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罗

2015-05-30 10:48刘建东
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陈静老庄松林

刘建东

那一夜的月光似水一样在装置间流动,高高低低的塔、密密麻麻的管线就那么飘浮着,轻轻的,少了许多白日间的凡俗,倒是有了一番仙境之感。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月夜。他们从蒸馏塔底爬到塔顶,用了半个小时,师傅老庄的喘息声很急促,老庄解嘲说:“真的老了,再过两年,我就是想爬,也爬不上来了。”站在塔顶,寒风一吹,凉意袭人。

陈静扶着师傅,安慰他:“师傅,您还有股年轻人的朝气。我还不如您呢。大汗淋漓的。”她说的的确是实话,夜色其实掩盖了她死灰般的脸。他们站在塔上,看着延伸向黑夜深处的星星点点,工厂像是孩子一样,日渐魁梧了,只不过,它的身体是躺在大地上的。作为师傅庄子长的徒弟,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陈静无限感慨地说:“二十五年了,师傅,我生不如死呀。”

老庄问:“你还记恨着我呢?”

“师傅,我从来没有记恨过您。我恨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您呀。这您应该知道呀。”陈静幽怨的声音仿佛能穿越时空,回到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师傅显然不想回首往事,这对一个行将退休的人来说,是残酷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师傅安慰徒弟说。

“二十五年前,您也是这样安慰我的。”陈静说。

老庄不再作答,他似乎已经想不起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只记得,那个时候的陈静爱漂亮,爱打扮,扎着一个马尾辫,额头高高的,总喜欢往她的安全帽上贴一些动物的招贴画。可是现在,岁月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甚至有些邋遢的中年妇女。他指着灯光装点下的繁华的厂区,“你看看,这是未来,未来多好啊。我们还是应该把眼光向远处看,向未来看。别老停留在过去,老跟过去较劲。”

“可是我看到的只有过去。”陈静说,“遭遇不同,我们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您觉得下面的风景好,我咋一点感觉都没有啊。师傅,您不用劝我了,我不想再浪费我的生命了,我犹豫了二十五年,痛苦了二十五年。我不能让这种痛苦持续下去。”

回到地面上,那种仙境的感觉就失去了,仿佛是掉到了那光的河流之中,他们也倒成了那混沌河水的一部分了。操作室里的光是平面的,打在师傅的脸上,师傅的脸显得局促、平淡了。陈静问师傅:“师傅,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那上面的字迹到底是不是他的?”

老庄叹了口气,谨慎地说:“还是让我再看一遍吧。”

陈静拿出三张彩色照片,让师傅辨认。一张是一个绿皮笔记本的全貌,笔记本是最普通的那种,九十年代的流行样式,四个角磨损了,边也卷起来,封面上潦草地写着“某某饭店记账本”;第二张上写着“餐费二百八十元”,签名像是堆在一起的乱草,依稀可以分辨出是“欧阳自强”四个字,时间是1995年;第三张的餐费是八百四十元,欧阳自强四个字龙飞凤舞,越发难以辨认,时间是2006年。陈静盯着师傅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猜测字迹的真伪,“是不是呀?到底是不是呀?”她紧张的情绪感染了师傅,师傅的手一松,手机险些掉到地上。师傅额头上都出了汗。师傅有气无力地说:“是他的。”

陈静长出了口气,有些兴奋地说:“师傅,我要的就是您这句话。他从二十岁跟您学徒,除了学徒那两年,在您身边工作也有二十年吧。您说没错,那肯定是对的。”

老庄还要说什么,陈静没容他张嘴,便快速转身离开了,操作室里只留下师傅失落的表情。陈静是今天晚上才风尘仆仆地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回厂里的,没有回家,直接来到了厂里,她的肩上,还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本来,她远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赛汉塔拉镇,每个月,俄罗斯的原油都会经过中蒙边境的铁路来到这个极北的小镇,再从这里汇入祖国的铁路网,运到石家庄,作为厂方代表,她在那里已经工作了十年。十年间,驻在那里的工作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人能在那极北的寒冷之地坚持多久,只有她,像是一株北方的白杨,似乎要永远扎根在那里。而这三张照片,却让她心潮起伏,倒了好几次火车,连夜赶回了厂。她的脸上,山雨欲来的亢奋掩盖住了旅途的劳累和疲惫,仿佛是又一次人生的起点。她告诉师傅老庄,她要休假,把几年的年休假都连在一起。

把她从千里之外召唤回来的照片,是新去赛汉的人带去的,原油科的人把赛汉叫作发配之地,这次来的老江四十多岁了,满脸大胡子,他解嘲说,如果再配一杆长枪,就和去沧州的林冲一样了。他丝毫没有在意,这句话会对陈静有什么影响。在他们看来,陈静享受这个苦差事,她喜欢待在那里,就像他们不喜欢那里一样,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这就是他们的解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像老江这样的就是流水的兵,他们往往值守一年就被新人换走,而陈静却是那铁打的营盘。老江拿出三张照片纯粹是当成一个笑话的,他告诉陈静,这个有些破旧的小本子现在是一个抢手货,这是一个欠款本,欠款人是一个人,欧阳自强。老江绘声绘色地讲着这个记账本的事:“我没见过这个小本子,我看到的只是这三张照片。但是三张照片背后的内容却很丰富。据说,这是欧阳自强从当段长开始,到副主任、主任期间,在翔龙大酒店吃饭时打的白条,翔龙大酒店以前叫美自在饭店,目前是厂区附近最好的饭店了,我们班组聚会什么的都去那儿。到现在,他欠的钱都没有还,他当副厂长后,就把欠账推给了车间,可是继任车间主任许绍金是个倔头,他对饭店老板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吃的饭你去找谁。这下好了,欧阳副厂长从此就对许主任恨之入骨,总是在大会小会上挑他的刺,而这本账也就一直推到现在。”

“那还不是一本账,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开始看到照片的陈静并没有在意。

老江捂着一个电热宝,抱怨道:“你们这个破地方怎么这么冷。”

每个新来的人都会抱怨这么一句,好像这是陈静的地盘,而不是他们的。陈静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并没太计较。

老江接着说:“可是这几天,这个小本子突然间就火了起来,炙手可热,成了一个文物,有许多人都想以高价收购它,价格也正在以火箭的速度上升。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个小本子上真实的欠款数量,他们关心的是那个写出那些数字的人,那个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欧阳自强,告诉你吧。他刚刚去中央学校进修,据可靠消息,一年后,当他从中央学校回来后,会接替快要退休的赵厂长的工作。”

“我怎么听着像是一出戏。”陈静说。

“人生不就是一出戏吗。不定什么时候这出戏就在上演呢。我他妈的来这个破地方待一年就是一出悲剧。”老江时刻都在拿工作的环境说事,“你可不知道,这个小本子被人们传得可神奇了。”

“要它何用?”陈静不解地问。

老江说:“你是在这寒冷的地方待得太久了,思想被大雪冻住了,比我们都落伍十年似的。当然有用啊,捞取升官发财的机会呀。它是一个撬门砖。当然,也许会有人用它来陷害欧阳,不想让他来当这个厂长。”

就是老江的最后这句话,在陈静早已冰冻的思想里搅起了波澜,她彻夜难眠,在天亮之前,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立即去火车站买票回厂。老江一脸茫然地说:“你就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到这里呀?你不知道我不习惯,不喜欢呀?这么冷,我怎么去工作?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可怜呀,我真成了发配的林冲了,要是再有个陆虞候什么的,我的小命岂不丢在这里了。”

坐在火车上的陈静,怀里揣着老江带来的三张照片,心里想着的不是孤独地待在内蒙古赛汉的老江,而是欧阳自强,一个她今生最痛恨的人。

老庄最初也没有把那个小笔记本放在心上,他忧心的是徒弟陈静的精神状况。在他带过的众多徒弟中,陈静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一个,也是他觉得最无法面对的那个徒弟,他觉得有愧于她。二十六年前,陈静和欧阳自强都从石油中专毕业分到了厂里,同一年成了他的徒弟。欧阳自强办事灵活,嘴巴甜,上下级关系都处得很好;陈静单纯,认死理。现在想来,可能正是两人不同的性格,决定了他们各自迥异的命运。

本来,陈年的那些伤痛早就被庸常的琐事所湮没了,那个远走他乡的徒弟陈静,也似乎早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他甚至不记得上次见到的徒弟是什么样子的。只是偶尔,会收到她从内蒙古寄来的一瓶草原白。如今,随着她突然出现,她脸上洋溢出的亢奋,目光中透露出的非常明确的目的。他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伤痛从来就没有治愈过,它像是顽固的苔藓,在心灵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潜伏着。

他可以忘记确定的时间,可以忘记具体的原因,可以忘记陈静的悲伤和沮丧,但是老庄永远不会忘记徒弟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的无助。她竭力要躲藏起来。她那句不断重复的问话现在回荡在他的耳畔,像是刀子割着他的皮肉,“我该怎么办?”这是陈静二十五年前的迷茫和悲伤。欧阳自强欺凌了她,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来讨师傅的主意,因为在年轻的她眼里,师傅就是通向整个世界的一把钥匙。

“我犯了错。不能原谅自己。”老庄自言自语地自责道。他还没有感觉到,这时候已经是黑夜散去,白昼正开启新的一天,他下了夜班,此刻正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沙发冰凉。女儿庄小妹问他:“咋了爸爸?装置出事儿了?”

老庄急忙说:“没事,想起以前的事。你咋还不去上班?”

“不急。”女儿的表情比平日舒朗许多,她试探着问,“爸爸,我听说欧阳哥要当咱厂的厂长,是不是呀?”

“没影的事,你别听他们胡说。”老庄催促女儿,“你赶快上班去吧,都快迟到了。”

女儿磨蹭着,欲言又止,说道:“那我走了。早饭已经热好了。”

看着女儿有些落寞的背影,老庄叹了口气。知女莫如父,老庄看出了女儿的犹豫,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女儿在厂劳动服务公司工作了十几年,身份始终是临时工,多年来,这是她的一个心病。她的生活因此而并不如意,匆匆找了个工人结了婚,女婿是污水车间的倒班工人,不仅长相丑陋,且酗酒成性,每天喝了酒就打女儿。按女儿的想法,都是她低微的身份造成的,丈夫看不起她。虽然女儿的抱怨并不全合理,虽然女儿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但是老庄内心有着深深的愧疚感。伴随着这个工厂从无到有,他的徒弟无数,有许多已经成为了中层和高层领导,这其中就包括欧阳自强。但是为了女儿的工作去央求徒弟们,老庄不想干,也做不出来。所以,就苦了女儿了,尽管女儿拼命地掩饰生活的艰辛,他还是时常能从她的遮掩下看到被打的痕迹。

送走女儿,草草吃了点饭,刚躺下没多久,便被急躁的敲门声惊醒,是陈静。她似乎还是夜晚时分的打扮,头发乱糟糟的,老庄惊讶地说:“你还没有回家?”

“这不重要。” 陈静摇摇头,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那个小本子更重要的了,“到现在我都没见到它。我心里空空的,反而有些害怕。师傅,在这个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您,您能不能陪我去见一下那个饭店的老板?”

听她这么说,师傅老庄脸有些发热,他不知道徒弟的这句话是真心的还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他记得十年前当她想要远远地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时,她也是这么说的,“师傅,在这个厂里,我最信任的人只有您一个,您能把我调到原油科,让我去当一个驻在人员,到内蒙古去吗?我不怕离家太远,不怕那儿有多冷。”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去张口求人,他无法拒绝,那时候的陈静就是一棵即将枯萎的树,必须挪一下地方,她焦虑,彻夜无眠,眼窝深陷,憔悴不堪,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们骑着两辆自行车去饭店。老庄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到底是快要退休的人了,不中用了。他早就打算好了,退休后帮女儿带小外孙,再养一条听话的哈巴狗。

“师傅,不管多难,我都要得到那个小本子。”陈静说。她的口音似乎都有些改变了,硬硬的。

“然后呢?”师傅从一开始便委婉地表达了他的忧虑,但是他无法去劝说她放弃。

陈静冷冷的声音让师傅打了个寒战:“我要阻止他登上事业的顶峰。”

师傅说:“一个记账本太普通了,我们生活里到处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这不是他个人的污点证据吗?这种德行的人能管理一个这么大的厂子吗?师傅,厂子可是国家的,不是他一个人的。”陈静气愤难平。

“不起什么作用的。就算传言是真的,他从党校回来就能接班,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想拦也拦不住,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本子。”师傅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分析道。

陈静执拗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拿到本子就去纪委举报他。”

师傅叹了口气,不再接话。

陈静说:“师傅,您觉得是我做得过分吗?”

老庄没有回应,他感觉这次从内蒙古回归的徒弟是挟带着北方的寒风而来,凛冽,刺骨。

说话间已经到了翔龙大酒店。

酒店老板叫脱松林。行政处老脱的儿子,他老子以前和老庄做过邻居,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皮,不好好念书,打架闹事,后来开饭店,倒慢慢走上正途。脱松林见了面礼貌地喊老庄“叔叔”,把他们让到一个包间里,沏水泡茶。老庄看了看包间里的装饰,他还是几年前来过一次,感觉大不如从前了,有一种凋敝之气。坐下之后,脱松林意味深长地看着师傅:“庄叔,您老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是为了欧阳厂长那个记账本吧?”说完他含笑看着老庄。老庄被他点中了穴位,脸一下子就红了,倒显得一世的沉稳都付之东流了,“哪里哪里,我只是过来了解了解。”

坐在一旁的陈静急忙替师傅圆场:“是我请师傅过来的,师傅对你那破本子才没兴趣,是我。我想要它。”

脱松林看了一眼陈静,觉得陌生,“恕我眼拙,您是?”

老庄忙说:“这是陈静,20多年前是我的徒弟。现在内蒙古原油驻在处工作,怪不得你不认识她。”

寒暄之后,陈静直截了当地伸出手,“拿来吧。”

“什么呀?”脱松林故作惊讶地问。

“记账本呀。我来这儿又不是请客吃饭的。”陈静很不客气地说,既然是生意,她觉得就得按生意场上的规矩办,钉是钉,铆是铆。

脱松林笑了笑,“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如果都像您这样,我这就是有一百个,一千个记账本都给不清。”

陈静盯着他,“我知道,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说条件吧。”她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

“这可不好说。”脱松林的笑容立即就消失了,很为难地摊开双手,“我是个生意人。我不像你们,你们有工作,有国家给你们做后盾,我不一样呀。我就像是无根的浮萍一样。我得靠我的智慧来获取生存的资本,如果资本多,我就能把浮萍变成一艘船,如果运气好的话,这艘船上我还能装的东西多一点。”

“那总有个标准吧。不管你开多少价,我都志在必得。”陈静坚定地说。

脱松林仔细地端详着陈静,围着她转了两圈,摇摇头说:“不像,不像。”

陈静问:“什么不像呀?”

“你不像一个和这个记账本有缘的人。你说吧,我只和有缘的人谈条件。”

陈静想都没想,“我不想说。你不能强迫我把自己的内心交给一个生意人,我想,我们之间,还是只谈交易,别涉及隐私。”

脱松林说:“好吧。我接受你的前提条件。但你也得遵守我的游戏规则。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想要得到它。我想听听你能给出的价格。”

“你总得让我看看真家伙吧。”

脱松林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手上拎着一个皮包,崭新的黑色皮包。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皮夹,皮夹里才是货真价实的记账本,它和照片上的模样一致,静静地躺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根本不知道塑料袋外发生的任何事情。脱松林小心地用双手托着塑料袋里的宝贝,说:“它现在比我自己家的老婆还金贵。”陈静想要抓到手里看看,脱松林手向后缩,“你只能隔着塑料袋看看。就是它,保真。”

“你把一个白菜当成国宝了。”陈静调侃他。

脱松林笑了笑,“在我眼里,它就是无价之宝。为什么当我想要卖掉它的时候,会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趋之若鹜。你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陈静咬了咬嘴唇,她的眼圈还是黑的,长久的旅途在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你说吧。底价是多少。”

“底价是虚的。这是欧阳厂长十年间在我这里吃饭欠的钱,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了往事,“以前,我总觉得它是个负担,它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有多少年,它都在我的梦里出现,比恶魔还令我恐惧。可是现在不同了,都知道欧阳副厂长要成为欧阳厂长了。它再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时,他妈的比一个春梦还令人兴奋啊。你们读书看报,世界形势,国家大事比我懂得多。经济不景气呀,国家都在搞刺激政策,我这小饭店如果不来点刺激,还真挺艰难的。”

“我给你10万。”

陈静的话没有吓住脱松林,倒吓到了师傅老庄,许久没有说话的师傅拉了拉她的衣袖,“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脱松林却不露声色。

陈静却对师傅的劝阻不理不睬,“如果不够,20万总行了吧。”

脱松林模棱两可道:“20万,哈哈。生意是慢慢谈的,不急。我看陈姐是个爽快人。我们一定能够合作得很愉快。这样,我会把你的意见牢牢记在心上。你等我的电话好不好?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到市里办点事,就不陪庄叔和陈姐了。”说完,他把记账本小心地放进包里,伸手把他们向外请。

开端不能说是好是坏。走在回去的路上,陈静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见到了那个真实的记账本而好转,相反,她的忧虑更加深重。陈静无限忧愁地问老庄:“师傅,您说这个脱什么的,办事牢靠不?您是看着他长大的,您说说看。”

“说不好。他小时候吧,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逃学、打架,砸老师家的玻璃,啥都干。老脱没少揍他。老脱一揍他,他就往我家跑。可现在,他好歹也是个老板,说话应该靠点谱吧。”老庄打了个哈欠,他太想躺下睡一觉了,现在,对他来说,夜班太漫长了。

陈静又说:“师傅,这一次我又来到了十字路口,这个世上,您是我最信任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您无论如何不能不管我,您得帮我。”

老庄深呼吸了一下,“我好像有三天没睡觉了。困死了。”

实际上,老庄并没有很快地进入梦乡,半个小时后,他重新出现在了翔龙大酒店,没想到的是,脱松林正在门口等着他,脱松林说:“庄叔,我知道您会回来的。”

老庄被他说得有些不自然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您的眼神看出来的,在我和您那个徒弟说话期间,您的眉头紧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似的。您肯定有什么话当着您徒弟说不出口,我说得没错吧庄叔?”他含笑看着老庄。

老庄先是叹息,然后才说道:“你料事如神,怪不得你把一个小破本子经营得那么好。你这点可不随你爸,你爸太实诚,一辈子也憋不出一个好主意。你说对了,我想求你件事,不要让我徒弟,就是小陈,拿到记账本。”

“为什么?不是您领她来的吗?”

“我就是担心这个,因为她内心充满了仇恨。”老庄忐忑地说。

脱松林的答复让师傅老庄无法安心,这让他在那个困顿的白昼迟迟无法入眠,耳边一直响着一番话。脱松林说:“庄叔,恐怕我让您失望了。我不是您,不是个情感动物,我也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有职业操守和道德底线的人,我只认钱。谁给的钱多我就给谁。我的饭店需要这笔钱。”他顿了顿,“不过,庄叔,您要是想要这个记账本,看在您和我爸的老交情,看在您和我爸天天下象棋的分上,看在我小时候一挨打就能吃上您家酸菜粉的分上,我可以给您打折。庄叔叔,您要吗?”

老庄被他盯得有些窘迫,他急忙摆摆手说:“我要它干吗?我图个啥。”

他匆匆地离开了饭店。

告别边疆,回到内地的陈静一下子得到了太多的温暖和氧气,就像是加了催化剂的装置一样,玩命地向她的目标飞奔,她不像装置,快乐地制造出汽油煤油柴油,她生产的是内心的仇恨。而那个记账本,在她越来越狂乱的思想深处,已幻化成一朵艳丽的小花,在她的前方绽放。

她忙碌着,不是因为工作,而是为越来越急迫的内心。她在饭店、工厂、生活区之间来回穿梭,让老庄感觉到,她始终都没有休息过,她的眼睛一直红红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尤其是那个鼓囊囊的黑包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斜斜的肩。

每天傍晚,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师傅家的客厅里。

她说:“师傅,第一个想要那个本子的那个人是谁,您猜猜?”

在师傅接连猜测失败后,陈静才说出了谜底,“是你们车间的主任许绍金。”

许绍金就是欧阳的继任者。两人从学徒工,技术员,到副主任,几乎是齐头并进,一个负责设备,一个负责生产,但是在从副转正的过程中,欧阳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他们像是两个奔跑者,一旦某个人被超越,注定就会成为一个落伍者,心虽不甘,却又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失落因此会纠缠一生。许绍金就是那个落伍者。坐在沙发上的陈静俨然就是许绍金的代言人,把自己当成一个审判者,“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从来都没承认过自己比欧阳矮一截,当他知道当年那个主任的位子不是他时,您知道他做了什么吗,师傅?您不知道,您怎么会知道呢,他又没有把您偷偷地叫到设备间,他又没有偷偷摸摸地叫您去告发欧阳,说他曾经强奸过我。师傅,他怎么会知道当年我和欧阳之间的事呢,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呢。”

她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说得老庄坐立不安,仿佛他是那个告密者,他认真地询问着自己的良心,除了他自己的内心,他说过吗?好在,陈静并不想知道答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气氛之中,那气氛让老庄感到压抑,呼吸不畅。她接着说:“当时设备间的空气好凉啊,虽然那是夏天。我听到他说的话就像被装进了冰箱,成了一根硬邦邦的冰棒。我当时多么天真啊,师傅,您说过的,与人为善,您说当时我们俩都是您的徒弟,您不希望我们俩都出事,可不是吗,就是两个人呀。一个人会被唾弃,而另一个人也会终生受名声所累。我哭着拒绝了他,我告诉他,他说的事情根本没影,是对我的人身污蔑。就是那年夏天,师傅你记得不,我求您去找了当时的运销处长曹明亮,当时他还没有被判刑,正在春风得意,他做过您的徒弟,他给了您面子。我才能离开这里。想一想,曹处长是个不错的人呢。”

“我以为这一生你都不会回来了。”老庄无限感慨地说。

陈静想了想,边疆的生活就在她的眼前浮现,“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已经渐渐地习惯那里的生活,喜欢上寒风刺骨,喜欢上吃羊肉,喜欢上没有蔬菜的日子了。您不知道师傅,我刚去时,第一次喝酥油茶,吃羊肉,把我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可是我看到了那三张照片。就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我的命运面临又一次转折。您说这个许主任,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看到了命运的转机?我和脱松林又见了面,我是想和他讨价还价,可是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他主动向我说起了许绍金。他说,以前许绍金见了他都躲着,害怕他提欠款的事,虽然签字的人是欧阳,刚当上副厂长的欧阳,把球踢到了车间,一口咬定都是为了公事,为了车间,所以欠款理应由车间来承担。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许绍金问前来讨债的脱松林,是我在你那儿吃的饭,喝的酒?脱松林想想说,好像有那么一两次,你在场。许绍金坚决不当这个冤大头,他说,是谁的字你找谁去。有好几年,脱松林都揣着小本子,从办公大楼到一联合车间,腿都跑细了,没见到一个好脸,也没见到一分钱。但是那一天,饭店刚开门,他就看到了一联合车间主任许绍金的笑脸了,许主任大声说,脱老板,你今天撞大运了。”

“怎么了?”老庄问。

“破天荒地,许主任主动来要求把车间欠的账还上。许主任让他算算欠债的总数,两天之内去找他兑现,许主任特地嘱咐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记账本。”

“小脱拿到钱了?”老庄没想到许主任会这么爽快。

陈静说:“哪能呢。小脱狡猾着呢,他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后来他知道了原因,真兴奋呀,突然意识到,他真的抓住了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大的馅饼。”

老庄味同嚼蜡,他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吃的是什么晚饭。而他们的晚餐并没有吃完,便被电话打断了。他听到陈静说:“师傅,电话都响半天了,您快去接呀。”

他们急匆匆地赶往老庄女儿庄小妹家,老庄几次都被马路牙子碰到,如果不是陈静扶住,他肯定会跌得头破血流。陈静安慰他说:“师傅,您别着急,小妹不会有啥事的。”电话是外孙乐乐打来的,说他妈妈不见了,从家里跑了。赶到女儿家时,老庄觉得自己的视线很模糊,所以他看到的女婿是重影,女婿本身就胖,这一下,在他的眼睛里,女婿像是一摊烂肉倒在客厅的地上,外孙子坐在旁边哇哇大哭。不管他们怎么问,女婿和外孙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庄狠狠地踢了女婿几脚,他们走出庄小妹的家,老庄竟然六神无主地问曾经的徒弟:“我们该咋办?”

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冬季麦田的土路上时,他们听到了乌鸦的叫声,乌鸦从路旁的一棵树飞向遥远的夜空。这更令老庄毛骨悚然,他的声音都变了,“听到乌鸦叫,准不会有啥好事,你说小妹会不会出事呀?”

陈静说:“师傅,没事的。小妹吉人自有天相。”

他们从生活一区,找到二区,走过子弟学校、俱乐部广场,绕过医院、厂宾馆,向北,再向西走上没有路灯的乡间土路,麦子在寒风中和黑夜一个颜色,他们相扶着走过一块块麦田。他们觉得已经离炼油厂很远很远了,因为那个红红的火炬变得那么小,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火柴头了,那个刺耳的哭声仿佛是一下子冲到了他们的隔膜里,震得他们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然后,他们排除了恐惧,凝神静气,才辨别出那是人的哭泣之声,那哭声撕心裂肺,悬在半空中,迟迟降落不下来。

陈静哆嗦着问:“师傅,是小妹的声音吗?”

老庄说:“不知道。”

他们加快了脚步,那哭声更近了,越近,哭声反而丝丝拉拉的,像是从头顶掉下来,黏黏地缠在心头上。一个比黑夜还黑的影子就在他们前方。这个时候,老庄不再犹豫,他喊了一声:“小妹。”便扑向那团黑影,紧紧抱住了似真似幻的影子。

那是个多么令人神伤的夜晚啊,他们站在那个哭声环绕的地方,和那团影子交谈着,劝解着,他们像是与一团虚无在战斗,他们的话语似风一样绕过影子,和无边的夜晚融在一起,轻飘飘的,散去了。直到黑夜不知何时悄悄地撤退,他们疲惫不堪的眼睛忽然间看到了麦田的轮廓,麦田,仍然静静地躺在黑夜的怀抱之中,似乎是留恋着那份安宁和静谧。但是黑夜,毕竟在慢慢地一丝丝地离去,如同一个苟延残喘的垂危者,想要抓住那生的希望。小妹终于说话了:“你们别劝我了,你们把话从黑夜说到了天亮,你们也说不到我的心坎里。告诉你们吧,我想得明明白白,决定离婚。我累了,我受不了了。他之所以那么嚣张,完全是因为我的身份造成的,他一喝醉就拿我的身份说事,他看不起我,把自己看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就是因为我是个临时工吗。爸爸,你别劝我了。没有用的。”此时,他们看到了小妹脸上的血迹,她的脸在天光之中,显得十分狰狞。

回到师傅老庄的家里,一夜未眠的陈静依然精神抖擞,继续向师傅讲述有关许绍金的事情,“这一次,两个人正好反了个劲。许绍金变得更加积极主动,而脱松林反而不紧不慢。他像一个稳重的猎人,在等待猎物的到来。许绍金只要有空就会催促脱松林。两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听到躺在沙发上的师傅已经发出了响亮的鼾声,推了推师傅的胳膊,“师傅,师傅。”师傅依旧用响亮的鼾声回答她,她看到,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师傅,此刻满脸的皱纹,他躺在沙发上,完全是一个垂幕老人。她叹口气道:“唉,师傅呀。”她拿出被子盖到筋疲力尽的师傅身上,她觉得躺在沙发上的师傅像是一只被拍扁了的虫子。走出师傅家,她突然想到和许绍金还有一个约定,便骑上自行车向厂区奔去。

第二天的傍晚,陈静才见到师傅。师傅上了一个白班才下班,师徒俩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似的,老庄已经做好了晚餐,陈静也不客气,抓起包子几口就吃掉了一个。喝了口小米汤,她才说出一句话:“师傅,是不是我从赛汉回来后就没吃过饭?”

老庄摇摇头,“在我印象里,你不仅没吃过饭,你还斗志旺盛,从来没有睡过觉。”

“我昨天去见了许主任。”陈静一边继续吃包子一边说,“他消息真灵通,居然知道我回厂了。我又不是一个大人物,怎么会让他神经那么紧张呢。肯定是因为那个本子。他一上来就试探我,像是老谋深算的间谍。他问我,回来有啥要求不,别跟我客气,尽管提。您想想看,我又不是你们一联合车间的职工了,我能向他提什么要求。我提任何要求都是无理的。我没有他那样的城府,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是来复仇的。他嘿嘿笑了两声,瞧你说的,整得跟真的似的。你复啥仇。十几年前我让你告他,你瞅你当时那样子,吓得跟什么似的。我不想重提旧事,郑重地告诉他,此一时彼一时也,我打定了主意,要把欧阳置于死地。许绍金意味深长地说,当年你都没做到的事情,今天,也同样做不到。我问他为什么。他爽快地说,为啥,因为你根本没这个机会。我追问,那么说你有这个机会,你也想复仇?我知道,你一直对甘居人下而耿耿于怀,你没有一天不想着翻过身来,我说的对不对?许绍金显然是被我说破了心思,他声音提高了,说说这个就没啥意思了,说点实在的,我是想劝你,收手吧,这浑水你蹚不得。我正告他,我蹚得了我得趟,蹚不了我也得蹚。他摇摇头,说我从来就没成熟过。师傅,您说我成熟了没有?”

老庄说:“这要看从哪儿说了。比如,有的人……”他还没有说完,陈静就站了起来,她心急火燎地说:“师傅,我得走了。我浪费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已经没有浪费的资本了。现在时间对我太重要了。等我回来再聊吧。”

第二天车间生产调度会后,许绍金让老庄留了下来。在车间的调度办公会议室里,两人都待在原来的座位上没有动。许绍金坐在最前面,老庄坐在靠后门的地方。许绍金没有说让他往前挪,所以他也没有动窝。“庄段长,我留下你来是想说说工作之外的事。”许绍金说,他低着头并没有看老庄,他面前是这个月的生产计划。

“你说吧,我听着呢。”

“听说你徒弟回来了。”他还没有抬头。

“哪个徒弟?”几十年来,他的徒弟有几十个。

许绍金似乎在一心二用,因为他在翻动着面前的生产计划,“陈静。你应该知道他回来是干什么的吧?”

老庄说:“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你不信?”这一次他停止了考虑生产计划,抬起头。

“我觉得不靠谱。”隔着有些远,老庄看不清主任的眼神,他只是感觉到主任说话的语气不那么坚定,和刚才开会时判若两人。老庄还是挺佩服许绍金的,和欧阳科班出身不同,他没上过正规的大学,凭毅力读完了电大,靠着自己拼命三郎的作风和过人的胆识,如今做到全厂最核心生产车间的主任,这是对他的努力的最好回报。

许绍金突然话锋一转,“我昨天一宿没睡,想了整整一夜,所以今天特别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开会之前我还不知道能和谁说到一块儿,刚才开会时,我一眼就看到你,心里一下子敞亮了,我就知道,我最想说点心里话的那个人就是你,老段长。”

“好吧,我听着呢。”老庄说。在这个场合下,他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每一次他们说的都是生产和设备的事,说的是装置的运行状况,说的是安全。可是这一次,气氛令人压抑。

许绍金闭目稍许,然后才说:“我想和你谈谈一个人。这个人你太熟悉不过了。是的,是你的徒弟,老段长,你是八方炼油厂和一联合车间的元老,你桃李满天下,你的徒弟可能已经遍布全厂了吧?”

老庄颇感自豪地回答:“是啊。他们如今在各个岗位上都是骨干。”

许绍金接着说:“这就是你的贡献呀,不管到什么时候,厂子都不会忘记你这样勤勤恳恳而又默默无闻的奉献者。我相信你的徒弟也都会感激你的。今天我想说的这个人,你的徒弟,可能你已经猜到了,就是欧阳。不管在你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早就固定下来了,他贪婪、卑鄙、无耻,对不起老段长,我头一次背后说别人的不是。请你原谅。你还记得那一年催化加热炉事故吧。杨自新就是那次事故死的。现在每年我都匿名给他女儿汇点钱。我心里不安啊。其实内心受到谴责的应该是欧阳呀。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是那次事故我受了处分,我比窦娥还冤,我是背了黑锅了。那次事故真正的责任人是欧阳。那天夜里是我值班不假,可是那天晚上我因为去火车站接从东北来的老父亲,就和欧阳换了个班,这在以前也是很平常的事,我们两个副主任,谁有事了,互相替换一下是很正常的。但是那天晚上11点钟的时候就出了事,我刚把老父亲送回家就接到了欧阳从车间打来的电话,他让我赶快回车间。我回到车间立即投入了抢险中,根本没有想其他的事情。可是事后追究原因时,欧阳一口咬定那天晚上在厂里值班的是我,而不是他,他说他是听说车间里出事才主动从家里赶到抢险现场的。我是有口难辩,身上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事后,主任和我都挨了处分,只有欧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这也为他以后的升迁铺平了道路,而我,不得不一直生活在那个处分的阴影中,事事落后于他。他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结果,没有半点愧疚。而我,很长时间里,我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是错误的,我都在不断地对自己产生怀疑,产生错觉,越来越觉得,那场事故的当值者就是我,我理应受到处分,所以当我看到杨自新的女儿时,我会萌生资助她的念头,一直到现在,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就是她本人也不知道。你是第二个知道此事的人。老段长,你怎么不说话呀?”

老庄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三十多年来,除了工作,他还真的极少去想想人的问题,日子在向前飞奔,装置在日复一日地生产,而他和他的徒弟们,似乎只是日子和装置的一个个陪衬,是日子的一次阴晴圆缺,是装置管线中流过的原油。他们是不是浑浑噩噩的,是不是麻木的?所以他只能说:“主任,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坐在前方桌子后面的许绍金,悲戚而孤独,而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桌椅,是一些散漫的无聊的看客。他说:“老段长,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你都修炼成那台德国烟机了,只知道日夜不停地为装置输送能量,全然不管身外之事。我不行呀,我心里难熬呀,悔恨、痛恨、忌妒,日思夜想,夜想日思。他坐在主席台上,我却只能混在台下的人群中,听他夸夸其谈。我气不平啊!他说的每句话都比我有分量,我无法接受。他从主任升到副厂长那天,我摔了自己最心爱的一个景德镇瓷瓶。当听到他上完党校要成为厂长的传言后,不瞒你说,我咋觉得世界到了尽头。老段长,你说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了,我看什么都不顺眼,看我的老婆不顺眼,看自己的孩子不顺眼,看你的徒弟从内蒙古回来也不顺眼。我看那些装置更不顺眼,它们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待着,却让这么多的人来伺候它,这多么不公平呀!我甚至想,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它们,它们是金属,是物,没有思想,不懂得感情。凭什么呀!”

那个上午,阳光从窗户间穿行而过,进了会议室里,反而畏缩不前,老庄看着爬在手背上的光线,像是穿越了无数的黑暗而来,历尽了苦难而来。“想开点吧。事情没有那么糟,你恨的人也不见得有那么坏。这些装置,我们看着它们从无到有,它们只是孩子呀,它们需要我们去爱它呀。”他不知道他的话起到了作用没有,他只是隔着横七竖八的桌椅,隐约看到了许绍金脸上的无辜。

但是那天晚上,当他卸下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会议室里的一幕清晰地重现,他突然有些寒意,因为在夜色中闪现的许绍金的痛苦更加逼真,也更加真切。而更加令他徒生恐惧的是,许绍金的面孔时而会被欧阳的那张脸所代替,他曾经的徒弟欧阳,却是那样的模糊不清。他的徒弟,确切地说,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徒弟,和现今的副厂长欧阳自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而他,在欧阳的成长之路上又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呢?午夜时分的老庄,想到这个问题时,冷汗淋漓。说实话,自从陈静与欧阳有了确定的欺凌与被欺凌的关系之后,他与这个机灵过人的徒弟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那年夏天,他清楚地记得,事情发生之后,欧阳痛哭流涕的样子,他央求师傅,救救他,就等于救了他一生。这个夜晚,老庄似乎还是能够听到,那个夏天的黄昏时分,一个男人无奈地叹息穿越时空而来,重重地击在他的心上。那个男人就是当时的老庄。他拿出一瓶老白干酒,三十多岁的他,抖得像一个老人。他的话不多,“喝完这瓶酒,我们就此断了师徒关系。”欧阳绝望的眼神中透出了一丝的期待。两人一人喝了半斤,喝完之后,欧阳说:“我还能叫您一声师傅吗?”老庄没说话。欧阳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了一声“师傅”,那声音嘶哑,刺耳,像是蒸汽管线漏了汽。等欧阳摇摇晃晃地走出大门,老庄,才感觉到两行清泪顺流而下。自此,师徒俩恩断义绝。

“另一个想得到记账本的人有点神秘。”陈静兴奋地说,她的脸色因为夹杂着亢奋、疲惫、期待等多种因素而红白黑相伴而生,脸也有些肿,她好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刚出校门的小姑娘,每天跟在师傅的屁股后面,遇到什么不懂的事情都要问一问师傅。“是个年轻人,大概在三十岁,戴墨镜,提一只皮箱。他似乎不是炼油厂的人,住在宾馆里,厂宾馆,除了去翔龙大酒店就待在屋子里,行动非常诡秘。脱松林说他也不清楚那个人的目的,他对购买者的动机不会深究,他只是觉得那个年轻人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因为年轻人警告脱松林,除了他,不要把记账本卖给任何人,否则后果自负。我头一次看到脱松林,一个投机分子,也会郁闷而不安。看起来,他就像是我小时候看的马戏里的小丑。他说他头一次感觉那个记账本还是个炸弹,不知啥时候就会爆炸。我提醒他,既然知道那是个不祥之物,还不如早点把它交给我,省得他夜里睡不着觉。这个脱松林,真的是个十足的拜金主义者,他嘿嘿笑笑说,我宁肯寝食不安,宁肯担惊受怕,宁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卖个好价钱,打一个翻身仗。”

“你去见了那个年轻人?”老庄问。

“没有。”陈静说,“师傅,回来后我分析了一下那个年轻人的动机,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个可能是,那个年轻人是他的竞争对手雇来的,另一种可能或许和欧阳本人有关,他听说那个记账本重出江湖,便遥控指挥把这件事抹平。您说,哪一种更可靠?”

“事情也许没有那么复杂,也许你想得太多了。”老庄轻描淡写地说,“你心里老想着这一件事,就容易走到死胡同,就像在小河沟里游的鱼,永远不知道大海有多辽阔。”

陈静忧郁地看着老庄,“师傅,我现在有些信心不足了,不像刚回来时,志在必得。”

“为什么?”

“您的态度。”陈静看着老庄,眼神很奇怪,像是第一次见到老庄,在观察他,在猜测他,“师傅,您知道,您的态度对我多重要,可是自我回来后,您连一句肯定的话都没说过,更别说鼓励了。”

老庄摇摇头,苦笑一下,“你让我咋说呢?”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想到了那个决定了两个人命运的夜晚,那天晚上,绝望的徒弟,和一个有些慌乱而极力想维护自己的慌乱的师傅。他们的影子在车间昏暗的灯光里被拉得很长很长。老庄的回忆是模糊的,回忆在时间的磨损中断断续续,不甚清晰。而陈静,那天晚上,每一秒都逼真而精细地刻在她的脑海中。如果当时是师傅给了她命运的钥匙,如今,已经疲惫不堪的师傅,却再也无力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了。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师傅是多么可怜。她知道,她已经无法再从师傅那里得到任何的建议了。

就是那天晚上,陈静说出了另一个令老庄瞠目的决定,她要把自己在生活区的房子卖掉,“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出大价钱,不下血本,我是比不过那些有更大野心的人的。脱松林也不会轻易撒手的。”

“那你住哪儿?”老庄无比忧虑地说。他看着自己的徒弟,一个沦落为中年妇女的人,她曾经的年轻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已经无影无踪了,好像从她做徒弟那天,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房子不过是一个容身之所,我的心都居无定所,有它无它也无妨了。”陈静显然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所以她的表情很淡然。

“我可不这么想。你别犯傻,你一个人,从那么冷、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如果没有一个房子,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家,你到哪里去?”老庄说到这里陡然间替陈静的未来捏了一把汗。

不管老庄怎么劝说都已经无济于事,陈静的信心如同赛汉的冰一样坚硬。她说:“师傅,这是我们最后见面的时间了,这件事结束之后,我永远都不会回到内地了,我们也永远见不到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里浸出了泪水,那泪水是穿越了时间,穿越了距离,长途奔袭而来。

一份共同的伤感在两人的心间流淌,这是难得的一次,两人的心是相通的,默契在客厅里昏暗的灯光中流动。而那个令人感伤的夜晚,仍旧会有悲伤和沮丧接踵而来。它们随一个壮汉而来,这壮汉是庄小妹的丈夫林海。突然到来的林海令人意外地没有喝酒,没有丁点酒气的女婿反而让老庄感到不自然,看着极为正常的女婿,他警惕地问他来干什么,小妹在哪里?

林海未说话,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拽住了老庄的衣袖,一反常态地轻声说:“爸,请您原谅我。”

老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自从陈静回来之后,似乎一切事情都超出了常理,以前的女婿可不是这种态度,他对老庄虽然并没有太出格的不敬,但远称不上尊重。他漠然的态度早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一种常态,老庄并不在意,他安慰自己,只要他对女儿好,只要他们生活得幸福美满,便无所求了。这份安于天命的想法有些许的转变,还是女儿决定要离婚之后。此刻,他看着女婿,也突然感觉到,这个女婿长得那么丑,那么蠢。他慌张地说:“你要干什么?”

林海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拼命地挤着眼睛,还是没有挤出眼泪,索性干号了几声,然后说:“爸,不管以前的我多混蛋,多无耻,多没皮没脸,都请您看在长辈的分上,原谅我,我不懂事,我混蛋。可是我从心底里是爱小妹的,爱乐乐,爱这个家的,我不想离婚呀。”建厂初期,刚从抚顺来这里工作的老庄,租住在附近一个叫邱头的村子里,租住的就是林海父亲的房子,所以才有了后来林海和小妹的这份姻缘。

老庄听他说这样的话,再看他时,就觉得他不那么丑了,他依稀看到了那个老实憨厚的老农民老林头了,不仅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后悔了爸。请您劝劝小妹,别离婚。”他眼巴巴地盯着老庄。

此时老庄说了一句真心话:“难道我想你们离婚吗?丢人呢。”

林海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脸上的肉像是被推向两边,“那您答应了?”

老庄信心不足地说:“我试试吧。我那丫头我知道,脾气和她死去的娘一样倔。”

林海走后陈静才开口说话,“师傅,您有把握吗?”

老庄摇摇头,“没有,可是我也不忍心他们离婚呀。”

夜晚在屋子中游荡,夜色厚重地盖在老庄的眼皮上,一个思想淳厚而简单的老工人,一个被单调的工作环绕的人,脑子里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的念头,这让一个等待退休的人应接不暇,他不得不去思考女儿的生活,她混乱生活的源头身份?什么时候,他们同样在一个工厂工作,他们同时为这个工厂做出全部的奉献,但是他们被划分成了不同等级的人。突然,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快速地出现又消失,但还是吓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一激灵坐了起来,而那沉重的夜色却没有四散而逃,它更汹涌地向他扑过来,牢牢地包裹住他的脸,头发,手,它甚至撕扯着他,把他分解成一种叫作黑的色彩。

多数的夜晚,是师徒两个的分水岭。夜晚,他们聚在一起,师傅倾听着徒弟的倾诉,分享着她的喜怒,而徒弟,也在真切地感受着师傅面对的现实的家庭窘境;白昼来临,他们各奔东西,老庄去上班,陈静则有些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奔向目标的线索。

进展是缓慢的,所以当师傅提出要去服务公司找女儿时,陈静坚决要求陪他一起去。她说:“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强,我可以替您劝劝她呀。”

服务公司坐落在厂区的西北,生活区的正西,他们骑车要穿过大片的麦地,从厂北门经过,穿过油库,过地道桥。不远处,在微弱的灯光之下,一列列油罐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夜色因为寒冷的缘故而有了坚硬的感觉,好像能够敲击出清脆的声音来,其实,那是自行车与柏油路面摩擦的声音。路上人很少,不是交接班的时间,经过厂北门时,他们向厂区张望了几眼,陈静问师傅:“您喜欢它吗?”

老庄想了想说:“不知道。我这一生快走到头了,我在这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它就像是我身上的一部分,一根头发,一条手臂,一只眼睛,你喜欢不喜欢它都在那里,所以,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痛恨它。”陈静恨恨地说。

老庄没有接她的话茬。

服务公司主要生产编织袋,一走进狭窄的公司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女工宿舍在厂区的西北角,一棵巨大的槐树之后,槐树早就被寒风吹光了树叶,光秃秃的身影在混浊的光线中形单影只。

“我不能回去。回去就是妥协,就是失败,就是对过去的背叛。”庄小妹态度坚决,不容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那你也不应该住在这里,最起码你可以住你爸家呀。”陈静说。

“我就在这里,省得他去烦我爸,让我爸看得闹心。”庄小妹有气无力地说。其实她是个长相秀气的姑娘,但是此时的她,被生活所累,整个精神状态都极差,脸干燥,苍白,没有血色。

面对女儿,老庄反而没有了主意,路上想好的说辞此时都跑到了脑外,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小妹,不知道说什么了。幸亏有一个强有力的帮手,陈静代劳了一切,内蒙古凛冽的寒风并没有麻木她的思想,她的思路开阔,有理有据,滔滔不绝,最后她说:“你就是不看在你这个家的分上,不看在乐乐的分上,我师傅,你老爸,他很快就要退休了,你就不能让他有一个安详的晚年生活吗?”

庄小妹说:“我正是替爸爸着想呢。我的婚姻生活一直不美满,我爸他嘴上不说,可他心里不高兴,不满意,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我已经受够了,我没法再看林海那趾高气扬的臭嘴脸,没法再听他那霸道的语气,没法再看他那鄙视我的眼神。姐姐,你饶了我吧。我早点结束这段屈辱的生活,对我是个解脱,对我爸也是啊。爸,您说对不?”

夜晚,在服务公司窄小的女工宿舍里,凝聚成一丝的无奈与无助,而他的思想,凝固成深深的自责,为什么,女儿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夜晚,在这个故事中不断地出现,这是一个可以吞噬所有情感与人性的时候,也是一个放大情绪的时机。当陈静搀着师傅,走出女工宿舍,走出服务公司的大铁门,他连回头看看那间透出微弱光线的宿舍的力气都没有了。陈静轻声问:“师傅,您哭了吗?”

老庄感觉到自己说出了一句“没有”,可是这两个字并没有在夜色里跳跃,并没有被陈静听到。

如果说,去劝说女儿这样的场合,可以有徒弟陪同的话,那么,有一些场合,是要老庄一个人艰难地去应对的。

那天开完调度会,办事员小张就匆匆走到他面前,把他拉到一边,附耳小声说:“庄段长,主任让你现在马上去一趟厂职工医院。”老庄此时才突然意识到,今天的调度会并不是主任主持的。他没有在场,这是极罕见的。他纳闷地问:“去医院干什么?”小张神秘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职工医院的333病房。你现在就去,千万别耽误了。”

一路上,老庄都茫然不知所以,正是冬季生产的重要节点,天气预报说,一场大雪会很快到来,保温、防冻防凝工作都要提前落实,主任跑到医院干什么去了。昨天见到他时还红光满面的,这一夜的工夫怎么就会进了医院?百思不得其解的老庄,推开333病房的门,目光中的主任依然是红光满面,没有一丝病恹恹的样子。躺在病床上的主任见到他,立即坐起来,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坐到床边。

“你哪儿不舒服主任?”老庄关切地问。

许绍金摇摇头,“这不重要。我没病,你知道我为什么躲在这里吧?”

老庄被问得一头雾水,他惊讶地说:“主任你没病呀?没病你躺在这里干啥?”

许绍金咬着牙说:“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呀。为什么我没病还装病住进了医院,你应该知道原因呀。你没听说吗?”

老庄茫然地摇摇头。

“唉,看来你真是不知道。最近厂里有一个很大的谣言,是关于我的。”许绍金说,“人们说我为了把欧阳拉下马,要买下那个记账本子,把它交给厂纪委。就是昨天下午,我在生产处刚开完全厂生产调度会,走到办公大楼门口,就听到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纪委周书记,他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我跟着他来到他五楼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关上窗户,这才压低了声音和我说话。要知道,他隔壁就是欧阳的办公室。谁都知道,他和欧阳明争暗斗了好几年了,毕竟欧阳是主抓生产的副厂长,所以始终是欧阳压周书记一头。我不喜欢周书记这样的人,我觉得他们都是白面书生,有心眼,有心机,心思重,脑袋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爱算计人。不爽快,不像咱从车间里拼死拼活干出来的,说一就是一,从来不藏着掖着。你说是不是老段长?周书记悄悄对我说,听说你想扳倒欧阳?我说,没有的事,谁给我造的谣。周书记有深意地笑笑,你就别装模作样了,这多没意思啊。我说我没装模作样啊,我说的就是实话啊。周书记拍拍我的肩头,兄弟,别说你说了这么多话了,就是你不说话,我往那儿一站,我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要干什么,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不管我怎么说,周书记都认定我是铁定要和欧阳过不去。周书记有些兴奋地说,这回我看这个欧阳过不了你这个坎了,因为你和他共事那么多年,只有你能抓住他的要害,给他致命一击。我反复强调说,我没想把欧阳怎么着。周书记却自说自话,你不用解释了,恐怕你说的话你自己都不信,一个记账本,真是老天有眼啊。周书记对我特别热情,还把他从古巴带回来的雪茄给了我一盒,上面有卡斯特罗的签名。他说,这盒雪茄,他一直珍藏着,连中石化的副总来,他都没舍得奉献出去。”

许绍金从床头柜上的皮包里拿出那盒古巴雪茄,他指着上面的签名对老庄说:“你看看,这就是卡斯特罗的签名,据说,这盒烟值很多钱。”

老庄说:“他把你当成了同盟。”

许绍金盯着老庄问:“那你说我是不是他的同盟?”

老庄躲避着主任的目光,闪烁其词,“我怎么会知道呢。”

许绍金说:“是啊,我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对我那么殷勤,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他,怎么来处理这盒雪茄。临走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兄弟,我全力支持你,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他的信任,和这盒雪茄,就是我躲在这里的原因啊。老段长,我叫你来,是想叫你替我办一件事。”

“装置上的事?”老庄问。

“和装置无关。”许绍金突然变得忧郁起来,“我想让你替我查一查,到底是谁在给我造这个谣。你查清楚了,来医院告诉我。如果找不到这个造谣者,这个谣言就会像病菌一样在厂里传播,你想想有多可怕。我茶不思,饭不想,我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反对,就是厂里也不答应呀。厂里把车间交给我,把重要的生产任务交给我,是让我把生产搞上去,保证装置的满负荷运转,为全厂带来效益,不是让我被谣言打败的。”

老庄不假思索地说:“主任,这事我真干不了。你换个人吧。”

许绍金不容老庄推托,“这事不管你想不想干都得干,这也是工作。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全厂的生产大计啊。老段长,请你支持我。我想了一夜呀。只有你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能做好这件事啊。这盒雪茄就算是我转赠给你的,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它。”

雪茄是那么沉重,老庄并没有收下,他空着手从333病房出来,脑子里却满满的,全是迷茫。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不是答应了主任,要替他查找那个谣言的散布者。

坐在沙发上向窗外张望,可以看到子弟学校的操场,学生们还在上课,操场上显得很冷清,只有零星的人在跑步和打篮球。老庄坐在那里并不自在,因为这是陈静的家,即使她已经回来一周,可是屋子里却没有一丝的人气,温度大概只有十六七度。屋子里乱糟糟的,也不像一个女人的房间。

“脱松林最近有些烦。”陈静像是脱松林的影子,在师傅和那个有些盲目的本子之间,这影子长长的,把老庄的视线占满了,“他开始有些不快乐,不兴奋。他说,已经有人要对他图谋不轨,搞威逼利诱,搞暗杀,他说得神乎其神,像是真的一样。但是,越艰险,越能显出他的英雄本色。真可笑,不自量力,他把自己标榜成英雄,说成是詹姆斯·邦德,如果他能称为英雄的话,我们都是伟人了。”

老庄问:“你相信他的话?”

“半信半疑。毕竟,有很多人在惦记着那个过时的、破旧的、本来没有任何意义的小本子,这其中就包括我。”陈静说,“老脱的亲妹妹,脱松林的姑姑,有天把脱松林请到家,也想打那个本子的主意。因为她的儿子即将从石油大学毕业,她想以此作为资本,换取即将上任的欧阳的许可,把儿子分回炼油厂。姑姑摆了一大桌脱松林爱吃的菜,她本以为事情会很简单,一顿家宴便能搞定。但是脱松林丝毫没有念及血脉亲情,他告诉自己的亲姑姑,在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待遇平等,不搞特殊化。他说,我不是官僚,不会体制里的那一套。姑姑气得大骂他一顿,饭也没让他吃就把他赶出来了,临走时对他说,如果她哥还活着,也得被他气死。您说,这能让脱松林动心吗?他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您都不知道师傅,他把一个完全废物的小本子,炒成了国家文物。他真有本事。”

老庄想想说:“唉,我倒不这么想,从小妹身上,我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小妹不就是因为身份和我们不一样,她的前途不确定,心里就不踏实,始终没有一个归属感和安全感。松林也是一样的,他和我们厂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有关系的话,那就是他的生意要靠我们厂这些人来支撑。可是如果都像欧阳以前那样,白吃饭不给钱,就像是流动在管线中的油一样,如果油没了,装置还有什么用?”

“师傅,您什么时候都替别人着想。那您想过小妹没有?您怎么处理她的事呢?”

老庄仿佛被这句话逼到了墙角,他慌张地说:“不知道。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它比处理一起事故要难许多。”

“那您不打算管小妹的事了?”陈静追着问。

老庄觉得在这件事上,陈静比自己还要主动,他真的都有些惭愧了,“自己的孩子。我咋会不管呢?但是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陈静说:“也许有呢。什么事儿,没到最后,是不能轻言放弃的。”

听徒弟的语气,像是有什么计策似的,老庄急忙问:“你有啥法儿?”

陈静脸冲着窗外,她说:“那个人,就那个中年人,戴线帽子那个人,他一直在跑。我每次向外望的时候,都能看到他,好像他从来没有停下来似的。”

老庄站起来,向外看了看,跑道上倒真有两三个人在跑,他不知道她说的哪个人,又坐回到沙发上。

陈静这时候才说:“我感觉,只要听从内心的召唤,就能找到事情的突破口。”

老庄觉得徒弟今天话里有话,他再想开口问她,这时候有人敲门了。

他们今天是在等人。老庄替陈静找了一个想买房的人,一联合车间刚从济南炼油厂调过来的小金。他急于想买个房把家安下来。他们就在等他。

打开门,他们看到的确实是小金,但小金张嘴说的却是另一码事,他满头大汗,说:“庄师傅,今天我们没法谈房子的事了,你快去学校吧。学校给车间打了电话找你,乐乐的老师打来的,说乐乐上吐下泻,让你去把他领回家。”

老庄匆匆忙忙向学校跑去,陈静跟在他后边,连声提醒他说:“师傅,您跑慢点。”好在陈静的家就在学校旁边,所以他们几分钟就来到了操场上,陈静还来得及向操场的跑道上看了一眼,那个人还在跑。她突然被那个人给吸引了,所以她掉了队,她站在跑道旁边,呆呆地看着那个中年人。中年人跑得并不快,匀速,不紧不慢。不一会儿他就跑到陈静身边了,头上是灰色的线帽子,手上戴着手套,神情淡然,他看都没看一眼这个专注的女人,慢悠悠地跑过去了。陈静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就无法抑制地爬满了脸颊。等她慢慢地平复了情绪,老庄已经抱着乐乐从教学楼里跑了出来。

在医院里,打着点滴的乐乐有气无力地说了得病的原委。这几天,他处在一个无人管的状态中,母亲住在厂里不回家,父亲三班倒,经常见不到面,难得见到一次还是醉醺醺的,不是打就是骂。他就是早晨吃了父亲昨天喝酒带回来的饭菜,老师一进教室,他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眼睛里的老师像是一个纸人飘到了黑板上。

陈静问师傅:“老师怎么不给小妹和他爸打电话?”

老庄黑着脸,“打了,小妹说她公司里要求严,不让请假。他爸根本找不着,说是刚下了夜班,一准闷头睡觉呢。”

躺到病床上的乐乐拽了拽老庄的袖子,哭着说:“姥爷,别让我爸妈离婚。他们离婚了,就没人管我了。”

陈静听了鼻子酸酸的,便气鼓鼓地从病房里出来,她没有看师傅的样子,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敲了半天门,林海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打开门,他大声说:“妈的谁这么讨厌。困死我了。就是装置都炸平了,也别想搅了我的美梦。”

陈静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打了林海一个嘴巴,然后把他推进屋,而且还说了脏话,“你他娘的还是人不?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了。”

林海摸着被打的左脸,这才看清打的人是谁,“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闲吃萝卜淡操心。”

陈静挥起手来,“你要是不管乐乐。我还打你。你知不知道乐乐生病住院了?”

“这事我不管,你找他妈去。我要睡觉。”林海躲着陈静,害怕她还打他。

那天上午,陈静苦口婆心,她成了一个有耐心的劝解者。她站在愁眉苦脸的丑陋的林海对面,看着他困顿的那张脸,她突然发现,那个遥远的赛汉其实就是昨天的事,她匆匆地坐上火车,经包头,过北京,不远千里的行程,以及回到炼油厂与脱松林、许绍金的钩心斗角,只是一眨眼的事。她似乎都能看见一个疲惫的女人行色匆匆的样子,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如今,当她去想其他人时,替别人着想时,她才发现,时间竟然是可以慢下来的,她甚至能够听到时间缓慢地从她的耳鬓旁流过,像是清晨的风。而林海,他脸上的那颗硕大而顽固的紫黑色胎记,更像是他坚定的内心,“我不能,我不能照你说的办。我只是个技校生,不像你们都上过大专大学的,我是个直肠子。我心里咋想的,就咋做了。她确实是个临时工,我妈天天念叨这件事,这是我妈的一个心病。她确实钱没我开得多。一想到这,酒劲就上来了,我就想骂她两句,打她两下。我就这德行,没办法。这是一种本能,跟吃饭睡觉一样。你总不能不让我吃饭睡觉吧?”

“如果你们俩颠倒过来呢?”

林海说:“饶了我吧姐姐。如果真能颠倒过来,她打我,骂我,我都受着,一句怨言都没有。”

“那你还想不想破镜重圆?”

“陈姐,你可记住了。我们镜子还没破呢。你这不是咒我们吗。我给我爸说了,我都给他下跪了,我根本不想没有老婆。不管咋的,有老婆在,就有热被窝,就有热包子,就能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林海的话再次惹恼了陈静,她没有伸手,而是狠狠地踢了他几脚,骂了句:“你就是贱。”

那天晚上,当她把林海的原话复述给老庄后,老庄沉默了良久,没有作声。“师傅,您是怎么想的?”她追问道。

老庄叹口气,“随遇而安吧。”

卡斯特罗雪茄还在他的怀里,像是一块烧红了的隔热板,那是事故来临的前兆。这是许绍金出院后的第二天,他在医院里躲了五天,还是赵厂长跑到医院狠批了他一顿,才把他从医院里召唤到装置中。许绍金用手摸了摸胸前,衣服下的卡斯特罗雪茄灼热、跳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老庄发现,主任添了一个新毛病,每隔几分钟就要伸出右手,摸一下他的左胸,下意识,乃至是神经质的。现在,他们站在常减压到催化的管廊间,装置的轰鸣声像是一条超长而坚硬的银针,穿过隔膜,穿过整个身体,在心脏里回荡,在血液中奔流。老庄巡检结束要回操作间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主任许绍金,他像是特意在那里等着他。老庄想躲开主任,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喊了一句“主任”。他的声音立即就淹没在那强大的装置声响之中。

主任并没有移步到其他地方的意愿,因此,那个阳光充足的冬日上午,在老庄和许绍金之间的谈话,是对他们体力和脑力的一次超强度的考验。

他们的声音像是一滴水掉到了汪洋大海之中。

“我被自己打败了。”许绍金喊着说,“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我,不是被身体上的痛折磨着,而是心里的痛苦,它每天都像是虫子在咬着我。有两个想法停在我的脑子里,它们就像是那台德国造的烟气轮机的转子,在高速地旋转。一个是求我躲藏在医院里,远离那些谣言。另一个似乎更加理智,它让我正视现实。我躺在床上,每一秒钟都处在选择的境地之中,直到厂长把我吼醒了。厂长说,你的生命不是在病床上,而是装置上。”

“厂长说得对。”老庄随声附和道。

嘈杂的环境造就了那天的高谈阔论。老庄一直担心的是主任会问他追查谣言的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主任显然已经对谣言有了更正确的认识,他主动放弃了他的坚持,他说:“不管它们了。谣言终究是谣言。谣言止于事实,止于智者。我知道,老段长,让你去追查那个造谣者是我的失策,我现在说声对不起。这是对你人格的不尊重。”他又摸了摸左胸口。

老庄如释重负,他说:“主任,我们到一边说吧。这里声音太大了。”

许绍金这才意识到他们所处的环境是不利于谈话的,他抬脚就走,没有向操作室或车间院里走,而是上了催化塔。老庄只好跟着。许绍金走得很快很急,转眼就把老庄落到了后面。老庄紧赶慢赶,等他爬到塔顶时,许绍金像是等候多时,他说:“你也太慢了。”

此时,声音跌落在了他们的脚下,他们犹如是站在山巅之上,倾听着山脚下的大江翻滚之声,装置的声音从下卷上来,力道减弱了,轰鸣声小了许多,也有了距离感,畅通无阻的穿透力没有了。仿佛是声音自己从遥远的地方重新回到了他们的身体之中。

许绍金摸了摸他的左前胸,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惬意自如。“老段长,当年我做技术员时,跟在你的身后,一天要爬好几次塔,每次都是你第一个到达。”

老庄感慨万千,“恋塔这个东西很奇怪。刚进厂那阵,我还年轻,三十来岁吧。什么催化塔,常减压塔,还有焦化塔,加氢塔,除了百米火炬没爬过,其他的我都登上过。在我心里,它们并没有实际的高度感,爬上爬下的也已经成为习惯,就像爬个几层楼一样。可是一过了五十,在我心里,那些塔却在一天天地长高,现在,它们已经远远超过了实际的高度。所以我慢吞吞的,像个没用的老人了。”

“老段长,你得继续发挥余热呀,不能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呀。即使这些塔在你心里长高了,你要是从心底里蔑视它了,它自然会又矮下去的。”许绍金摸着左前胸,“你还记得那天我给你说过的卡斯特罗雪茄吗?”

老庄急忙摆摆手,“你知道我是不抽烟的。”

“不是给你。”许绍金说,“是给另一个人的。”

“谁呀?”老庄疑惑不解。

“你徒弟。”

“陈静呀。她是女的,更不抽烟了。”此时的老庄,仍然对卡斯特罗雪茄没有足够的重视,他轻描淡写地说。

许绍金就笑了,“老段长, 我看你对你这个徒弟还真是上心,你又不止这一个徒弟,你这一生,恐怕也有二三十个徒弟了吧。我说的那个徒弟此刻不在厂里。”

老庄此时才幡然醒悟,“你说的是欧阳啊。怎么,你是想把雪茄送给他?”

“是啊,我给你假,几天都成,你去趟北京,把这盒卡斯特罗签名的雪茄送给他。”许绍金的手干脆放在了左胸的位置,像是在宣誓一样,显得那么庄重。

老庄仍然不明白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为了给他送一盒古巴雪茄?让我去一趟北京?”没有人知道他与那个徒弟,早就没有了师徒的名分。而他与徒弟欧阳,好像形成了某种默契,没有人再去提及此事。他们的师徒关系,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而喝酒断义的事,自然更不会有。

“当然,顺带我想请你给他捎句话。”许绍金略做停顿,似是在思索和斟酌,他的手离开左胸时,伸进了衣服里,从内兜掏出那盒雪茄,他的信心似乎更足了,“请你告诉他,请他安心在北京进修,不要有后顾之忧,厂里的事我会帮他摆平。”

看着那盒雪茄,再看看许主任那张信任的脸,老庄的疑惑犹如流淌在管线中的原油奔腾不息,“我不明白……”他说的是真心话,眼前的许绍金,和调度会议室里那个忧心忡忡的人,和医院里那个装病的人,面貌一致,但微微笑容背后的那颗心,让老庄觉得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你会明白的。”许绍金说,“你能明白你的徒弟陈静,就能明白我要你传递的话。”

“你是说,你不恨欧阳了,你原谅了他。你要替他把那个小本子的事扛下来?”老庄试探着问。

许绍金笑了,仿佛是觅到了一个知音,“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

“可是……”声音更加遥远,塔的高度似乎在增高。

“去吧。告诉你那个最有出息的徒弟。有我在,就不会让一个小本子兴风作浪。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拿到手,把账还清,把本子销毁。这本来就是车间的事情,理应由车间来解决。”许绍金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真实。那是内心与外表相互统一的表现。

塔上的老庄便觉得那铁的塔不真实了,它的高度,它的质量,都值得怀疑了,脚下也变得绵软了,身体好像失去了支撑,飘浮起来,继而,整个塔也庞大地飘浮起来,只有微笑着的主任许绍金,钉在原地不动。连他说话的底气都不足了,“你,你不痛恨他了?”

“痛恨。我比任何人都痛恨他。你想想看老段长,在我进步的道路上,始终有他这样一个巨大的阴影伴随着,我能不痛恨吗?可是这就是现实。现实是最无情的,不是吗?谁要是和现实过不去。那他永远都别想翻身。我接受,我不能和现实过不去,不能和自己过不去。”许绍金即使在说着他的恨,那笑容也没有消失。

其实,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老庄,他以为自己安全地度过了五十八年的生命,对人,对事,都有清晰的判断力了。此时,他已经无话可说,事后他忘记了接下来是如何与许绍金一起走下催化塔的,他只记得,当他被那熟悉的声音拉回到现实中时,身边的许绍金已经不见了,装置以轰鸣之声迎接着一个疑窦重生的老庄。而他才发现,在他的手中,竟然有一盒亮闪闪、精美的雪茄。那是卡斯特罗。它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难道他答应了主任,要去把它捎给北京的欧阳,并捎去一句讨好的话语?他彻底地迷茫了。暂且放下北京,放下卡斯特罗,放下许绍金对欧阳的期待,他与那个徒弟,该如何面对面。欧阳会再叫他一声师傅,而他会坦然接受吗?

塔顶之后,老庄添了一个新的习惯,对于一个身外之物的过度的忧虑。他无法把卡斯特罗雪茄揣在兜里,因为当他尝试那样做时,恐惧会从一缕烟味快速地蔓延,小虫子一样爬满他的全身。他只好把它放在家里,可是仅仅放了一天,他就浑身不自在,因为他时刻想着那盒卡斯特罗雪茄,恐惧在数里之外都能汹涌而来。最后他妥协了,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他把工具箱里的工具全部倒出来,用干净的棉麻布包起卡斯特罗雪茄,放进工具箱里,再加上一把锁。他走到哪里都拎着那个铁灰色的工具箱,去开生产调度会,去巡检,上下班路上,就算是在家里,那个铁皮工具箱也必须放在能看得到,能够得着的地方。老庄一直在承受着来自主任许绍金的压力,不断地被催促着,何时动身,每一次,他都含糊其词,糊弄过关。在塔与塔之间,在长长的管廊间,在上下班的路上,他的步伐都显得犹豫不决,艰难的思索阻碍了他的速度。

卡斯特罗雪茄能够顺利到达北京?那句愚蠢的表白能够扭转许绍金的命运?这样的疑问一直停留在他随身的那个工具箱上,但是他又无法抛弃它,一旦它远离他的视线,他就感觉到浑身不自在,恐惧就会悄悄地降临。

夜晚,当睡眠来袭,他的手紧紧攥着工具箱的把手,等待着困顿把他带入梦乡。这一次,在清醒的头脑里最后抵达的是主任许绍金,他变幻多端的人格,和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老庄想到许绍金突然转变的方向,竟然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安慰,人啊,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只要你自己原谅自己。想到这点,那个曾经一闪即逝的念头一下子又冒了出来,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停留的时间比上次要长许多。而这一次,冷汗没有降临,他也没有惊恐地坐起来,而夜色,似乎被工具箱里的卡斯特罗雪茄过滤了,变得温柔可爱。他终于心安理得地入眠了。

几天之后的事了。乐乐不见了。最早发现异常的是乐乐的老师章韵,一上午乐乐都没有去上学,也没有家长给她打招呼,于是便给乐乐的母亲庄小妹打了个电话。当小妹和林海找了半天,失魂落魄地赶到父亲家里,已经是中午时分。那一刻,老庄正在聆听着陈静不厌其烦的讲述,关于另一个企图者的故事。而听在老庄的耳朵里,其实那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本无可厚非。屋子里,各个角落都散落着陈静的讲述对象,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觊觎者,已经幻化成物,停留在沙发上、墙角、杯子上、镜子里……而远没有最初的时候,牢牢把持着老庄的思想。

在小妹和林海混乱的追述中,乐乐就好像生活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之外,孤独、无助。早晨,林海下夜班,交接班回家已是9点多,家里乐乐吃剩下的面包和奶已经变质,但他无法说清是早晨的,昨天的,或者更久远的。小妹,她的小圈子只局限在服务公司编织袋厂巴掌大点的地方。一上午,她面对的只有一个个不断增加的编织袋,她的所有生活似乎都被那不断累积的编织袋湮没了。她埋怨自己说:“为什么我只盯着那些没有任何情感的编织袋呢?”抱怨和悔恨都于事无补。沮丧的几个人,在老庄略微有些昏暗的客厅里,面面相觑,理不出任何头绪,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个十岁的孩子,原来对于他们的生活也是如此的不可缺少,如此的重要。老庄突然说:“报警。去报警呀。”林海说,学校已经报告给了厂公安处。然后便是沉默。还是陈静打破了忧伤的局面,她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干耗着,都出去找找吧。”

四个人,再次会合时,都已经筋疲力尽。老庄家拥挤的客厅里,沮丧和忧伤在陈静进来之后才略有减轻。陈静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她带来了令人宽慰的消息,她喝了口水才告知大家:“有人知道乐乐的下落。”老庄抓住了沙发的扶手,他有一种悬空的感觉;林海和小妹,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像是握住了陈静的那句话。

乐乐被人绑架了。这是陈静获取的最重要的一个信息,她说:“千真万确。乐乐被人绑架了,但是你们放心,很安全,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和你们的心情一样,我也担心乐乐的安危,所以,现阶段,乐乐不会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直到师傅答应他的条件。”而且,陈静第一时间里就打消了林海想要报警的想法。“他会撕票的。”陈静补充道。

陈静的每一句话,仿佛不是听在他们的耳朵里,而是击打在他们的心里,痛痛的。陈静不便说出那人的真实身份,因为这是她发过誓的,不然,这个消息是不可能很快传回来的。但是有一点确定无疑,那个人是想得到那个小本子的人中的其中一个人。陈静说:“你们不用费心去想了。现在关键不是那个人到底是谁,而是师傅你的决定。”

林海和小妹,一起把眼睛转向父亲,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如同缠绕在一起的老树根。老庄有些紧张,又略显尴尬,还带着点疑惑,“我的决定?”

陈静没有马上把答案说出来,而是在沙发里找到了一个非常舒服的坐姿,表情略显痛苦。林海和小妹沉不住气,催促她:“你说呀。到底咋回事呀。”

对于陈静来说,说出来似乎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她停顿良久,才抬起头,目光犀利地看着师傅,那目光像是内蒙古吹过来的寒风,让老庄打了个激灵。那个夜晚,陈静平和的讲述,显然是想减缓结局来临前的暴风骤雨,她说:“师傅,我打个比方,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您会原谅我吗?”

老庄想用微笑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可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所以他的脸颊只是稍稍抽动了两下,“怎么会呢,你怎么会做错事,即使那样,我也会原谅你的。”

“有酒吗?”陈静恳求地看着师傅。

老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但只是很短的时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墙角的柜子旁,打开,取出了一瓶红酒。陈静说:“白的。”老庄犹豫了一下,又放回红酒。白酒是草原白,这还是陈静从内蒙古给他捎回来的。老庄把酒递给徒弟时,说了句:“你真要喝吗?”

陈静没说话,把酒打开,倒进杯子里,浓郁的酒香立即充盈了狭窄的客厅。她在三个人的注视下,喝了一大口,然后,她的目光中仿佛就多了热辣辣的光芒,她说:“师傅,我在赛汉一滴酒都没喝,可是我今天喝了。师傅,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又去找过脱松林。”

老庄突然间就站了起来,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又坐下来。

陈静冷静的话在客厅里流淌,“师傅,您找过脱松林。您凑了钱,但是您凑的钱是所有想要得到那个本子的人中最少的一个。谁都知道,您尽了力了,您掏光了老本。您去找脱松林那天,是个阴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但是老天仿佛在和我们开玩笑,它就老那么阴着脸,雪就是下不下来。这和赛汉真不一样呀。赛汉的雪说下就下,真干脆,像老爷们。当漫天大雪封门时,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要灭亡了。师傅,我相信,您走到饭店门口时,您的心情和那个鬼天气是一样的。”

听着徒弟的话,老庄似乎有些悲伤,他不知道悲从何来,是因为陈静已经对他的秘密了然于心,还是他为自己的行为悲伤。陈静说的一点没错,那只是两天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现在,天气仍然阴沉沉的。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自己站在酒店前糟糕透顶的心情,全身柔软无力,那个曾经一闪即逝的念头,此刻已经从黑暗中破壳而出,如此清晰地、立体地横亘在他和饭店之间,就像饭店上方那个大大的红色的招牌。

屋子里暂时陷入了沉默,林海和小妹的手也松开了,他们看看父亲,又互相对看着。目光中除了忧伤,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内容。陈静又喝了一口酒,酒气更大了,她说:“师傅,您和脱松林之间有个交易。这个交易只有在您和他之间才能达成,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您想要用那个小本子换取欧阳的信任。对您来说,欧阳是个陌生人,您和欧阳之间,除了名义上的师徒之外,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情感因素了,您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喝的那场酒。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您不喜欢欧阳,不喜欢他为人处世的方式。欧阳呢,也从来没把您这个师傅当回事。他把谁当回事了?除了他自己。我说的对不对呀,师傅?”

老庄长长地叹了口气,显然,他对陈静一针见血的分析是认可的。他突然意识到,对于欧阳,除了陌生,好像还有一丝的恐惧,那恐惧是因为欧阳的权力,还是因为他不得不付诸实施的那个念头?

“您悄悄地加入到对那个小本子的追逐之中,是脱松林没有想到的。所以当您提出来时,他非常吃惊和惊讶。但是他对您的态度,和对其他追逐者是完全不一样的。”陈静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小妹,“因为脱松林对您有一种特别的情谊,这份情谊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抵消的。我听他说,他小时候特别淘,特别不懂事,经常闯祸,三天两头被父亲打,我们都知道老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打起孩子来不管不顾,身边有什么,拿起来就往死里打。所以小时候的脱松林也没少受父亲的虐待。一被父亲打,脱松林说就躲到您家里,您就让师母给他炖一碗酸菜粉条。他一被打,肚子里就空空的,所以每次都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酸菜吃得干干净净。那一碗酸菜就像是忘忧草,一吃下去,身上也不痛了,他一走出去,又像是个没事人似的。所以,他一辈子都感激您。感激您的那一碗酸菜。”

在陈静长长的叙述中,瓶子里的酒不经意间已经快速地在减少。大家都在专注地听着她的讲述,所以都没有注意到,陈静的脸色已经渐渐红润起来,她的话也稠了,密集了。“所以他能够接受您,而没有和您讨价还价。这都得归功于您当年的酸菜。”

“你什么都知道。”老庄叹了口气说,“如果不是为了小妹,我哪里会走这一步。”

小妹走到父亲身边,抓住了他的手,眼里含着泪、羞愧难当地看着父亲。她能够想象,当一生都光明磊落,心地无私,从不求人的父亲,站在饭店招牌下的感受,于是她由衷地说了句:“爸爸,对不起。”

陈静喝酒的频率似乎在加快,一杯杯的,像是喝水。“回到正题吧。对不起师傅,我绕得太远了。可是,要说到乐乐,必须从头说起。是的,条件,需要您来决定。师傅,您的答案是关键的,这决定着乐乐的安危。那个人需要得到您的保证。”

老庄像是突然才知道乐乐失踪一样,如梦初醒般,“是啊,乐乐。什么保证?我都能答应。”

“放弃和脱松林的交易。”陈静说完这句话,没有去端杯子,而是满怀期待地看着师傅。

老庄略显犹豫,他不情愿地看了看小妹。小妹眼里还噙着泪水,朝他点点头,“爸,不管什么条件,都答应他。只要乐乐能安全地回来。我再也不为了那些毫无意义的编织袋而离开乐乐了。”

老庄下了决心,果断地说:“好吧,我放弃了。”顿了顿他再次把目光转向小妹,“小妹,你可不能怪我了,我想给你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当年你从中学毕业后,技校不招生,我拉不下脸,张不开嘴,不想给组织和领导添麻烦,正好服务公司招临时工,就让你去了。没想到,你一直都不快乐。现在,好像有那么一个机会。我努力了,我尽力了。我想放下做师傅的尊严,去求一个我讨厌的人,一个和我早就没有了师徒关系的人。太累了,真的太累了。那年催化加热炉出事故,我在装置上待了四天四夜,睡眠不足五个小时,我都没这么累……”

老庄的话没说完,就突然听到玻璃杯子摔到地上的清脆之声。老庄、林海和小妹同时转头向声音处看时,陈静已经晕倒在沙发的一角了,她的头侧着,眼睛紧闭,手张开着,杯子就是从她的手里滑下去的。她躺在那里,虚弱憔悴,像一只冬眠的蝙蝠。

草原白的酒瓶仍在桌子上站着,空空的,那瓶酒是在其他人都毫不注意的情况下悄悄地进入了陈静孱弱的身体的。很难说清她是被酒精、连日来的亢奋、还有早就潜伏在身体里的疾病击倒的。那天深夜,当他们三人慌张地把她送到厂医院时,他们告诉医生的理由只有一个:过度的饮酒。而那个最致命的理由是在第二天才姗姗来迟的,从医生的嘴里他们得知,陈静得了癌症,已经无药可救了。

看到陈静从昏迷中醒来的是老庄。他坚持要等待,而林海和小妹,都已经离开了,他们去了派出所。坐在陈静身边的老庄,一直处在多重的忧伤之中,当清晨透窗而进的阳光照到他身上时,他都没有意识到,夜晚其实已经结束了。他仍然能够看到夜晚的医院,那长长的走廊,在昏暗的灯光下,坐在走廊椅子上哭泣的小妹。在焦急的等待之中,小妹向父亲坦言,她和林海,共同在父亲面前演了一出戏,他们假装离婚,他们夸大了生活中的难处,其实是为了博得父亲的同情,好让他能下定决心向即将上任的欧阳求助。小妹啜泣的声音极小,像是穿透医院那白色的墙壁而来,她说:“原谅我吧,爸爸。我太想变变身份了,太想和大多数人一样了,和他们拿一样的工资,一样的奖金,分一样多的劳保。爸爸您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林海说:“爸,您要怪就怪我吧。主意是我出的。”

看着忏悔着的女儿女婿,老庄谁也没怪,他觉得自己就像凌晨时分的医院走廊,空空落落的,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牵挂,没有了思想。他盯着墙壁上的一块很小的污渍,本来是西瓜籽般大小的污渍,渐渐地扩大了,几乎像藤树一样爬满了整个墙壁;颜色也从浅灰色变深了,黑了。他的眼睛里,全都是那个生长着的、藤一样的污渍。连女儿女婿是什么时候走的,走时和他说了什么,他都忘记了。忘记,在慢慢来临的白昼之前,是那么珍贵和短暂。

“师傅。”微弱的声音来自病床。老庄低头看时,陈静已然睁开了双眼,她试图伸出那条正在输液的手,拉了一下师傅。老庄立即制止了她。两行热泪从眼角流了下来,陈静虚弱地说了声:“师傅,对不起。”然后就闭上眼,陷入了沉默。

仍然是个阴天,白日的光线颤颤巍巍的,并不强烈,照着陈静的左脸颊,酒精带来的红润早就不见了,脸色蜡黄。老庄突然问了一句:“那个人是你吧?”这句话其实从昨天晚上,一直憋在他心里,越积越沉重,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本能地舒了一口气。说完,他没有去看徒弟陈静的表情变化,他感觉有些羞愧,因为对徒弟的猜疑而羞愧,脸上似乎烧烧的。他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冬天枯萎了的白杨已经蹿过了二楼,他只能看到,一截粗粗的突兀的树干把抑郁的天空分成了两半,他有一种顺着那树干爬上去的冲动。

陈静看不到那截生硬的树干,她的眼睛始终闭着,同样,一股羞愧感也在她周身游荡,她轻声说:“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互相猜忌呢?”

对两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难于启齿的问题。他们只好选择了回避和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其实是疗伤的最好的方法。他们彼此保持着各自的姿态,陈静躺着,任那些透明的液体恣意地注入她的身体,而老庄,脑子空空地坐在那里。时光在他们的脸上,身上,病房里的每一寸快速地移动着。而在他们的心里,时光的移动像是一张洁白的纸,正在被火焰一点点地吞噬。

过了许久,陈静的眼睛才徐徐睁开,她没有正面回答师傅的问话,她再次尝试把手伸出来。终于抓住老庄的手,师傅的手冰凉,像是在室外待了一个冬天。她就那么抓着师傅的手,她觉得师傅手上的凉气,传递到她的手上,渗入到血管内,顺着她的血管,传遍了她的身体。“师傅,您说我这么做值不值?”

她没有说明什么值不值,是她回来这件事,还是乐乐的事。

老庄把目光转回到病榻上,他的目光无法落脚,便看着那透明的输液管,液体仿佛是一滴滴地缓慢地滴入他的身体,他含糊地回答:“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此时,病床上的陈静,和昨晚的那个健谈的女人完全是两回事,她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她告诉师傅,这之前她和许绍金有过第二次接触,他问了她一个问题。陈静问师傅:“您想知道这个问题是啥吗?”

老庄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陈静突然会转向这个话题,她和许绍金之间的谈话有那么重要吗。陈静挤出一丝微笑,“师傅,您一定以为这个问题太荒诞,没有任何意义,但对于我,却十分重要。”停顿片刻,她接着说:“他问我,你有更直接的报复欧阳的方式,为什么却舍弃不用?师傅,您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说完她的手平摊开来,老庄的手也就解放出来,可是他的手没有动,仍然留在床边。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许绍金是一个直击别人痛处和软肋的人,他说陈静要想阻止欧阳的继续攀升,最直接也是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拿起当年的武器,他说,当年就因为你的软弱,助长了欧阳的气焰,在以后的升迁之路上,他游刃有余,做任何事心里都无愧了,坦然了。所以他才够狠,才能一次次踩着别人向上爬。许绍金不停地问陈静,为什么你舍近求远,要来蹚这趟浑水。陈静说她不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她的讲述中,声音虽然软弱无力,但是老庄仍然能从她的话里感受到许绍金的咄咄逼人。就连许绍金看上去憨厚的那张脸都会浮现出来。而许绍金最后那句沉甸甸的话,就像窗外那直插天空的白杨树干,也杵在他的心里。许绍金说陈静始终生活在二十多年前的生活阴影中而不能自拔,她不想承认那段历史,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发生过的事情,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它都已经成为了事实。而她,一直在回避,回避成了她生活中的常态,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魔鬼。许绍金鼓励陈静,要战胜这个魔鬼。陈静说:“您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

老庄没有说话,他等待的也许不是陈静的那个答案,而只是一个她要说的话,无论什么话,只要她在说,他就要听下去。陈静说:“我问许主任,你心里有没有一个魔鬼呢?您猜怎么着?他听了我的话落荒而逃。”她喘了几口气,“师傅,人人心里都有一个魔鬼是不是?”

老庄低下头来,他多么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多么希望陈静仍然待在那个孤独而寒冷的边疆小镇,哪怕一辈子都没有她的消息。

“师傅,您倒是回答我呀。”陈静的气色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她躺在病床之上,让老庄想到冬天漫天大雪的菜地之中,已经冻僵和枯萎的白菜。老庄诚实地回答:“是的。”

老庄看着徒弟,从她憔悴的脸上,他能感觉到时光匆匆。他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顿时觉得意气风发,他竟然站了起来,血向上涌,“如果你好起来,我想随你去一趟赛汉。看看你工作过十年的地方。”

他的话也鼓舞了陈静,因为兴奋,她眼里放光,“好的,师傅,一言为定。”

在医院里的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再谈论到乐乐,没有再谈论到那个绑架者。老庄是因为羞于再谈起,陈静,似乎早就忘记了,还有一些事,在师傅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而乐乐,则在那天中午被找到。真相令大家都疑惑不解,也颇多感慨。乐乐并没有被任何人绑架。他不喜欢被父母忽视的状态,于是拿足了食物,躲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试图给父母一个警告。他之所以在那天中午脏兮兮地自己钻出地下室,只是因为,地下室进了一只耗子。他开门出现在自己家时,林海和小妹,两个黯然神伤的人,正在彼此抱怨对方,他们抱怨生活的不公,抱怨对方的不信任,抱怨对家庭的不负责任,抱怨工厂,抱怨社会,抱怨国际大事,一看到乐乐,他们先是没有反应过来,随后才做出了正确的反应,扑上去抱住乐乐喜极而泣,而所有的抱怨,在那一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脱松林消失了。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什么原因走的;是主动离开的,还是被迫离开的。似乎也没有人对此多加关注。他的失踪连同那个记账本的故事也走到了尽头。生活仍然如流水般继续着。陈静已经转到市里的省人民医院。似乎只有老庄想到此事,有一天,鬼使神差地,他就散步走到了翔龙大酒店门口,有三五个工人正在装修,巨大的“翔龙大酒店”招牌正在往下拆卸。有个工人告诉他,还要开一个酒店,名字叫“镇龙大酒店”,就是要把以前那条翔龙压下去,让它永世不得翻身。老庄茫然地看着他们干活,其中的一个小伙子还冲他笑了笑。那个笑容一下子让他想起被老脱打时的脱松林,他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赶紧逃离了施工现场,可是一路上,直到进了家门,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坐下来,躺下来,压迫感仍然存在。那一夜,他觉得那黑暗比任何时候都沉重。直到第二天,当他一早来到车间,目光瞥见丢在角落里的铁皮工具箱,那种压迫感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自从乐乐失踪后,这个走不离身,坐不离手的工具箱就不见了,而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走到一堆杂物之间,它是怎么到这里的呢?他记得他把它带回了家,把它就放到他的手边。它是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视线的?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情。他把那个铁灰色的工具箱如获至宝地拿起来,小心地放到桌子上,当他以虔诚的心情去打开工具箱时,他发现,工具箱上没有锁子。以前那个工具箱到底有没有上锁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便放弃了。打开工具箱,里面的白色棉麻布仍旧在,安静地躺在工具箱底,卡斯特罗呢,那盒有卡斯特罗签名的古巴雪茄哪里去了?翻遍小小的工具箱都没有卡斯特罗的影子。

那之后,一联合车间的老段长庄子长,无论走到哪里,他的手里,仍然习惯性地拎着一个铁灰色的工具箱。没有人知道那里面除了一块与卡斯特罗亲密接触过的棉麻布之外,什么也没有,连一个上夜班时常备的手电都没有。他拎着工具箱,数次单独与主任许绍金迎面相遇。许绍金,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他没有问过关于卡斯特罗的任何事,好像卡斯特罗压根就不存在似的。他也再也没有提起去北京的事,没有提及欧阳。老庄,也没有主动提起过,渐渐地,日子在装置间匆匆地流过,而老庄也把卡斯特罗忘到了脑后。但是他的习惯却从没有改变,那只空空的工具箱,像以前那样与他寸步不离,而且他更加离不开它,它比他的双手都重要。有一次,在厂招待所招待劳模的宴会上,他偶然看到纪委周书记,陪同新上任的厂长来给大家敬酒,新上任的厂长来自齐鲁石化,据说以前是齐鲁石化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周书记手里夹着一支大大的雪茄烟。老庄注意到那支烟,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古巴雪茄,是不是有着卡斯特罗签名的雪茄。

师徒俩,最终并没有实现他们共同的愿望,一起去一趟赛汉,看看陈静把岁月扔在那里的那个遥远的边地。陈静在省人民医院度过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三个月时间,春天来临的时候,她安然地闭上了眼,告别了残缺的生命。陈静临终前,握着师傅老庄的手,说道,我在赛汉这十年,往往以为自己会终老那里,把自己的骨灰都撒在那冰天雪地里,如果说还有什么牵挂的话,那就是我的青春,我抱憾终生的青春。我之所以不顾一切地返回厂里,就是想要给自己那段灰暗的青春有一个交代。可是,终究,我并没有成功。我的青春,永远都会埋藏在忧伤之中了。

老庄带着陈静的骨灰,去了内蒙古。陈静的骨灰盒装在那个铁灰色的工具箱里,这一次,他做到了,那个工具箱,在漫长的路途中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他的手紧紧攥着工具箱的把手,仿佛抓住了徒弟陈静早已凋零的青春。

五月,这个苏尼特右旗的小镇赛汉,仍然没有春天的迹象,生命萌动的脚步还在远方徘徊。风是那么强劲,凛冽。老庄站在赛汉冷清的大街上,不远处,一个矮小的旅馆,二楼的一间客房,便是陈静的临时住所。她在这里住了十年。被风吹着,突然间,老庄泪流满面,他的耳边,回响着陈静的话:“师傅,我早就出徒了。可是我怎么总是觉得自己仍然是您的徒弟,仍然是个学徒工,有您在我身前挡着,您替我挡风遮雨。我可以躲在您身后。什么也不去想,只要按着您的意志去做就行。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老庄,不禁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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