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物主

2015-05-30 16:59陈原
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山野原野大地

陈原

大地是一扇推倒的门

喜 悦

每次去原野,更多的时候喜欢找一个林子,在里面转圈,或搬一块石头背靠一株树坐着。更有时,直接裸了上身在里面忘形而为,尽情地享受里面的好空气和树荫。今年雨水较多,林间的地是湿的。甚至透进的阳光也是湿的,所以颇凉爽,尤其有风吹过,裸背上能感到风的波纹。早落的叶子围在周围,我如在一座植物的古堡中。

季节轮回,山野里那些农人的喜悦和幸福也是累积着的,即便他们的土地不一定换来足够丰厚的收入。很多时候,农人的喜悦与他们内心的计算无关,就是说,他们的喜悦和他们的忧虑无关。他们把那部分忧虑归于他们的命和运,而把喜悦归于他们最真实的生活。

累积和生长

大地一岁一枯荣主要是说植物的枯荣,至少我们看到的是这样。所以,我爬上山,常常看到的是浓密的没膝的枯草。冬天的枯草的姿势还是一样的姿势,只是变了颜色,由绿转黄,并停止了生长。它们是山体的毛发,守护着大山的温度。在枯草中穿行,有一种特殊的柔软感,让双脚和坚硬的石头碰撞不出声音。其实浓密的草丛里藏着无数的种子,它们在等待季节和温度。

每当我看到大片的枯草,我都有点燃的欲望,那是另一种生长和疯狂,是枯草的祭奠。我没有拿出我身上携带的火种,但我看见夕阳点燃了它,燃烧了它。其实枯草中还有另一种生长和激情,如果你看到一片被压倒的枯草就会同意我的观点。那是情人们在枯草上的燃烧,折断的草梗一直幸福地疼着。在冬日的山上你会遇到和夏天一样多的树,只是这时候的树只有枝干和光裸的树枝。像山的各种各样的犄角。树的颜色大都暗淡了,只有桃树的枝条还是红色的,能看到血液还在律动,如孩子的脸一样被冻红。而柿子树、核桃树、山枣树、栗子树等都在向着颜色的深处沉入,显露岁月的冷峻和铁青。而花椒树则几乎就如死树一样。

但激情依然在冬天的枯草上树木上累积和生长。

厮 守

时光如箭矢……竟然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肤浅地和山野大地厮守着。大地深处的泉流依然在流淌吗?大地深处的野火依然在燃烧吗?如果一直有雨,那些鸟儿的翅膀是湿的,是沉重的,是不能飞翔的。那些埋在土地深处的先人,你们在对岸还好吗?私下里,我一直觉得那些先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尤其相对于今天迷途愈深的人类。我们不能只赞美苟活和苟活者。我们应该敢于让灵魂脱离肉体飞翔,站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里的人们说话和交流。哪怕只有一次。并应该因此获得赞美。

在山野里更能感受到灵魂的存在,感受到它的丰富性和完整性。灵魂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语言的痛苦。它证明的是生命超越语言之上的那部分存在及丰富性。我们总认为生命是可以被语言表达的,所以我们都在疯狂地表达。其实很徒劳,在山野你尤其觉得徒劳。

我走过这个世界,一直妄想不染尘土。被语言宣布生,被语言宣布死,而我一生一言不发。偷偷地躲着命运,死亡时依然保持着出生的表情。当确信这个世界还有一种可以令我独自享受的生命颜色的时候,就稳定了自己与现实的距离,也就在自己的生命轨迹里得到了从容。从另一维度说,不是世界在承载我,而是我在通过自身的主体认知来确定世界。

果 实

秋天的山野最能对应和象征生命的景象,那时候新粮在渐次成熟。玉米、地瓜、花生闪耀着崭新的泥土的光芒在靠近我们。豆类也越来越颗粒饱满。甚至苹果、花椒也即将到达成熟。大地的秩序总是让我感觉美妙。我抑制住胃囊的蠕动,以一棵植物的心走进原野,融入泥土和作物的光辉里。在节气里行走的大地,总是在它的远行里遇到我,以及我们。

每次走过玉米地我都想掰几个玉米。每次路过花生地我都想挖几趸花生。每次经过地瓜地,我都想扒出几个地瓜。路过果园,我就想顺几个桃子和苹果吃。但我从没有偷偷弄过。一把道德的钳子会拧紧我心中的某个地方。其实很多农人完全不在乎,我曾几次在果农在场的情况下摘果子吃,他们甚至会告诉你哪棵树上的果子更熟一些,甚至告诉你去哪里洗一洗。我知道市场上农作物产品都很丰富,现在的农人知道城市人的癖好,会为了好价钱将很多谷物、新粮、瓜果提前上市。但我还是不喜欢在城市的市场上等待蔬菜和瓜果,我就是喜欢直接从田野里摘下这一切,洗去泥土和浮尘,直接送入我的胃里。这才是真正的人与食物的关系。我童年时在故乡就是这样的。那时候姥姥怕我饿得等不到做熟饭,经常带回玉米、麦穗烧了给我吃。

精神的属地

在作物的所有序列中,麦子和杏那么早地就离开了原野,那是发生在夏季的一次大规模的收获,我为它们不能来到秋天而伤感。现在秋天的大地上,谷物、水果、蔬菜姿态纷呈,像圣物,又像奉献给上苍的贡品。面对这一切,我内心的惊叹和震动总是无以复加,我因此获得一种世界的超验的意志让我进入世界和生命的内部。

我此时站在原野的边缘,零星的悠远的狗吠声中充斥了太多的喧闹的人声。我在想,曾经在万物的序列中天人合一的人类,何时开始生长出他的毒性,并因此踏上了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在静默中延续的大地上,我常常只想倾听河流,河流啊,这大地上延续的无穷指向。我以魂魄沉入你,你是大地上唯一的声音,像时光的声音。而我是无限世界的核心,是无限中最坚实,也最坚定的自我守护和局限。天空在最远处下沉。只有在我头顶处似乎最高。——它好像很大度地容忍了我的存在。

向我们提供和呈现万物的山野,没有理由不成为我精神的属地。我把生命中一些从不表露、从不呈现的闪念,当作我生命最大的意义。而这正是山野给予我的,也只有山野能给予我。而黑夜的苍穹下,沉寂的大地上,当我躺在床上,躺在棉布和棉花里,当我到达睡眠和梦境的渡口,我的心依然在夜幕深处的茫野上,那里,沉沉的万物一起与我同眠同梦,它掩藏下我所有的痕迹和呼吸,但我知道深不可测的黑色中到处都是我的目光,是我的思索留下的把柄,以及到处都是我们爱的遗址。我和神是日日的造访者。这让我每时每刻的站立和每一步的行走,甚至睡眠和梦境都成为凭吊,无论身处其中还是在一个另外的地方。曾经的爱的岩浆让大地四季潮暖,天空的巨眸垂临慈祥。

山野从来不是风景,而是一种格局

每当走进原野,我常常觉得,大地呈献的不仅仅是丰富性,更是一种带有天地威严的稳定性。丰富性会让我情绪激昂,惊诧激动,会让我的生命汹涌激荡,赞叹造物主的神灵之力;而稳定性更让我感到世界在秩序之上的庄严与圣力。这样的稳定性在构筑着大地上无边阒静的内涵。当我感觉到这样的稳定性,内心里会有一个跪拜的姿势。

如若走进原野深处,这样的感觉会更加强烈。我常常觉得,大地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承载,而是一个巨大意象的暗示。是一部最完整的已经打开的造物者的教规。

行走于原野,每每对那些看似无序,实则秩序严整,遵循着尊贵的天地法则的植物们充满敬畏和叹服。那些植物们在天地间、在大地深处寻找、获取并遵守着生长的根据和造物主赋予的神奇的合理性。这也是植物高贵于人类的地方。

我对很慢的事物充满迷恋,而停止的事物几乎能让我震撼,因为它几乎具有和历史同质化的美感。所以我近来老是想起那个春天里我曾经去过的村庄:南慢村。那个“慢”字出现在村名中显得特别醒目。我似乎从这个村名一下子看到了农人心中的许多东西,看到了他们心中的老时光。我极其喜爱塌陷的村庄的中间地带,在那里停留的阳光就如一个时光的金湖。它像是在给急促地穿过生命的事物送行,并珍爱那些在生命里停留的事物。我是静止的那部分。

老 人

我也曾在一个叫绸蒲村的山野里遇到过一个老人,他对人生和生活充满了嘲讽和怨怼。对外面的事物无法掩饰他的反感。他的性格里有让人讨厌的地方,我甚至能断定他和子女感情一定不好。但我几乎完全理解他。我在乡间遇到过不少的类似的人。这样的人年轻时大都有过想法,曾经踌躇满志。但残酷的现实让他们只能一步步走到现在。而他们至死不会坦然接受。他有七十岁,现在是一个老羊倌,肱骨头坏死,行动不便,拿着马扎,拄着拐杖在树林里放羊。去年冬天我就多次遇到他。他的家就在林子里,是林子深处孤零零的一家。那简陋的房子里住着他和老伴。很幽默的是今年他戴了一顶红色的鸭舌帽,即便在城市里我也没有见过那么艳红的帽子。他坐在马扎上,光暗了,倒有了油画的感觉,更像他生命本身的颜色了。他虽然性情乘戾,但每次与他遇到,他总是愿意和我交谈。我总是想,一个被生活和生命摧折着的人,他的某些气愤是多么合理!我一直反对那些口号式的理念——比如我们应该多关注他们,应该帮他们改变命运,等等。其实是我们一直在破坏着他们,是我们在远方伤害着他们。其实我们所应该做的就是,在远处,在那个叫城市的地方,少做一些破坏他们命运的事情就足够了。

哭 声

此时的我,来到一片灌木和乔木杂生的密林中,空气中突然有一片女人的哭声,是的,是一片,不是一个。从方向上判断就是我正在穿过的墓地。我穿过时就看到有两个老坟上堆了很多花圈和扎材。女人的哭声就是哭坟的声音。之所以没听到男人哭是因男人都趴在地上哭,声音传不远,传到地下去了。女人要仰着脸哭,要拖长调,哭声就传远了。我四周一片欢快的鸟鸣,因此哭坟声并不显得悲痛。这样的事情总是很平静地不惊不炸地在山野发生着,是一种乡村独有的岁月和节奏。

水利工程

在山野里行走还会遇到那些陈旧的已经离乡村越来越远的事物。我在一个叫青冶行的村庄向南骑行时看到了应该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建造的乡间水利工程。上面布满岁月累积的颜色和斑驳,还有在它的每一条缝隙里生长了一代又一代的野草。我能断定它依然在使用,因为它虽然已很陈旧,还保持着相当的完整性,没有一处是破损的,甚至看不到任何攀爬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了农人对它的维护和敬畏。而在丈八丘村边我遇到了数座山民过去烧石灰的老石灰窑,用它烧制的白灰垒那些石头、土坯墙和苫草顶的房子。现在都成了遗址。我常常觉得,相对于中国北方广大的乡村石屋的无边普及,以及生存意义上的深厚文化性,古罗马遗址的意义并不超过这些石灰窑遗址。

灰喜鹊

走进原野,融入自然,才更发现人类自诩的现代文明正是一种人类枯萎的状态。那些看似陈旧的,甚至已经废弃了的东西与乡村更和谐。它们也许应该消失——毕竟人的生活方式在改变在延第。但它们实在消失的太快。也因此强行被这样的速度带走的东西太多。

我更喜欢在大地上遇到柴扉。石头与泥土是最原生的东西,而柴扉因为颜色的老旧,似乎也像是原生的东西。它呈现着农人和山民的生活老旧的过程。它们是最真实的东西,我们骨子里都曾经有这种东西,是我们古老的记忆。它们形状各异,又基本一致。朴素且简捷。而且它竟然不是展品,是真实的存在,它活着,在大地上,在原乡。是最宁静的开合和叩问。不过,它们也快成为关于我们自己的展品了。

林中的空气是可以润肺的。走在其中,当然可以听到各种鸟儿的叫声。有一种叫灰喜鹊的,当地人叫野雀儿,尾巴很长,体形美硕。但叫声并不很美,发出的声音似一把把剪刀,剪着空中高处的空气。而那些体形很小的家雀已经开始落于林深之处。我每每愿意在黄昏看世界日暮影沉,看倦鸟归巢。林间的落叶,厚厚地覆盖着,比湖水还深,承载着旺盛的夏天,还有世界刚刚沉淀下来的激情。斑驳的影子,与光的碎片铺展着,分不清哪是记忆,哪是遗忘。每株树,都生长出了仰望的方向,鸟儿和蝉鸣,模拟了最低的天空的穹顶。树一直在这里生长,流动的岁月,移走了你的背影。即便你在远方开始老去,这里的你会永远年轻。就如更年变换的鸟。我每年都看到它们一样的模样,永远唱着生命。我来到世界看到的第一只鸟,似乎一直站在枝丫上,或电线上,像世界上永远只有那一只鸟。在我离开世界之际,它还将站在那里。而此生,我只是在一只鸟和另一只鸟之间,经历了世界,同时经历了自己。

有一次,我在那片树林子里看到了因食用人类撒下的大米诱饵而死去的麻雀,这也再一次泄露了人类戕害自然,其实是自相残杀的秘密。麻雀啊!你们应在天上雀跃,在云端歌唱。你们不值得用自己高贵的生命企图扯掉人类的遮羞布。人类已疯狂得不再遮羞。人类发展几千年,已找到了无数的残忍、歹毒、疯狂的借口和根据为自己辩解。他们已经无耻得明目张胆,无耻得心安理得。

归乡的路

此时我在四合的夜幕下的山野里,无数的枝条模糊地印在夜空的幽蓝里,像在编织着冥界。天上的月牙是无声的辉煌。我孤魂般站在一个小村庄的后面,再往后是几座安详的坟茔。大地可以疗痛。大地上升起的灵魂,空旷,柔软,甚至有点天真。像死后多年的再生,亦如前世一样纤弱,优美,无所畏惧。

在山野深处,狗吠代替了人声。而无边的黑暗和无涯的寂静合二为一,为我一个人制造了一个宇宙,一个牢笼,一个我愿意身处的牢笼。

一个人越靠近大地,就会越靠近天空。在其中站立,天地之间竟是那么近的距离。当离万物中的一切都远,就靠近了万物。当人在其中自然生成,就找到了人的权威、独立,而此时,多么伟大的欲望,都已不再是私欲。铿锵的大自然秩序,塑造伟大的宏阔,把世界的大美,藏在伟大的寂静之后。而这样存在的美好结果可以向回和向后永恒推演。

在这寒冷之夜,让我们来回忆那条归乡的路吧!看看我们心中还有没有那架回忆的车辇,看看那车辇还能不能找回老马来启动归程,能否沿着归乡的路找到故乡,并准确无误地在故乡的古树下停下脚步。你真的敢保证你不会迷途?在今天还有几人有这样的自信?更悲凉的是,灵魂的游子即便真的守住了那个方向,你敢保证故乡还在那里等待?

奔 跑

在精神的旷野上,我一直追赶着我自己,疯狂奔跑。我感觉到了肉体在粗粝的风中尖锐摩擦的疼痛。更有灵魂飞扬的纵横和恣意。我在狂奔中破碎,消失。融入天边,那天地之吻处,那超越之外的太虚之境。让皱纹,以及累积在生命中的一切辎重在奔跑中脱落,直到把自己奔跑成一个孩子。一个有着嘹亮的童音的孩子。

我越跑越轻盈,那是让我们真正成为远离者的自我追逐。

我常常会在上午,用三个多小时,一直顺着缠绕于山腰的沙路行走,开始乌云密布,到最后日午时刻,太阳突然钻出来,炙热的阳光从云端直泻而下。有一座小山叫鸡窝子崖,远些的山叫和尚头,村子叫和尚峪。我问一农人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的时候,他说完后自己就笑了。他说:好听吧?我说好听好听。真的好听。我是如此迷恋山中的忘返,迷恋路转景移的行走。炎热的夏日山野,几乎和寒冷的冬日的山野一样,空旷无人。只树茂叶密,野草藤蔓葳蕤。易迷路。我一直行走,除了问偶遇的农人山名村名,一刻也不停止。行走已经不是大脑的决定,而是身体,甚至肌肉、骨头自己的决定。也会有些累,但对山中行走的迷醉让我忘记一切。

伐过树之后的树桩上,会生长出很大的木蘑菇。蘑菇肥得像一块肉。我特想采了它们回家做汤喝。但想到很多误食毒蘑菇中毒丧命的事件,最终忍住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小时候我曾采过这样的蘑菇回家食用,味道又鲜又香。甚至那时候无知,从沤烂的棺材板上采过蘑菇食用,没有死掉,实在是命运之神的护佑。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

我常常在山脚下或者湖边遇到放蜂人。有一年春天我买了他们的荆花蜜。之后放蜂人执意用纸杯盛了半杯蜂蜜让我品尝。我全部喝了下去。他八零后的儿子也过来和我聊天。仔细给我介绍蜂蜜的酿造过程,讲他们去安徽去东北的经历。还专门打开一个蜂箱,告诉我哪是蜂巢哪是花粉哪是蜂王浆。觉得他们像亲戚。一年之中我总是多次找到他们,分别买他们的油菜花蜜、槐花蜜、枣花蜜等。

如果傍晚从山上下来,我喜欢在一个水库的大坝上坐着。四面环山,暮色一点点在山顶、山脊上暗下来。那条神秘的线在夜昼交替中先是变得清晰,之后又渐渐变得模糊,深深地嵌入夜幕成为暗纹。零星的灯盏在山坡上的人家里亮起来,迟归的宿鸟若有若无,却又是如此真实。湖水由清亮变得稠密最终归于夜色。水远处,似乎总有几个裸泳者。

南 山

我喜爱被雨洗过的南山,若是雨后,南山似在天地间稍稍向远处退了一步。它几乎与天空同色同韵。有时我会选一个有云有风的日子,在山野转一天,像是专事去迎雨的,却始终一滴雨不见。但天一直阴,大片的云在风的调动下,大规模在天空移动。我喜欢这样的没有阳光熏染的云,纯粹,干净,明暗适度,更本质。空气清透,大地澄明,目光极处,没有阳光干扰,事物真切。开始我沿着一条河走,从下游至上游,寻找着大地和山的水脉。甚至渴望变成鱼沉入河底,变成白鹭飞入云中。我会在找到那条小路后离开河流向山上爬去。一切灰蒙蒙的,又似有些透亮,不,应该是一切都似透未透。这样的天空最适合孕育什么,比如雷电雨。事实上,这正是雨即将到来的样子。风已驮在了隐约的鸟的翅膀上。视野中的事物混沌未开,并因混沌未开而生机勃勃。物种孕育,新气象初成。那里藏着我们古老而遥远的胎血。它们在时间里到达这里,并于此等待我们。这份机缘和美好,很多人已感觉不到。它开阔我们,也局限我们,是我们的一种确定。自然,是每个人放置在远方的宁静。现在,我已经学会了更多的时候置身于这宁静中。让这种遥远成为生命中的一个地方。若是在酷暑之季,烈日,松风,朗云,山顶,似乎更吸引我。我的生命渴望着炙烤。我曾经刻意选择入伏第一天,趁中午炎热,上午十点始,至下午三点,我登上了山顶。尽享蓝天下层峦叠嶂的世界,以及从每一块岩石上蒸腾起来的热浪。我大汗淋漓,像一场天地洗礼。知乐不返。虽然暑热,山顶却松风激荡。百鸟唱,千松鸣,浑然的自然协奏曲。那时的我远眺八荒,灵魂随四野铺展。山峦起伏,谷壑幽深。我如国王,山河如子民。在夏日世界盛装的时候,我却赤裸。

对自然世界最大的描述,就是尊重它的真实客观,尊重它的呈现。不虚词不泛情。而最好的做法就是把自己与世界置入同一结构,以对待世界的态度对待自己。世界的真实是美的极限,也是美的界限。任何超越真实的溢美都是对自然法则的污辱。自然世界的存在,没有美丑差别,只有呈现的不同。也因此我们对自然根本无法赞美,对自然世界也无法表达出任何不满意。

黄 昏

我常常祈求万能的主宰,将世界永远停留在黄昏时刻。我对黄昏有着深度的迷恋。斯时,一切事皆已结束。上帝永远不要再给人类斗志和激情。整个世界都在整理自己。那时,时间的形态已经达到了美的极限。在那样的节奏里,祈愿让自然万物一直生长,让每株树都获得天空、风、鸟儿和节气,让石头上都长满青苔。让那些逆自然的人类,抽干水分,立地成雕,抑制这世界上的毒素和罪行生长。让静止,给他们黄昏般砉然的暗示。让人类成为万物的装饰,并配得起万物的装饰,成为一切正在生长的生命,永远不可逾越之界。还给这世界,史前的轨迹,和永恒寂静。

我对一切事物都是这样,往往我惧怕什么就沉迷于什么。我惧怕黑暗,我沉迷于黑暗;我惧怕孤独,我沉迷于孤独;我惧怕时间,我沉迷于时间;我惧怕死亡,我沉迷于死亡。我惧怕什么,就沉迷于什么。也包括这山野和黄昏。

置身万物,感受自然法则,心身沐于恒定的阳光、风、月光、黑暗和藏于自然内部的秩序中,可以廓清事物的本质。而在现实中,我们几乎看不到真实客观的事物。混乱的世界,已经丧失了事物的根本。真实永远存在于天然之物中。

但必须承认,人类至今依然是自然秩序中的逆者,异物。是自然法则和形态的破坏者。我们一直是自然的对立存在者。这似乎也预示和决定了我们必然的命运和结局。

是的,不祥。

季节的足音在倾听者的

生命里是有回声的

秋 天

秋天,盛装的大地。让我们围坐它的四周。

秋雨绵长,季节忧伤。秋天的声音像雨滴一样悬挂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除了庄稼的生长方向明确,连天空都失去了的世界,一切迷茫。到处都是湿润的,脚印泥泞,所有的低洼处都形成水洼,秋水漫漶。颜色越来越浓重的秋色,在生命里增加着中年的纹理。一年中,这是给生命着色的季节。秋天过后,叹息会更加凝重。

我一直不能够接受我不再年轻这个事实。我的很多痛苦也正是滋生于此藏匿于此。我要永恒的青春,我要永远鲜嫩的肌肤、永远油亮的发质和永远坚固的牙齿。如果别人对苍老能够接受,让别人苍老去吧,我不接受。但不接受我也要在群山和岁月的苍茫里走向苍老。虽然我知道这是人类的规律,是岁月的必然,我还是不接受,并且一直抗拒。哪怕将来我已经成为一个腐朽的老翁,我的内心,也永远不接受这样的必然。我渴望做时光逆流中的我。

我相信这是一代中年人的现状与喟叹——面对着此时倦怠、混沌和无情的下午时光,我笑得那么阴郁和悲惨。

在秋天,我们更容易想起并思考中年的话题。中年秋季的阳光像中年的血浆一样黏稠——此时,如果我们听到了时光无情的声音,我们就耳鸣了。精神上的耳鸣。

秋天是一年中岁月开始减速和回首之际。一直累积的生长的重量,令世界辎重增大。春天夏天做什么都没有顾忌,秋天却是顾忌的,它要承受这沉重,它已不能迅疾地往前奔跑。秋天开始走得慢了,它要在大地上多站一会儿,直到它最终载不动了,停下来,它便召集那些春天的播种者重新会聚原野,让他们载着他们的收获归仓。

一群不知道从哪里醒来的湿鸟在叫,声音混浊,令我想到那应该是一群病鸟。现在粮食未熟,草种子还没有长成,它们还没有更多填充胃囊的食物。连续阴天下雨,它们在夜晚宿向何处?低矮的空间、浓湿的空气,它们去哪里飞翔?突然感到,巨大的空间里,充满了我的疼痛。而心,是那颗疼痛的种子。

但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旺盛的雨水里,植物们却有些骄傲。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我在下午的湖边已经听到过这样的雨声。雨连续不断下了一场又一场,一层一层地在这个世界上粉刷着秋天的颜色。我的身躯在这样的世界里下沉,我知道会逐渐地被这个叫秋天的事物包裹起来。而就在不久前,我还是夏天的身形,赤身裸体,汗水挥洒。季节的转换里,是生命的变色龙在变换着颜色。秋天刚开始,我就感觉我开始不那么激动了,这让我有些疑惑和茫然。我肉体和精神的门开始变得肃穆,想对这个世界做出转身。心也回到了肉体深处它一贯的位置,不想再对世界表达什么,甚至愿意对世界逆来顺受。我怀疑这是我吗?这样的感觉会很久吗?而那些性子凶猛的藏獒是在进入秋天时才开始发情期的。我为什么不能也像藏獒一样?所以这不是我的秋天。

秋雨如黑漆。

秋天,也是土地长得最高的季节,植物葱茏,几乎所有的植物都已经长大,把泥土压低。玉米声势浩大,最像农民,高粱现在已经是配角,很难成片,站地角、站河边,而童年的故乡高粱是要多些的,虽然那时它们也不是土地上的主角。棉花、豆类高度接近,人站在其中还可以露出上半身,地瓜和花生最低,却藤蔓密集,绊脚。野草从来不是农人种植的,却极旺盛,掩住了乡野的小路。直到深秋,杨树、柳树、榆树、柿子树、板栗树、核桃树、槐树的叶子都落光了疏朗了,天空就亮堂了。

谁一直在跋涉

……谁一直在跋涉?谁一直在思索?谁一直在追问?……今天的雨简直不像雨,只是感到一天阴得很厉害,却没有看到一丝雨线,没有听到一下雨声。而路灯之下,竟然有水洼,整个柏油路,以及整个目光极处都是一片黑黑的油亮——这个世界好像是自己把自己弄湿了。

像我这样出生于村庄,一直坚持乡村美学、尊崇农耕文明的人,有些先天的封闭和后天不可更改的狭隘是必然的。城市大楼和院子很多,“门口”密集,叫“机构”的东西太多,我难适应。其实越来越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城市书多,说话的人也多,都能说出各种花样的话,这也让我惧怕、胆怯,因此我面对他们口舌木讷、眼神呆傻。但我发现其实城市人更封闭,因为他们没有天空、原野和节气。

那天我去邮局,我看到大街上的影子已经开始和以前不一样了。影子薄了,空气的透明度在增加。人也变得比夏日肃穆。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远一些了,阳光的线也因此拉得很长。在空中展示着它的径度。是的,这是秋天开始的样子,我是认识的,我生命里有它的无数痕迹,以及对它记忆的无数的影子。

我坐在这个清晨里,从窗口望着南山,望着愈来愈深的秋天。心境中充满了秋凉。便愈发变得孤单。天下者们,我窗外的世界,正是你窗外的世界。而每个人的窗口都在另一个人的窗外。想想,我们每个人就是这样围着世界而坐,我心中惊奇于这种美妙。

回望岁月中我一直奔跑的身影,我跑啊跑啊跑啊,我跑到了这个时间的路口,从此,我开始被一个叫作“中年”的事物修饰着。而那大山沉默的暗示,在我血液中太久了。我向着石头的气质靠拢。骨头,正是结构在我生命里的石头。

棉 花

在山里,棉花是一种少见的作物,但我还是经常遇到它们,虽然总是那么一小片一小片的。我会蹲下去闻它的气息。对棉花的记忆一直温暖着我。我平原上的故乡是产棉区,所以一多半的土地要种棉花。它应该属于木本植物了吧!童年的我被大人支使着曾经干过所有与棉花有关的辅助劳动。从糊培植棉花苗的纸筒开始,掐顶,打杈,直到拾棉花,直到收棉花棵。而姥姥腰间扎着包袱在棉田里拾棉花的形象是最美的。那样的秋天是人类积累温暖度过冬天的开始。

很多时候我也会遇到少量闲置的土地,或者总会有极其少量的作物不收割,被农人舍弃在地里。我不知道他们这是古老的习俗,还是当代文明的斑点式呈现。因为有的地方有祭秋的农耕仪式。在广阔的土地上种植而不收获,这太考验我们古老的土地伦理观念。我们和土地的古老关系就是劳动与果实的转换,而他们敢于以这样的姿态保持和土地的关系,我觉得是应该探究一下他们核心的理念是什么的——粮食,在农人那里也不那么重要了吗?而这,多么危险!

石 碾

如果骑车,我可以去一些更远的山。比如奎山、阎王鼻子山、玄羊山、断鲁山、旋崮山、莲花山、寄母山等。而这个叫石柱山的,我在二十年前骑车到达它的时候,就一下子被它吸引了。它的美在我看来就是松树、石头,以及它呼吸均匀的幽静。石头造型奇特,神态百变。无象,而又接近大象,接近天象。不知道为什么当地人把这样的石头当做求子的地方,据说特灵验。而我觉得它造型奇特,有灾难化石之象。后来我无数次来这里,每次走到这两块石头面前,我的心都会紧一下。

在湖边,就在这个龙居山庄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石碾子,看到它的一瞬间,它就一下子和我记忆中的某些童年的乡村生活经验融合在一起了。石碾子整洁,带着石头的光泽,一看就知道它不仅仅是个摆设,而是和当下的山民生活密切关联在一起的。这个意象,在很多地方已经很陈旧了,正在岁月里逐渐变得古老,正逐渐被弃置。而眼前的这个石碾,这样的实物记忆却是有温度的。当看到这个简易到极致的山民居住之地时,我立刻闻到了浓郁的家的气息,是的,是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是肉体和灵魂都可以安居的地方,是人类祖居的地方。里尔克的诗句里说:如果你此时没有房屋,你就不要建筑。我觉得里尔克一定不是指这样的房屋。他的描写是对工业文明到来的迷茫。我在村边常常遇到正在建造的房屋,有时它只建了半边,我就在心里虚构那是正在给我建造的房屋。就建这一半,就让它遮挡半边的风雨和阳光,而敞开处正好可以面对大地山峦日月。我渴望在这里安居、迎亲、交欢、繁衍。让更多的子孙在门框里进进出出。

山野气质

我所身处的山野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没有名分的野山,但我也庆幸我目光极处的山峦是一座座普通的山,而不是名山大川。这样我能够和它自然地面对、交流、融入。它们的山脊线我可以自左至右做一个最笨拙的描写:起于平畴,升高升高,微降,再升高,降低,再缓缓升高,缓缓降低,再升高,急剧降低,再次升高,平行拉长,直到消失在视野或者凝望着它们的眼睛一样的窗框之外。它高低错落,起伏有致。像音乐曲谱。

在山上绕来绕去的感觉是美的。这缘于自己和山野在气质上的完全融合。我对山野是不挑剔的,只有一个要求,即越偏远越好。我去山野从没有具体目标,就是行走,当身外的天空、山影、树木让我悦目,我就会停下。行程没有设计和刻意,只有对原野的感觉。对于一个经常走入原野并热爱原野的人,这感觉很可信。在山野行走,不能怀着太多心事,生命内部不能芜杂,尤其不要把俗心杂念带进去。面对原野要像面对神堂,那本就是天地构筑的巨大殿堂和乐园。因此要有虔敬和真诚之心。所以在山野中一只鸟儿的意义是巨大的,它是你一切意义上的伙伴;一条小径的意义是巨大的,那是预设的神秘而又明晰的方向的指引。

也会有这样的小径,从巨石和石壁之间直挂下来。如果沿着这样的小径下山,身体是倾斜的逼仄的。倾斜,逼仄,让你塑造了一次你自己的山势。让你的来与去都那么充满韵味。如果你找准了一条小径,那你就放心好了,它不会消失,不会欺骗你,它会忠实地带领着你,哪怕某一瞬间有些模糊不清,但它还是会给你一条痕迹。脚步不会迷路。即便是初遇某一条小径,你也一定要信任它,它会带你到达心欲去往的地方。这往往也是记忆之路,时光之路。山野里的小径就是绝美的艺术品。

下山时常常会遇到柿子树。它们大都站在离公路较远的地方。这一株柿子树,有些瘦。其实我之前在深山里远远看到了两片柿子林,而且那些柿子树要大得多。因为累了,没有走近去亲近它们。这是我下山的时候看到的一株。与它擦身时我们互相照耀了一下。我最喜欢的树有两种:一种是故乡的大枣树,再就是这里的柿子树。它木质坚硬,骨节有力,很像是树根从土里爬上来,枝杈就是爬高了的树根。树身的颜色也黑,很苍老的样子,可以依靠。

农 妇

有一次我在下到山底时遇到了一个正在采摘园子里的辣椒的农妇,绿的红的辣椒已经快满了一筐。仅仅是和她搭讪了几句,我临走时,她执意要将她筐中的辣椒送给我。我实在不能接受,坚拒了。她美好的情感我却收下了。离开她不久,我看到了一片地瓜,地瓜秧浓绿鲜嫩,我私自采摘了她家的嫩地瓜叶,回来做了汤。汤鲜美,像农妇的美好情感。

在我们吃了一个季节的桃子、蔬菜、粮食后,让我们回头看看那些给我们奉献果实的树干和庄稼的秸秆,看看那些禾苗,看看那些质朴的泥土,以及那些泥土中盘结的根脉吧!

……又阴天了,零零落落有雨水跌落的声音。我喜欢这古老的天空、这古老的空气、这古老的雨水——像是在延续什么。在我们将什么都中断时,它一直默默地延续着什么。是啊,延续着古老的一切……还有我们古老的心脏和古老的梦境。

人类的历史总是烫得令我们无法触摸。所以我总是更多地触摸自然,触摸山野,来给自己降温降燥。

今天起来,窗外仍然继续着昨天的雨水。南山一片迷蒙,站在电线上的鸟儿也一定湿漉漉的。我在想今年的秋天像我的生命中经历的哪个秋天,在这样的追忆中,很多童年和少年的影像回流,历历在目。我们的生命里已经埋住了很多的秋天。一层一层的,构筑着生命的页岩。

我曾经多么热爱秋天!并且我依然爱着它。佛若我的生命里重叠着无数个秋季,佛若我的生命只有这样一个季节。但行至中年,我有些感到了它的森森之气。我相信阴阳之说,相信有阴阳之气和阴阳之境存在,在秋天,我佛若感到浩浩阳气在下沉。

农人关注原野和大地,是关心在它上面生长的植物和收成,几千年形成的这样的古老情感令我们敬重。而我们这些顶着文人称号的人,因为并不特别关注土地的收成,往往被人嘲讽为一种对泥土的虚假感情。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往往因为没有直接的目的,而获得了对大地超验的审美力量。这样的力量,和农人在艰辛的生活中形成的坚韧的力量组合在一起,才是我们面对山野大地时完整的目光和情感。

岁月是大地上长出的一种植物

如果我不在家

如果我不在家,我就会在原野里。去往原野的路,充满神奇和迷幻,节奏越走越慢,视野越走越阔,而心越走越敞亮。山坡、树林、村落、石屋可谓百读不厌。久了,我甚至从来不渴求走出新意。是啊,为什么要走出新意呢!就那么一遍遍地靠近它们,重复的感觉亦会令我陶醉。热爱土地,热爱山林,热爱大地上一直呈现和存在着的一切,是一种古老的人类情感,这样的情感在我生命里是一个富矿。我常常觉得在原野里疲惫,都是幸福的。那样的疲惫就像是和原野另一种方式的交流,甚至是人类的一种亲近的方式。人一进入原野,就会丢弃急躁和慌张,呼吸在大地的舒展里均匀起伏,绵厚而悠长,深沉而饱满。与大地相伴不需要感动,但走着走着,感动就会慢慢滋生,心就会柔软和沉实——这就是感恩之心?原野不躲避,不迎迓,不虚情,只在我的行走里退让和容纳,是一种超然的情怀。那一片片的叶子,一粒粒的泥土蕴含的品质,让跑过的野兔,飞过的翔鸟都品行端正,动静有致。你不要忽略一株花椒树或者板栗树的姿势,与它对视久了,你也会发现它们美得那么经典,那么丰满。它们一定是因为亿万年守护最初的形状才这样的。面对原野,是不能苛责的,不要期冀大地总是繁花似锦,不要奢望每一处景地都让你心动。原野从不披戴那样的华衣丽裳,它的高贵和华丽都是遮掩和收藏的,需要我们不仅仅用眼睛,而是用心,用我们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它有自己的格致,有自己的尊贵。它以最宽广的温厚尊重走入它的人。

——它的辽阔就像在走动。

生命的退后

大地正在边缘处枯黄,柴薪越来越多。

此时原野里已收获完毕,粮食已经回家,人类的家和动物们的家。这时候原野里有一种凝重的慵懒之气。随后冬麦呈现出倔强的嫩绿,并且地埂清晰。那些闲置的,等待来年播种的土地上,留着许多的庄稼的根和碎叶,会有放羊的人赶着他的羊们在上面移动,节奏缓慢。而我觉得那是行走的好地方,那里藏着我们已经丢失了的行走的节奏。而这时冬天已经到达了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是的,这是我的秋天,这是季节和岁月的景象,是旅途偶然的美丽。那收获过后的混乱,以及颜色和水分的破损,就在我们身边发生,这不是充血,而是大地的失血,是大地的筋疲力尽。在我的眼中,山野中的一切都是美的,没有区分,它们只是美的方式不同,美的地方不同。行走中的我常常模仿树木站立,并且模仿它的疲劳,却使得我更加疲累,可这是我多么渴望的疲累!我的生命之树有着和它一样的落叶。而树木不能模仿我的行走,行走对于树是悲剧。这样想来,我突然顿悟:我的行走是不是也是悲剧?

生命的本意,只有在退后时才能得到。而我们却都在疯狂地朝前拥挤。

这株树在季节的暗淡里依然鲜艳,让我感到是大地上的一个奇迹。它站在这里不走,是在守护季节中的大地。它跟在季节后面,做最后的表达与陈述。它是一个季节的结尾,也是一个季节的开卷。它不是标新立异,它还有激情,它是等待,是大地序列里的异象。我与它遥望,不敢靠近,大地上有一种空间感是不能破坏的。

我就是大地的祭品,我的生命、灵魂、思想就是在这旷野之上生长,这生长的方式就是献祭的方式。在坡地、崖畔、土塬、河流之间我按照山羊的轨迹行走。滑一脚、跌个跟头都是快乐的。我是野性的,无形的,我会在泥土中坐下、躺倒、趴下,甚至打滚。甚至会做出令我自己吃惊的动作,比如在空荡的山脊上裸身奔跑。原野与天空构筑的空间有多么广阔,我的灵魂就会获得这种广阔!我的肉体也会获得这种广阔!

但神说,人啊,我恰恰是用自由束缚住了你们。我愈是给你们自由,你们就被束缚得愈紧。因为你们一直把自由当作了我的恩赐,并一直在感恩。其实我早已用人的形状把你们禁锢,真正的自由从没有到达你们。

——而我们又何曾奢求过,或者敢于奢求过,或者能够希求过超越人形之外的自由?!

收 获

秋雨再次袭来,万物有下沉之势。没有一个季节像秋天一样让你感觉到节气的存在如此强烈。气温比雨水更稠密,改变着大地上的景象,改变着人的心情,改变着心里的和眼睛里的颜色。天空的巨伞在上升,原野因为收获而变得低矮。土地在渐渐腾空,空间在辽阔。粮仓是我们的胃,我们从中获得饱满的力量。秋天,农人学会了依靠的姿势。

这一年雨水特别多。当我穿过一个村庄,绕过一片湖之后,我在一片收获过花生的坡地里看到了那么多的野菜,竟然远比春天时更茂盛,菜棵也大,特别是苦菜,简直健壮肥硕得令人惊讶。我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徒手拔了一捆苦菜,指甲因为用力地抠土疼了很久。我用野草编了绳子,捆好,带了回来。

秋天,野菊花,竟然开得那么娇艳,叶片也是那么浓绿,而此时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都已接近枯萎,故而野菊花更显得艳丽。这让我站在石堰、地埂边的时候兴奋不已。深秋已至,气温冷寒,它们怎么会有这样的生长的能量!可以想见湿润的泥土中藏着多少温暖。我凝视花朵,感叹大地:莫非在秋天与冬天之间藏下了一个春天?

如果不是冬天到来,秋天是不会停下来歇息的,它持续的生长能力超越我们的想象。但冬天就是要到来的,这也是造物主的超越之处,四季轮回,冬眠春生的节奏保持的是这个世界永恒而持续的生长能力。轮回、再生、持续……直至永恒。

但无论如何秋天是一个减速的季节,这与大地的载重量太大有关。就像播种要分节气,收获也是分层次分次序的。在这样的深秋走进原野,原野里已经所剩无几,大都是晚种的作物,如秋玉米晚地瓜等,若在我的故乡,现在应该是收棉花的时候。收获过后,大地已经开始斑驳,原野有些混乱,不够规整。这是大地与农人疲累的表现。但喜悦也在此开始滋生。

收获过后,原野里依然会遗漏下很多果实,农人不是不爱惜他们的果实,我想那是留给原野里的地鼠、斑鸠和鸟儿们的。不要谴责地鼠们与我们争粮食,它们比我们更厮守土地。大地上会有很多我们察觉不到的洞穴,那里面藏了很多在泥土里居住的鼠类虫类。想想它们洞穴里的温暖,想想它们的心脏和血液,你不该感动?你不该给予和赠予?

不要在大地上说出你的孤独

冬 天

冬雨再次降临,天地润泽,坚硬中的柔软,我坚信这是一个受伤的冬天。大地的灵魂广袤而敏感,大地的景象与呈现里,是世界的心脏展示出的风景和心情。是谁伤害了大地蹂躏了大地残破了大地!在我的询问里,大地默默。我的心情是大地的心情,是世界的感知。在世界对我的包容里我包容万物,当你沉默,那么我也沉默。

我总是听到这个世界在咔吧咔吧地响,世界是有骨节的。在这样的咔吧声里,我才能感到,这就是那个古老的世界——古老的世界,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那双眼睛,古人一直替我长着。

冬天,总是让人感觉世界远了一些。但只要回到生命深处,转一转身,就会觉得,世界更近了。

在冬天,雪野总是以它无尽的延展吸引着一个孤独的心灵。

寒风摇着树枝,云天晃动。雪后,你让枯鸟如何站立枝头,如何归巢!天地高阔,只适合流浪和远泊。

热情的雪吸引了我,也召唤了我。我到达了几十里外的一个偏僻的我没有到过的地方。黛色的山峦、广铺的雪野、料峭的树,以及弯曲的车辙将我的灵魂呈现得那么准确。是的,路途的迷茫感濯洗了我内心的迷茫,并以迷茫给予我激情和力量。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心已经很远。万物之中,好像只有我在走动。我在这里留住自己。

从童年开始,我就常常觉得,我的生命里只有两个季节,秋季和冬季。这也是我最爱的两个季节,而另外两个季节却被我忽略了。冬季的山野,袒露,赤诚。适合描画,更适合想象和思念。想象,是一个永远的异地。而思念是一条生命的内陆河,它在生命内部密布,有时舒缓,有时湍急。它是隐秘的生命意象,在生命的夹缝里奔涌。它连接人的内宇宙,流向丰富。它的流域决定着生命的内在宽阔,创造着生命的内张力。它不是一种器官,却比任何一个器官对生命更有决定意义。它在生命内部,却最终决定了生命向外部呈现的地貌。

冬日铜丝般的阳光密密地穿过我身边的空气,世界变成光的密林,静静的阳光引导我们穿行。

作为季节和岁月的呈现,作为一个事物,我像冬树和枯草一样保持着冬的姿势。在冬天我们能比较接近地看到一个静态的世界,我的目光像思想的呼吸沉入万物内在秩序的律动与宏丽中,我在山脉的起伏中绵延,我顺流在无限流淌的岁月中。巨大的现实世界是一种奇妙的偶然,世界是无数自然和奇迹的结构力量的结果。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低于土地的人,却像尘土一样飞扬,扬扬得意,他们其实是来自墓穴的尘土;那些和土地靠近和平行的人,始终以土地的姿态面对世界,他们值得我私人的尊敬;我最敬慕那些能召唤土地的人,他们给予土地更广阔的视角,赋予土地神圣与高贵,他们引领土地构筑神的世界,他们塑造另一种土地。

若在初冬走进原野,我看到的是即将结冰的河流和湖泊。这时候的水和其他季节的水是不一样的。它是孤独的、晶亮的、收缩的、凝质的。它已经收起了以往的心性,开始冰冻之前的自我流淌。冬天的风硬了,但吹起的波纹却细了,若不是光在湖中潋滟,此时的水晶莹而不活泼,就像一个女子沉静的眼神。水已在季节里转身而去,而冰即将转身走回来。冬天走进湖边的桃园,路是泥泞的。刚刚结束了一场不大的冬雨。我干脆离开那些瘦瘦的叫路的地方,随意地在桃树间穿行,桃树是低矮的,但树枝却四面伸展着生长,所以,树与树之间枝头相接,我便把腰躬得很低,在树枝下穿行。我几乎就是这样从山坡下面行至坡顶,我突然很享受这样在树枝下躬身行走的感觉,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姿势。

在冬天,望着天空,我更觉得历史已那么久远。看看那些裸露的土地上突起的坟包,就会知道,死亡的人比现今活着的人更多。所以面对莽莽的人类丛林,历史上曾经有过谁和没有过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了,我来了,我们到达了这里。无论有过谁和曾经有过谁,关键是要有自己,要找到那个自己。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自己离你最近,但这个世界上离你最远的那个人也是你自己。你的一生就是要从这个自己出发到达那个自己。

老 人

我在山道上遇到一个老人,他穿得很单薄,问他这时候怎么还出来干活,他说他的房子不在村庄里,就在坡地里,在家闲着没事,就想把肥料撒一撒。停一停他又说,这就不干了,太冷了,伸不出手,回去。我看他冷,就把我的一副线棉手套送给了他。老人拒接,又说不冷,我还是坚持给了他。我看到了并不很远的地方农人孤立的院落,以及更远一些的地方这座群山环抱着的山村。以现代城市人的眼光望过去,它闭塞、偏僻、落后、贫穷,可我感到了它的温暖。雪后的山村美如画卷,依稀能辨清它们是人类的栖息之地,又感觉它远远高于我们的栖息之地。我遇到那个老人的时候,问过他,他告诉我这个村庄叫仙女庙,以前出仙女。这个名字让我更加感到它的童话色彩。它活在古老的传说里。

我继续走,经过他的房子的时候在门外看了看他的房屋。

冬天,时光旧了,呈现出历史意义般的色泽。

今年雨水大,所以冬天的土地还是那么湿润,即便突然降温,原野里形成的也是大片的冻土。土地的颜色也要远比往年深一些。而气温一升,原野里就会一片泥泞,也因此原野里的车辙、脚印、牲口的蹄印都特别深刻,连车轮的纹路和鞋底的图案都那么清晰。所以走进桃园时,我发现桃树的枝条那么深红。此时,它正在生长。

流水还没有冻住,我看见石头坝上流下的水几乎在流动中变成了冰凌。这时候的水即便还没有冻住,也已不像液体,而有些像固体了。稍加细心,世界变动的过程是可以看见的,只是因为它不易察觉,我们忽视了它。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忽视了太多的东西,因为忽视,我们只感到世界是一个整体性事物,一个最终的呈现,而没有质感。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此时的世界,如此生动,我似乎看到了水在温度里行走。

天空有些昏黄,连阳光也有些陈旧。天空堆满了所有的往事,全世界的往事。

我今年的很多心情、感觉、记忆、姿势和去年的冬天都是一样的。好像冬天是连着的。我仿佛感到自己的灵魂停止了行走,在这个冬天我似乎又完成了一次局部的死亡。死亡与复活,就是我生命的生长方式,尤其是我冬天生长的方式。

我必须承认身体和生活是一个格局。我否定它,它规定我。无休无止。

去山野,最厌恶遇到这样的地方:被炸开的大山;被污染了的土地;肮脏的河流;被砍伐之后的树桩;被城市抛掷的垃圾堆和废料堆。我会由此强烈地感到自己生命的残破和被污。但这样的地方又总是不可避免地时时会碰到。在没有遮拦的冬天,更容易看到。这让我失去了很多来自大地的心情。只要这样的地方存在,它周围的一切都一定是被残害了的,大山被挖得鲜血淋漓、骨头外露。附近的石头是黑的,松树是黑的,草是黑的,泥土是黑的。厂房如妖魔,散发着毒气。而最黑的是人类的心。我看到了在这样的一块土地上种植的辣椒。他们一定知道这样的辣椒是不能吃的,所以,他们种下,却不食用。这证明了他们知道他们的罪恶。路过的人也不采摘,所以这些辣椒在严寒的冬天仍然站在这里,它们被毒害,失去了它们的红色,成为完全没有颜色的辣椒。我看着苍白的辣椒,内心恐惧。

冬天的植物散发着低温而浓缩的气味,那是冬天特有的气息,是根的力量的呈现。冬天是一个骨感的季节,浮华已经被冻僵,这时候展现的才是真正的世界的硬度。当我在冬野上走过,我感到了世界的坚强。我靠近一株树,哪怕是靠近一株草都会觉到世界的力度。泥土也是坚硬的,只有坚强的生命才能在其中生长。

空旷的冬日的原野,看看它就会觉得愉悦。若是撒开腿在山野里飞奔,大地移动的感觉美得令人晕眩。无论大地上还有多少事物,但空旷是它最美的风景。空旷,多么的生动,像精神没有被污染,像生命的辎重被卸下和清理。由此想到,真想清理掉大地上的一切,清理掉那些金属、水泥,那些物化的人欲和纤维化了的人心,回归大地的本相与格局。

什么力量决定了我

生命的被迫性让我一生痛苦。我一直否定作为出生的那个原点。那是一个不可更改的原点,这让我很愤怒。我一直试图改变那个原点的属性,那样我可以把出生作为一个可以塑造的事物,但它是如此不可更改。像一个螺丝,把我拧紧。我一直以意志力拒绝自己的真实性。这种意志力,不是理性的,也不是感性的,这是天性的。

只有绝对虚无,才能让人真正超越。却是在现实中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超越。

站在原野,我总是止不住地在想,是谁,是什么力量在决定着我,我必须这样做,这样存在?必须做我现在做的一切?除了死亡我为什么没有别的消失的可能和方式?我一次次地走远,走得很远,是不是在潜意识里寻找另一种消失的方式?我的到来不是属于我的事情,那么我为谁而来?在为谁做着一切?是谁在冥冥之中奴役着我掌控着我?为什么在我的生命内部预设下造物主的旨意?我为什么否定不了自己?并且为什么不能通过对自己的否定,来否定一切的存在?

生命为什么只能接受?而不能有一点自己的否定和意志?并因为不能否定和必须相信和接受,而呈现自己生命的丑态?

我们现存的自己,是被一种意志限定的自己,是虚拟的人类相互抵消和自我消耗之后残存的自己。我相信我们都曾经具有无限性。我们都曾经是造物主。我们至今一直为世界的存在形式争论、攻击、否定、欺骗、诋毁、诅咒。我们这样激动,是不是因为在今天我们仍然在创世?一切都是发端。一切只有发端。

我们虚拟地存在,只是因为我们不能否定。

为什么不飞往南方

冬野归来,身披阳光。枯草天涯,谁在遥望和叩问?

冬的大地上,我多么放肆无形,可以畅想可以飞翔,却仍不敢在泥土上真正彻底任性,我甚至不敢在土地上躺太久,甚至都不敢在柴垛上躺得太久。上帝总是让我们感觉到肉体的存在,世界对我们的规定和限制那么具体。那寒凉之气是身体不能承受的。尽管这样我仍感到大地是温暖的,只是给予我们温暖的方式不一样。那是一种秩序和格局中的温暖。我有时会望着瑟缩在枝头的鸟儿,有些不解:它们有翅膀,为什么不飞去温暖的南方?所以我也因此坚信起决定作用的不是翅膀,甚至不是大脑和思想,而是根,而是古老的情感。鸟儿有根,我也是这样。鸟儿有情感,我也是这样。

火 焰

是的,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天,但我知道在远方,还有遍地的花朵。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分配法则。

那些在严寒中仍不冻结,一直保持着本来的形态而汩汩流淌着的水,是在用柔软显示着它的坚强。它们不是异类,它们是坚守者。

在冬天,我们几乎已经看不到火焰,而记忆中童年的冬天,火焰总是烤着我们。比如灶火、炉火、野火。在家里没有炉子的时候,只要冬天来个亲戚或客人,姥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柴堆上抱回一抱柴禾,就在屋当门点一堆火。那是很高的待客礼遇了。虽然柴火珍贵,姥姥从不心疼。冬天做饭的时候,也往往是一家人围着灶火取暖。在今天我们享受着温暖,却已经看不到火焰,不知道温度的来处。暖气、饮水机、电磁炉、微波炉,哪里还有火焰。每次去原野我都会有点燃荒火的欲望,我想念着童年的火焰。但一想想要防火的警告,想想火焰是一只多么巨大的魔兽,就立刻打消了念头。火焰的消失,让我常常觉得冬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尤其不是精神上需要的冬天。好在我抽烟,我有火机,还有火柴。我会因此虚拟地想象:我依然是一个拥有火焰的人。

白 杨

白杨,树影,光,柴垛,原野,远山,蓝天。还有站在其中的我。一起被塑造着,一起成为塑造者。大地明亮,时光移动,我此时望到的世界就是远古的世界。它用最静的时间延第着,就像一切都不曾改变。似乎越是古老的世界,越没有历史。如果没有被称作“人类”的那种存在形式,也许是不需要时间的。世界可以减少一个维度。世界也便更加澄明。

责任编辑 宁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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