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

2015-05-30 10:48尤凤伟
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绑匪桃子律师

尤凤伟

只因无端陷入一桩匪夷所思“狗血”绑架案,接受调查便成为杜连福全部生活内容。这一切让他猝不及防。

知道我们为什么传唤你吗?

……知道。

太阳西沉,街灯未亮,这是城市一天中最昏暗的时刻。杜连福走出洗浴城大门抬眼向大街上空望望,诡异的暗黑不由使他的心往下一沉,害冷似的打个战,下意识地往下拉拉帽檐,又将出门前未系的羽绒服纽扣一颗颗系好,这才迈步向前,穿过马路,走进更为黑暗的待拆城中村。

老爷子,往前走,别转身。杜连福听到身后有压低声音的说话,正疑惑这话是不是冲着自己时只觉后腰被一硬“家伙”顶住。枪,遭劫了。他的心兀地一跳,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惊惧中唯一点尚明白:须按歹人的指令去做,走,别的先别管,走,不得违逆,这是一个断不能出差池的生死关口。

接下来的事情倒让他有些诧异,歹人从后面递给他一副墨镜,命他戴上,尽管不明就里,也仍然从命,霎时眼前兀地一黑,像掉进万丈深渊,他明白歹人给戴的是副涂了黑墨货真价实的“墨镜”。自己在瞬间变成了一个盲人。对前方的不明虚实让他身不由己地畏步不前,这时歹人上前一步顺势挽起他的一只手臂,连拖带拽挟持着前行,任何人看到这情状,都会以为照料盲人的是他的亲朋或看护。而真实情况唯有他俩心知肚明。

对你讲,这么的,对你好。与他耳鬓厮磨的歹人冲他轻轻说,说话时向他偏了偏头,他闻见了一股含着酒气、刺鼻的大蒜味儿,不用猜当是刚吃了顿“酒醉饺”。说起来酒醉饺也是他好的一口,到饭馆一坐,一小瓶二锅头,一大盘三鲜饺,省时省钱饱了肚子还过了酒瘾。只是因工作缘故他尽量克制少吃,而让他修脚的那些男女顾客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他面前喷。

走了一会儿,拐了一个弯,原本清静的耳边陡然变得喧嚣起来,人声车声交融混杂,他知道是来到一处繁华路口。应该是株洲路与劲松路交叉口。当是恰逢绿灯,没有停顿,且加快了步伐,自是在歹人的钳制下的身不由己。过了路口,又拐了一两个弯,外界复于寂静,而这时头脑中的方位感顿失,感到世界迷蒙混沌一片。他感到一种刀逼当胸般的恐惧:这歹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何处去?要把他怎样?单为钱,何必这么像叫鬼咬了脚后跟样往前赶?即使到了天边最终还是一场打劫,拿走他的钱,与其这样倒不如龟孙子早早行事,完了他也不会报警。不报警是因为他清楚自己身上的钱数目有限,破点小财免个大灾,也算不幸中之幸。

冷不丁生出逃跑之念是缘于感觉顶后腰的家什不在了,歹人啥时候收的枪?他拿不准,或许一上路便如此吧,歹人挨着他并肩前行,自是没法子抵枪,只是紧张所致没觉察罢了。是的,一对一,逃走是有可能的,只需将墨镜甩掉,大呼一声抓劫匪!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哦,不行不行,周遭叵测,不闻人踪,挣脱呼救不是时机,不妨等到下一个繁华路口……

却再也没有什么繁华路口,正相反,周围愈来愈寂寥,似进入一个空旷之地,他兀地停下了脚。

这,这是哪儿?他伸手往下摘眼镜。

歹人抢先抓住他的手,将他止住,声音强硬:想保命就别动!

他一下子泄了气,因晓得歹人不是在吓唬他,干这种营生本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为保命,他打消逃跑的念头。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丧失了视力,再俊杰也要打折扣,感知四周只能凭借竖起的两耳。这时他才切实体会到视力与听力所起作用之天壤之别。暗无天日是对盲人生活的真切写照,而对他这个骤盲的人更如此,何况又面临着不可知的凶险,他感觉像坠进万丈深渊。

别怕,不会把你咋的。歹人自然清楚他的心思,安慰说。

钱,给,都给你。趁歹人开口说话,他赶紧表明态度,语气诚恳。

哈,我不急你急?歹人讥讽说。

是真的。都给你,在右边的……口袋……

你闭嘴!

他闭嘴,心里直犯嘀咕:抢钱的不要钱,究竟怀的是啥心思?

路上车声渐稀,人声也渐稀,从侧方吹到脸上的风明显增强,有一种冬季田野的气息。他意识到已来到城边儿,所谓城乡接合部。他心里犯疑:抢点钱何苦这么费力巴事?脱了裤子放屁!以劫持的时间衡量,他晓得此时天已黑下,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夜,他端地想起那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江湖狞言,不由打个寒战,反抗逃走的念头再次在心中燃起。

然而却没有了这一机会。

歹人停下脚步。他一时没收住打了个趔趄。身子一弯,从墨镜下端缝隙看见歹人穿在脚上的一双解放鞋。

到了。歹人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这时他听见风中飘过来清脆悦耳的风铃声:丁零零、丁零零,啊,这是啥个地场?咋的有风铃在响?他不胜惶恐。

进了屋,穿“解放鞋”的歹人将他按到一只凳子上坐下,他不假思索地从鼻梁上摘眼镜,却再次被“解放鞋”歹人阻止住,说:别摘,戴着,眼不见为净,让你瞎眼,是为你好,懂不懂?

他没回懂也没回不懂。

别怕,不会伤害你,咱远无冤近无仇。“解放鞋”歹人口气和缓。

他在心里哼了声。

得罪了,先向你老爷子赔个不是。“解放鞋”说,口气诚恳。

他一时懵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说有劫钱先赔礼的事。

把你请来,也是没办法,向你借点钱救急。

借钱?救急?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对。

我借,不,我给,身上的钱……

有多少?

三百多。

不够。

不够?

差得多。

那,那要多少?他惊讶不已。

这数目,从你口袋是掏不出来的。

那……他犯疑。

让你儿子送过来。

我儿?他没钱。他说。再说……

“解放鞋”干咳一声,说老爷子我知道底细,你儿有钱,但看愿不愿意拿出来换老子的命……

绑票!这俩字像道雷电在眼前漆黑的天幕耀亮炸响,击得他身子晃了几晃,他断然没想到电视上常报的事,今儿竟摊在自个儿身上,可,可咋会这样呢?阎王不嫌鬼瘦,莫非狗日的瞎了眼?

“解放鞋”叹了口气,说老爷子你听了,俺也不愿干这种事,可实在没办法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铤而走险,对,俺就是铤而走险啊。

明知是铤而走险偏要干!“解放鞋”的古怪话让他难解,也勾起他的好奇心,很想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啥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这个他难以猜度,只是凭想象,想象中应该像他的工友老费,对,口音像,声音哑哑的也像。老费身上有些功夫,说是螳螂拳,不晓这厮有没有武功,要有,自己今天是没招数了。

墨镜造成的无边的黑暗让他极不舒服,觉得自己就像戴了“捂眼”推磨的驴,据说“捂眼”的作用是不叫转圈的驴发晕,而此时的自己静止不动亦觉得晕头转向,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当然这都没什么打紧,要紧的是摊上的事让他摸不着头脑:绑票是索要赎金,得是有钱人家,而自己是个替人修脚的穷老头,儿子是个挣不多少钱的工薪族,同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主,咋就让这厮给盯上了呢?他陡地记起报上登的贩卖活人器官的勾当,陡然打了个战:老天,莫非“解放鞋”另有所图?

老爷子,看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就叫你老哥吧,老哥你千万别怕,俺说不伤你就不伤你。“解放鞋”看出他此时的惊惶,安抚说:你配合一下,完事就叫你走。

你,想咋?

手机我用用。

他就“配合”,虽然歹人已与他称兄道弟了,也唯有“配合”才成,便从口袋摸出手机,递过去。

就听见按键的滴滴声。

又听见“解放鞋”讲电话,一张口,原先的胶东口音变成了普通话,胶普:是常老板吗?您好您好。我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啥事?就是告诉你呀,有这么件事,你爹在我手里……

常老板?你爹在我手里?“解放鞋”歹人的话在那一瞬间让他打个怔,接着便对事情有所醒悟:哦,张冠李戴,奶奶个猴,自己被当有钱人(常老板)的爹给绑了票。认识到这一点,他顿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事了。

他急于把“解放鞋”歹人的错误言明,让他放自己走,可不成,歹人顾不上,继续与常老板讲电话:你只要答应条件,保证不伤你爹一根毫毛,可你要报警,我就不客气,让你连尸首都找不着!

“解放鞋”放出绑匪惯常的狠话,尽管已知与己无关,仍不由让他打个寒战,可不是,“解放鞋”已将他这个假“票”带到一个荒凉隐秘地,一怒之下把他做了“处置”,真是无法寻找啊。

又听“解放鞋”讲:好,好,常老板是个大孝子啊,没说的,你仁我就义,一不伤人,二不漫天要价。多少?二十万。这个数对你们大老板不算啥,可对我,就是一条命啊!

“解放鞋”这话让他不大明白,命和钱咋连在一块儿?

“解放鞋”又说:好的,好的,常老板是爽快人啊,不用拍手也成交。啥个?和你爹讲讲话?可以呀,可以呀,应该。

“解放鞋”把电话塞到他手里,说你儿要和你讲话,告诉他我对你很客气。

他以为只要常老板与自己搭上话,也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就会安心,会嘲骂歹人一番,再扣死电话,再呢,自然是“解放鞋”垂头丧气放自己走人。

爹,你,你是怎么回事呢?!一直说等司机打电话再出来嘛,可……电话里传来一男人的埋怨声。不用说是常老板。

一时他竟然不知怎么应声。

爹!爹!你讲话嘛!

他还是张不开嘴,咳了一声。

对方顿了顿,兀地问句:你,你是谁?

我是谁?他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我,我是我……

对方轻轻“啊”了声,结结巴巴:怎么回事呀?你,你……你不姓常,是不?

他“嗯”了声,心想这常老板耳朵可灵,只一声就听出不是他老子。

能听出对方呼了一口长气:哈,好,好,太好了,太好了……

他顾不上说胶普,急急问:你说啥呢?

对方说:弄错了,绑错了。

他说:你知道就好。

对方连连说:好好,好极了。

他说:那你就叫他放了俺。

对方打了一个艮。说别急。

他又说一遍:你叫他放了俺。

这时在一旁听的歹人插句:老哥,钱一到手俺立马放你,别急。

电话里的常老板也说:别急,别急……

他心里愤愤的,心想你个常老板明知不会出钱赎俺这个外人,还叫俺别急,什么用心,他问句:你想咋?

你,你听我讲,咱将错就错,报警,逮住他,绝不能放虎归山!懂不懂?

他怔了一下,这个他没想到,一时难以想通:人家也没绑到你家的人,干吗还……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讲。常老板说。

他交出手机。尽管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常老板讲了些什么,但从歹人的回应他也清楚常在给歹人“下套”。而且歹人中套了。

活该!他转而想,这样的人就该逮起来法办!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活该”的是自己——修脚工杜连福,第二天,他被派出所的警察从洗浴城里带走,接受调查。就是人们常说的“进局子”。

对他来说“进局子”是平生头一遭,他性情温和,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属“良民”“顺民”一族。不过,之前在梦里他倒是差点进过“局子”。当是梦境过于凶险,他至今还记得,一想到便心有余悸,好像真发生过那般。梦很短,儿子朝满考上了京城大学,他、老伴、已出嫁的闺女朝花一起送朝满去烟台乘火车,拖拉机刚开到村头,这时一辆鳖盖(轿车)从村里追出来,挡在拖拉机前,开门下来的是村主任陶伟,他心有些虚,因为选举他没投陶伟,而是投给了杜姓本家侄子,朝本。陶伟当上了村长后一直不正眼看他,不过这遭陶伟从车上下来却直瞪着他,问:杜朝满把户口起走了吗?他说起走了。陶伟吭了一声,说,一张考卷换了个北京户口,牛啊,他没吭声,老伴、朝花、朝满也没吭声,一齐望着陶伟,陶伟说好处不能让你一家全得了,朝满的承包地得交出来。陶伟的话像把刀插进心窝,他大吼:你,你违背政策!陶伟又哼了一声,说政策改了。他说:不可能,你把政策拿给我看看,陶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政策在这里面,想看砸开。他暴怒了,大骂一声龟孙子,一脚油拖拉机朝陶伟撞过去,陶伟一跳脚躲开,呼声110,立刻有七八个警察向他围过来,像提前埋伏在这里似的,陶伟向警察发令:带走,带走!这时他醒了,是电话铃把他吵醒,是朝满,告诉他已经报上到了,让家里放心,他心跳得厉害,手握着电话发怔,半天才明白过来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凶梦。

梦里进“局子”是虚,现在进“局子”是真,梦想成真了。

经昨天阴差阳错被绑票,尽管最终平安,却仍是惊魂未定。在迈进审讯室那一刹,眼前一黑,腿打起绊子,那个跟在身后的小警察扶了他一把,才没跌倒。坐下后,他揉了揉眼睛,看见对面坐的除了刚才扶他的那个白净小警察,还有个被小警察称为“邵所”的黑胖警官。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两个穿警服戴国徽的人要审他什么,他没有前科,未曾被审过,可这审人的架势从电视上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场景气氛都很熟悉。不过,今番让他不明白的是,在两警察侧后方还坐着一个着唐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扫一眼,端的觉得很眼熟,那脸庞眉眼像自己一个老熟人,是谁呢?一时对不上号。当然了,也没有空间让他对号入座,那邵所便开始问话了。

姓名?

杜连福。

年龄?

五十二。

籍贯?

山东牟平。

职业?

修脚技师。

家庭成员?

儿子、儿媳、孙女在外地。

再呢。老伴呢?

没老伴。过世了。

杜连福,知道我们为什么传唤你吗?

知道,昨天下班我被绑票了。

是叫人绑了还是绑了人?

叫人绑了。他回答,心里很别扭,常老板报了警,警察肯定知道案情,为啥还这么说呢?

是这样的吗?

是。

犯罪嫌疑人为什么用你的手机?

这个……

是让对方相信被绑的是他爹吧。

对方?指谁?

常老板。

常老板?

他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邵所在吐出常老板三字时不经意地朝坐在侧后的唐装男瞥了一眼,待他把眼光随过去差点喊出声:常老头!这人像常老头!他太熟悉常老头了,是他的客户,隔几天就找他修回脚,车接车送,都晓得他儿是一个大公司老板,此时他对上了号:不错,屋里这个与常老头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唐装男就是昨晚在电话里让他“配合”逮“解放鞋”绑匪的常老板……

对,常老板。他说。

邵所继续讯问:杜连福,你要是想让我们相信确实绑错了,就必须配合我们把真正的绑匪抓住。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住翻腾,昨晚是自己心生怜悯放了那歹人一马,才让警察扑了空,要再帮警察把他抓起来,这又算咋回事呢?他有些惶惑。

邵所示意小警察做记录,然后说:讲讲整个过程,如实讲,从下班后说起。

这过程他记得,永远不会忘记,下班后走出洗浴城,没多久便被歹人顶上“家伙”。他就从这一刻说起,一直说到从歹人手里逃脱为止。当然了,逃脱是没有的事,是瞎话。可不这样说行吗?能如实说最后是两人握手告别的?那自己就真来罪了。

他说:都说了,就这样。

邵所:说说绑匪的体貌特征。

体貌特征?

就是高矮胖瘦……

我没看见。

邵所哑然一笑,从烟盒摸出一支烟,不点,横在鼻孔下闻闻,又放桌上,问你看见没,没看见?

他点点头。

邵所敛住笑,说:杜连福你可别开这种玩笑啊,从绑到逃那么久,没看见人?

他说:是没看见。那人给我戴了墨镜……

墨镜看不见?

不,不,不是墨镜,是黑镜,涂了黑墨的眼镜,一点不透亮。不光人,啥也看不见。

小警察放下笔看着他。

他也看看小警察。觉得很像那个青岛明星黄晓明。

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邵所:你的意思是那人站在你面前也认不出?

他点下头。

邵所摇摇头:看来你是不想与我们配合了。你知道不配合意味着什么吗?

他一时不明白,望着邵所。

邵所:和绑匪是一伙的。

他说:我是被绑的,错绑的。

邵所:一开始是这样,后来就变了,不是了。

他问:咋?

邵所:成了同伙。

他连连摇摇头:不是不是。我怎么能是绑匪一伙呢?

邵所说:包庇就是同伙。我问你,常总在电话里让你把绑匪稳住,等到交赎金的时候抓他,可他跑了,使计划落空。我们只能怀疑是你把底兜给犯罪嫌疑人。

他坚决否认:不是,不是。我没向他兜底。是……

邵所:是什么?说下去。

他说:是他自己觉出不对头了。

邵所:啥不对?

他说:晓得绑错人了。

邵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旁的常老板一眼。

他又说一遍他晓得绑错人了。

邵所盯着他,问:他怎么会知道?

他觉出一旁的常老板也直盯着他,像问同样的话。

他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当初的情况是这样:歹人与常老板在电话里把事谈完后,再不说话,过了很久陡然冒出一句:大哥贵姓?他回句:姓杜。只听绑匪啊了声,顿了顿说蹊跷,姓杜倒有个姓常的儿。这时他明白自己讲错了,不,是讲对了,却错了,露了底。他慌了,想挽回,却舌头打结吐不出一个字,只听绑匪长叹一声说败了,败了……操他奶奶个猴!

直到此刻他也不清楚,那歹人是怎么起了疑心,才突然问了句大哥贵姓。莫非是从电话里听见常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可常老板把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是听不见的啊……

当然,此时此地已不容他再想这个了,得赶快决定要不要把这个过节告诉给俩警察。而这似乎又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不讲出来,他们仍会怀疑自己“通匪”,只有讲出来,才能证明自己无辜。得讲。

听完他的讲述,屋里静了很长时间,后邵所问句: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倒真的不好讲了,他确实对那歹人讲出实情,他要绑的姓常,自己姓杜,弄错了。隔了层墨镜他看不见歹人是副啥表情,也没音,闷着,过很长时间才气冲冲地吼:你,知不知道坏了我的大事!他不承认,嘟囔句:是你绑错了,怪得着谁呢?歹人不吱声了,只听呼呼喘气声,过了好久,才吐出句:真他妈的倒霉!他如实相告:不犯大罪是走运,我是帮了你的忙,现在住手,免得坐牢。歹人听了,又闷起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回邵所:歹人清楚这事弄不成,就罢休,放我走了。

邵所:怎么走?

他摇摇头:他送我。

邵所:送?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说:不,他怕我记住他的窝。

邵所:你知道那是啥地方?

他说不知道,出了门口他还不让我摘墨镜。

邵所:真这样?

他说:是这样。一路他架着我走。

邵所:最后把你架到哪儿了?

他说:架着我一直走,后来停下,对我说别动。我就不动,他抓起我一只手,我吓了一跳,不知他想干啥。(邵所插句:他干啥?)他握了握我的手,说句对不起了老哥,请多包涵,我走了。又说等我走远了,你再摘眼镜。说完松开我的手,走了。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我摘下墨镜。

邵所:在哪儿?

他问:墨镜?我扔了。

邵所:我是说这时你在哪儿?

他说:三号立交桥下面。

邵所哼了声:来无影去无踪,神奇之旅呀!

他不说话。

邵所:看没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走?

他说:没看见。

邵所:后来呢?

他说:回家了。

邵所:怎么不报警?

他问:报警?报啥警?

邵所:你看看,你看看,刚被人绑了就忘了……

他赶紧说:错绑了……

邵所抬高声音:错绑也是绑,同样是犯罪,未遂而已。

他觉得这黑胖邵所讲得也在理,又想人家是专门干这个的,通法律条文,他点下头,说是。

邵所缓和了口气,说除恶务尽,这样危险的犯罪分子必须让他归案,不能留下隐患。

他说:可,可他下过保证……

邵所:保证什么?

他说:保证今后不再绑……

邵所打断:保证不再绑你,不代表不绑别人,比方原先没绑成的目标——常老板的爹,他能放过?!

他说:他也说了,谁也不绑了,放弃了。

邵所不屑地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警察随句:金盆洗手。

……

这桩事让杜连福的生活大变,开始不间断地接受讯问。

第二天,他再次被传唤到派出所。头天的讯问因邵所长应急去处理一桩社区盗窃案而中断。临走对他提出要求:不要上班不要外出,待在家里,随叫随到。他不懂法,要是懂,就知道这叫软禁,所谓限制行动。

这回还是邵所和那个英俊的小警察。旁听的常老板没来。昨天离开时常老板与他友好握手,一再对他表示感谢,说因错绑了他,他家老爷子才逃过一劫。让他受惊了。还说希望他能配合警方将绑匪缉拿归案。他会重谢!他理解常老板的心情,又把对邵所讲的那番话对他再讲一遍,让他放心,不会再有第二回。常老板摇头不止:这怎么可能,别叫他蒙骗了。

这回讯问邵所正是从这个问题上开始的,看来怕歹人再次对常家人下手也是警方戒备点。

邵所像讯问又像自问:上回,说到哪儿了呢……

小警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邵所点点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这只是我们善良人的一厢情愿。不能指望会成为现实。犯罪分子刚出狱门又作案,这样的事我们见多了。江山好移,本性难改啊,所以,我们决不能对坏人抱以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沉默。

平心而论,总体上他还是认同黑胖所长的说法的,人一旦走上邪路,要改也难。报纸电视所报的案件,犯罪人大多有前科,是累犯,不思悔改,但也不能说所有人都这样。情况不一样。具体到错绑他的“解放鞋”,从后来的交谈,晓得他原本不是坏人,只因一个坎迈不过去,才……铤而走险(他自己的说法)。在“送”自己回去的路上,那人屏着哭声讲这一年遇上的倒霉事:老伴死了,儿子受伤残废,儿媳跑了,撇下个三岁的小孙子,又得了怪病,要治好得花一大笔钱,打死他也拿不出来,不得已才……念想是能把孙子治好,自己咋样都不打紧,该死该活屌朝上。当时他听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的,都知道人最怕遇上倒霉鬼,他又一连遇上好几个,怎能过得去?他设身处地想,要让自己在救孙子和犯法之间选一样,怕也是和他一样破罐子破摔。问题是“解放鞋”只一门心思救孙子,却忽略了一点:假若被抓,不但孙子救不了,还得把自己搭上,自己坐了监,孙子无人抚养,儿子无人照顾。这后果他咋就没想到?况且这结果是铁定无疑的,那天洗浴城法律顾问代律师给员工“普法”,他说遵纪守法不用讲大道理,只需清楚一条就行,就是犯法必被抓。有句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那是从前,现在呢,只要你走出家门就有监控录像设备,走哪儿录哪儿,犯了法警察按录像追人,能一直追到国境线,哪个能逃得脱。代律师的话让大伙直伸舌头。当时他把这层意思讲给那个“解放鞋”听,戴了墨镜看不见“解放鞋”的舌头伸没伸出来,却半天没听放出声。后长叹一声,嘟囔句:糊涂啊糊涂,事先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这不是救小宝,是要小宝的命哪!他晓得自己的话正扎在“解放鞋”的穴位上,真正起了作用,便继续开导:知错改错,现在悬崖勒马不算晚。那人颤着声说:谢你了老哥,明白了后果,这条道我不会再走了,坚决的,我对天发誓。

尽管想到不会起什么作用,他还是将与“解放鞋”分手前的这段事讲给邵所和小警察听。他坚信“解放鞋”是真心悔改……

小警察看了邵所一眼。

邵所笑了一下,说你讲的这罪人幡然悔改的故事满精彩,也满感人,可以拍进电视剧,也会让许多人感动,但对于我们……不起作用,我们不相信鳄鱼的眼泪。

他心里很别扭。尽管他没看到“解放鞋”的模样,但相信他不是鳄鱼。

邵所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横在鼻孔下面闻闻。后放在面前桌上,盯着看。嘴里放声:杜连福,无论你出于什么考虑,执意为绑匪开脱,我们仍要将其缉拿归案,在他作案过程中,你是唯一和他在一起的人,是目击证人,你必须将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协助我们破案。懂不懂?

懂是懂,可是……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没什么可是不可是!

那就——懂。

懂就好,应该懂。我问你,从被戴上墨镜,到进入羁押地,总共多长时间?

大概一个钟。

一个钟?噢,修一回脚的时间?

他“嗯”了声。

走了三四里的路?

他又“嗯”了声。

别老“嗯”,说是还是不是。

是。

走路说了什么话?

没说。

不可能。

对了,他说叫我别害怕,不会把我咋的。

再呢?

没……对了,后来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哈,这么好的一个人。

不晓得。

不晓得?把你都绑了还不晓得他是好人坏人?是非不清啊!

邵所转了话题问羁押地是楼房还是平房。

没爬楼梯,应该是平房。

给我们描述一下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

我说过了,戴了墨镜两眼瞎啥也看不见。

真的啥也没看见?

是。

眼看不见物,耳朵能不能听见声?

能。

听见什么声?

刮风。

还听见什么声了?

没听见别的声音。

不可能。

真没听见别的声音。

你好好回忆一下,除了风声还听没听见生物声?

生物声?

驴叫,牛吽,鸡打鸣……

没听见。

真是奇了怪了,怪了奇了,看不见,听不见,有没有感觉?

感觉?啥感觉?

一个人从瞎子身前过,瞎子看不见,可对这人的高矮胖瘦能感觉出个八九不离十。就是常说的第六感。

啥,凭感觉抓人?他顿生反感,没放声。

说说你感觉中的犯罪嫌疑人。

就是个打工的乡下佬。

哈,倒会耍滑头啊,态度成问题,你个杜连福要注意!我再问你,他哪里口音?

胶东。他说,因他知道那人和常老板通过电话,不敢胡乱讲。

太笼统,具体说是哪个县?

是莱阳。

莱阳?

嗯。是。

能肯定!

肯定。

有什么根据?

话里总带个屌,就说明他是莱阳人。

有这说法?

嗯。东县有句顺口溜。

顺口溜?

骂人话,难听。

讲。

真不好讲。

讲。

……莱阳屌,福山屄,文登出个驴操的。

有意思有意思。说说听听。

莱阳人张口闭口不离屌,大年初一到邻家拜年,门里门外对上腔:开屌门哪——干屌啥哩——拜屌年哪——拉屌倒吧——好屌悬哪。

哈,哈——邵所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名女警察,望着邵所的笑相挑起眉头。

她告诉邵所,在烟台落网的抢劫犯解到,让邵所立刻与烟警来人办移交。

讯问再次中断。

邵所一走,屋里只剩下杜连福和那小警察,小警察趁空掏出手机拨电话,通了后与对方讲起了足球赛。说今晚的足球票多搞两张,有人要。挂了再拨,说的还是足球赛。他就没心思听了,只想今番自己也撞上了倒霉鬼,掉进这不清不混的“官司”里。有句形容晦气的话叫“一跤磕在驴屄上”,自己就是这么背时啊。

小警察打完电话无聊地拿起邵所放在桌上的那支烟,也效仿邵所横在鼻孔下闻了闻,竟打出了个哈欠,后望着他问句:杜师傅,你们店修脚多少钱?他一时闹不清小警察是审他还是拉闲呱,只能如实答三十。小警察又问:提成多少?他答十块。小警察说这么少。又问一天能做几个,他答没定规,多时十个八个,少时三个两个。小警察说算起来也挣不到多少钱啊。他没回声。小警察又问句:要有行动不方便的,你们上不上门服务?他说也行,小警察说我爷爷脚指甲老往肉里长,最近磕了一跤,不能动弹,就……他倒是听明白了。心想,真难得小伙子一番孝心,一边审人一边还惦记着家里的爷爷。便说行。小警察面露谢意,说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又说我知道你的电话,他说行,到时我按你给的地址找。

经这么一个“私下交易”过程,气氛倒一下子缓和下来,一来二去竟拉起家常。他问小警察咋知道他的电话,小警察一笑说老师傅我对你讲,只要我们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公安是干什么吃的?他多少有些吃惊,问:你们都知道我些啥哩?小警察说一切。一切?嗯,你是胶东人,五十二,老伴三年前去世,儿子儿媳在苏州工作,有一个五岁孙女……他哑口无言了。小警察又说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心明眼亮才能维持社会治安呀。他心想那你们咋就抓不到那个绑常老头的人,倒逮着我这个无辜的人不算完。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小警察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说眼下这个案子虽然还没破,但迟早会破的。他说那赶快破呀,也省得我遭殃。小警察说我们找你调查就是破案的过程啊,顺藤才能摸瓜嘛。他嘟囔句我啥也不知道。小警察不相信地盯着他问:真的不知道吗?他说真的。小警察说要是这样……这时听到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哐哐”声,小警察收了口。

邵所回来后又继续“顺藤摸瓜”了。

刚走出派出所大门,手机响了。杜连福边走边接听,里面说杜师傅我姓常。

常?常老板?

啊是我。叫常总就行了。

常,常总,有事吗?

杜师傅我请你。

请我?吃饭?

嗯,聊聊。

聊啥?

一是谢你,二是聊聊案子。杜师傅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呢?鲁、川、粤……

常总你别客气,我已经进了饺子馆。

他没说谎,讲这话时,已推开了“三合园”的红漆木门,同时向迎过来的服务员示意地伸出俩指头。

看不到实景的常老板自是不明真伪,无奈说:这样你就先吃饭吧,过会儿我再打给你。

坐下后,脚步一阵风的服务员已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放在他面前桌上。

因被禁上班,自可放心吃“酒醉饺”了。可等热腾腾的水饺端上桌,他倒没了胃口,只吃了几个便放下筷,一味地喝起酒来。

其实他是个没多大酒量的人,一小瓶酒下肚,也就涨红了脸,喘气不匀了。

晕晕乎乎走出三合园,手机响了,还是常老板。一个大老板追着腚给他打电话,说起来也是给他莫大的面子,可他不领这个情。不仅不领,倒十分抵触。刚出饭店便响铃,他怀疑是常布下了眼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遭常老板邀他喝咖啡,说三合园斜对面有家星巴克,让他先进去,他一会儿就到。他说喝不惯咖啡。常老板略一顿,说那就喝茶。星巴克往南五十米就有家茶楼。他说刚喝下一大碗饺子汤,不渴,算了,常老板有话就在电话里说吧。常老板“呵呵”了两声,说杜师傅太客气了,其实……也好,这回先在电话里聊聊,下回再好好请你。他没吱声,慢慢踱到路边花坛,坐在水泥花盆边沿上,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的一个花坛上坐着一个“小哥”样的人,这人好像刚才进了饭店,转了一圈又出来了。这回又见,就觉出面熟来了,却又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心里惴惴的。

电话里常老板问现在可以讲了吧?他说你说吧。

那好。刚才邵所长把情况讲了讲:事情没什么进展,可能你心存顾虑,不愿多事。当然,这也能理解,当今社会,老人倒在街上都没人敢扶,何况……不过你尽管放心,一旦抓住那绑匪,我们会让法院重判,让他在监狱里扎根,以免继续危害社会,所以你不用担心会对你施加报复……

一股酒气冲上喉咙,嘴巴一张“酒醉饺”的气团便喷涌而出,噎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喂喂,杜师傅你在听吗?

……嗯。

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胆配合我们破案。实话对你讲,绑匪要的那二十万,我决定当偿金使用,全部用在破案有功者身上,自然也包括杜师傅你。

我不要。

不要?钱不好花?

好花,可我立不了功。

你能立功。想立就能立。

我啥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说不出来,是不想说出来,你还是有顾虑。

没啥顾虑。

不可能,没顾虑怎不帮助破案?

我帮不了。

不是帮不了,是不想帮。

你是说我替人掩盖罪行?

暂时我还不想这么说,但看事态发展了。

杜连福能听出对方话中的强硬劲儿,陡地打了个战,随之醒了酒。他突然觉出事情的滑稽来,从古至今,有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谈案子的吗?他觉得常老板滑稽,邵所长也滑稽,怎的就认准能从他身上找到破案的线索?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那歹人绑错了,常老板虽说虚惊一场,可人财未失,没造成任何伤害,而且人家也保证不再干,为啥非要把人家抓起来判罪不可?还要让人家在监狱里扎根。他着实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事做绝,有句形容不依不饶的话叫“照死铆子造”,这就是照死铆子造啊!

他觉得应该质问质问常老板,遂抬高声音说,常老板你爹没出事,好好的,这不是挺好的吗?干吗……

对方常老板也改了声调,愤愤说:啥叫好好的,一天到晚有一把刀悬在头顶上,能叫好好的吗?

你是怕……可人家下决心……叫啥个来?对了,叫金盆洗手……

常老板几乎在号:从来就没有金盆洗手这种事!

他真的生气了,不想讲了,扣死电话。不一会儿铃声响起,他干脆关机。彻底中止街头说案。

但事情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不想“说案”,不代表别人不想。

第二天,他又被叫到派出所,新一轮“说”在老地方继续。

不同以往,邵所一坐下就掏出香烟闻味儿,黑着脸,后把烟丢下,开始。

杜连福,今天是第几次了,还记得吗?

记得。

多少?

三次。

对你讲,我们快要失去耐心了,不能耽误在你这里,使案子久拖不破。

我也希望案子早早破,可……

可什么可?实际行动表明你不希望破案,而希望犯罪嫌疑人逍遥法外,是不是这样?

不是。真的不是。

不是就好好配合我们。竹筒倒豆子,把所知道的都讲出来。

行。

讲吧。

讲啥呢?

不是说了吗?凡是与犯罪嫌疑人有关的都要讲出来,都有用。比方说穿的衣裳,从头到脚……

脚?他不由重念一句。一个脚字倒提示了他,他看见过那歹人的脚,是从镜片下沿往地面看到的。他说我看见了他的脚。

噢,穿了双什么鞋?

解放鞋。

解放鞋?

对。

什么颜色?

草绿色。

是新是旧?

旧。

没打补丁?

这个……没注意。

想想,好好想想。

……想不起来了。

穿没穿袜子?

没。

肯定?

肯定。

要真是这般,你提供的这条线索对我们破案一无用处。

抓不到他?

咋抓?进城打工的几乎都穿解放鞋,从多少万双解放鞋当中查找犯罪嫌疑人……大海捞针啊!

这时小警察接邵所的话说: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倒让他松了口气。刚才说出鞋的事他一度担心警察会根据这一点抓到那个一直挂在邵所嘴边的“犯罪嫌疑人”,抓不到正好。

邵所:继续讲。

他犯难地望望邵所:还讲啥哩?

邵所:从绑到放的点点滴滴。

他说也没啥点点滴滴……

啪!邵所把手里的打火机往桌上一丢:我再对你讲一回杜连福,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酒?邵所的话,冷不丁让他想到常老板。邵当是知道常请他吃饭的事,才这么说。这是敬酒,那么罚酒……

邵所接着就说罚酒了:有句话叫三次为满,下次就不是在这里对你问讯了,也不会这么温良恭谨让,因为事情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你,杜连福已从原先的被害者变成犯罪嫌疑人的同伙。对社会的安全造成危害,对人们的生活构成威胁,这是我们所不能容许的,这个,你懂不懂?!

他摇摇头。

小警察说:邵所的意思你应该能明白的。

他又摇了摇头。

邵所话的含意是公司法律顾问代律师让他明白的。这也正常,作为普通人,他对司法这一套向来无知,法盲。而律师对此却十分精通,是所谓的专家。

他是在洗浴城大堂里遇见代律师的,律师见到他现出一副惊喜样子,说正好正好,杜师傅给我修修脚吧,费师傅回家给村主任的爹奔丧去了,李师傅也不在……他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按说他可以回绝,说自己不上班,可这般又担心律师误会他。店里规定,凡是老板的朋友来洗浴,无论搓背、足疗、修脚还是保健按摩,一律免费。为其服务的技师也不得从这一单中提成。一旦涉及个人利益,事情就趋于复杂化,也自是因人而异的。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杜连福当属于后者,他觉得过于计较,只盯着钱眼让人小瞧,前面所说的担心误会正基于此。他望着代律师说先洗澡吧,我做做准备。做准备时他不由想到费师傅,这家伙老往家里跑,上个月刚回去一趟,说村里选村主任,这一票的人情不能瞎。票钱也不能瞎。回来闲谈末论,他问把票投给谁了,老费说投给原来的村主任。他问那主干得挺好?老费骂句:操,好个屌。他问:那咋还选他?老费说一是他给的票钱高,再是人家公开叫板,说他干了几任,够几辈子活了,心里倒是想给百姓干点实事,要再换一个新的,上台就一门心思大捞,快捞,还有老少爷们的好果子吃?反正要好要歹你们看着办。想想他说得在理,大伙就选他接着干了。想到这不由叹了口气,现如今“在理”的事恰恰多不在理,不认也得认啊。

所谓准备,就是磨刀,给代律师割鸡眼刀必须锋利,他曾问代这么年轻脚咋就弄成这样。代说他刚当律师时没车,全靠两只脚跑路,天长日久就生起了鸡眼,且一发而不可收。即使后来买了车,省了脚,鸡眼照长不误,他开玩笑说给洗浴城当法律顾问就是为修脚方便哪。

律师洗完澡,准备工作已毕,就开始干活。下手不多会儿,律师来了电话。大厅静静的,连电话传来的声音都听得见,说他的那篇稿子没通过,律师问哪方面问题,那边说题材敏感,主编怕出事。他问可以改吗?那边说可能性不大,要不你另写一篇吧。昏暗的灯光里他看见律师平躺的脸上绽出个鬼脸,说好的好的,就写篇婚姻爱情的吧,纯内心,纯感情纠葛,纯……对方说这方面行,写出来发给我。扣死电话,律师把电话擎在手上,久久盯着看,最终从嘴里吐出个“操”字来。

他早就知道,代律师喜欢写作,是个业余作家,只是有些想不通:有律师这么体面又挣钱的职业还写啥作呢,乱脑子,不清爽。

他见代律师还没从纠葛中回过神来,忍不住问句:大律师写文章挣钱多吗?代律师叹口气说多啥呢,发一篇几百块钱,不够请客的。他问:那为啥还写?代律师说谁说不是呢,我老婆说我有病,也就是有病。人就是奇怪,明明知道这码事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可还是……他说人就是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代律师笑笑,问句:你觉得律师这职业就吃得开?就好干?他说可不是,又挣钱又风光。代律师说可吃的憋屈外人不晓得,他问:咋?代律师苦笑笑,你没听社会上传大案看政治,中案看影响,小案看关系,律师是摆设……正这时,有短信振铃声,代律师说杜师傅你的。他放下手中的家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暗中,手机屏幕很亮,很清晰,他却像看不见似的久久盯着,上面不明不白七个字:“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完全不摸头脑。

咋啦,杜师傅?代律师关切地问。

他把手机递给代律师,让他看。代律师看了后问句:杜师傅是不是摊上事了?

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因为怎么回答都不对路。不错,是叫人绑了,可是绑错了,又放了。公安让帮助破案,正当,可自己偏偏啥也说不出,人家就怀疑你包庇坏人……不放过你,也算摊上事了,摊上狗屁事!

代律师把手机还给他,依然关切地问:短信是谁发的?

他摇摇头。

代律师又问:陌生号码?

他“嗯”了声。

代律师说这事就让人琢磨了,杜师傅你想不想弄清楚这个短信是什么人来的?

他问:能知道?

代律师说能查出来,现在手机都实名,能查出相关信息。

他说查不查都不要紧,我知道这个人是为我好,让我赶快离开免灾。

代律师说:这么说他是给你指一条路。

他没吱声。

代律师说:杜师傅你如果不介意,不妨把事跟我说说,看能不能帮你分析分析,出个主意。这些年你不断为我服务,我挺不过意,也让我给你服一回务,怎么样?

他的心不由一热,觉得这个爱写作的律师与自己一下子靠近了。他是个好人,有句时兴话叫有事找律师,现在律师就在自己面前,还主动提出相帮,再驳人家的面子,就是不识敬了。

他就把事情从头到尾对代律师讲了一遍。最后问句:代律师我不明白,邵所长最后说给我三天时间,是啥个意思呢?

代律师说,这个等会儿再说,我先问你几个问题行吗?

行。

从绑到放,这一个多小时里,确实没与绑匪打照面?

没。

什么也没看见?

就看见他穿了一双解放鞋。这个我跟警察讲过了。

这个太宽泛,对破案没什么价值。

警察也这么讲。

好的,听没听出他的口音是哪儿?

莱阳,这我也和警察讲过了。

听没听出他的年龄有多大?

五十多岁吧。

别的呢?

没别的了,就这些。

仅凭你提供的这些,警方是很难抓到那绑匪的。所以他们才急,才一次一次逼你讲。

他问句:代律师,你不是讲大街上到处都有探头一直录到国境线,警察咋不从录像里查呢?

代律师说:这个他们肯定不会忽略,查录像是首选,应该是没有查到才追问你。

他问:怎么就查不到呢?

代律师说可能是地处偏僻,没装摄像头,也可能那个地段突然停电,摄像机无法正常工作。反正二者必居其一,让公安没辙。

他“嗯”了声。

代律师问:在扣押地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他说风,外面风一直在刮。

代律师说除了风还有没有特殊的声音?

他问:特殊的声音?哎,对了,有风铃响。

风铃?

嗯。进门前就听到,后来一直响。

咋个响法?

丁零零,丁零零。

代律师问:这,你跟警察讲没讲?

他说没。

代律师说这个应该讲,这条线索很可能有用。下次传讯可以把这个讲出來。

他问:单凭风铃就能抓住那个人?

代律师说这也难讲,但破案的可能性大增,有句话叫顺藤摸瓜,公安破案事实上就是顺藤摸瓜的过程。

啊!他也说顺藤摸瓜,他心里一阵烦闷,冲口说那事已经过去了,人家没干成,还发誓不再干,放一马不行吗?

代律师怔了一下,问:杜师傅你这么想?

他哑了一下,说,他,他那个病孙子可怜见的……他进监,孩子就没法活了……还有孩子他爹也没法活了……

代律师沉默了会儿,说:问题是这案子已经立了,那个常老板又死咬着不放。

他愤愤说:常老板凭啥要这么着,没伤他爹一根毫毛,也没拿走他一分钱……

代律师说:即使是这样,从法律上讲,绑架案是成立的,算未遂。他错绑了你,绑架同样成立,放了你,算中止犯罪。无论是哪种情况,他都有罪责,都应该受到追究。至于病孙子、儿子可怜,这是法律之外的事。公安也好,常老板也好,人家不可能考虑那么多。

他说,我是小老百姓,他们不考虑,我不能不考虑。

代律师叹口气说:杜师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其中的纠结,用我们的法律术语说是法与情的兼容,孰是孰非从古到今都争论不休。我在政法学院上学时,老师给我们讲过清末民初一桩绑架案,这桩案子后来影响深远,反正这空当你忙我闲,我讲你听听?

他说行。

代律师说这桩案件发生在天津卫,一伙绑匪绑了家住英租界的前湖北督军王占元的外孙,按照行规,绑匪是不对有威势的人家下手的,这回是绑错了(瞧,也是绑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接了王占元报警电话的警察找上门来,绑匪乐得顺水推舟,把人放了。可王占元不算完,让警局抓人法办,警局犯难了,黑白两道有潜规则,土匪绑票,一不绑女人,二不撕票,连伤害也不行。如今王占元的外甥回来了,全须全尾,按规矩,不得再向土匪要人,只是这回碰上了不讲理的祖宗。王督军一定要警局交出人,警局晓得没这种规矩啊,人已经交给你了,一分钱赎金没要,已史无前例了,怎么还要人?断了这条活路,以后穷得没法活的时候,只能造反去了。警局没办法,请出社会贤达向王督军求情。王督军那儿没得商量,社会贤达回来向警局献策,找两个倒霉蛋顶杠算了,无奈警局就从监牢提出两个大烟鬼,病入膏肓,又没家,死了也无人领尸,就让他们美美地吃一顿,再给个“泡儿”,行刑的前夜,再招来两个姐儿,让两人美美享受了一通。第二天凌晨插个亡命标儿,绑赴法场,砍了头。这事很快在社会上传开,一片哗然:太没道理了,人家把孩子送回来了,你就不能再追究了,勒索没成,还丢了性命。以后,谁还守规律!后来果然就坏了规矩,绑票的开始撕票,而抓到绑匪,无论绑没绑成,二话不讲,枪毙。如此绑匪更恶毒,官方也更严厉。撕破了脸,谁也不含糊了……

他说可不是。

代律师说可有人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非把绳子结成死疙瘩不可。以前这样,现在也这样。前些年,不是发生了件女歌星将保姆送上法庭的事吗?保姆顺走了她几件首饰,万儿八千块,保姆苦苦哀求,可她不为所动,非报警不可,后来给判了七年,一个女孩子做上几年牢,这辈子就完了。停停律师又说,报载中东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一个青年被另一个青年杀死,罪犯被判处了绞刑。行刑那天,杀人的和被杀的母亲都来到刑场,都流泪,可就在执行的那一瞬,被杀青年的母亲走向绞刑架,解下死犯的绞索,后狠狠打了几个耳光,然后要求法官赦免了他的死罪。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相比之下,要是那个女歌星也能打那个女保姆几个耳光,以示警戒,而不是送进监狱,那保姆的人生便会改写。看来惩罚并不是越重越好,而是宽容与适度。对了,杜师傅,刚才你说警察给你三天时间,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我告诉你,要对你批捕。

他停下手,盯着律师,抓我?

代律师说:杜师傅你应该做这个思想准备。

他像问律师又像问自己:抓我?凭什么?我犯了啥法?

律师想想说:这个,倒需要你问问自己。

问自己?

代律师点点头:对,以前做没做过违法的事?

他似乎没听懂。

比方,沾没沾过毒品?

他摇摇头。

伤害没伤害过人?

他还摇摇头。

侵没侵占别人的财物?

他再摇摇头。

赌过没有?

他继续摇头。

有没有男女作风问题?

他一怔:男女作风?

通奸啊,姘居啊,乱搞啊……

他一时懵懂,嘴里却吐出个没字来。

那,有没有那个?代律师抬眼望向墙上电子屏幕上滚动显示的各种服务项目价目表。

搓澡?敲背?

轮到代律师摇头。

刮痧?拔罐?

代又摇摇头。

保健按摩?

代仍摇头。

他一下子明白律师是问他嫖没嫖。便坚定地摇摇头:那个啊,没有!

代律师笑了,伸出大拇指,说杜师傅,当今社会,你是个相当干净的人啊。

他苦笑笑:不干净又能咋样,杀人放火吃喝嫖赌?说完,又开始给律师修起脚。

代律师郑重说:杜师傅你先别盲目乐观,即使找不到你曾经的罪错,也可以从这桩绑架案找。

他又停下手,诧异地看着律师。

代律师说:他们可以指控你犯包庇罪。

不讲,就是包庇,就抓起来?他愕然。擎着刀子几乎有些抖。

是这样。

我不知道讲个啥?

他们认为是你知道,不肯讲。

不讲,抓起来就能讲?

没错。

他像没听懂,眨巴眨巴眼。

杜师傅你要相信他们有办法让你讲。

逼供?!

那也不一定。

逼,不逼,我都没啥可讲的。

你有。

有啥?

这别问我。

问谁?

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

你知道。比方风铃。

风铃?

你不是说在羁押地听见了风铃声吗?

是啊。

这个你应该对警察讲。

凭这个能破案?

能不能破案看警察,可你应该讲出来。

这个……

杜师傅我晓得你心里是咋想的,也没必要把事说破,反正各人心里有杆秤。

哎哎,他含混应着。思忖着代律师意味深长的话,他清楚撅起自己心里秤杆的是那个可怜的病孩子。

就沉默。无论是他还是代律师。

这时,音响换了一曲低沉苍凉的歌调,代律师说是许巍的《时光·漫步》,我喜欢,随之,就跟着哼哼起歌调来:

很多事来不及思考

就这样自然发生了

在丰富多彩的路上

注定经历风雨

让它自然而然地来吧

让它悄然地去吧

就这样微笑着看着自己

漫步在这人生里

Yeah 当往事悄然走远

只留下清澈的心

Yeah 让我们相互温暖

漫步在这阳光里

让它自然地来吧

就这样微笑着看着自己

漫步在这人生里

……

在歌曲中修完了脚,代律师离去,又转回,贴着他的耳朵说:杜师傅,你记住,要是他们对你动……动粗,就要求见律师。

律师?

嗯。

哪个律师?

我。对了,咱俩交换个手机号码吧,好应急。你把手机号码说给我。

代律师把他念出的号码按进自己的手机里,再次离去。

不久他听到短信振铃,按开看,上面闪着一行字:天黑路滑,社会复杂,早早回家。代明。

他晓得前面两句是现时流传的一句话,后面是代律师自己加上的。他觉得喉咙有点发堵。

收拾好家伙,他没有马上离开,怔着,眼前倏地现出一个女人身影,红红白白,眉清目秀,略有些胖。作为一个搓澡工,胖一分便多一分力气。女人姓陶,店里人都叫她桃子。他清楚,这当儿想起小他一旬的桃子是因为刚才代律师那“生活作风”的话,是的,自己一度与桃子相好过,店里也有人察觉,后来桃子因不满同事的挤对跳槽到另一家洗浴城。他心想假若公安真想从男女事上把自己“拿下”,保不准会有人把他供出来,这就糟糕。他觉得应赶紧与桃子联系上,统一一下口径,只说关系不错,但没别的,只萍水不夫妻,如此对挡公安。

他就赶紧给桃子拨电话,却是空号,他大为惊诧,半个多月前他还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咋突然间就换号码了呢?怪怪的,这纠结越发让他急于见到她,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了。

他走出店门,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天快晌午了(进城好多年还习惯这么看时辰),他不由停下脚,寻思桃子是在班上还是在家休息。去两地要坐不同的公交车,略一想,便决定先去桃子家,她家门口有一家小饭馆,要是在家就请她吃午饭,边吃边谈,把事定规好。

说起来,“萍水”就是相逢在那家小饭馆里。那天他休班,无事瞎逛街,逛到这儿晌午了,就便在这家饭馆吃饭,因不工作,他就无所顾忌地来了回“酒醉饺”,正吃喝得酣畅,桌对面坐下一位白白净净的中年女人,两人对视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不一会儿服务员给女人端来一盘水饺,女人就放下手机开始吃饭,当女人咬开一只热气腾腾的水饺,他陡然闻到一股异样的清香,脱口问句:啥馅这么香?女人抬头一笑,说茴香。这一问一答就是这次“相逢”中两人唯一说的话。饭后各奔东西。

再“相逢”竟是在洗浴城,去食堂打饭,看到了对方,都一怔,那天在饭馆吃饭搭话的人,竟是同事,那女人是个有趣的人,像地工对暗号般说句:啥馅这么香?他一下子乐了,对句:茴香。对上了“暗号”两人会意地笑了。当然真正对上号是后来他知道她叫桃子,她知道他叫杜连福。

以后就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却也没有“别的”。

“别的”发生在一个多月后,做完最后一个“活”正准备下班,桃子向他走来,问他能不能晚些下班,帮个忙,他问啥事,她说修修脚。平常这种事常有,便说行。待她在长椅上躺下,他打开聚光灯,左看右看,两只莲藕似的白净光滑的脚完美无瑕,没可修之处。他便抱起一只脚仔细按摸检查,无异,再检查另一只,也无异,正疑惑间听到轻轻的鼾声,抬头看桃子竟睡着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就给她做起了足疗任她睡,直到她睡醒。桃子起身说句真舒服啊,谢谢啊杜师傅。他说不用谢。他以为事情已毕,却没有,待两人一块儿走出洗浴城,桃子说杜师傅我头有些晕呢,他一下子紧张起来,问句:送你去医院?桃子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停停又问句:杜师傅你急着回家吗?他摇摇头,心想回家也是一个人,有啥可急的呢,桃子又说杜师傅要不再麻烦你把我送回家吧,我怕……他赶紧说没问题,我送我送,他那时候还没想到这一送竟然把她送到“炕头”上,正如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板,还真是这么回事哩。两人就这么不铺不垫地走到了一起……

就算公安知道了自己和桃子这档子事,就能成为“拿下”他的罪证吗?站在桃子家门口,杜连福脑子里再次闪过这个问题。

敲门不开,桃子当是在班上了。

他不敢怠慢,匆匆赶到桃子现在工作的那家洗浴城,却被告知:桃子已经离开,改了手机号,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怔了怔,倒松了一口气:自己找不见桃子,公安也找不见,自己这桩倒霉事不会连累桃子了。

这晚杜连福做了一个和桃子在一起的梦,自从和桃子好上,这种梦便不间断。梦开始的情景五花八门,不是他去店里找她,就是她打电话找他,或者不知怎么就在哪儿相遇上,再逛街或下饭馆吃饭,奇怪的是每回梦的结尾都相同:桃子把他带到自己租的住房,相聚的高潮来临,可每当欲近桃子身的关键时刻,梦就醒了,好事半途而废,让他很是沮丧,后来忍不住把这尴尬事对桃子讲了,桃子就哧哧地笑,说这还不好办,进门老老实实待着不就行了?他不吱声,心里却想:猫守着鱼头老老实实待着还不是只呆猫?他晓得所以总是想望梦境成真,是因为两人平时难得一聚,洗浴城班次混乱,碰上两人一起休班不容易。

让代律师不幸言中,三天后杜连福被批捕,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就是拘留所,就像一个糟糕的著名风景点,去过的没去过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不是个好去处。

说穿了,拘留所就是一间大大的候审室,无论什么人来,都得过审讯这一关,审者与受审者在这里生死博弈,情状之惊心动魄是局外人所无法想象的,当然是渐进的,一点一点地“挤牙膏”,直到挤扁挤空。正如“业内人”代律师所讲,最终总是受审者悉数败下阵来,审讯者大获全胜。此为中国式审讯之常态。

对杜连福的第一次审讯是在收监当天,不待辨清东南西北便被带进审讯室。自从被错绑,受审便充斥了他整个的生活,类同于对司法课的“恶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这一套,甚至习以为常,似乎生活就本该如此。审讯警官换成分局的人,进门打照面他几乎喊出声来,那个坐正位的主审警官与派出所黑胖邵所就像从一个模子翻出来的,不仅体态模样,甚至神情语气也没两样。审讯内容亦为在派出所时的翻版:

姓名?

杜连福。

年龄?

五十二。

籍贯?

山东牟平。

职业?

修脚技师。

家庭成员?

儿子、儿媳、孙女在外地。

老伴呢?

过世了。

一个人生活?

对。

知道为什么批捕你?

我叫人绑了票……他说,说这话时他脑子里飞速闪过那天被绑的全过程。不知怎么,已全然没有恐惧感,倒有些惦着绑自己的那“解放鞋”汉子,他如今怎么样了呢?离开了还是没离开?

详细说说整个过程,不许遗漏,不许说谎。“翻版”警官正告。

杜连福就从戴上墨镜说起,一直说到最后脱身。也是对在派出所所讲的复述。讲的过程“翻版”警官边听边看桌上的一份材料,眉头一遍一遍蹙起。

这就完了?“翻版”警官黑着脸问。

完了。

你的态度很成问题啊,杜连福!“翻版”警官眼光直逼: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吧?你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是吧?

这是哪跟哪呀?他心里不安也不满,嘟囔句: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废话!“翻版”警官严肃指出:你讲的这些对我们的侦破不起任何作用,什么酒醉饺子味啦,什么解放鞋啦,什么大风的声音啊,说着低头看眼材料;还有什么莱阳×,福山×,文登出了个驴×的,这种无聊下流话非但不能帮助破案,反倒把我们往岔道上引!杜连福,你居心不良啊!

我在派出所就这么讲的。他分辩说。

“翻版”警官用手拍拍桌上的材料,说:在派出所这么对挡可以,在我们这里就不成,那儿是“所”,这儿是“局”,懂吧?

……

此时,他确实感知到“正版”与“翻版”的不同了。

需要指出的是:你向我们隐瞒了重大事实!

我知道的就这些,再说不出别的来。他说时,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串风铃声,丁零零,丁零零……他想驱除,却办不到,他兀地有些慌,心怦怦地跳……

杜连福,我和你交个底吧,“翻版”警官放缓口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你就是什么不说,我们照样能判你的刑!信不信?!

……信。

那为什么还不认清形势?要知道顽抗下去对你没一点儿好处,对你的家人也没一点儿好处。

家人?家人就是朝满一家嘛。进来的头天黑下,朝满给他打电话,哭咧咧问他是不是犯了啥事,他当时一惊,嘴里却说没犯啥事。朝满说不对,单位领导找他谈话了,他问领导说啥?朝满说人家也不明说,暗示让他做做老爷子的思想工作,让他走正道,悬崖勒马,不然会连累到他,到时别怪不提前打招呼。当时他只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安慰句放心,我没事,便挂了电话,现在“翻版”警官提到家人怎么怎么,他一下子醒悟过来,是这边的公安……他知道这一套手法并不新鲜,但很起作用,比方此时的自己,已深深为儿子一家人担起心来……特别是那个长得像朝满又像自己的小孙女。

“翻版”警官似乎意识到自己打的“亲情牌”起了作用,便乘胜追击,开始他还能听见从他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话音,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什么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啊,而后就啥也听不见了……

不过,“翻版”警官审讯结束时说的话他还是听见了,就是给他几天时间深刻反省,考虑何去何从,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下回审讯就不会像这次这么客气了。

不客气?就是代律师说的“动粗”吗?又会怎样“动粗”?对此代律师已告诉他如何应对,不太纠结,相反倒有几分宽慰,因为审讯中始终没追问他与桃子的“奸情”,当是没人告发这档子事,或者告发了,警察他们现时还没找到桃子的下落。

桃子不被牵连进这档子事,是他最大心愿。

不明不白成了犯罪嫌疑人,真是连想都没想的事情,下一步通过审讯还会将“嫌疑”两字去掉,成为真正的犯人——杜犯连福。

真的会这样吗?会,这是“翻版”警官预告于他的前景,只要继续包庇,这前景就会成为事实。对此,他是恐惧的,没人愿意在监狱里度时光,他也一样。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搭进去,可儿子朝满一家人咋办?朝满好不容易念了大学,找了份工作,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对于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啊,能眼看着他毁了吗?这可不是当爹的该做的事啊。那天朝满在电话里质问他是不是犯了事,他还不高兴,呛他句犯了事也不会连累你,现在看是大错特错了。

一连几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黑下更糟,瞪大眼睛睡不着觉,刚入睡就开始做梦,一个连着一个,其中一个他记得很清楚:朝满怪模怪样地站在他面前,问:爹,你做的这一单,到手多少啊?他瞪了他一眼,朝满却笑了,说我是你儿子,用不着瞒,他问:我啥事瞒你了?朝满说身份啊,他问:啥身份?朝满说有钱的大款啊,这个地球人都知道,还上了报。他说净瞎说。朝满说爹有了钱,千万别抠门,不是有个讲法叫花出去的是钱,花不出去的是纸嘛,花吧花吧,花不了让你孙女帮着花,她快上学了,需要一大笔教育费……当然要能帮买套房再好不过了,让她单独有间房做作业。气得他大骂一句:畜生!睁开眼,朝满开溜了,而一种负疚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是亏待朝满的,去年朝满来电话,支支吾吾说想买房,意思他明白,是希望他能帮着凑齐首付,他没接这个茬……不是不想帮,是拿不出。朝满到现在也没买上房,虽说嘴上不再提这码事,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父子也同样的啊……

这个梦重重地拨动了他的心弦,鼻子一酸,竟流下泪来,也茫然,到底该不该讲出风铃的事呢?这事好重好重,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能含糊了……

原本对监禁生活没有概念的杜连福现在对这档子事渐渐熟悉也渐渐适应起来,最根本之处是准犯人们必须听吆喝,也就是唯命是从。什么都有严格的规范,起床、吃饭、学习、睡觉都有统一的要求,俱依规行事,总体上说除了不自由,其他方面倒也没有什么罪受,比如吃饭,粗细搭配,管饱,有菜有汤,而对他这个单身汉来说,最大的受益是不用自己忙活饭,有点饭来张口的意思,要不是心里装着受审的压力,倒真的会乐不思蜀,做安营扎寨的打算了。这不是虚妄之说,确实发生过流浪汉故意犯法以图入监“享福”的事。

这天天气晴朗,日头从东面高墙电网上升起,就一直明晃晃地照。人的心情与天气有关,晴扬阴抑,对嫌疑人、公安警官皆如此。放完风,好心情让警官对嫌疑人开恩,没让大家立即回监室,允许在院子多待会儿,享受一下冬日太阳的温暖。

杜连福步到院中央篮球架下,席地而坐,抬头一望明亮的天空,然后垂首闭眼,双手合十,口中默念起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一遍又一遍。

只听有人喊声杜爷,他没接茬,而喊的人仍一声接一声地喊杜爷。

他睁开眼,只见一个二十几岁与他同样穿“大看”橘黄色囚服的小伙子站在身前,笑笑望着他,他并不认识,问句:你喊谁?

你啊,杜爷。

你咋叫我杜爷?

你是条汉子,我尊重你,应该叫你爷,杜爷。

你咋知道我姓杜?

嫌疑人小伙恭敬说:不但知道你姓杜,还知道你别的事,杜爷。

啥别的事?

你叫人绑了,绑错了,把你放了,又叫公安抓了。

你,你是咋知道的?他警惕地盯着这个口口声声称他杜爷的嫌疑人小伙问。

杜爷别紧张,是这么回事,我听见警官对你的审讯了,那时我在隔壁屋候审,耳朵贴着门缝,句句听得清。

他不再吭声。

杜大爷你很冤哪。

这,你也知道?他有些吃惊。

知道,公安也知道,可他们要破案只能拤住你的脖子从嘴里抠东西。

抠东西?

线索呀,杜爷,好顺藤摸瓜(他也懂,也这么说)。

我啥也不知道。

他们认定你知道。杜爷。

……

我也觉得你知道哟杜爷。

他抬眼看看嫌疑人小伙,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杜爷,就是不讲,对不?杜爷。

他低下头。

杜爷,你是好汉不假,可这年头好汉不好当,要做俊杰。

“杜爷”再抬眼看看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杜爷。

……

所以知道的一定要说出来,没必要代人受过,这年头只能自顾自呀,杜爷。

他心里一阵烦闷,不想再说什么了,用手撑地想站起来。

等等,嫌疑人小伙做手势压住他:杜爷,等等,我问你,那常老板接了电话,真的二话没说就答应付二十万?

嗯。

真的?杜爷?

我干吗撒谎?

一点艮没打?杜爷?

可不,人家是大孝子嘛。

嗯,嗯,是个有钱的大孝子,只怪绑匪晦气,绑错了人,要是绑对了,二十万就轻轻松松到手了。

他承认事情确如嫌疑人小伙所讲,叹了口气,问句:小伙子你是犯啥事进来的?

啥事?我进来关了十多天都不知是犯啥事。他妈个巴子,过马路,见红灯没收住脚,叫轿车刮了,从车上下来的大肚子汉说我碰瓷,指着我的鼻子吼,说单看你这身糟烂迷彩服就不像个好鸟。我气不过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不起来,这时就有人喊:有人碰瓷,快打110!不一会儿警车开来了,把我抓到派出所,审。我说我不是碰瓷的,是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又从包里拿出工具给他们看,他们说工具是幌子。后来以寻衅滋事罪名判拘留十五天……他妈个巴子,寻衅滋事,好歹毒的罪名啊,想整治谁都能以这条罪抓进来!操!

进来几天了?他问。

快出去了。杜爷。

出去找个活好好干……

干个鸟!嫌疑人小伙愤愤:有了这个“前科”,脸上打了“金印”一辈子别想翻身,他妈个……

没等他骂完,管教发出回监室的指令。

临分手他问嫌疑人小伙:你贵姓?

嫌疑人小伙对他龇牙,说句:不知道好呀,杜爷。

咋?

知道多了会凭空添麻烦呀,杜爷。

这话又让他想起了“解放鞋”曾对他说的话,就哑然。

十一

这晚,杜连福的梦仍连绵不断,记得住的一个是在洗浴城遇见了老顾客常老头。常老头光着膀子,头上系条白毛巾,像个陕北农民似的,他心里打个愣怔,想常老头今个是咋的了。常老头像回答他的疑惑似的说:杜师傅,我要回乡了。他问:探亲?常老头说,常住,城里没啥好,还是乡下好,回归自然。他在心里哼了声:这是把钱挣足了,又觉出乡下好来了。他问:你一个人回去?对,一个人清净。谁照顾你?雇人啊,乡下人工便宜,雇三个人用不了在城里雇一个人的钱。对了,赶在走前给我修修脚。他心里不情愿,说找老费吧。不找老费,就找你,别人谁也修不好我的脚。他问:那你下了乡找谁修脚呢?你啊。我?对,你服务下乡,我派车接送,服务费翻番,晌午管饭,陪我喝酒,你看成不成?……他心想财大气粗啊,可觉得也合算,就说成交,就开始修脚,待把脚抱在怀里时,陡地一股愤懑情绪在胸中鼓胀起来,这情绪又让他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他拿出手机,拨了常老板的号码,当常老板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时,他厉声相告:常老板对你讲,你爹在我手里……说完他自己被这句话惊了一跳,醒来,张眼看到监室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长明灯……

都知道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说,难道自己……他不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大胆,要把“解放鞋”没绑成的常老头由自己再绑一回。这一晚再没睡着,大睁着眼到天亮。

十二

只过了三天,出现在梦中的绑架行径便有人替他实施了,对此,几家市报都报道出来。他没看到报,不知此事。又过了一天,拘留所通知他开路回家,说没他什么事了,回去该干啥干啥。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莫非他们已抓到了“解放鞋”汉子?是怎么抓到的?他惴惴地回到洗浴城,在休息大厅遇见了老费,他问:老费你不是回家了吗?老费说回了,又折回来了。他问:咋的?老费说半路上得了个确信,死的不是主任的爹,是主任本人。他哦了声,随之也领悟到老费不奔这个丧的合理性。接着,老费像补报新闻般告诉他两天前常老头被绑架的事,他惊愕万分:绑……绑成了?老费说这怎么讲呢,算成了,可绑匪没拿到钱。他问:怎么?老费说常老头死了。他更惊了:撕票?老费摇头说吓死的,本来就有心脏病,一惊吓就完了。他问:那绑匪呢?老费说报上说是个有前科的打工仔,警方正全力追捕!他“哦哦”两声,不再问什么。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常家这一劫逃过了初一,没逃过十五,呜呼,哀哉。

冬至这天,风雪交加,杜连福下班后一溜小跑来到洗浴城斜对面的三合园,冬至在老家算大节,他除了像往常那样要了一小瓶二锅头和一大盘三鲜饺,还炒了一盘猪头肉。酒刚斟上,手机来了短信,上写:体育小问答——问:足球比赛发生什么状况最窝心?答:自摆乌龙。

他似懂非懂地“啊啊”了两声。再看是陌生号码,不由犯起琢磨:

——这会是谁呢?

他一时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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