,就招工来到机械厂第五车间(以生产水泵为主)上了班。
厂里每年“十一”都组织文艺汇演,都是厂团委来主办的,这工作就落到慧娟身上。
在组织文艺汇演过程中,她第一次见到李道生。那时的他,长得瘦弱、清秀、白净,眼中似乎总是带着些忧郁。
他是报名参加汇演的,每个分厂和车间都要出节目,李道生代表他们车间前来报了名,他报的节目是唱歌。
报名参加演出人的每天下午都要到团委来,由慧娟几个组织他们一起排练节目。
慧娟见到李道生,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他跟厂里一般的工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工人常有的粗犷和健壮,也似乎缺少青年人的开朗活泼,他的话语不多,甚至笑的时候也不多,让她不由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怜惜。渐渐熟悉了以后,他的话才多了起来,慧娟也跟大家一起叫他生子。
年轻人都喜欢唱歌,生子要表演的是吉它弹唱《愁啊愁》,慧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一首歌,但听他唱得挺好听的,只是太忧伤了。
在审查的时候,厂里那个有点儿秃顶的宣传部长把节目单一摔:“这选的叫啥歌,一点儿年轻人健康向上的精神风貌都没有,简直是精神污染。”不由分说给这个节目毙了。
慧娟吓了一跳,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首当时流行的囚歌,她让李道生又换了一首歌。
接触多了,慧娟觉得李道生这人聪明能干、爱好广泛,所以排演时很多事都让他来帮忙。慧娟为了让节目吸引人,写了一个三句半,李道生帮着改,他又出主意,在自己车间里找了一个磕磕巴巴的小磕巴来说最后半句,结果演出时观众都笑喷了。小磕巴平时就能闹,明知道大家耍笑他也不在乎。
那次汇演真是场面宏大啊,在厂俱乐部里,连过道上都站满了工人和家属。慧娟清楚记得那天,她上台唱了一首《小巷情深》,李道生弹吉它给她伴奏。那深情优美的歌声,仿佛就是在唱着她从小长到大的官殿巷。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她和李道生相视一笑。
机械厂后来再也没举办过这样的大型活动,一直到90年代企业破产。
汇演结束了,生子却依然来找慧娟,慧娟明白他的心。
跟慧娟在一起,李道生总是小心翼翼的,他跟慧娟说想申请入团。
慧娟知道这是他的借口,他一点儿都不像一心想入团、入党,要求进步的那种人。
生子虽然家境困难,但他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慧娟发现李道生是一个挺有理想的人,他外表瘦弱,内心却充满力量,他有着许多想法(或者说理想)要去实现,有种一定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冲劲。
在众人面前,李道生的话不多,但跟慧娟在一起,他却很幽默风趣,他身上有一种气质,深深吸引了慧娟。
生子的朋友挺多,他跟那些哥们好到衣服可以换着穿,他还带慧娟去参加过舞会。
慧娟参加舞会只是觉得好玩,那段时间,她和生子总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谈恋爱,反正感觉挺开心的。
但是,风言风语还是传了出来,团委书记还亲自找慧娟谈话,让她注意点影响。
李道生给慧娟买过一条红裙子,从外地捎来的,是连衣裙,腰部还有一条长长的飘带,漂亮极了,慧娟穿上立刻变得光彩照人了。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她非常欢喜这条裙子,穿起来走在大街上,走在小巷里,简直成了一道风景。
李道生有时还带慧娟去他朋友开的录像厅看录像,那些多半来自香港的录像片都是那么热闹刺激好看。
李道生告诉慧娟,他将来想做生意赚钱,他要为美好的未来去努力拼搏。
李道生为慧娟打过架。
那天他们看完电影,去河边漫步,忽然遇到几个小流氓,嘴里不干不净地轻薄慧娟,李道生气不过,和他们吵起来,几个小流氓倚仗人多,就要动手,李道生不甘示弱,和他们打了起来,李道生虽然被打得头破血流,但他的狠劲儿也把几个小流氓震住了,他们吓跑了。
慧娟吓得够呛,忙扶李道生坐在长椅上,拿出手帕给他擦脸上的血。那一刻,他们离得很近,李道生感受到慧娟身上的芬芳而温热的气息,他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慧娟。
慧娟愣住了,任由他抱着。李道生把脸埋在慧娟的胸前,听到她的心在怦怦直跳,那是青春的第一次冲动……
4.风言风语
慧娟和李道生的交往,是瞒着家人的。因为慧娟的父亲老郑师傅最中意的是他的得意徒弟陈钢。
陈钢技术是没说的,经过老郑的悉心传授,早就青出于蓝了,加上他工资高,工作稳定,郑师傅早就想让他来当女婿了。
但慧娟不干,她就看好李道生了。
年轻人总有一个叛逆期,慧娟一直是乖乖女,但在这件事上,她终于叛逆了一次。
老郑师傅听到一些传言,说他女儿跟一个小合同工谈朋友,那小子不怎么地道,有工友看到过他在大街上摆摊。老郑师傅觉得他有正经工作不做,去摆摊,真是太丢人了。
郑师傅让老伴儿点拨点拨慧娟,慧娟却不以为意。
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打算带李道生回家,让家里人认识。
李道生知道郑师傅不满意他,但他并不很担心。他告诉慧娟,他一定会让她和她的家人过上好生活。他相信,只要给他机会,慧娟家人一定会接纳他。
去慧娟家那天,李道生特意穿了一件格衬衣,买了一双三接头皮鞋,擦得锃亮,还拎了四瓶酒。慧娟穿着那条红裙子,像个漂亮的新娘子,两个人走在官殿巷,一下子引起了小巷的轰动,小巷里的大人孩子都出来看他们,看慧娟家的新女婿上门。
那是一个美好的星期天,但结果却并不美好。
慧娟的爸爸老郑看到慧娟把男朋友带回来,大光其火,把茶杯都摔了,他嫌慧娟不跟他商量就把人领回来,他嫌李道生没个正式工作还想娶他女儿,他嫌李道生一身流里流气的,不像个正经人。
慧娟哭了,老郑师傅脾气大,平时家里人都怕他,但这件事慧娟却不服气。
老郑骂道:“咱厂里有那么多好小伙,你给我找了个蹲法院的货。”
李道生当时面色惨白,一句话也没有,慧娟哭着拉着李道生跑出家门。
大门外的小巷子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拉着手穿过人群,跑远了。
慧娟长到19岁,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问题。
她也是第一次两天都没有回家。
她住在当售货员的同学家里,满怀愁绪,想回家又心有不甘,她不知道爸爸会气成啥样,也不知道她回去爸爸会不会把她打死。
星期三早晨,慧娟上班时,妈妈到厂里去了,她给慧娟送了一饭盒饺子,告诉她,爸爸让她回去。
中午,慧娟怯怯地进了家门,她打定主意,不管怎样,都绝不妥协。
老郑师傅看到女儿,倒没发脾气,这有点儿出乎慧娟意料,老郑师傅只说了一句:“那么大个姑娘,连家也不回。”
晚上吃完饭,慧娟妈妈来到慧娟的屋里,慧娟能猜到妈妈想说什么,她拿着一本琼瑶的小说看着,就是不开口。
慧娟妈妈说:“你说那个什么道生有什么好,工作不稳定,家里还困难,你爸压根就没看上他,他人长得又瘦又单薄,一看就是没福的样。”
看女儿不吱声,慧娟妈妈又说:“你们厂里像样的小伙子有的是,你爸的徒弟就有不错的,再说你岁数还小,着什么急,你爸说看那小子眼睛滴溜儿乱转,就知道他不是实在人,一肚子鬼心眼。”
慧娟冷笑一声,说:“你们还学会相面了。”
慧娟不知道,就在她和家人“战斗”的时候,她的“事迹”,已经传遍了小巷。
在三婶家里,正有几个街坊在打麻将。
那时的三婶,还没有开起干洗店,开的是个缝纫店,她家每天人都很多。
三婶边码牌边說:“昨天老郑家的姑娘回家了。”
老徐——那时还叫小徐,熟练地扔完骰子,开始抓牌:“那可是个疯丫头,敢夜不归宿。”
三婶说:“可不,咱官殿巷的脸这回可丢尽了,一个大姑娘,跑到一个男人家去住了好几天,啧啧,你说还有什么好事。”
小徐说:“听说那男的也不怎么样,把郑师傅气够呛。”
三婶说:“那天我看到了,流里流气的,不像个正经人。这个慧娟啊,我看是魔怔了。”
慧娟想不到,没过多久,厂里也有了传言。
那几天,慧娟总感觉有人在窃窃私语议论她,她和李道生再见面,就变得很低调。
传言的直接后果是:没几天,厂团委书记就找她,委婉地告诉她,让你来团委只是借调,现在借调完毕,你还是回车间吧。
慧娟愣住了,说实话她真的不情愿回到车间,不愿意再穿上油迹斑斑的工作服。
但是没办法,她只好收拾收拾,回到了车间。
这次老郑师傅没有怪她什么,慧娟回去车间后,陈钢依旧对她笑眯眯的。
如果事情就这样下去,也许还会有转机,但此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几个人的命运彻底逆转了。
有一天,车间里忽然一阵喧哗,有人喊着:“出事了,出事了,公安局的来抓人了。”
出事的是五车间,很多工友们都过去看,慧娟心里有隐隐的担心,也跟着去了。
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两名公安正在用手铐铐住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李道生。
慧娟呆住了,她不知道李道生怎么会犯罪,怎么会被公安局抓走。
围观的人在窃窃私语,还不时向慧娟这瞅,指指点点的,慧娟的脸红了,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李道生被警察带走了,他回过头来,寻找着慧娟,当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定住了,他凝望着她,目光中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
慧娟永远忘不了那目光,是那样无助,充满了哀怜,他就这样一直看着慧娟,直到被警察带上警车。
此后几天,慧娟都变得呆呆的,后来她才知道,李道生犯了投机倒把罪,主要是倒卖盗版违禁录像带,大家都说他倒卖黄色录像。
慧娟像一下子得了场大病,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老郑师傅这下也不敢戗着她了,让老伴天天看着她,劝着她。
慧娟妈妈劝慧娟:“那些没个正经工作,不务正业的人,不适合咱这样的家……这样的人,早离开早好。”
慧娟一言不发。
老郑师傅让老伴看住慧娟,坚决不能让她去看守所探望那小子,为了彻底断了慧娟的念想,他们老两口决定尽快为慧娟定下婚事。
他们要给慧娟介绍对象时,慧娟说:“我不看。”但口气已经没有那么坚决。
慧娟妈妈说:“你还想着那小子啊,他进了大牢,工作也没了,这辈子都毁了,这就是他的命了,你可千万别想错了。”
此时,慧娟的心里,除了痛还是痛,她的眼前,总是闪现着李道生被抓走时无助的目光。
他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丢人事。
慧娟相信,只要两个人好好工作,日子一定会好,可这个李道生为什么这么不安分。
她想起跟李道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这真的是命吗?为什么他汇演时好好的要选一首囚歌,为什么他一来家里爸爸就说他蹲法院的,为什么他不好好工作,将来好转个正式全民工,却去倒卖那种录像带……
在父母亲人的轮番劝说下,慧娟终于妥协了,或者说,她向命运投降了。她答应与李道生断绝来往,况且这种情况下,不断也不行,听说李道生被判了三年徒刑。
慧娟只有一个条件,她作出的这个决定,要亲自跟李道生说。
慧娟妈妈吓了一跳,难道她还想见那小子,慧娟爸妈一商量,坚决不能让他们再见面,见了面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
老郑师傅让厂团委找慧娟谈话,劝她好好工作,提高思想,跟犯罪分子划清界限。老郑两口子开始抓紧给慧娟找婆家,对象嘛,现成的,老郑的高徒陈钢一直对慧娟一往情深,看到这个机会,加上老郑的暗示,马上开始频频出现在师傅家。
陈钢不在意关于慧娟的风言风语,他真心实意地想跟她共结连理。他文化不高,知道慧娟爱看书,也找来一堆什么金庸、琼瑶的书来看,看完还跟慧娟探讨,经常张冠李戴出笑话,他不知道在哪听到了一套“喀儿”:男金庸,女琼瑶,不男不女看三毛。跟慧娟一说,听得慧娟忍不住噗嗤一笑。
随着时光的推移,慧娟渐渐地走出了阴影,将李道生淡忘了,她也渐渐地被陈钢的真情所打动,陈钢是对她真的好,只要慧娟想要的,他都尽力去办到。
老郑两口子希望慧娟早点儿结婚,好让她收收心,别再惹出别的事。陈钢当然更是求之不得,他们的婚事很快就操办起来。
陈钢还没分到房,他们就先租了一个平房当婚房,他们的婚礼办得简单而热闹。
婚后,陈钢对慧娟一如既往地好,他从心里拿她当宝贝一样去疼爱,从来没跟她红过一次脸。
他深爱着这个简朴而温馨的家,他喜欢过年时跟慧娟一起贴对联贴福字,喜欢冬天和她一起看窗上的霜花,喜欢在寒冬的夜里,贴着爱人火热的面颊。
冬天屋子冷,他怕慧娟的脚凉,经常把慧娟的脚放到自己怀里为她暖脚。
有了儿子雷雷后,陈钢更是工作家里两头忙,家务活儿他基本全都包了,从来没让慧娟沾过凉水。
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像河水一样流过,小陈慢慢变成了老陈。
老机械厂越来越不景气,这样一个大厂子,说黄就黄了,那么多技术工人,说下岗就下岗了。
慧娟和老陈共同经历了减员、下岗,企业破产、买断工龄,回家,经历了父母的亡故,共同将儿子养大,又一起摆摊、赚钱,为生活奔波,最后开了这个小商店。
小巷,见证了他们的半生辛劳。
5.坚持
官殿巷留下的住户越来越少了。
剩下的,主要就是一些补偿要求没有解决的小商户了。
三婶又来找慧娟,是几家商户托她来的。
三婶先跟慧娟唠了唠拆迁的事:他们已经跑断了腿,也没什么效果,现在不知怎么办好了。
慧娟边刺绣边听着,三婶忽然放低声音,悄悄地对慧娟说:“我有个想法,你看这种情况,大家都难办,要不……你去找找李道生,不,李道胜大老板说说,看能不能照顾照顾这些老街坊。”
慧娟一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她停住手,过了半天才说:“我去不了。”
三婶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难为你,可是,现在就你有办法不是。”
慧娟一言不发,三婶无奈地站起身:“我还是找他们商量商量。”
三婶找几个小商户商量,大家都觉得让慧娟去找李老板可行,怎么说他也跟慧娟有过一段,怎么说他也跟老机械厂,跟官殿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有金宝提出异议,他觉得这样对慧娟不公平,却被三婶一句:“你知道人家什么关系?”呛回去了。
晚上,三婶和几家商户又来到慧娟家。
慧娟知道他們的来意,她打了个招呼就低头刺绣,丈夫被她安置在小屋里躺着。
三婶说:“慧娟,我们觉得找李老板谈谈,是一条路,你要觉得自己去不好,咱们几家一起去。”
慧娟不抬头,金宝说:“要不就咱们几家去得了,别让慧娟去了。”
三婶冷笑一声:“你还挺会心疼人呢。”
老徐说:“慧娟啊,就算大家求你了,你去了,这事肯定成。”
小屋里忽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慧娟忙过去,看到老陈用胳膊支撑着身体,挣扎着想坐起来,玻璃茶杯摔碎在地上,被子都被水洇湿了。
慧娟叫道:“老陈,你怎么了,没事吧。”
她把老陈扶到炕上,说:“想喝水怎么不叫我。”
老陈张着嘴,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慧娟从小屋出来,面无表情但口气坚决地说:“对不起,你们说的事我做不了。”
几个小商户互相看着,无奈地站起来,谁也没说话,金宝对慧娟说了声:“慧娟,那我们走了。”
几个人出了门后,慧娟好半天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慧娟起来做了饭,然后端过去伺候老陈吃饭。
慧娟把粥盛好,舀了一匙,用嘴吹凉,然后递到老陈的嘴边。
让她想不到的是,老陈紧闭着嘴,并用手一推,把汤匙和粥碗都推掉了,粥洒了一地。
慧娟吃惊地问老陈:“你怎么了。”
老陈别过脸去,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你,你走。”
慧娟愣住了,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忍住,她俯下身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说:“你又犯什么混,这是咱的家,你要赶我上哪去。”
老陈不说话,慧娟把东西收拾好,拉着丈夫的手,说:“老陈,咱这么多年的夫妻了,那么多事都闯过去了,不就拆迁这点儿事嘛,有啥看不开的。”
老陈依旧不说话,慧娟又说:“咱们好好地在一起,雷雷就有个家,咱还得帮雷雷成家立业不是,老陈,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慧娟握着老陈的手,知夫莫如妻,她知道他心里的苦。
老陈无声地听着,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慧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
官殿巷的拆迁加快了速度,不光住户搬走了多半,就是小商户也有搬走的了。
慧娟还没有搬走,她不知道往哪里搬。
她的左邻右舍都已经拆了,就连她家邻居的围墙也拆了,她家的院子已经没有了遮挡,靠街的小屋一面墙也裂了大口子,她只好用塑料布挡上,好在现在是5月份,天不冷。
她把家里的货都摆到外面了,什么塑料桶、不锈钢盆、香皂、肥皂、方便面,成箱的酱油、醋、味精,烟酒糖茶,摆得院子里和大门口到处都是,反正现在也没人管。现在来买货的人很少,她已经不再进货了,只想把存货卖掉。
金宝的理发店也要搬走了,他今天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然后过来和慧娟告别。
金宝来买了三条长白山烟,慧娟问他:“你咋用得了这么多烟,你也不抽烟。”
金宝说:“搬个新地方,不得请请客,用得着。慧娟姐,你怎么打算的。”
慧娟说:“还有什么打算,老陈身体那个样,走一步看一步了。”
金宝往屋里看了看,叹了口气。
金宝拿了烟,还是不走,慧娟说:“你这有手艺的,到哪都不怕。搬哪去了,给姐来个信儿。”
金宝迟疑了半天,才说:“慧娟姐,我知道你难,你看,我也离婚了,要不……咱们一起过吧,老陈我也养着。”
慧娟脸红了,嗔怪道:“你这个死金宝,乱说些啥呀。”
金宝说:“我心里一直都稀罕你,要不是今天,我也不敢说。
慧娟说:“金宝,你快别乱想了,你应該快点找个人成个家,好好地过日子。”
金宝面色羞愧地低下头,说:“慧娟姐,你别生气,我,我走了。”
金宝走了没几步,慧娟叫住他:“金宝,啥时候找好地方,通知一声,咱这么多年的老街坊了,别断了联系。”
这一句话,让金宝心里充满了伤感,他看着慧娟,重重地点了点头。
6.永远的官殿巷
早晨的太阳,翻开了小城新的一页。
人世间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只要阳光普照,都会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慧娟正在仓房里收拾东西,再依依不舍,也总有离开的一天。
她仔细地挑选着,把需要带走的东西放一起,用不上的和准备卖废品的,就堆到院门口。
破家值万贯,想不到她的家这些年也攒了这么多家当。
慧娟打开了一只木箱子,这是父母留给她的,这个箱子虽然笨重,用的却全都是厚厚的花曲柳木,现在这种家具,买都买不到了。
箱子的一个角落里,放的是她过去的旧物,老相册、少女时代的日记本、歌片,收集的糖纸、贺年卡,仿佛是一个青春时代的展览。
如果不是因为要搬走,她也不会想到再来这里翻一翻的。
翻着翻着,她忽然看到一件红色的裙子。
火红的裙子,火红的年代,这么多年了,它依旧没有褪色,依旧鲜艳如火。
慧娟捧着裙子,呆呆地看着,眼前仿佛又闪动着那年轻青涩的脸孔,耳边又响起深情优美的歌声,还有青春激荡的舞会……尘封在她内心深处的记忆,即使不打开,也永远无法泯灭。
人生,总有一些东西,在不经意时候,能直戳你的泪点。
手中的红裙子,还是那么柔软、轻盈,就像春风中开放的红玫瑰,就像那年她种的四季海棠,就像青春——娇艳美丽却又那样易逝。
那个穿着红裙子走在小巷里的姑娘,和那个花红柳绿、蜂飞蝶绕的春天一起,已经被岁月遗忘。
被遗忘的,还有火一样的初恋……
慧娟将红裙子叠好,放在箱子底,既然已经无法再穿了,还是让它藏在这里吧。
从屋里传来“砰”的一声响,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忙把箱子关上,跑了过去。
她来到里屋,发现老陈扶着墙站着,他并没有摔倒,他身边有一个凳子却倒在地上。
慧娟上前扶着老陈,问他:“你好好地起来干嘛?”
老陈头上冒出细细的汗,他喘着粗气,含混着说:“厕所!”
慧娟说:“去厕所就喊我,怎么自己爬起来了,来,我扶你。”
慧娟伸手扶老陈,老陈却倔强地将慧娟的手推开,说:“我——自己!”说着,扶着墙,艰难地挪着步子,一点一点向门外移动。
慧娟无奈地看着老陈,感觉又心酸,又有了几分欣慰。
三婶到了哪里都能聚一帮打麻将的人。
现在她住进了楼房,不开干洗店了,一是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也没必要再那么拼命,再说儿女都大了,工作了,她也要休息休息了。
今天打麻将时,不知谁又提起官殿巷拆迁的事。
三婶扔下一张牌,说:“要说,咱一开始就想错了,谁知道人家跟李大老板什么关系,咱还指着她帮咱呢。”
张丽的店也暂时不干了,她不打算再开饺子馆了,将来想开一家小吃部,拆迁方已经答应给她留一户门市,价格低于市场价,她原来的小店面积太小,所以回迁还要多交一大笔钱,但这样她也很满意,虽然把半生积蓄都投进去了,毕竟有了一个固定的做生意的店面。
没事时她就来凑个热闹,今天听到三婶这么说,她忍不住问:“他们真的还有关系?”
三婶说:“你看她那态度还看不出来,人家是一伙儿的,我听说她去找过李大老板呢。”
“真的?”几个人瞪大眼睛看着三婶。
“那还有假!”二婶得意地说:“咱去了他不见,人家可不能不见。你看她装作一直没搬,其实人家早就谈好了,我还听说这个慧……去了李大老板的别墅,当天晚上没回家呢。”
张丽说:“那不是把老陈坑了……要说慧娟,真是个大美女,都四十多了还是风韵不减。”
三婶撇撇嘴说:“那是人家当年有一段儿,要不是发生点事儿,人家早就是董事长夫人了,我看她那儿子是谁的还不知道呢。”
慧娟一家终于要搬走了。
他们搬家的那天,金宝借了辆板车过来,好几个街坊都来帮忙。
慧娟给老陈穿了件新衣裳,把他打扮得精精神神的,老陈看到街坊们,向他们微笑示意。
东西都捆扎好了,只待雇来的小半截车一到就装车。
金宝说:“慧娟姐,搬走了也好,享福了。”
慧娟一笑:“是啊,早晚都得走。金宝,等你发廊开业,我和老陈还得去祝贺呢。”
金宝说:“好,到时一定请你们。慧娟姐,你们租的房还不错吧。”
慧娟说:“租的是一楼,方便老陈进出。”
金宝说:“慧娟姐,你太贤惠了。等给了回迁楼,你还得要一楼吧。”
慧娟微笑不语——她谁也没告诉,她根本就没要回迁楼,她要的是拆迁补偿费,这笔钱,终于够了给儿子在城里买房交首付……
她雇的车到了,大家齐心合力把东西搬的搬,抬的抬,终于都装到汽车上了,老徐说:“这一下子搬走了,心里还挺舍不得呢。”
这些住了十几年、几十年的老街坊们,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着这古老的官殿巷。
它的石板路还在,老房子却已经面目全非了,只有那棵百年的大柳树,依旧枝繁叶茂,挺立在那里,这条小巷给老街坊们留下的,恐怕只剩下這一个念想了。
大柳树,就像这个小小官殿巷,就像这小巷里的人们,坚韧不拔、不畏风雨,有着顽强有生命力。
摄影家协会的小李主席又带几个人来拍照,金宝问他们:“都拆成这样了,你们还能拍个啥。”
小李主席说:“这条老巷子,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风风雨雨,哪怕是它的拆除过程,我要也将它纪录下来。”
老徐笑了一声,心想:“都拆了还拍个什么劲儿,难怪有人说他愚。”
小李主席要给慧娟他们拍照,慧娟冲他笑了笑,金宝建议大家拍个合影,留个纪念,大家都说好,小李主席架起相机,让老街坊们在慧娟家的大门前站好,快门响过,画面定格。
慧娟他们要走了,小李主席上前跟他们一一握手。
远处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声,众人上了车,与摄影家们挥手告别,半截车拉着慧娟一家和街坊们,拉着慧娟全部家当,离开了官殿巷。
小李主席没走,他们又去拍大柳树和那些残垣断壁。
在行驶的车里,慧娟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着这渐行渐远的百年小巷。
它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光与影,永远地留在岁月的相册中了。
——完成于2014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