玺·收割机

2015-05-30 22:48小椴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霸主砧板

小椴

当人类几近灭绝之日,天与海之间落下了一个巨大的“玺”……

“玺”史记

明纪元一年。

也是传说中大洪水暴发的那一年。融化的冰川漫天而下,但人类还有一个最后的庇护所,那就是“明城”,也称“明日城”。

在知道洪荒之水可能湮没掉整个家园时,人类通过测算,在最不可能被淹没的地方——拗来峰头,建立了明日城。

得以迁入明日城的,都是当时最聪明、最勇敢、最有智慧、最美丽与最勤劳的人们。当然,其中也包括世家巨族以及政治精英。人类在面对自己的灭亡时,所有的人伸出了手,擎出了他们最高的文明成果——一座城,以此来面对洪水的灭顶。

然后,大洪水到来,人类家园灭绝,仅余孤城。

一片孤城万仞山——是为明纪元之元年。

明纪元一年至明纪元一百七十一年,一直是明城的建设时期。

在明城的建设时期,形成了三大家族统领的商业文明,十九宅贵族统领的文化文明,以及由铎长老代表的长老议会式的法理文明。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威胁他们的,原来不仅仅是洪水而已。

明纪元十六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时,整个明城最美丽的少女阿米黛尔在海中嬉戏时,却被两只海豚给劫持了。正当所有人以为她生还无望时,她忽然回来了。

少女回来后,告诉了大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亿万年来,在深深的海底世界里,一直也居住着另外一群智慧生命,它们拥有一个庞大的海底城市。城市的中心,就在马里亚纳海沟中心。如果不是这场洪水,人类大概与这些海底文明永远不会产生交集——随着洪水的到来,准备了数万年的海底城市,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正当明城中的人们庆幸自己不再孤独时,少女阿米黛尔告诉了他们一个不好的消息:因为自己的逃脱,海底城市中的生命将永远不能原谅明城。它们拥有巨大的吞噬力量,他们将以剿灭明城作为他们首次现身于阳光之下的祭礼。

其后,当有一天,拗来峰脚下的日落海从倾天倾海的蓝色突然变成一片焦黑时,明城的人为了抵御海底鲛人、鲸人、鳄人的进攻而付出了惨痛的生命代价。

从那一天起,明城与暗域的对抗正式开始。

明纪元一百五十四年到明纪元一百七十一年,发生了明城史上最艰苦卓绝的十七年战争。

在这十七年战争中,明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包括三十余万军人的一朝覆灭。

——就是在这场战争中,梵帅与蒙毅第一次登场。

梵帅作为统帅,在十七年战争中,赢得了明城中所有人的尊重。而在至关重要的“晦朔”之战中,虎将蒙毅也成为了明城人心目中的英雄。

蒙毅作为明城中人的传说,除了坚定的信念以及对战局的判断力,魅力之一,还来源于他的弟弟,蒙恬。

如果说蒙毅是明城人心目中最勇敢的人,那么,蒙恬就是明城人心目中最聪明的人,永远的天才少年。十四岁的他,就曾经设计了整个明城的动力系统改造方案——在其被暗域的力量几近摧毁之后。

更让人难忘的是,在整个“晦朔”战役中,蒙恬给他哥哥蒙毅的指引,甚至关系到整个战局。

如果这些功绩还是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略显褪色的话,那么,在“晦朔”战役最后的关头,蒙毅虽手掌帜字旅,独守断门峡,但整个明城军队,哪怕在梵帅的天才指挥下,犹自陷入了巨大的消耗战。暗域的部队似乎无穷无尽,明城的破城已经指日可待——是蒙恬,这个十六岁的小小少年,带着他的“宠物部队”,一只流浪的猫、几只他改造过基因的小狗、那些他收养后利用基因突变技术改造过的伤残动物、两只雕……独成一旅,直捣“黝黑穴”——那个传说中暗域的能量之源,用自己的牺牲来换得了整个战局的翻盘。

这是让明城中所有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孤勇。

——但,为了对付暗域,为了培养应对暗域的有生力量,在梵帅的支持下,蒙恬的老师葛博士开始了残忍的“天演”计划……明城的平衡就此被打乱,明城里,开始滋长出两股博弈的力量……

★★★系列介绍★★★

“玺”系列的第一册,就是发生在十九区的故事。十九区中,蒙恬当年的导师葛博士窃用了蒙恬的思路,利用移民区,暗自进行“天演”计划,却造成了十九区中移民那暴力、绝望、永无光芒的生活。蒙毅为了不让自己胞弟的理论受辱,独闯十九区,结识了兄弟牯子与Chris,救出了二十几个天演计划的“废品”,独创“半旗堂”。可他为了与梵帅乃至明城中所有鹰派鸽派对抗,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代价之一,就是包括“帜字旅”这一光荣番号的取消。但帜字旅中,残余的旧日袍泽不改对自己老大的敬重。在紧急关头,他们挺身而出,二十八宿、帜字旅与半旗堂联手,开始了与明城中固有势力的角力。在这场冲突中,女记者阿妮塔、贵妇人斑卓、明城三位少爵——其一为索思,乃至梵帅与梵帅手下的“针眼”部队、铎长老的“御空术”……都将悉数出场。

——这只是开始,也仅只是明城中人们的选择之战。其后,在洪水浩劫后的残存的人类孤城,将与来自暗域的暗族人,展开海天之间,一场种族、生存资源、权利与自由的争夺战。在天与海之间,落下了一个巨大的“玺”。他们将争夺着那枚闪闪发光的“玺”——因为那是自由之源,也是动力之源。

(详见《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年12月月末版。)

一、飘街

飘街是一条斜街,街两边的房子因为年头太久了,幢幢都呈现出东倒西歪的架势。

这里每一幢楼都超过了两百年的历史。靠街口处有一座高楼,青苔沿着石缝攀爬而上,直到六层。六层上面是一个尖顶的阁楼,阁楼外面挂了一面老旧的钟,Chris就住在这座钟后面。

阳光透过镂空的表盘照进去,那面钟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停摆了,它的指针也早已生锈。

钟楼底下,破败的藤椅上常年坐着个织毛线活儿的女人,身材壮硕,两边的腮帮子垂下来,夹着个硕大的红肿鼻头。

她的脸上长满黄斑,腰围放开来怕有将近她个头儿的尺寸。她坐在那儿,像一堆肉漫出了砧板。而她身边的毛线篓里什么材料都有,颜色各异,破旧度却相仿,每团线都打着旋儿,分明是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

这女人常年披着一条满是蛀洞的金黄色披肩,披肩下面是污浊的灰色蓬裙,蓬裙前方还罩了个围裙,那围裙很脏,底下露出只穿了一条毛线袜的腿——另一条,因为挤不出工夫来织,永远空在那里,任由膝盖上的香疤点缀着。

她这一身装束简直就是十九区整个街区的缩影,凌乱、脏肮、贫穷、寒窘……但没人敢小瞧她,在Chris到来之前,她一直就是飘街的老大。

那时,飘街上还没有真正的霸主,只有一个管家婆。可这管家婆也是顶事的,虽说她胖得不爱出街,但在十九区,她也有个大大的诨名,唤做“砧板”——全称是“肉砧板”。

这名头绝非虚至,是剁了不知多少敢闯飘街想来称霸的人的骨头才挣到手的。

而此刻,正是午后,Chris在阁楼上午睡,那个女人在楼底下坐着,脸上的表情又庄严又安稳,甚或小有些幸福。

砧板并不信教,可她信Chris。只要想到头顶上那个人正在呼吸匀停地睡着,她脸上就忍不住会现出这样的神情。而一旦露出这样的神情,她那肥胖的身材、长满黄斑的脸、烙着香疤的腿……都显出一种别样的安详来,甚或都接近美了。

而她对面,一只鸟儿正在墙上啄着虫,老旧的罗马式栏杆的影子在地上罗列着光的格栅,把整条飘街切割出一份宁谥。这宁谥或许还因为:在飘街,几乎没有什么年轻人,这里住的大多是老人。十九区中,怕有将近百分之七十的老人住在这里。或者说,别的街上,大致有百分之九十的老人没能活下来。十九区的人对这里的称呼也很直接,只有一个字:坟。

肉砧板挪了挪椅子,天上的太阳太毒,晃得她脑中一片混乱。她的意识里散乱着一大堆往昔的影像,那影像叠加起来,让她都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左首十五码开外那条阴沟里,那一年,一个晕倒在沟里的十二三岁男孩露出一条腿来:他的整个身子都陷在阴沟里,只有一条腿挂在外面……那腿上沾着泥,露出底下的白皮儿,一个微凸的小腿肚、一个精巧的膝盖。而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许因为对方昏迷,或许因为那腿太细小,竟一收凶悍,舍得用一整罐清水洗濯干净了那男孩的腿……洗干净后,那细净的小腿从此印在她的记忆里……

那孩子就是Chris;她当年不只洗净了他的小腿,还洗干净了他的脸……那是多么精巧的一张脸:额前的发那么乖巧地拂在他精致如雕刻的鼻眼上,精巧的鼻翼呼吸着,眉头蹙着,蹙得连这个凶悍的女人心口都堵起来……可她救了他之后,那孩子一错眼就不见了,以至于砧板时常想起他,就想起巫婆跟她说过的一句话:这辈子,决不要轻易去救谁,你救了谁,说不定,就成了他的仆人……

想起这句咒语,砧板并没感觉生气,只喃喃自语了声:仆人。

从那以后,她常以为他死了。十九区的人命太贱,如果你三天没见到一个人,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就是:他已经挂了。

再见到Chris却是在她已危急时——为护住这条街,她拼死决战,跟九衙街的七条毒狼恶战。就在她以为自己这块砧板终于轮到要剁自己这身肉时,Chris凌厉出现!

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那么凌厉的出腿:Chris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手,只凭一双腿,踹倒了几已困杀她的七条毒狼!

她一辈子都记得他凌空飞踢时的架势,那不止凌厉,简直就是睥睨!她以仰首的姿态看完了他的表演战,这姿势在她脑海中一直保存到现在。

肉砧板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如此心满意足,像一个坐拥着自己所有珍宝的女人。

她有一堆珍宝:她拥有这条街,这街上的房子是她父祖们传下来的,房子里还住着她父祖辈时就租住在这里的房客。要是以前的话,她可能还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因为满街都是老人;可现在,她已拥有了整个十九区里最青春的青春。

她心里的安然简直满得都要涨了出来。一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阁楼外那个老旧的挂钟。

Chris就睡在那钟后面……她该上楼去叫醒他了。

二、阁楼

Chris侧身睡着,日光通过钟表镂空的盘面把指针的影子印在他的身上。

那面钟虽然停了,可太阳会走,他身上的指针始终在蠕蠕地动。直到分针的影子渐渐拖长,针尖的指向到他上唇的正中时,他就会醒来。

而这时,他还睡得昏沉。连日的紧张与战斗劳乏了他。此刻,就算在睡梦里,他也并不安稳,腿上的筋腱偶尔就会控制不住地轻跳。

终于,那分针的影子刺中了他的人中,他猛然醒来。醒来后,只见头侧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缺口的碟子。碟子里有食物,与平日小有些不同,里面居然有小小的一份培根,外加一个煎蛋。

看着碟子里那煎得深红的熏肉以及流质的蛋黄,Chris揉了揉困乏的眼,喃喃道:“星期三……”

“是时间了。”

阁楼外的楼梯口,一个低沉的女声应着。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三,都有这样一份特殊的食品。Chris如此讨厌这份食品,但今日,他必须去补充体力。

看着他脸上恹恹的表情,砧板暗中祈祷他可以多吃一点。平日里,他总是吃得太少,让砧板心里不免嘀咕:他吃得实在太少了吧?再这么……总有一天,他会轻得飞起来。

Chris唇边挂起一个懒懒的笑:“挣口粮的日子又来了。”

——如果有谁疑惑十九区里的这些霸主们都靠什么生活,那现在可以公布答案了:那就是,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三,他们都要出工,工作地点是绞肉厂。

那是一个废弃的工厂,每到这一天,都会迎来十九区的月度狂欢:搏杀、打擂、黑拳……无论要做什么,只要这一天你肯上场,并能够活着出来,就会赢得一笔奖金,也就是Chris刚才喃喃过的“口粮”。对于十九区来说,那是一份相当重要的“口粮”了。

而在十九区中,如果你不替麻油公做事,不给二两跟班,不暗地里干些杀人劫货的勾当,不去干些交易身体的脏活儿……这几乎是你在十九区里唯一能活下来的途径。

只听砧板叹口气:“其实,你不用每个月都去的。”

她垂下眼,生怕接下来的哪个字会触犯到对面的人。

“不可能整条街的老人就这么靠你一直卖命来养活下去。何况他们总是越来越老,吃得也越来越少。我这儿多少积攒了些存粮,也许,咱们还可以撑上半个月,你隔一个月去打一次也行……”

她越说越害怕——哪怕她曾经以凶悍闻名于整个十九区,可心里明白,Chris最讨厌的就是听人说他每次去挣口粮是为了养活什么人……他这人,喜欢把自己在人事上撇得干干净净,仿佛他做任何事都不为了任何人一般。

果然Chris鼻子里已在冷冷地喷气了。

砧板可不敢得罪他——他一沉下脸,那整条街上的阳光就散了,街边的阴沟里就会接连好些天,发出些她本已忘记其存在的臭气,像漫天的风暴都要卷入这条街……Chris见到她时那偶尔的一笑也会就此取消。

所以她连忙往下说:“当然,你不在乎这个。我知道,你之所以要养活这些老头子,只不过是因为咱们这条飘街实在太空了,如果没有这些老厌物在的话,说不定这块地方就会被那些狼崽子们看中。他们一拨一拨地拥来,你虽不惧,也嫌麻烦。养着那些老东西占着地儿也好,用他们身上的臭气熏走他们,这才是你的本意。可惜,这些老头子们是越来越少了,哪怕你拼了全力喂他们,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上个月本来还好好的,但这两天……”

她猛地抽了下鼻子。

Chris抬头望向她:“这两天怎么了?”

砧板用力地抽了下鼻子,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本来快一年都没人挂了的,他们一个个吃饱喝足,看起来也不那么老了;可这两天,从古老丈人开始,一个一个,已连着死了七个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照这个速度,这条街,也许,不久就要空了。

“还有,鲁八舅临死前我就在旁边……我也不是故意去照顾他,只是刚好在那儿,看派给他的活儿做完了没有……他临终最想见的就是你,他们个个临终最想见的都是你……当然,我知道你忙,不能见他们……”

她绕来绕去,终于绕得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了。

Chris望向外面。

七个?几天时间?

天上的阳光虽还灿烂,却像藏着毒辣的恶意。

空气中弥漫着骨灰味儿,Chris的眉毛垂了下来:“都是你烧的?”

砧板点了点头,Chris的脸就白了。

砧板就怕他这样,望着他的脸,急道:“你不舒服?是不是身子不耐烦?要不,今儿的绞肉厂我帮你去吧!我也好久没动了。”

Chris望着她,脸色已恢复正常,淡淡道:“为什么要你去?闲不住了?想抢我飘街霸主的位置来玩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飘街就归我管。你要不服,不妨咱们单练练,你这厚砧板太久没剁肉了是不?”

肉砧板尴尬地站在那里。

她低头之际,Chris极快地看了一眼她砧板一样的手,等她抬起头,他已站起身,从楼梯口下去了。

从砧边身边经过,他轻得连一丝风都没惊动,只剩下砧板望着地板上那破口的碟子发呆。

碟子里的东西一口都没动。

砧板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嘴巴,懊悔得说不出话来,仿佛Chris没动的那块肉整个擁塞进了她的喉咙里。

三、恶心

绞肉厂距离飘街很远,两者几乎处在整个区对角线的两端。

Chris当初选中飘街,这也是原因之一。

Chris平时吃素。只是到了每个月的这一天,他多少会吃一点肉,因为他需要补充体力。

可就是这一点肉,每每让他想起来就要吐。

他有些后悔刚才自己对待砧板的态度。

他知道砧板对自己的好,哪怕,他对砧板的第一印象本是极度的反感。

——没错,她是救了他;可她,也碰触到了他。哪怕那时Chris还小,可他对触碰已极为敏感。他不喜欢任何人碰触到自己,除了击打以外。所以,他当时一清醒过来,等那女人转过身,就飞速地逃离了飘街。甚至接下来几天,他每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找水来清洗自己——Chris刷洗身体时动作从来相当粗暴,以刃就硎、要生剥掉自己的一层皮般。

而他第二次见到砧板,是在他功夫小成,偷偷返回飘街时。

这一次的印象就是,这壮女人真狠!

——当时,三街的霸主恶陀看中了飘街,想霸占这块地方。

砧板当然不干!

她与他大战,且真的用手刀剁了他!

Chris到时,那壮女人正打得浑身浴血。

那一战是在深夜,黑污污的夜色里满眼飞溅的是脏污污的血。壮女人剁了恶陀之后,整个脸都白了。然后,Chris看见她扶着墙角,站也站不稳,就对着墙根呕吐起来。

一个那么丑的女人,且还在呕吐着,以Chris好洁的脾气,本该仗着他的双腿飞一样地逃开。

但他没有,他一直远远地躲藏着看着,一直看到她吐完。

看完后,他就决定:以后这女人有难,自己一定出手!

——只为,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身上同样具有的那种强烈的恶心感。

砧板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人情如此凉薄的十九区,Chris后来之所以肯出手救她的原因竟然是:恶心。

人有时会为这样一种情绪达成交集:活下去,且一直恶心着。

越靠近绞肉厂,那种恶心的感觉就越重。

天上的阳光哑哑的,废弃工厂里遗存的绞肉刀具的金属味儿、石头地面上垢腻已久的血腥气、远远聚集在工厂边儿躁动人群身上的皮屑与汗腺的气味儿……

终于,在拐一个巷子口就要到达的地方,Chris扶着墙,低头凑壁,吐出了几口胆汁。

四、案板

“我买克伦,五注!”

“老子要下……Chris,妈的,老子下三十注!”

绞肉厂门口,众声纷纭。

那里正架着一张巨大的案板。

今天,是绞肉机开动的日子。进场比拼的,都是十九区里叫得上字号的霸主。而在场外,那些敲边鼓的、看热闹的人早已聚满。他们都是没有资格进场比拼的人,他们抢食的地方是在远不如这里风光的酸菜街、石鱼巷或者馒头关。可绞肉厂仍旧跟他们息息相关,不说厂中比拼的霸主们从前都是从酸菜街、石鱼巷或者馒头关混出来的;就是在厂外面,那张巨大的案板也是专为他们准备的。

案板的主人,诨号叫做“二两”。

他不是霸主,可在十九区的地位,已胜似霸主。

——十九区的霸主们更换得很快,也许你今天还在呼风唤雨,明天就已经横尸街头。可在十九区,有一些人是始终屹立不倒的,比如大鬼头,比如二两,又比如麻油公……

二两是十九区里赌行的老大。十九区中,凡涉赌博,都得给他先抽一份头儿。想当年,他就是剐下自己两腿间作为男人的那二两肉与别人对赌,才赚下自己在赌行上的第一桶金。

如今,他已混成赌行的老大。这时站在案板后面,左手操着一把剔骨刀,右手一笔笔地接着下注的单子。这些单子有的很小,甚至小得荒唐——一个混混扒下自己脚上那双半破的胶鞋都可以算一注。当然,你也可以下空注,可如果输了,就要用命来偿。那案板,据说就是专为输得付不起账的人准备的。

二两面前放着一把剁肉的砍刀,据说,这刀专剁付不起赌资的人,他们的下场就是被剁成碎块,卖给各街霸主们养着用来炫耀的猛犬吃。

密密麻麻的,绞肉厂外少说也聚集了上千号人。绞肉厂大门口有一道厚达一尺的铁门。比拼开始时,这道铁门就会关上,以防里面落败的一方逃走。

此时绞肉厂外,赌盘开得正欢。

Chris进场时,二两忽然抬头,眯着眼朝他看了一眼。

Chris眼角都没抬。

厂房里,此时早已清理得干干净净。

那些一头是进肉斗一头是出肉管的绞肉机现在个个贴墙肃立。绞肉厂中间,铺地的方砖森严得晃眼。那些砖都是钢砖,为了冲洗方便。虽然已废弃多年,可这里绞肉的腥气一直垢腻在墙壁里,不曾消散。

今儿,绞肉厂里的霸主们并不多,只有三四十个,可每个人看到Chris进来时,都不由诧异地抬了下眼——前几天发生在五虎堂的事儿大多人都已知道了,没人想到他今天居然会现身。

不远的墙上挂着一溜水牌,它们都漆成黑色,每个牌子都是背面朝外,冲壁的一面用水粉写着一个个霸主的名字。要下场的人翻到哪块,就是哪块;然后与之对战,不死不休。

这时,有人在后面轻轻拉了拉Chris的衣角儿。

“第三排第六块,是楚霸。”

Chris没理他。

那人继续说:“甭清高啊!咱们爷想跟你做笔买卖。”

Chris头也没回,回绝着:“不。”

他知道那人是二两的跟班儿,来的目的不外乎让自己打黑拳。

那小子果然有着所有跟班相似的二皮脸。他不理Chris的拒绝,继续低声说:“你要是上场肯选这个楚霸——他前两日才受了伤,盘口高得很,没人看好他——他肯定杀不了你,但你只要肯输给他,咱们爷就给你十倍的花红,比擂台上那笔口粮强多了去。”

Chris不再搭理。

那人还要说话。

Chris一反身,一脚把那小子从大门口踹了出去。

那小子痛得一声哀号,从门道里飞过。

大门外,案板边,二两猛地抬眼。

Chris的目光与他对上——据说,得罪二两的人,哪怕贵为霸主,也很少有人活得过三天。

五、绞肉

厂中一时一寂。

随着令人牙齿发酸的“吱呀”声,Chris与二两交会的目光被正在关闭的铁门截断。

厂内的呼吸声猛地急促起来,每个人体内都爆开了肾上腺素飙升的巨响——十九区从来都不是人间,而是丛林;而绞肉厂,甚至连丛林都算不上,它是一个闭锁着几十只猛兽,要靠彼此猎杀,才有机会活下来的铁罐。

而此时,这铁罐里只听得到重浊的呼吸声,以及骨节忍不住摩擦发出的闷响。

“做个交易。”

Chris身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Chris回过头,一种压抑感就兜头罩了下来。

那人明显比自己高出一头。Chris双眼平视,只看得到对方的喉结。那喉结下边,是一副宽阔已极的肩膀。肩膀下方,是鼓胀的胸肌与完美的腰腹。

Chris认得这人,他叫克伦,十九区最小的一条街、即五步街的霸主。

——怎么,今天他要代二两出头?

据传,克伦刚出道时,与人相争,被人下了阴手,整张脸都被硫酸烧毁,两侧的面颊骨从此裸露在外。

为此,他习惯于戴一张劣质的面具。

那面具盖不住他的整张脸,脸两侧的皮肤还是会露出来,令人心悸地抽缩成橘皮状。

——他本该不是个和人轻易交易的人。

这些年,他独守五步街,很少来绞肉厂。五步街是十九区里最小的一条街,一向也少有人找他麻烦。

却见克伦喉结动了动:“一会儿,我要去夺标。”

Chris抬眼看了他一眼。

“我的开价是:只要你不上场,我夺标后,就全力助你守护五虎堂,这个价码如何?”

Chris愣了愣,却听对方简短已极地问了声:“干,还是不干?”

Chris还没回答,就听见场中间的锣声敲响。

那是开场的声音。

主持今天打擂的裁判诨名“定音”,他和麻油公以及二两一样,都是十九区屹立不倒的人物之一。之所以有这么个绰号,是因为无论在多么血腥的打斗中,他的声音能始终干燥得只有一个频率,枯燥得跟定音笛一样。

可定音还没开口,他的身边就猛地耸起了一座山。

那是克伦,他走向场中。只要他站在那儿,就铁塔似,危峰似,手大脚大,所有肢干都健硕伸展。被他一衬,旁边的人都好似要缩成一团。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感受。

定音当然也不喜欢。

只见定音的脸都抽到了一起,干巴巴地说:“我还没喊开始。”

克伦的手忽然抬了起来,他指向空中。

厂房的上空,吊着一块红绸。

那绸上结着花,花心是七彩的绣球。

所有霸主的脸一时都抽搐了起来。

定音诧异地问:“你要夺标?”

克伦点了点头。

定音紧绷着的脸上终于蹦出了一点笑意:“三年了,都没有人提起夺标这码事了,让人都快忘记还有这个规矩。让我想想,上一个要夺标的是怎么惨死的?呵呵……听好了,今日,五步街的霸主克伦立意夺标!还有人想打这第一擂吗?”

厂中一时还没什么反应,却听厂外的人群虽隔着一道厚厚的铁门,还是把声浪汹涌进来。

“什么?有人要夺标?”

“谁?”

“五步街的克伦!”

“就那小子那张脸也会有女人爱?”

“就是没有,所以才要夺标嘛!”

Chris抬眼望向空中悬挂的那块红绸。

三年来,这绞肉厂他每月几乎都要来上一次,对这里的布置早已习而相忘,几乎已忘了还有这么个东西了。

那东西挂久了,因为积尘久曝,红色已变得很淡。绸子结出的花已经变形,像难看的肿着脓血的嘴,嘴里面还吐出一个色彩斑斓、让人恶心的七彩球来。

——有谁会相信,这东西居然会是十九区里所有女人们眼中最美丽的事物?

这东西也是十九区中不多的带有象征意味的事物。

——它所象征的,就是……爱情。

六、夺标

没错,无论谁想夺标,都必将与一个女人有关。

女人。当Chris脑中浮现起这样一个词,升起的第一感觉竟是既隔膜又有一点恶心感。

他的眼不经意地向四周扫去,只见到一张张油光光的,暴着青筋的,满是旺盛荷尔蒙分泌物的男人的脸。

女人在十九区并不多见,她们几乎总是在夜晚出现,大多操着人类最古老的行当:皮肉生意。

她们的脸总是躲在疲惫后面,而疲惫,又藏在厌烦后面,那厌烦,又总瑟缩在怯懦后面,以至于Chris从不曾记住过一个女人的脸。

说起来,十九区的女人,他见过的该比谁都要多……在一个个青春无可安放,生命力无限躁动的夜,Chris飞驰在十九区街区的屋顶,房子下面的每个暗影里都最少有一个女人,假笑、虚欢、哀号、呻吟、被凌虐与被鞭打……Chris脑中记忆的几乎全是这样的画面。

怎么,居然有人会为一个女人来夺标吗?

Chris想起那些不值三个大钱,甚至比不上半碗粉皮的女人们卑贱地自我叫卖——在十九区里,怎么会有人为一个女人来夺标?

可绞肉厂上空高悬的,十九区打擂的最高圣物,偏偏是用来向女人示爱的。

这听起来甚至有点嘲讽。

那东西,几乎是十九区里所有女人的梦想。是她们可以视之为荣誉与奢华的极限。

这么说,克伦……他有一个女人?

而且……爱了?

Chris迷惑地望向克伦。这个健硕如天神一样的男子,竟然,真的会爱?

绞肉厂中的打擂,奖品从来分为三等:第三等是只分胜败,不一定要杀死对方就可获得的“血彩”,第二等是必须除掉对方一部分肢体才能获得的“肉彩”,第一等的就是必分生死的“命彩”。

而三彩之上,就是“夺标”。

Chris一向只取“血彩”,那是最低的奖品,一般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他坚持了三年,三年来,每战必胜,不是没有杀过人——为了活下来,杀人有时是必须的——但他从不曾主动起意去杀人。

而夺标的奖品,远超乎这三等之上,名为“聘彩”。

当然,要想夺得它,也最不容易。

首先,你必须要过“定音”指定的人那一关,且必须杀了他。

那人上场后,战斗之前,还要指定好下一个人——一旦你杀了他,你就将面对他指定的下一个人的挑战。

下一个人还将指定下一个。

每个人为防自己横死,为了预备给自己报仇,他所指定的下一个,都必将是瞅准了你的弱点,力求可以必杀你的克星。

而要夺得聘彩,须得连过五关。

场下鸦雀无声,没人愿意第一个被指定。

来夺标的人,可想而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且还拥有着强烈的自信,没人愿意和这样的人轻易对上。

定音将眼四处扫了一圈,他想找一个比克伦还要高大的汉子,十九区里这样的霸主不多,好在,有铁犁在。

他把目光锁定在了一个身材比克伦还要壮硕的男子头上:“铁犁,就你了,上来。”

那个绰号“铁犁”的男人通体漆黑,浑身都刺着文身。他是秋街的霸主,与克伦两人都是以拳头著称。

他缓缓地移向场地中间。

Chris看向他,第一眼望见的就是他的拳头。他的拳头似有坛子大小,这小子绰号铁犁,据说曾用拳头在秋街石板路上犁出了两道沟槽,由此,秋街再没有人敢动他,也就此成了秋街的霸主。

老大说得没错——Chris白小就疑惑,为什么在十九区存在着两种人,一种是那些越来越少的老人,他们的体能是如此的差,在新起的年轻人面前,如同秋风落叶般衰弱;而那些年轻的霸主们,却一个个有着手裂虎豹之能。没错,这必是出于基因干预计划。正如老大所说,整个十九区就是一个巨大的试验场。而无论自己、牯子,抑或克伦、铁犁……不过是基因试验里面的那些等待筛选的种畜,他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移动的基因库。

场中间的定音已极简短地对铁犁吩咐道:“指定好下一个,马上开始。”

铁犁向四周望去,想了想,短短地说了一个字:“铡!”

他指定的下一个人叫做“铡”。

铁犁的功夫势大力沉,如果自己敌不过克伦,他就要指定一个快捷冷酷,锋利如铡刀的人来——铡了克伦。

定音望着这两个高大的汉子,像望着两堆死肉,口里已开始呼喝:“三、二……”

他喊到一时,两人就将出手。

可他的声音被克伦打断,只听克伦对铁犁说:“要不,咱们快点儿?”

铁犁:“怎么快?”

克伦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对拳。”

铁犁眉毛一挑:“硬的?”

克伦冷淡道:“就硬来。”

绞肉厂外面的人群爆出了一声喝彩,有人高叫道:“他们要对拳——打铁了!马上就要看克伦与铁犁打铁了!”

却听得铁犁暴喝一声,一拳就向克伦的面部直击过来。

七、打铁

克伦哼了一声,也一拳击出,正迎向铁犁的拳头。

铁犁极为高大,握紧的拳头像一个坛子,连克伦的拳头跟他比都嫌小。

两拳相遇,旁观的人忍不住心里抽搐地一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指关节处骨头一痛。

这种对拳,是十九区的一种老传统,会一拳一拳地打下去,直到有一人臂骨支撑不住,率先骨折为止。

一拳下来,两人握着的拳头都见了血。

血也烧燃了两个人的斗志。这头一拳还只是试探,每个人的肘部都弯曲度较大——为了自保,避免大力之下,胳膊折断。

只听铁犁吼叫了一声,第二拳再度击出。他向前跨了一步,克伦却向后退了一步,两只拳头再度迎上。

旁观的霸主们忍不住皱眉,在心里揣想着那一拳的力度。

两雄相争,势弱一方必将残疾。而在十九区,一旦残疾,每个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Chris轻轻地闭上眼,他不想再看。

一个男人,生来要与人争斗,那本没什么,让他受不了的,是这种争斗不过是他人的戏耍。他猛地想起自己前日撞破麻油公密室时看到的那些监视器。这里,是不是也有着暗藏的摄像头?而所有看似为了生存的争斗,不过是某些自视高高在上的人闲暇时一种最无聊的娱乐?

他睁开眼,向绞肉厂四处望去。

Chris猜得不错。如同所有的人类社会一样,整个明城就像一张网,只是没有人知道中控在哪儿,又有谁坐在那些终端后面。

在米将军的办公室里,他面前放着数台大屏幕的监视器,他此时正舒舒服服地靠在转椅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视器上的画面,口里喃喃道:“夺标?好久没人玩儿这个了,我以为十九区里的那些小畜生们都没种了呢。对了,今儿的盘口报上来没有?赌池里的金额一共多少?”

他身边有个副官侍立,这时手里拿着一个设备,闻言立即应道:“今天算破纪录了。事发突然,没人想到今天会有人夺标,赌池里的筹码已越滚越大,短短几分钟,筹码眼看就要逼近三个亿了,现在还在涨,已经接近平时筹码的两倍。将军,咱们要不要也插上一脚,您也下个注?要不我去跟二两打个招呼?”

“他耳里戴着耳机吗?”

“他不敢不戴的。”

米将军沉吟了下:“我就不下注了,免得被人说三道四。不过,我当然还是希望克伦这小子拖得越久越好。于公来说,那表示咱们天演计划取得了醒目的成果,一人上场后车轮大战,以一敌五,这无论如何,对投资人,对军方,就算对梵帅,都是很说得过去的交代了——记得一定要全息记录,这录像我准备拿给梵帅看;于私嘛……”

他眯了一下眼,嘿嘿一笑。

副官谄笑道:“那赌池的钱也会蹭蹭地往上涨,将军您收百分之十的提成……正好您酒窖快空了,可以更新一批您眼馋了好久的美酒了。”

米将军眼睛不离监视器,稍微沉吟了下:“对了,一会儿通知下管网路的,现在这现场肯定所有那些嗜血的大佬们都在看了,要是一会比赛果然精彩,你不妨隔一段儿给他们掐断一会儿,让比赛拉长一点儿。”

副官迟疑道:“可是,咱们一向打出的承诺是全景实播,如果人为拖长,赌资虽会增加,但那些客户……”

米将军截断道:“客什么户!延时一点儿怎么样了?我难道分不出轻重?嘿嘿,能看到这视频的都是整个明城最有钱的那批孙子。平日,他们在资金上、行政上、军务上,欺压咱们欺压得还少吗?这正是让他们出血的好时候!你放心,就算拖延一点时间,今儿这录播的效果也绝对强过平日的直播……奶奶的!”

他猛地大吼了一声。

却见视频上,克伦与铁犁正对了惊天动地的一拳。

米将军口里的咖啡都喷出一点儿,溅在军服上,他也来不及擦拭,冲副官说:“左轮儿,你在咱们军中也算是格斗好手了吧?可这两人,无论哪一个,你只怕都绝对挺不住他们的一拳,你……嫉不嫉妒?”

副官左轮微微一笑:“我嫉妒什么。他们再厉害,就算那个克伦能战罢五轮,夺了标,接下来也不过是给天演试验室的人迷昏了拖回去,扒了裤子,取出精子来,作为种子做试验用。嘿,别看他此刻威风,再强,也不过是个筛种的畜生。”

米将军哈哈大笑:“没错,可他们以后,都会成为明城军队里的死士,也算咱们的同僚了。对了,别管天演试验室怎么阻拦,回头取种的视频一定要录下来,当花絮卖给那些自己早不行了的明城大佬们。我都猜得出,那帮孱头们,为了看这个,什么价都肯出的!”

眼前的监视器突然无来由地灭了一个。

米将军的眉毛一皱。

他身边副官急忙道:“技术部那帮孙子们搞什么搞?我找他们去!”

话还没说完,米将军面前的数台监视器竟一面接一面地灭去,眼前屏幕上的提示一个个都变成了“无信号输入”!

米将军忍不住骂了出来。

副官这下急了,冲出门口,刚开口待骂,就听外面的人回禀:“出故障了,不只将军这儿,整个网络的信号都断了!”

副官一愣。

米将军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焦躁——这本是他枯燥军人生活里每月难得的一乐:看铁罐里的那些小子如何真实地挣扎苦斗,绝处求生,像一个小孩儿兴致盎然地盯着蛐蛐罐,而罐里的蛐蛐们决不会抬起头来,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打斗外面还有偷窥者。

可现在,那铁罐竟然闭锁了,无论里面发生着什么样的好戏,自己竟然,全不可见!

八、戳瞎

“咔吧”。

其实仅仅是“咔吧”的一声轻响,却让场中所有人的呼吸为之一停。

Chris知道,这场对拳终于完了。

他缓缓回头,却见克伦与铁犁一瞬间似乎定格在了那里,克伦的拳头与铁犁的拳头还在胶着,只是铁犁那粗壮的右上臂已诡异地扭曲成一团,本该直的地方突然多出了个折角——如果场外的监视器此刻还在工作的话,不知有多少肥腻的手指会急忙地以慢速度重放刚才的一切:克伦的拳头击出,击打在铁犁的拳头上面,两拳相遇,克伦的拳头却没有停住,然后你可以清晰地见到铁犁那么粗壮的一条手臂是如何崩溃:

随着一声细不可闻的声响,铁犁那结实的肱骨终于承受不住重压,猛然断裂,断了的骨头向后锉去,骨茬坚锐地戳入肌肉,由里及外,乃至刺了出来……

而眼见此景,那些窥视者们又将会如何狂喜……

Chris想象得出监视器前那一张张张大的嘴与流涎的嘴角,这时,一个巨大的哭声爆发出来:

“妈的,老子废了!”

克伦愣了愣,却见铁犁猛地合身扑向他,用巨大的身子把克伦直接撞倒在地。他是如此高大,乃至魁伟的克伦在他身下也几乎被遮得不见了。可铁犁的断臂与地面的撞击中,疼痛也让他面容扭曲。裁判定音走向近前,口里念着:“一、二、三……”

铁犁的左手掐着克伦的脖子,克伦的一只手也掐着铁犁的脖子。

定音冷硬地道:“杀了他,要不被他掐死。”

Chris望向克伦的眼,他明白那眼神里复杂的情绪,杀一个已被自己击败的人?可这正是“夺标”的规矩。铁犁因为重创明显处于弱势,哪怕他此时就压在克伦身上。

猛地,Chris在克伦的眼神中看到了选择的意味。

他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知道,那选择,哪怕胜利,也会折磨克伦一辈子的。

却见克伦缩在身侧的右臂已开始蕴力,他一拳猛击在铁犁的肚子上,就见铁犁那粗壮的身子居然被打得腾空而起。这身体一腾起就迎向正俯身下来的定音,从不慌张的定音了忍不住骂了一声:“妈的……”

他抽身后退。

可就在他后退中,铁犁壮硕的身子的遮掩下,克伦的拳头悄无声息地袭来,一捣,就捣进了定音的肚子里。

“砰”的一声,铁犁的身子落地。

这一下,他断臂再度的碰撞必然会令他再度痛彻心肺。可那一声难忍的痛号居然被他硬憋在了嗓子眼里,因为他看到,定音身子弯曲地向前,虾米似的,克伦半仰起身子,而他的拳头正陷在定音的肚子里。

定音咳出了一口血,满口血花地问:“你、敢杀我?”

克伦忽然冲他龇牙一笑:“你说呢?”

定音摇了摇头:“我明白了,可兔崽子,别以为杀了我就可以杀了这个十九区。他们一开门,接下来死的就是你。”

他的身子忽然软软地垂下。

场边却猛地喝起了一声:“好!”

也不知是哪个霸主郁积已久地暴发出这一声喝彩。克伦茫然地站在场中间,终于,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拳,如同平日里裁判宣布胜利时那样,而那拳头上,还挂着被它捣进肚子的定音。

这一下变故太大,克伦的眼扫向场子四周,所有的霸主都还茫然着。

从来没有人想过定音会死,就像从来没有人想过麻油公、大鬼头、二两、天演试验室的人会死一样,他们铁板一般横亘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如同理所当然的秩序。

他们太过强大,因为,十九区的霸主们只有自己,或者自己手下的喽啰,而那些人,背后焊结着一整艘钢铁巨轮般的势力。

克伦的眼先开始还茫然,似乎自己也没能明白自己这一击的含义。可慢慢,一点什么东西、火花样的东西在他眼里点燃,那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星,他的眼还在无意识地四下里扫视着,却在四周霸主们的瞳孔里看到,那火星映射的影子,它从一份儿变成了几份儿,十几份儿,几十份儿……而且在熊熊地燃烧,甚或发出“噼叭”的声响,那声音,只要是场间的霸主肯定能听到。那声音太响了,以致压得满场鸦雀无声,可每个人血管里奔流的熔岩却嘶嘶作响,烫焦了绞肉厂里的空气。

他们一向彼此残杀,彼此殴打,如擂台上的选手,从没想过,那看似遥不可及的裁判一样是可以击倒的,这陌生而兴奋的感觉冲昏了他们的头脑。

克伦静静地望向大门口:“这只是个开头……”

没错,这将只是个开头。

克伦终于放下拳头,挂在他拳头上的定音像一条破麻袋似的被甩在了台侧。克伦嘴里喃喃道:“各位,接下来只怕麻烦了……我一向知道,定音只是一个按钮,他背后一定有一台巨大的绞肉机,而我一直好奇,要是按动了这个按钮,要多长时间,那绞肉机就会开动起来。”

他的语气既茫然又无所畏惧。所有人都知道十九区管理者的手段,他们会为一个反抗者碾碎一整条街的。而他们的反应从来很快。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声音:铁门被撞破的声音。

撞破后,一切都将结束。

——他们从来不只要杀掉反抗者,连目击反抗也是一项重罪:因为,这使一切成为可能。

可在场的霸主们,居然没一个出声责骂克伦。

……可那声音居然迟迟没来。

超乎预期的延迟让克伦也愣了愣。他口里本还数着数:“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怎么,他们今天动作这么慢?”

却听台下一个声音道:“不是慢。只是他们瞎了。”

克伦望向台下,开口的是Chris。

他手里拿着一串缆线,线头上连接着一个个探头,像一只只被挖出来的眼珠。

只见Chris耸了耸肩膀,淡淡地说:“我把他们戳瞎了。可惜他们瞎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二两就在外面。”

九、除草

“什么?”

中控室里,米将军暴怒地吼道。

“是二两刚传来的消息,说绞肉厂剧变,克伦——他没有按规矩杀了铁犁,反把咱们安置的裁判给杀了。”副官左轮儿唯唯诺诺地回答。

“而我们就像瞎子,什么也看不到?我还在这儿等你们修好线缆?说,谁!是谁把咱们给戳瞎的?”

“Chris。”

米将军愣了愣,然后他咬着牙吐出了两个字:“蒙毅!我就知道他来十九区,就会给我添乱。他是一种病,会迅速传染的病。这儿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他来了,所有的规矩都乱了。”

“那咱们接下来……”

“接下来什么!”米将军开始暴躁。

“接下来……怎么治这种病?”

米将军的手猛地抬了起来,在空中迟疑了下,终于一挥而下。

副官的眼中一惊。

米将军问:“除草剂准备得怎么样了?”

“早备好了。我们小范围试过,有一批老家伙已经先挂了,飘街里死了七个。只是,将军你一直没下决心,我们才没大面积铺开……”

米将军瞪着他:“那好,现在我下决心了,传令下去,除草行动开始!”

十、街垒

二两的砍肉刀猛地停在了半空。

他的一只眼睛挑起,一只眼睛眯着,唯余的一只左耳轻轻地颤动——想当年,他那只右耳就是因为太擅长听骰子落地的声响来分辨点数而被割掉的。

十九区的好赌之徒们私下里盛传:二两之所以能混到今天这样的位置,就是因为他的“天眼通”和“天耳通”。当年,他一场轮盘赌惹翻了曾称霸赌行的老大樗蒲,也为此失去了右耳。不过,两年零三个月后,他用烧融的铅汁浇进了樗蒲的耳朵眼儿,从此坐上了十九区赌行老大的宝座。

这时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口里喃喃着:“反了,这群龟孙子果然反了!”

铁门仍旧紧紧地闭合着,克伦望着四周的霸主,忽然惊悚地一笑:“怎么?跟他们干?”

四周霸主一时无语。

却听一个声音猛地长号起来:“干!”

——那声音居然来自铁犁。

众人的眼都望向他。

却见他已站了起来,左手扶着断了的胳膊,他那漆黑的脸上,挂的居然是——笑。

只听他嘶声道:“妈的,老子还从来没这么快活过,自己杀人都没这么快活过,怎么看到这王八蛋被弄死了……”他顺势踹了定音的尸体一脚,“我居然会这么快活!”

说着,铁犁望向那些霸主们:“难道你们不快活?”

接着,他又转向克伦:“你打折了老子一条胳膊,还杀了定音这王八蛋!明知已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这时居然还好意思娘儿们似的问我们,是不是跟他们干?”

铁犁挥舞着唯余的胳膊:“干,干他老母的!开门,咱们冲出去,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先把二两那个没卵泡的给废了!”

话音未落,却听门外忽传来二两的声音:“列队、封门!”

他叫了一声见没有人动,就听他暴躁起来:“蠢东西们!要不跟里面的反王们划清界限,等一会儿,死的可不只他们这些霸主们,你们的小命儿也多半不保了!想让上面的人饶过咱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来之前把这些反贼们先杀光。你不杀他们,就有人杀我们!他们才多少人,这么多条街霸主的位置就等着你们呢!”

一时只听见大门外面雷响,想来各种家伙都用上了。这大门本来就是从外面闭锁的,以免擂战过程中有霸主想要逃跑。

这时只听二两嘶声道:“筑街垒!他们里面统共四十来个人,咱们外面有上千!布障碍!干死这些王八蛋,干死这些没事给咱们惹祸的!干倒他们以后那些空出的街上你们就是霸主,有谁不服,叫他们找我二两来说话!”

先被他驱动的是他手底下的那拨人。但,这情绪瞬间传染了场外所有的人。毕竟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成为“霸主”几乎是每个人的终极梦想。

厅内一众霸主的脸色就变了,有人嘎嘎笑道:“克伦,你他妈的为了讨一个娘儿们开心,可把大家伙儿都给埋进去了啊。”

一时就有几个人转身面向克伦,他们肱二头肌的肌肉发达造成他们个个的胳膊都微微向外张开,转身的动作虽慢,在他们来讲已威胁之意明显。

忽有一条人影腾起,那是Chris,他跳起来简直像飞一样,一跃,就直跃向空中,一条腿一伸,已攀住了空中悬挂彩球的红绸,左手一勾就把那“聘彩”给摘了下来。然后,他就这么一条腿吊着红绸,面向着厚重的铁门,冷哼道:“吵什么!门要开了。”

一语落地,厚重的铁门就在吱呀声中打开。

门外的空场前方,已乱七八糟地垒起了一些街垒。那是破桌破椅破窗户框垒起来的。

Chris在空中冷声道:“你们只管先杀了克伦,再等外面那些狼崽子们来撕了你们好了。你们天生只配当畜生吗?”

那道铁门已吱吱呀呀地向外大开。门外,街垒后面人头攒动,那是论干的还来不及跳上台面的混混们。门内的四十来个霸主与其相比,就显得格外孤零。

Chris的眼睛直锁定在案板后面的二两身上。二两本正在往后撤着,这时被Chris盯住,身子猛地僵了僵。

这时猛地听到绞肉厂内一个霸主喊道:“要命的都他妈的给我闪!”

那是铡。

说着,他就已当先地冲了出去。

Chris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知道:完了!十九区内的每个人,哪怕身体再健壮,有着再怎样异于常人的体能,可他们个个都只是孤独的兽,遇到危险,他们只想自己冲回熟悉的兽窝里面,背靠着墙,亮出牙来向外威胁。而这,当然对抗不了组织严密的天演试验室。

几乎一转眼间,厂子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冲出去的霸主与截击他们的人们,那不是战争,那只是一场暴乱,最血腥的暴乱。几乎一瞬间,就见到了血、肢体、兵器、垒街垒的破旧什物在空中飞起……可天演试验室的人在哪儿?Chris疑惑着。他们怎么还没有来?这不像他们一贯的做派。

可接着,外面忽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混乱的打斗间突然喷出了一股烟。这烟里还有一股怪异的香味,像是海腥味混杂着烤肉的气息。那浓烟从一台自动行走的装甲机里喷出来。那装甲机像个怪物,身上开着无数个喷气孔,一转眼间,就用浓烟把它自己遮得看不见了。

然后,只见一个烟团滚着,一直在场中滚去。

场中立时弥漫起浓烟。

外面已有人开始惨呼。

有人叫:“毒!他们开始放毒了!”

本还血腥的场面猛然变得更加混乱,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要跑出这被毒烟笼罩的地带。有的人却面色惨变,已惨叫着倒下,身体上突然开始溃烂。奇怪的是,并不是所有接触到毒烟的人都会被毒倒。毒倒的只是一部分,而另一部分,见到有人被毒倒,跑得更加仓皇混乱。

天演试验室居然都不屑于派人,而是直接把毒烟机给派了出来!

绞肉厂中此时只剩下了Chris和克伦,那片扩大中的烟雾已朝厂内涌进来。

他二人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眼,眼中的表情同样是:“走吧!”

十一、红墙

十九区的西关口外有一道红墙,它逶迤里许,仿佛一条腰带,飘曳在十九区薄灰的暮色中。

克伦一冲出绞肉厂,就急着登上屋顶,他眼睛望的就是那个方向。

——他与Chris此时站在绞肉厂外的一处屋顶上,身后,绞肉厂四周一片烟雾弥漫,巨大的声响从那团白雾中传了出来,那是绞肉厂内外的一众霸主混混们因为找不到敌人,只好拿厂房出气,拿身边的东西出气,开始乱拆房子的声音。

“起事了!”Chris有些激动。

可他望向克伦时,却发现他眼神平淡。

Chris不由有些愤怒:这些霸主们起事,多半是因为你,为何你反而这么不咸不淡的。

“你现在要不要下去一下?他们如今最缺的可能就是一个首领。没有人领头,面对十九区军队的屠杀时,他们只怕毫无还手之力。”

克伦摇了摇头:“加上我就有还手之力了?不,他们不需要我。需要我的人不在这里。”说着,他眼望着西关口红墙的方向,“我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一群烂透了的人,死不足惜。别说这个了,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克伦的喉咙忽然有些哑了,他望着Chris手中夺下的聘彩,“你知道……怎么举行一场婚礼吗?”

“婚礼?”

“没错,就是婚礼。我知道你住在飘街,那里据说还有很多老人。我猜,十九区的霸主们,如果还有谁可能知道婚礼的事,那就是你了。”

Chris怔在那里……婚礼?他望向四周,只见周边到处都是镀锌板做成的屋顶,看着就让人牙齿发酸,没想到在这样一片混乱中,居然有人会跟他提到婚礼。

“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Chris举起手中夺来的聘彩,递给克伦。

克伦默默收下,他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到手了,我对她,也终于有所交代了。

“我原来看过一本小画册,那画册上面,好像新郎身边,总要有个伴郎什么的。你愿意……给我做个伴郎吗?”

说着,他的目光遥遥地望向了那道遥远的“女儿墙”。

——当年,在十九区初建的日子,这里本寄托了第一代移民们最美好的愿景。这道红墙的尽头是一座本笃教堂,教堂以十九根廊柱高高耸立在教庭广场的后方。教庭广场左临捻儿河,右边与居民区隔开的就是这道飘曳的红墙。

教堂的十九根廊柱如今屹立如昔,可红墙上,赭石粉的红色在过百年的风雨中斑驳欲尽。而当年,对于十九区所有的女孩子来说,这里都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那会儿,一个女人一生要在这里举办三次仪式:成人礼、婚礼、与头生子的洗礼。

所以这道墙又名叫“女儿墙”。

红墙对面本有一排房子,砖木结构的、带着屋瓦的房子。那里原本是教会的济贫所,可如今教会几乎已不存在,济贫所当然也荒废了。

可红墙一带,每到午夜时分,依旧热闹非凡。在十九区的别处,你多半看不到什么女人,而每到午夜,大半的女人都会聚集在这里,她们在这里讨生活。

可想而知,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有一条很短的,作为连接用的小巷在那红墙旁边。

巷子的纵深,只有五步。

它叫五步巷。

那巷里面没有门,也没有住宅。Chris走到这儿时,可以想象出克伦每天晚上住在这里的情形:他直接躺在这巷子里,而巷子统共只有五步,想象得出他长大的身子一头顶着这个街口,一头顶着那个街口。其中一个口通往破败的本笃会教堂,一个口就通往红墙外面的声色场。

“出来吧。”

Chris听到克伦低沉地说。

他在冲着一面墙说话。

那墙下方有一个破洞,一只老鼠正从那破洞里钻出来。

破洞里没有回音。Chris只见克伦的整个身影都悲凉下去,听着他在那里说:“出来吧。”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Chris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哀恳的意味。能够让克伦发出哀恳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只听克伦低声说:“我拿到了,真的拿到了,你以后再也不用为这个担心了。”

只有Chris知道“拿到了”三个字是什么含义。

他看到克伦手里那个狰狞着红色的彩球,他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那里面该有一颗药——用来绝孕的药,据说,只要吃了它,女人就可以终生绝孕。而那正是十九区里所有女人们的终极梦想,每个女人都疯了似的想拿到它,她们视之为生命里最佳的馈赠与爱的极致。

它,就是十九区里最高规格的聘礼。

可十九区里已经多久没有人结婚了?

Chris试图回想,可在他的记忆里,再找不出一次婚礼。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只听克伦低着声音说:“出来吧,药就在这里。你将永永远远都不用再担心这些了。只有你和我,在我没死前,保证只有你和我。”

忽然听得一声怒吼,紧接着,那破洞上的竹帘被劈开,一个女人从里面扑了出来,她一把抢过克伦手里的彩球,伸出手指在那球心里死命地一抠,一粒灰色的药丸就被她抠了出来,可她紧接着一甩,就把那药丸甩到了阴沟里,仰起脖颈哈哈大笑起来。只听她一边笑一边咳:“丑鬼,你这辈子永远想不到我到底要的是什么!”

Chris惊诧地看着她,他看到了她的肚子。那个女人身材健硕,跟Chris一般高,却远比Chris要壮。她有着大胸、大屁股,像一头大洋马一般,可让Chris真正吃惊的,是她挺着的那个怀着孕的肚子。那肚子凸出得如此之大,感觉像马上就要临盆了。

“你现在给我弄来这个,原来,你还是想杀了他。你想杀了他!杀了我肚子里的这个他!”

可她的叫骂声突然被自己掐断,因为,他们都听到了不远处的脚步声。

只见那个女人拖着她巨大的肚子一弯腰,就像只老鼠一样地哧溜一下钻进那个墙洞里去了。

这么健硕的女人居然被吓得像一只仓皇的老鼠。可Chris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那么说,就是她了?”

沉默了好久,直到四周的暮色已重如锅灰,Chris才觉得自己可以开口。

克伦垂着头,像只被打败了的狗似的靠在墙上。

“她躲了多久了?”

“三个月。”

Chris默然了下。越来越快了——以他的记忆,他小时见过的女人从怀孕到临盆怎么也要将近七个月的。可这也是天演试验室的计划,他现在明白了。他们需要基因改造出一群能打造出一整支军队的女人。于是,孕期已经缩短为三个月了。

克伦掏出了一支烟。那根本不算烟,烟在十九区是昂贵的奢侈品。他抽的这个,不过是什么烂草叶晒干了卷上破纸之类的东西。可克伦居然还递给了Chris。

Chris不抽烟。可他脑子里恍惚了下,恍惚回到了飘街——不知怎么,他脑中浮现起的竟是一片黄昏,还有黄昏中的那个房间。那是飘街第23号院落里楼梯后的一个房间,房间的一面窗子玻璃上浮着尘土,对着侧边已经倾圮的楼房,那废墟的砖瓦间还长出了藤蔓。

那间房不大,里面放满了书。飘街本还有过一座图书馆,这里的书是那儿劫后的余存。

可能因为那些发黄的书,无事可做的时候,Chris会在那里消磨一整个下午。那里属于韦老丈。据说他从前供职于图书馆。十九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后,他就在这一堆书里等死了。

Chris还记得看过的一本书的名字:《嫁衣》。书里描写的是古早的时代,里面有个场景是待产的丈夫在走廊里默默地抽着烟……所以他恍惚中把那支烟接了过来,点着,穷陋的小巷里多了个小红点儿,Chris由着那股辛辣从喉至肺,吐出一股烟时才感觉自己像又活在了人间。

只听克伦低声地说着:“她姓花,她有姓。叫子房,花子房。当然,这里的人只叫她‘大洋马,她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洋马。”

Chris愣了愣,十九区里,有姓氏的人不多了。

“我最开始买她时她还很贱。”

克伦忽然抬起脸来冲Chris笑了笑,他的脸被面罩挡着,可Chris感觉到了他的笑。

“我那时还不是霸主,我从来不想当霸主,我在馒头关一带游荡,那天,靠在墙根儿也像现在点了一根烟。那他妈的……是一根真正的烟。”

他嫌弃地看了手中的烟一眼。

“然后她走了过来。”他又“哧”地冷笑了一声,“她说,要不要?”

他的眼神一时陷入回忆中:那时的那个女人,他头一次接触到这么健硕的女人,大大的奶,大大的屁股,粗壮的盆骨,而她说,要不要……他把自己从回忆里揪了回来。

“她没盯着我,只盯着那根烟说,便宜着呢,只要你肯喷我一口烟。”

他的喉咙突然哽住了,像想起那上下两片猛然凑过来的丰厚嘴唇,与那嘴唇下面连通的食道中泛起的饥饿的气味,他当时真他妈的想哭,可当然他把眼泪咽下去了。而咽下去后,肚子里的怒火就更是在烧。

他斜睇了Chris一眼:“不知怎么,然后,我就把她上了。那是我的第一次,她没怎么动,因为在我喷她一口烟后,她深吸进去,就像醉了……那可是他妈的一根真正的烟。”

Chris平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说其后。

克伦忽然从他自己嘴里把燃了一半的烟夺下,用力扔在地上,用力地用脚碾它,用力地说:“我后悔自己抽的第一口烟是真正的烟。有些东西,他妈的,只要是真正的,你吸了第一口后,就他妈的戒不掉了。”

他用脚跺着地。

“然后我才打下了这破五步巷。”

为了她。

——他没有说,可Chris明白了,是为了她。

“不打这五步巷,我就进不了绞肉厂。”

——进不了绞肉厂,就难以有尊严地养活两张嘴,Chris明白。

“我那时他妈的可想要她,可她不想要我。回回撩得我火大了,不是欲火大了,而是怒火大了,不管她依不依,我照样上。我真不懂,你对一个人没真心时,喷一口烟她就干;可他妈一旦有了,我拼了命抢过来大半盒真烟送给她,她都能不屑地当着我的面把它们一根根揉碎。”

他眼里浮现起一种绝望的神情,那瞳仁黑得都要燃起来了。

“她说,你想要我,就夺标来给我!

“可他妈的当时我好傻,我还想留着这条命,想着:命都没了,还能抱她吗?我抱她对她来讲可能不重要,可我要是死了,天知道是什么王八蛋、比我还不如的王八蛋要来糟蹋她。让她再去馒头关混吗?”

他的声音已狂躁起来。

“我知道,她不是不要我,她只是不要孩子。”

——不能要孩子,十九区的每个人都知道,女人不能要孩子。孩子只要一生下来,天演试验室的人就会知道,他们就会来把那孩子活生生地抢走。他们都见过那些撕肝裂肺地想保住孩子的女人,有的女人甚至为了这会拼命、会自杀,但她们死不了,天演不让人死时,想死都死不了。

可十九区里从来不缺的,就是新生的孩子。这里的每个人体力都如此强壮。男人不在乎,只有女人在乎。她们虽然在乎,可她们饿。

“而我那时……”克伦抬眼看了下小巷上空,那宽不过三尺的天。

“疯了似的想在她肚子里种下点儿什么。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是想。可能为了恨她,恨她每次做完后拼命地作践自己,捶自己的肚子,吃不干净的东西……我恨她。

“终究我如了愿。哪怕她折腾得那么厉害,哪怕为了这她差点儿没杀了我,可她被设计成要生育的体质。大半年后,她还是怀上了。”他嘿嘿地笑了起来。

“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她没来经那天,瞪了我一眼,朝我叫了声‘畜生。

“我没生气,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只有短短三天,她开始真正显怀时,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才发现,那小东西,他真的……来了。”

克伦的声音有如梦呓:“那天我开始做梦,梦见她蹲跨在一个海边的悬崖上,悬崖有一千丈高。一开始我以为她在排便,如同她平时羞辱我时的那样。可接着,却见到一个小东西生出来了,他生出来后望我一笑,接着,就直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掉……”

他忽然弯身去地上捡那只被他碾得稀烂的烟。

直到又吐出一口,他才静静地笑:“那天我才明白,我真的就是畜生。

“比畜生还不如的畜生。

“于是我跟她说:我可以帮你打掉。

“她够壮,我只要力气使得恰当,我相信她熬得过去的。可我说了这句后,她就疯了。她骂我人渣,从此躲进这洞里,两个月没出来了。她居然要这孩子,我没想到,她居然会真想要这孩子……不是我疯了,就是她疯了。”

他的话突然被打断,因为他们同时听到了隆隆声。

那是轮子碾压在破碎街道上发出的声响。

——天演试验室的机器!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齐闪身出了街口。

街尽头的暮色中,一台滑行的喷着烟的机器驶了过来。原来他们不只在绞肉厂放毒,他们已开始在整个十九区里放毒了!

十二、机器

Chris与克伦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们飞快地向前掠去,去拦截那台机器。

Chris的脚快,他抬起一只胳膊,掩住了口鼻。他冲过去就本能地向那机器一脚踢去。可踢出后,他的腿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也只有他才能在出腿后又在空中硬生生停住。因为他这才发现,他面对的不是以往的敌人,而是一台金属的机器,他在它身上看不到什么必然的弱点。

可那机器已看到了他。

那机器身上开了很多小孔,正在往外面冒烟。虽然Chris还不知道那些烟是什么烟,却本能地感到:那一定是毒烟。天演试验室已打算毁掉这一切证据了吗?在发现老大蒙毅有威胁他们的能力以后,他们要抹掉数以十万计的生命?

他怔住的那一下,就见克伦扑了过去。

然后他才发现,克伦疯了。

他竟然直接地一拳去砸那机器!

破街上响起血肉击打在金属上的一声闷响。这响声比克伦与铁犁对决时还来得让人震撼。

那机器身上忽伸出了两条机械臂,冲克伦身上剪来,要把他活生生剪成两段。

克伦伸出双手,握住了那两条机械臂,整个人前倾着,哪怕面对毒烟,没有任何保护,只管用腿撑着地,在拦阻那机器的前进。

他决不后退。

可那机器的履带借着马达强劲的动力,已把克伦推着在滑动。

Chris看到克伦手臂上的青筋直凸了出来,像两条他召唤出来的盘踞的龙。他已调动起了他全部的力气,憋得脖子都像粗了一倍,可这时,他还想开口说话。

“带她走!”

只这短短几个字,他就再憋不出一个字了。

可这时,那机器又伸出了两条机械臂,向克伦腰上打过来!

Chris突然飞纵起来。

一跃,他已跃上了街边那根废弃的电线杆。

然后,他两条腿夹住了那电线杆上早已无用的电缆,整个人如螺旋一般,夹着那电缆直旋下来。

那机器不只有四条机械臂,它总共有八条!

Chris带着那电缆,一缠,已缠住它一条机械臂。紧跟着,以此为基点,用电缆去缠那机器纵横四出的手臂。

他动作极快,看他打斗,就像看到了风、看到了光、看到那种线条的舞蹈。而此刻,他双腿绞住的电缆延伸了他带起的线条感。只见那条电缆能屈能伸,可游可舞,在空中恣肆地摆动着。Chris凭借它,竟在一会儿工夫内,已缠住了那机器的八条机械臂。身子忽然落得很低,脚借地一点,低掠地从那机器腹下履带间穿过。

他要用这条电缆捆住这台机器!

可那机器的马达极为强劲。

只见它螃蟹般的手臂用力挣扎着,已经挣扎出一条来。它的臂顶端有夹,可以夹断那线缆。

解脱出来的克伦猛地奔到街边,俯身,抱起一块硕大的柱基石,然后抱着它跃起来,从空中直向那机器头顶砸去,连人带石地砸向那机器。

空中闪过一蓬血。

那是克伦被巨大的反挫力震出来的血。

Chris高叫一声,身体再度腾起,他又在路边电线杆上绞取了一根线缆,带着那拖拽着的、僵直粗重的电缆,再度向那台机器缠去。

这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搏杀,与机器之间的搏杀,那机器还同时喷着杀人的毒雾。他不知道自己和克伦熬不熬得过来,不过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想好了:像我这样的人,要死,就要淹死在自己的血里。

克伦已经溅血,他还没有。

他不怕:他要死,就要淹死在自己的血里!

荒凉的街头,红墙之下,只见一个壮硕如天神的克伦,与一个飞激如流星的少年就如此与一台机器发起了一场搏死之战。

远远的五步巷内,那个怀着孕的壮硕女人花子房这时早听到了这些打斗的激响。

她忐忑地从她避身的墙洞里钻了出来,扶着她的大肚子,慢慢探出墙角,慢慢地忘了顾忌,把整个身子都挪了出来,傻怔怔地站在远远的街口,看着远处那团雾气里,一个壮硕、一个矫健的男子身影在与那台机器血拼。

她用手抚着肚子,像突然不怕了,下意识地对肚子里的孩子喃喃地说:“男人……”

突然几声轰然巨响传来。

是那机器,在对那束缚它的电缆拼死的挣扎中,两边的电线杆承受不了那挣扎的力,轰然向下倒下。

Chris猛然一脚踢脱了脚下绞住的电缆,一跃冲起,在空中,依次踹向那三根倒下的电线杆。这一下,他用的是巧力,那三根电线杆改了倒势,前后向那台机器砸去。

轰然巨响中,只听到机器发出巨大的咯巴声,像齿轮绷裂的声响,剧烈地颤了颤,终于不动了。

猛然的安静让克伦也凝定下来,他腰身下伏,一只老虎似的半蹲着,瞪视向那他担心还会反扑的机器。

而Chris,已伫身在路边的屋檐顶上,弯着腰开始喘息。

“漂亮,漂亮!”

不远的浓雾后面,忽响起一个拍巴掌的声音。

“果然是好战!Chris、克伦,我本来就知道你们厉害,却从没想到有这么厉害。机器你们也搞得死,真是可喜可贺啊!你们真是天演培育出的一等一的好种畜!”

渐渐稀淡的雾气中,只见二两慢慢露出身形来。

不只他一个,他后面,还跟着数百的混混。

十三、优选

听到“种畜”两个字,Chris没有答话。

他只淡淡的,带着一种戏谑意味的,拿眼神扫了二两腰下面一眼。

他本来形容毓秀,眼神清亮,众人的目光很容易落在他的脸上。这下表情虽细微,却也让人感觉到了。

二两身后的那帮混混们都清楚二两混上道儿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一时人人脸上都绽开些笑意。

二两不用回头,也知别人表情是什么,登时脸色就变了。

他平时说话一般会尽量压低喉咙,这时情绪一激动,声音立刻尖了起来:“小子你有种!只不过你这‘种,是留给别人用呢,还是自己用,就没人知道了。嘿嘿,没错,你们两个是拆了那台‘收割机,可你知道,上头派它们出来喷雾是为什么吗?

“那不是雾,那是实实在在的病毒!

“别以为他们明城没有敌人,他们虽压在我们头上,让我们困如奴隶,可他们的敌人也让他们胆战心寒。那就是暗域。十多年前的晦朔之战中,明城可是吃了大亏的,据说,差点城破国亡。为什么?就为暗域中的人身上本身携带着一种强大的病毒,这病毒明城中的人根本没法抵御。一旦接触,立时就会浑身溃烂而死。他们建这个十九区,不惜投入巨资,好把咱们身上的基因改来改去,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要跟暗域作战?可他们还是不知道怎么破解暗域那天生的病毒。

“本来,我以为还不会这么快。”

说着,他尖笑起来。

“说起来,倒得谢谢你们的老大:蒙毅。是他的到来,威胁到了管辖十九区的整个军方,是他逼得他们把这‘除草剂释放的日子提前。刚才那台‘收割机里,喷出的就是暗域之毒。他们早在咱们的基因中动过手脚,只是他们的天演试验室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哪种方案才能真正有效。

“现在好了,除草剂已施,十九区里,能活下来的,就都是中选者。不能抵抗那些病毒的都会立刻死去。剩下来的,对他们都是宝。据我估测,以他们这么全区的喷洒法,能侥幸活下来的,不过是十之二三。”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冲身边人说道:“活下来的都是有价值的。兄弟们,为你们能活下来喝彩吧!十九区过去的景象从此和你们一刀两断了。他们就算再削减开支,死了那么多人,每个人分下来,这十九区供应的资源也会比从前多很多。让那些没用的都死了吧,咱们活下来的,可都是他们那些大人老爷们的净资产。我猜,以后他们都舍不得轻易再杀我们了呢。”

Chris心头大震,难道二两说的都是真的?

这次喷雾,二两口中的“除草行动”,不过是因为老大的触动,与克伦的激发,而提前进行的所谓“优选计划”?

只听二两冷冷地说:“我只没想到,你和那没脸的克伦都活下来了而已。可五虎堂那儿,怕就没那么侥幸了。还有你那条该死的飘街,你街上那些老不死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可都是原种人,没经过基因改造。你那条飘街,现在只怕真的已变成一座坟了。对了,我还忘了你那个艳冠全城的美极了的老相好肉砧板,现在,她怕只剩肉,再做不成砧板了。”

Chris大怒,他身子纵起。

只见他的身形疾掠,快得像一道光,已飞快地把这附近转了个遍。

然后,那些穷街陋巷里,他见到了从没见过的那么多溃烂挣扎的尸体。果然如二两所说,整个十九区都正在死去。只有少数人,会凭借基因中自己也不明了的抗体,侥幸地存活下来。

他转瞬之间,已绕了一圈回来。停身落地后,他冷冷望向二两:“那你来干什么?”

二两淡淡地说:“我来让一切回归常态。”

他唇角挂着讥诮的笑:“上面对你们很宽大。克伦,你随意造反,打死了定音,上边很是震怒。但看在你能活下来的份上,他们决定不过分惩罚你。他们只要一切恢复常态。

“首先,绞肉厂那场中断的决斗还是要继续下去。就明后天吧,要等他们把这街区里的死尸打扫完。虽然那可能是十九区里绞肉厂最后的一次打擂了,但必须要继续下去。对他们,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也不只是尊严的问题,而成了一个管理的问题了。管理就需要常态。

“不用问为什么,权威就是权威,权威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有它固有的权威。所以,明天,你得来绞肉厂报到。”

然后,他的目光向克伦与Chris身后望去。

“你不去夺这个标,我们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个女人。好个壮丽的娘儿们!大洋马是吧?怎么,她怀上了?可能就要生了?怪不得你要去夺标。不过,你不用麻烦了。那孩子生下来,我会帮你抱走的,这也是常态。我会把他交给天演试验室,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得恢复到常态。”

克伦还没反应。

只听他身后,响起了大洋马花子房惨厉的呼喝:“不!”

她已听到了这些对话,身子往后退去,转过身,想逃。

可街的另一边,却见另有百数十人压了上来。

二两冷诮地笑着:“克伦,省省吧。上头对你,也算惜才了。那孩子交给天演试验室,比在你们手里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不是?”

十四、婴啼

克伦与Chris开始疾退。

疾退中,Chris低喝了句:“我守那头儿。”

他脚尖一点,已疾冲向街道的另一头。

两边压迫过来的人群并不着急,他们缓缓地迫近。克伦与Chris把大洋马夹护在五步巷口,各把守在离她二十余步远处。

这条街宽不过七尺,街边的一道红墙袅娜如衣带,别一边是低矮的房屋,曾经的救济所。

只听逼迫而来的二两冷笑着:“克伦,你知道今儿你手上沾着多少人的血吗?整个十九区立区以来,怕也没有人像你今天杀生这么多。怎么,你要逼着爷们儿把这娘们儿和你们的小杂种一起杀了?”

克伦二话不说,猛扑向左首,双手一抱,就抱住了左首街房檐下的一根木柱。

这里住房多寒酸,那木柱也细,径不过一尺,被他双手一摇晃,登时被拔了出来。他把木柱用双手持住,丈许高的柱子就被他抡了起来,直抵向前方的街面。然后他双手一搓,那木柱在他手里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柱子前面的顶头处被街石磨擦得青烟直冒。

二两愣了愣:“耍猴儿吗?”

却见克伦感觉磨得那木头已到时机,两手一兜,那木柱横扫而起,劈出一道长风。

那木柱头本冒着青烟,这时猛然见风,就见火苗一蹿,蓬然点着。这火头随着他的舞动,越燃越大,他挥着那丈许长杆,直向二两阵中冲杀了过去,把二两也吓了一跳。

Chris那边这时一声长唳,他身子疾蹿而起,直扑对方披着个长斗篷的二两手下。那人方才一避,Chris已扯脱了他身上的长披风,身子倒跃,飞退回克伦那边,那长斗篷被他向火头上一挥,已经点着,他再直向自己把守的一方冲去,飞跃上檐,双脚踢踏,檐顶上的黑瓦雨点儿样的在他脚下暴起,直砸向迫来的人众。

一时只见人人躲避。就在他们躲避的工夫,Chris挥舞着斗篷,已将露出来的瓦板点燃。燃着后,他双腿飞踢,一片片点燃的瓦板被他踏得四处飞溅。不一时,红墙对侧的这片瓦房就已陷入熊熊的烈火中。

二两的脸色就变了。

他带来了两百余号人,本以为收拾Chris与克伦两个还不是易如反掌?没想居然被他们纵起了火来。

那火势被克伦与Chris利用。克伦此时抡起他的木柱把身边沿街的一排廊柱全都打倒,轰塌的前檐带着木料横坠在街上熊熊燃烧。

Chris那头也借双腿飞踢,把四周能点着的东西都向街心里踢去。一时,只见大洋马的两头儿都被熊熊的火势保护起来。两边的人众要想攻过来,必须穿过那熊熊的火堆,还要提防着克伦手中的长柱与Chris神出鬼没的飞踹。

可这也只能延迟得了一时。

二两已经动怒,口里喝了声:“杀!”

他手一挥,街两头的手下已进中间逼迫进去。

克伦与Chris都杀昏了头,只听得身后大洋马忽然惊叫了一声,Chris百忙中回头,只见火光映射中,那个壮健的女人头发披乱,在被四周火势鼓动的热空气里飞舞。她大着肚子,两只手捂在肚子上面,两条腿岔开地立着。这时,她腿间的地面上,黑黑地湿了一片。

克伦没有回头,但他闻到了那羊水破出的气味,只听他吼了句:“跑!”

大洋马愣了愣,转过身,就向五步巷里面跑去。

穿过五步巷,再往里面,就是本笃教堂的广场了。十九区内,哪儿都拥挤,只有这广场说不出的空旷。

这十余年来,哪怕霸主横出,但从没有人想过要来占领这所教堂。不为别的,只为每个人都知道,这广场中,当时曾叠覆着数百个教士的冤魂。

这片十九区立区已久,一直以来,本笃会教堂是十九区大多人的庇护所。十几年前,天演计划刚开始冒头时,最先发现这计划的,就是本笃会的修土。年纪长一点儿的可能都还记得,发现这丑恶的计划后,本笃会修士们曾发起了惨烈至极的反抗。

当然,那反抗很快被镇压了。

镇压的结果就是,本笃教堂广场上,那一天,曾伏满了黑袍者护教的亡躯。

此后,哪怕十九区中,霸主横出,却无人曾动念想霸占住这个教堂。也是为了心底那份残存的尊重。

据说,本笃会教堂里也不是全没有人。当年,曾有最后一批殊死的抵抗者,那八九个修士把自己锁闭在教堂的地室里。

大洋马一路在朝着那教堂的钟楼跑去。她记得自己曾隐隐听说过一个传说,只要能爬上那由刀梯构建的高达十丈的钟楼,就可以向苍天泄怨……当然,那也仅只是传说。

阔大的广场纵七十丈,横五十丈。

大洋马捂着肚子,一路拖着流淌的羊水,向那黑黝黝的高高的钟楼奔去。身后就是火光。

她一奔进五步巷,克伦就已看不到她了。只有Chris,在战斗中因为不时飞腾而起,目光可以越过低矮的红墙,看到她在广场中蹒跚的影子。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有一天看到一个孕妇的奔跑。大洋马已跑得越来越近了。她想登上那钟楼,登上十九区里最高的地方,在那里把她的孩子生出来。不为别的,只为那里离天更近,她可以在那里用一个母亲最恶毒的诅咒,咒骂那个该死的苍天。

Chris一瞥之下,迅即身形落地。

敌人抵不住他的快捷,可每当他落地的时候,就是他最危险的时刻,所有的敌人都想趁此空当,把他死缠在地面上。

Chris落地之后,还不忘用眼睛照护一下克伦,只见那天神样的汉子,这时手里的木柱已被敌人削得只剩下不足三尺,他徒劳地守护在那里抵抗着。可Chris看得出,他快撑不住了,他已接近绝望。

所以他叫了一声:“她还在跑!”

远远的克伦听到,身子震了震,又压榨出自己骨里的一点血勇来。

喝出这一句,Chris的身形再度飞腾而起。他的战斗从来都有如飞翔。可当他旋转直升,跃到最高处时,耳中只听到巨大的“嗡嗡”的鸣响。他心里一惊,拿眼向红墙内望去,只见两架飞行的机器,已直朝红场内飞去,离大洋马不过数十米距离。

他心里一沉。

这声音克伦也听到了。

只见所有的恐惧正在克伦的身体内炸开。

二两与手下众人一时也个个仰头向天,却见两台碟状的飞行器正盘旋在红场上空。二两龇牙一笑:“克伦,有你的。为了你们俩儿,他们把顶级的杀器都派来了!”

Chris在空中忍不住双眼一闭。他知道,完了。

两束追光灯已钉在了大洋马身上,那奔跑的女人身上满是浓浓的恐惧。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原来终究抵不过、瓦解不了每个人身上的绝望。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力尽,却猛地听到红墙内传来了一声粗重的喘息,那是一个熟悉的、粗嘎的女声在骂:“奶奶的,小爷是老娘的主子,他的孩子当然也是老娘的主子。你敢打他的孩子,我这身肉你他妈的还没剐完呢!”

一股热血猛地从Chris足底的涌泉处涌起。

他认得那个声音。

——砧板!

那是他的那个肉砧板。

——她还在!

他一睁眼,只见追光灯外,一个站起来不高,却身子横得跟个门板放倒了似的女人正仰着头,披着一脑袋黄头发,冲着那两个碟形的飞行器怒骂。

肉砧板一听到十九区乱了,Chris又迟迟未归,就出来寻找他。

找到时,她只看到Chris跃身在空中,殊死相拼。

而一个怀着孕的女人正在她赶过来的红场中勉力奔跑——他在护着一个女人,一个怀着孕的、大洋马似的女人。

这么说——他有了孩子?

肉砧板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身体里也在嗡嗡作响,她全身的骨头那一刻似乎一根根都碎了,再也撑不住那身壮硕的肉。

可这时,飞碟的嗡鸣声传来。

两道追光直照射到那头大洋马似的女人身上。

Chris的身影再度腾跃到红墙顶空,肉砧板仓皇一望,那边街头的火光中,她看到了Chris脸上那精巧的五官与五官间展现的绝望。这五官平时从来很少有表情,哪怕偶尔有,她也读得出那底下一直努力压抑着的绝望。

可她不想看到那绝望涌现出来,不想看到它淹没他的脸,不想看到那张脸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像一个虔诚的教民不能容忍别人一丝一毫的损毁她的神祗。

这一眼,让一团怒火在她的心底炸开,她猛地向背后一抄,后背上,此时背着她那块厚重的砧板。那砧板厚达二寸,阔得可以遮住她那胖大的身形,她抡起那砧板,把它像一块铁饼一样地向那空中的飞碟掷去!

——咣当!

她居然打中了。

——还借着回旋之力打中了两架!

可哪怕力大如她,天上的那两架飞碟也不过是剧烈地晃了晃。可它们重新稳定需要时间,那块飞旋的砧板反弹回来,已重新被肉砧板接住。

得此一空,大洋马已又奔出了几十步。肉砧板在她身后喊:“只管你的肚子,这杂碎我帮你挡。”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大洋马已跑到了那个钟楼底下。

钟楼是座孤悬的吊脚高楼。

一道梯子钉在钟楼外面。

因为当日教士们护法,曾以此钟楼作为召唤。自从本笃会教堂封闭后,不知何时,这梯子的一道道横梁已被十九区的管理者换成了铁蒺藜。

大洋马疯了似的,攀上了那满是尖刺的梯子,就开始朝上面爬。

而钟楼底下,肉砧板舞动她那个砧板,一次次飞掷,借着那砧板回旋镖一样的力道,与那两架飞行器拼死缠斗。

两架飞碟的光已全打到肉砧板身上,只见她披头散发,跟一只发了疯的鬼母夜叉般,满场飞走。她奔跑起来时,浑身的肉都在打颤。

Chris与克伦本想马上驰援。

可这边,二两喝了一声:“发什么呆,干掉他们啊!”

被他一语催动,他手下那帮混混们就死死缠住了两人。

这打斗有如一世纪般漫长。Chris只担心,再听不到肉砧板远远的喝骂,再听不到克伦的拳风霍响。

街头的火光中,不知怎么,他在围攻他的人的脸上,也同样看到了满满的绝望。

那绝望在火光的闪烁下扑朔着,像妖异的死神已笼罩在整个十九区的上方。

突然,高空中响起了一声儿啼。

那啼哭声如此响亮,震荡入了钟里,那钟也被震得嗡嗡地沉吟了。这响声不大,却厚重绵长,飘入整个十九区的上空,围攻Chris与克伦两人的一众混混们一时也人人停手,回头愕望。

突然,不约而同的,只见整个本笃会教堂内,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那十九根巨大的廊柱,这时一起沐浴在神来的灯光里。

这教堂点亮后居然会如此明亮。十几年了,在场的人大多都没见过教堂的灯火点亮的时刻。所有人一时都停了手,连肉砧板都停住了。

只见十九根廊柱后,三楼那铁艺雕花的阳台上,门忽然开了。

一个黑袍人走了出来。

兜帽遮着他的头,他的整个身子都隐藏在黑袍里。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五官极为峭刻,沉洼下去的是眼,高耸鹰钩着的是鼻。他的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已很久很久都没有开过口。

这时,他忽抬起目光,望向空中的那两架飞碟,冲着它们说:“啼声响起,当年的约定已开始生效。只要重新有一个无罪的人走上本笃会的钟楼,只要他能唤醒钟声与灯光,只要他开口哭叫,那本笃会的庇护就将重新生效,本笃会的教堂大门就将重新打开。你们必须依照约定,马上退出,不得干犯我本笃广场!”

那两架飞碟在空中定住,像已陷入迟疑。

足足有几分钟,场内场外,鸦雀无声,却见那两枚飞碟似乎听到召唤,熄了灯光,变成暗红的影子,悄然无声地退却了。

三楼阳台上,修士的目光忽投到了红墙外,这片为火光所映,人影幢幢的街上。

他的声音干涩而神秘,像蕴藏着苍天的旨意。

他只说了一句话:“本笃会已依神喻重启,墙外的罪人们,你们还在等什么?难道不知道,洗脱你们所有罪恶的唯一方式,就是皈依吗?”

那帮混混们大眼瞪着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把目光重新望向阳台上的神父脸上。

而神父只有静默。他的目光遥远而悲悯,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可他的身影并不孤单,像后面有数百死亡的圣徒们在共同对他的话语进行加持。遥远的传说、残存的历史记忆、过往的十九区景象突然再度涌进每个人心里。

只听“咣当”一声,一个人手里的刀忽地失手掉在了地上。然后,他踉踉跄跄地就往那红墙内走去。

“反了你!”只听二两呼喝道。

二两冲上前,劈头打了那个失神的人两耳光。

可那人像什么也感觉不到,呆呆地挪了下眼神,然后看都没看二两,就木呆呆的、僵直直的,朝里面走去。

二两伸手往腰间一摸,摸向他的剔骨刀。

可一转眼间,只见三个、五个、十个……渐渐所有的人都丢了手里的兵器,在往那红墙里面拥去。

二两叫了声:“你们疯了!”

可他的喊声,在众人的脚步声中,让自己都觉察出自己的弱小。

二两呆愣在那里,只能由着人群从他身边经过,一道道目光坚定的、呆滞的,向那红墙里面奔去。

二两忽然涌起一种无力感,却忽然感觉到背后那神父的目光像在吸着自己,让他忍不住都倒退了两步。

可一种奇特的恶心感涌起,二两勉力站住身,悄悄往自己脸上拧了两把,踉踉跄跄地反方向朝人群对面走,逃离出人群。

十五、控制

“将军,为什么撤回飞碟?”

控制室里,副官左轮目瞪口呆地望着监视器里的画面。

画面中,只见本笃会的教堂一片光亮,外面,一群群的人正在往里面拥。不只是刚才围攻克伦与Chris的那两百来个人,所有十九区里听到了钟声,残存下来的、在除草剂的洗礼下活下来的人们,像都被召唤起来久远的记忆,正缓缓地爬起,朝那儿拥去。

本笃会的钟声时隔多年后,终于再度敲响了。

这钟声会传递到十九区的所有角落,所有地方。

“你没看到吗?本笃会已经苏醒了。”

副官左轮愣了愣。他疑惑地望向米将军,以为他在说笑。

跟随米将军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无论将军怎么样——无论他怎么每个星期都会陪着太太去明城中所谓“长老会”的教堂,但他绝对是个无神论者。

——如果他不是,哪怕他军阶再高,梵帅也容不下他。

所以他迟疑地问:“可是,凭那个小小的本笃会,当年咱们轻易就可以剿灭,他又能有什么力量来抗命?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有这个约定,如果那神父宣称的约定是真的话。咱们难道要容忍他们另立山头,纠集起十九区里的人众,再次来跟咱们作对吗?”

米将军脸上淡淡地笑了笑:“你还是太年轻。当年,之所以没有杀光本笃会,留下了这个修土詹卜士,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想当年,我也还年轻,也曾疑惑过,不知为什么要这样。”他轻轻叹了口气,“可还是梵帅有远见啊!

“当年本笃会起事时,他就下令,一定不许杀光。一定要留下一个能屈能伸、有能力、有抱负的修士与几个元老,这不是为了所谓仁慈,而是为了控制。现在,新的控制机制终于启动了。”

“控制?”

米将军点了点头:“没错。除草计划一旦开始,新的控制机制就必须紧跟着启动。除草计划后,十九区里,留下来的都是我们优质的资产。可多年的严酷威逼,加上这次除草行动中死亡的人数,你觉得,十九区中的这些壮犊子们……这些我们明城今后可能可以指望上的军事力量,会轻易放下对我们的仇恨吗?他们已被咱们治理成了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如何才能让他们这些劣种凝结成一支军队?要知道,一盘散沙对我们是没有用的,有用的始终是组织!只有组织,才有力量。否则他们为什么始终打不过我们?哪怕他们个个拥有着超强的体能,区别就在于组织。

“我们必须完成对他们全新的组织化,与全新的控制。以前,麻油公啊、二两啊、鸨先生啊、定音啊,那是适应之前系统的控制系统,在新条件下,他们已变得没那么有用了。而本笃会,才将是以后新常态下更有效的控制系统。只有它,借助历史、血、牺牲的记忆、神性的呼唤,才能把这些剩余的人统辖起来。”

他严厉地看了左轮一眼。

“这些都是绝密,你可以知道,但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明白么?”

左轮像是有些明白过来,他狠狠地点头。而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盯到监视器上:那些教堂下涌动的,一个个接连跪下去的身形,他们在监视器上个个小如蝼蚁。

他忽然感到自己背后靠着的米将军、梵帅与明城是个多么强大的系统。让他站在这监视器前,都平白涌起种造物主的感觉,那监视器中的众生将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是怎么被操控的。

——这感觉真好。

权力的感觉真好。

尾声

Chris与肉砧板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他们已退到了红墙脚下。

人群一聚拢起来时,他们就开始退了。

看着那么多膝盖一个个落下,落下后,那些人的脸上就升起一种虔诚的、皈依的、几近平静的安详感,Chris只觉得世界又一下空旷了,可也紧跟着荒凉了。

哪怕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十九区里,很少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一千、两千、三千……还是更多,却只让他觉得荒凉。

肉砧板的脸上也是一种安详的表情。

她像看着一群孩子似的看着那群越来越多的,拥来的跪倒的人,她像是能够理解他们的。

可她眼角却扫着Chris,这时看到Chris的脸侧过来,冲她几近温情地一笑,也几近揶揄地问:“你不去凑凑热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丝嘲戏。

可就算嘲戏,也是缘于亲密的。

肉砧板脸一红,只觉得腔子里的心怦地一跳。

她摇了摇头。

看着远远的,那些可怜的跪着的众人们,她知道他们为何跪倒:人生苦于空虚,如果没有一个神作为参照,谁知道自己在这茫茫无涯的人生中到底立身于哪里呢?

可他们的神远在天边,他们只能通过一个教士来遥感他们所谓的神……而自己、自己就站在自己的神身边啊!

这一瞬,她的心里几近涌起股幸福来。

耳边只听Chris淡淡说:“还有,那胎儿不是我的。他的父亲是克伦。”

Chris目光望向克伦,看到他远远地在另一边站着。

他知道,为了庆幸这胎儿的苟存,为了不去触犯十九区的管理者,为了怕惹恼他们,明天,只要明天,克伦会再度带着无形的枷,自己投案到绞肉厂。

这世界的进程,始终不过: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飚,

下有冲波逆折之回湍。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渡,愁攀缘!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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