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时间

2015-05-30 15:22留待
十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寡妇哥哥母亲

留待

1

杀人的那天,他凌晨四点半就醒了。右半边身子被电风扇吹得有些发麻,嘴里又涩又苦。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一时又忘了点燃。刚才的梦境让他陷入了困惑。二十三年来他做着同一个梦,小时候总是被吓醒,长大之后,却在那个可怕的梦里得到了许多启示。今天有些怪,梦的前半部分还和原来一样,到了最后,他清楚地看到年轻的母亲又穿好了衣服,被新鲜泥土埋上了。这点微妙的变化让他有些不安。晨光映在粉色窗帘上,像洒了一层淡淡的血迹。他轻轻爬起身,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关掉电扇,蹑着脚踱到外屋。此时距动手时间还有十三个小时。

干掉叫王大响的念头始于二十三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当时他十一岁,又黑又瘦,像只沾满泥巴的猴子。夏天是他最喜欢的季节,他爬到树上,在树梢间灵巧地窜来窜去。第一次见到王大响时,他正坐在小河边一根高高的树杈上。远处的村庄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粉尘里,好像被炽烈的阳光烘烤得正在冒烟。村北的小河里泛着绿光,静止的水面像一条绿色的带子。枯燥的景致让他昏昏欲睡,两腿悬空的感觉很不好受,粗糙的树皮磨得股沟有点痛,他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躺下。这时,他的视线忽然被一顶白色礼帽拉直了。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顺着黄色的土路颠簸过来。午后的乡间土路特别空旷,男人的身影有些突兀。身上洒满斑驳的阳光,像穿了身花衣服。头上的礼帽总是往右边倾斜,那人不时用手正一下,后来干脆将右手捂在帽子上。乡下男人夏天很少戴帽子,即使戴的话也只是戴一顶廉价草帽,帽圈上渗出一层淡淡的油光。这个人戴礼帽躬腰骑自行车的样子,让他感到很新奇,不由联想到电影里的日本翻译官。

自行车哗啷哗啷的乱响声愈来愈近,刚才还能隐约看到那人的下巴,渐渐的只能看到晃动的白礼帽了。还有礼帽上的那只手。手很黑,瘦骨嶙峋,好像动物的爪子。他探身从另一个树杈上取下一块土坷垃。他在许多树杈上存放了土坷垃,他管它们叫子弹,个头大点的叫手榴弹,经常用以袭击过往的路人。他想砸掉王大响的礼帽,看看他的脸是否跟翻译官一样。正要瞄准,王大响在树下站住了,他拿坷垃的手又放了下来。王大响将自行车靠到树身上,左右看了看,褪下裤子,冲着树根撒起了尿。尿液很浑浊,射在树身上之后又反溅在他的裤腿和鞋子上。王大响撒尿的样子让他忽然有了种亲切感,没想到大人也会打尿颤。王大响连打了几个尿颤,慢慢系上了裤子。此时王大响如果推着自行车接着上路,他肯定不会再砸他,他已经把翻译官的事忘了。他在思考大人打尿颤的感觉是否跟自己一样。如此一想,肚子里竟然有些尿急。王大响没走。王大响蹲在自行车前上车链子。怕沾一手油污,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挑起链条慢慢挂到轮盘的齿轮上。他在树杈上紧盯着白色礼帽,等着王大响摘下来。王大响就是不摘,即使脸上淌满了汗水,也只是用手背揩一下。

正如他所料,随着一线尿液准确地浇在礼帽上,王大响跳起来仰脸大骂。王大响将礼帽握在手里,像抓着块抹布。原以为礼帽比草帽的硬度更强一些。他有些失望。失望不是因为礼帽比想象的软,是王大响的长相。太瘦,太普通,跟日本翻译官毫不沾边。额头上叠满了深重的皱纹,眉宇间像是挂着一把黑色的小锁头。这样的男人在乡村集市上,在建筑工地上随处可见,他平时都懒得看一眼。这次,因为失望,他牢牢记住了这张脸。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一时不敢相信在树上乱窜的那个小男孩真的是自己。近来总是陷入回忆,在回忆中感到自己的苍老。这种苍老感让他很恐惧,害怕失去杀掉王大响的机会。机会终于还是来了。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屋里的一切愈来愈清晰。他的目光习惯地落在对面墙上的相框里。年轻的母亲正在静静地看着他。这张照片是一个乡村摄影师拍的。他记得母亲在拍照之前特意洗了洗头,还在脸上擦了一点雪花膏。三天后,摄影师将照片送到家里,母亲已经死了。母亲可能受到了冥冥的指引,特意拍了这张照片留给他。她怕被他遗忘。他将香烟摁灭,走过去把相框摘下来。照片有点发黄,粘在了玻璃上,他小心翼翼拿下照片,用一张白纸包好,放到贴身衣袋里。这时,他看到妻子林秀云蓬着头发正站在卧室门口看他。

他说:“咱们走吧。”

2

他是我哥哥,比我大十岁,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远比十岁大得多。他从来没像别人的哥哥那样带着我玩耍。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深夜的惊叫声。我被吵醒之后,看到他已经跳到了地上,两眼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着瘆人的红光。我吓得大哭。他走过来,轻轻拍一拍我的脑袋,示意我接着睡。我看到他手上拎着菜刀。他的枕头下永远压着一把菜刀,每天临睡前都要对着菜刀审视一阵,用手指肚试一试刀锋。有段时间我怕他把我给杀了。父亲说不用怕,哥哥只是用菜刀对付缠人的噩梦。我很想问一问他究竟梦到了什么,接二连三的惊叫是否缘于同一个梦。他没给我机会,在我上学的头一年,他去当兵了。

他参军就跟出走差不多,父亲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复员回来被安排到国棉厂保卫科。我们村一个在国棉厂烧锅炉的瘸子看到他坐在厂门口的警卫室里。父亲让我去看一看。他对我还不错,带着我去厂旁边的小饭馆吃了六个驴肉火烧。他没吃,一直坐在我对面默默地抽烟。他在我记忆里瘦得像根竹竿,现在异常魁梧,两腮的肌肉坚硬地突出着,面目有些狰狞。我打了两个饱嗝,怯怯地叫了一声哥。他冲我笑了一下,问我念几年级。我说高一。他愣了愣,好像没想到我有这么大了。他站起身抻了抻身上的旧军服,对我说要好好念书,交学费的时候就来找他。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不想看到那个浑蛋。他给饭馆的老板交完烧饼钱,又对我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要杀人,连王大响的名字都没提过。他独自背负着杀人欲念煎熬了二十三年。拖这么久,是因为王大响一直待在监狱里。

王大响又出来了。他马上确定了杀人时间。他的计划里需要一个帮手,于是来林场找到了我。

我在树林里刚跟女友通完电话。她说终于找到了关系,可以把我调进城里。她父母嫌我工作的林场离城太远。她这次找到的这个关系绕的弯子实在太多,连该叫人家姑父还是舅舅都搞不清。我说还是算了吧。她生气地挂了电话。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我住的小屋,看到屋前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我哥哥正坐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抽烟。虽是傍晚,林场里的光线已经相当昏暗。他拿烟的手长久地停留在嘴上,整个身影看上去好像一座雕像。烟头的红光一闪一灭。我以为他又是来催我结婚的。他让他老婆不停地给我介绍对象,现在的女朋友就是林秀云介绍的。谈了没俩月,他却催着我结婚。连着往林场跑了七八回,我有点烦:“水没烧开怎么往暖壶里灌?”他很生气:“你不会加把火?”

我走到他的身边:“你什么时候来的?”说话时我盯着那辆面包车,我刚拿了驾照,正愁无车可开,很想坐上去开着兜几圈。他静静地抽烟,燃到了过滤嘴,又狠吸了一口。他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拧了一下,拧出一个深深的坑,湿润的泥土埋住了他的脚尖。他说:“该动手了。”他的语调很低沉,低沉得有些陌生。他的目光使我的意识突然跳回到儿时的深夜里,不由耸了一下身子。

他说:“我找到王大响了。”

我有点懵懂:“王大响是干吗的?”

他说:“王大响就是杀死咱妈的那个人。”

他说话喜欢按自己的思路走,在我听起来总感到拐得太急。他突然将母亲的死和王大响一块拎出来,我的脑子有些乱。母亲死时我才一岁,刚断奶,根本记不清她长什么样。面对她的照片,无异于看着一个与我无关的女人。

他两腮的肌肉耸动了几下:“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你跟着我。”

我问:“什么时候动手?”

我这么问纯粹因为说话的惯性,并不说明我把杀人当成了必要义务。我知道应该跟他去。可是仇恨需要培养,长久地恨一个人更需要毅力。我第一次听到王大响的名字,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一时很难将他跟杀死母亲的凶手联系起来。即使联系起来也缺乏足够的仇恨,根本激不起杀心。

他没有觉察到我的犹豫。他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

他说:“后天下午。”

我问:“为什么要等到后天?”

他说:“明天是星期天。”

3

他骑着摩托车带林秀云去办理离婚手续。

星期一早晨的马路上人流和车流都很旺盛,他的摩托像泥鳅一样在人和车之间钻来钻去。林秀云紧搂着他的腰,闭着眼睛,脸斜靠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到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自己的身体几乎要被她的心跳弹起来。

林秀云后来对我说:“早就知道这一天要到来,可是没想到真的会到来。”

她提醒自己不要哭。她知道不能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她暗暗企盼另一股力量突然跳出来,哪怕是车祸。

经过他们上班的国棉厂门口时,她指着厂门外的自行车棚让他看。他装作没听见,猛一加油门,疾速地将国棉厂甩到了身后。他知道她想让他看什么,他不能看,从现在开始,他要斩断与她的一切关系。那个车棚是他俩第一次说话的地方。他收到她五封信之后才决定跟她说话。那天夜里她下了中班,手握车钥匙在车棚里走来走去,好像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了。其实她在制造一个让他走近的机会,他站在车棚门口的灯杆下不停地挠着头,好像头上长满了虱子。最终还是她主动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怒气:“你老盯着我干吗?以为我偷自行车?”车棚里已经非常空旷,马路上也没人,只有夜风卷着枯黄的树叶不时地盘旋。他的手从钢丝一般的头发里挪下来,无所适从地握在了一起。他问:“你叫林秀云吧?”她一听,顿时觉得挺窝囊,眼泪差点掉下来。处心积虑地给他写信,由于信里加入了太多想象,他与想象中的表现一点不沾边,如今好不容易站到了面前,却连她的身份都不能确定。她赌着气说:“你认错人了。”他说:“你是林秀云,我打听好了。”林秀云忽然有些慌乱,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他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不能跟你好,因为我要去杀人。”林秀云以为他这是语无伦次的表现,揶揄道:“你当兵时没赶上战争,真是有点可惜了。”他说:“我去当兵是想偷一支枪,回来杀人。”

他在警卫室值班时,隔着宽大的窗玻璃面无表情地盯着厂门口,两只眼睛好似两个泥蛋,那样子像是在发呆,又像在沉思。林秀云早已习惯了男人们馋涎欲滴的目光,正是他对她的视若无睹吸引了她。她以为他是个傻子,后来又听说他当兵时曾只身冲进火海救出三个小女孩。她有点感动。她小时候掉进湖里差点淹死,是被一个当兵的救出来的。于是她开始给他写信。他根本没把她的信当回事。当时他正在构思一个奇异的杀人计划。军营生活没有将他的仇恨掐灭,反而增添了焦虑。王大响还在监狱里,不知何时出狱,甚至可能永远出不来了。一想到再也不能和王大响谋面,他的胸口像被捅了一刀。既然王大响不出来,那就进去找他。他设计了四个主动犯罪的方式,危害都不是太大,又很容易被警察逮住。可他拿不准入狱之后能否跟王大响关在一起。如果不能在监狱里遇上他,岂不是把自己白白搭进去了?

林秀云没把王大响当成她婚姻生活的障碍,她认为他一定会死在监狱里。新婚的夜晚,我哥哥没有像其他新郎那样心急火燎地抱着新娘子上床。他坐在扎满彩带的新房里,瞪着梦游一般的眼睛到处乱看,好像不知身处何地。林秀云觉得他特别可怜。她将头上的红色发带扯掉,用梳子理了一下头发,走过去轻轻抱住了他的头。他像个孩子一样紧贴在她的胸前,哭了。他一再对她表达着歉意,他心里早已给自己贴上了杀人犯的标签,杀人之前却当上了新郎,简直就是对林秀云的侮辱。他说:“对不起。”林秀云拿着崭新的毛巾替他拭去眼泪。情绪稍微稳定之后,他说:“杀王大响之前,我会跟你离婚的,我不给你添麻烦。”新婚之夜郑重地谈到离婚,林秀云并没有当成不祥的预兆,反而认为这是一个好男人的血性和担当。后来她想,本来从这一刻开始便应该帮助他从仇恨里解脱出来,当时她却在他的仇恨之火上又浇了一瓢油。

她说:“忘记杀母之仇的男人,根本就不配活着。”

离婚比想象的简单。

出了民政局大门,他将两张离婚证全部交给了她。趁着她低头往手提包里放时,他发动了摩托车。林秀云猛地抬起头,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喊道:“给我站住。”他手握车闸,单脚撑地,茫然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散布着淡淡的血丝。他一直怕她哭。他害怕自己的心会被她的眼泪泡软。等待了二十三年的复仇机会,绝不能被女人的眼泪阉割掉。他看到她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肃穆。

她说:“就这样走了?”

他仰头看了看有些发红的太阳,说:“我先把你送回家吧。”

走到菜市场门口,她让他停下。不待摩托车停稳,她跳下车,匆匆跑进了菜市场。他看着她柔软的背影,心中颤了几下。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一把斧头上。斧头很小巧,像个玩具,肉铺掌柜紧握着它在奋力劈猪头。坚硬的猪头好似一块朽木,没几下便散落在肉案上。他的眼睛一亮,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量了几下,寻找着头骨的缝隙。摩托车没有熄火,他不时加一下油门,一副随时就走的样子。

林秀云手里提着饺子皮和肉馅从菜市场走了出来,她站在摩托车前,飘动的裙摆盖到了车轮上,好像要死死堵住他的去路。

她说:“如果时间来得及,吃了饺子再走。”

他想了想:“好吧。”

林秀云后来对我说:“你哥哥和我吃最后一顿时没像原来那样狼吞虎咽。”

他总是等她先吃了一个,才在那个饺子旁边夹起一个填到嘴里。林秀云觉得他对她不信任,所以吃得特别多。这是她有生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胃里有一股酸气不断地往上顶,顶得鼻子一阵阵发酸,她还在吃。直到他点上了香烟,她才放下筷子。她眼睛里涌动着泪光:“这回你放心了吧,我没在饺子里下安眠药。”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觉得饺子有点咸。”林秀云感到他的眼神有些陌生。她想,离婚证真的能让两个人眨眼间变成咫尺天涯?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换上了这条红裙子?”其实她回到家便换上了这条裙子,还化了淡妆,她想把自己最美丽的形象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直没注意。

他说:“你今天特别漂亮。”

林秀云哽咽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想离婚。”

他沉默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她。他知道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林秀云都不会舍弃他。过了今天下午,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他将变成另外一个人。世界上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在那种变化到来之前,他必须以舍弃她的方式让她忘记他。

林秀云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装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好像他要去旅行。她打开衣柜,从一摞衣服的夹层里拿出一沓钱。钱很散,连一元的都有。她将钱塞进旅行包里。她说:“好好照顾自己。”她还想说让他及时给她打个电话。她没说。她相信他肯定会给她打电话。

他将钱掏了出来。这是家里仅有的钱了。今年春天在城东郊新买了房子,前几天刚装修好,今天本来是他们搬家的日子。

林秀云将钱又塞进包里。他正要再往外掏。林秀云的手紧紧按在提包上。

她问:“王大响现在在哪儿?”

他说:“这我不能告诉你。”

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离动手的时间还有四个半小时。他扫了一眼整洁的屋子,目光落在林秀云光洁的脸上。他想说点什么,看到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某种期待,他又闭紧了嘴巴。

他背起旅行包,走出了房门。

林秀云走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

他的脚步定在狭小而凌乱的院子里,好一会儿才回过头看她。

林秀云的右手紧紧捂在心口上,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

她说:“我觉得,你应该回老家一趟。”

他不回老家是因为父亲。他恨他。林秀云嫁给他之后,一直尝试修复他和父亲的关系。她不愿让自己的丈夫再像个孤儿。他对父亲的仇恨让她感到了恐惧。他对父亲的恨丝毫不亚于对王大响。对王大响的仇恨可以用杀死他做一个了断,对我父亲却找不出了断的方法。这种恨长久地憋在心里,生根,发芽,直到长成一棵无法拔除的大树。他听到父亲时的反应大大出乎林秀云的想象,只要她一提,他立马摔门而出。哪怕躺在床上正要入睡,他也会穿上衣服走出去,让她好几天找不到他。她所能做的只是逢年过节带着丰厚礼品独自去看望父亲。她不敢把回老家的事告诉他,面对他问询的目光,她躲躲闪闪,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眼看着他背着旅行包就要走出视线,她又做了一次努力。她知道这次努力依然不会有效,可她觉得说了总比不说强。她看到我哥哥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犹疑,她心底忽然升起了希望。希望很小,细得像丝,渺茫得几近于无,她却觉得这是离自己目的最近的一次。

她努力控制着心跳:“父亲很老了,你见到他,真不一定认得出来。”

她想唤醒他心灵深处尚未死亡的一丝父子情感,破坏掉他的杀人计划。她没想到,这是她对丈夫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推着摩托车出大门时,车把碰掉了门垛上的一块砖头。他撑好摩托车,将旅行包放到车上,躬身捡起砖头垒了上去。看到对缝不是太齐,用拳头将砖往里砸了砸。

他发动了摩托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

他说:“我听你的,回老家看看。”

4

父亲在我眼里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有些懦弱。去年他后脖颈上长了个鸭蛋大的肉瘤子,村里的大人小孩见了都会好奇地凑上去摸一摸。有的人捏着瘤子用力挤,好像要挤破了看看里面有什么。我父亲痛得咧着嘴,轻轻推开那人的手臂,脸上赔着笑,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哥哥眼里,父亲是另一个样子。他说父亲年轻时就是一条性欲旺盛的公狗。在棉厂的棉花垛里,在建筑工地的肮脏角落里,在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玉米地里,在被果实压弯枝条的果园里,甚至在公共厕所里。不分季节,不分早晚。他同时和三个以上的女人保持肉体联系,还在搜索新目标。无论在乡村集市还是在田间地头,他一眼就能把那些正被欲火煎熬的女人挑出来。无论她手上正忙着什么,他走过去,三言两语挑逗得她眼睛发亮,好像特务对上了暗号。她一时忘了手头的活计,脸上闪过一层淡淡的羞涩,眼睛死死地盯住他。他知道这些女人都爱着他,他谁也不爱。邻村有个被他拒绝的女孩喝了“敌敌畏”。三十里铺一个女孩为了能跟他在一起,像疯子一样每天晚上来到村口的小桥上唱歌。我父亲根本没放在心上。他在她们身上取得一点快乐之后,转头就把她们忘了,他记不清她们的名字,甚至记不清面孔。他像一块掉进硫酸缸的烂肉,周身冒着恶心的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直到遇上我的母亲,他的糜烂生活才得以终止。他俩是通过一个远房亲戚介绍认识的。我父亲骑着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去媒人家相亲时,没把这次见面当回事。他没想过结婚。答应见面,是忽然厌倦了乱撒网的方式。乱撒网捞到的女人确实不少,太容易到手,总觉得不太干净,连挑挑拣拣的乐趣都没有。他想换成重点捞鱼试一试。他还没有以媒人介绍的方式跟哪个女孩子见过面。第一次见面,却在想象着如何过一辈子。这种感觉让他有点新奇。进了媒人的家门,他支好自行车,正在解下车把上系的点心盒子,一个穿蓝花衬衫的女孩子从屋里迎了出来。她的眼睛特别清澈,清澈得让人不忍正视。她像老熟人似的冲他笑了:“你来了,请屋里坐。”他自认对女人相当了解。只有心里特别干净的女孩才敢用眼睛直直地看着你。漂亮女孩的眉目之间一般都会带着一丝妖气。眼前这个女孩一点也不妖。随着她往屋里走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特别脏,两手悄悄在裤子上擦了擦。进屋之后,女孩儿拿了块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浸,拧干了递到他手上:“快擦一擦,瞧你这一头汗。”他擦着脸,悄悄观察这个普通的农家。很干净,床上的被子叠得像豆腐块。窗前的木桌上放着几张红纸和一把剪刀。女孩子接过他用过的毛巾,洗了一下晾到脸盆架上,重新坐到窗前。她将红纸叠了几叠,拿起剪刀专注地铰着。她的眼睛紧盯着缓缓移动的剪刀刃,小心翼翼得像捧着一只刚出壳的鸡雏儿。她脸上慢慢现出了笑容。她放下剪刀,将红纸轻轻展开,一条活蹦乱跳的红色金鱼呈现出来。她的眼睛透过鱼鳞的缝隙看着他:“好看吗?”他还没说话,她忽然笑了起来:“你怎么傻站着?快坐下呀。”他的手又在身上擦了擦。他想问一下她父母去哪儿了,面对她,他的手脚总是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剪金鱼时,他出神地看着她的肩窝,目光顺着微敞的领口探了下去,她胸口上有颗朱砂痣。他冲动地想去摸一摸。这一念头刚一出现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下流。这是个他经验之外的女孩子。他想,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像她就好了。心念及此,忽然对那个未谋面的女孩有了期待。他问:“王翠兰还没来?”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眼睛忽然睁得好大,随即,捂着嘴笑了。她努力忍住笑,正了正脸色:“我就是王翠兰。”话音未落,她又笑了。

父亲和母亲过了十一年的安稳日子。父亲春夏两季在镇上批发蔬菜,秋天联合几个人收了苹果运到温州或广州去卖。母亲一个人种了八亩地,她非常擅于在种植的作物品种上变换花样,效益比别人二十亩地还要强。她还饲养了一大群鸡,像伺候小孩一样精心喂养它们,收益不错,她甚至有了办个养鸡场的念头。她养的鸡全是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乃至花色的总也活不长,这让她有些匪夷所思。唯一令她操心的是我哥哥。他整天在树上窜来窜去,让她经常看不到人影。晚上我哥哥回家,她总是对他又搂又抱,动作相当夸张,像捡了个儿子。我母亲以为他这是得了一种怪病,她很怕他沿着连绵不绝的树枝一直走下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把担心对我父亲提了出来。他轻轻一笑:“我小时候也爱待在树上。”又说,“在树上总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待长了就不愿下来。”我母亲听了这话更为焦虑,仰头看了看大门口的大榆树。这棵榆树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两抱合围的树身上只有一根树枝还活着。这根树枝却异常茁壮,浓密的枝叶反罩下来,将干枯的树枝包裹住了。风一吹,几根干枝便在摇动的枝叶里钻出来,像探出几只奇形怪状的手。这时,一个小巧的身影从旁边的柳树朝大榆树飞了过来。他一把抓住榆树柔韧的枝条,身子在空中翻了两下,稳稳地站在一根干枯的树枝上。他从树叶里露出脑袋,冲她笑了。母亲看清是我哥哥,吓得脸色苍白,心跳都停了。

我家的日子在村里拔了尖。谁都以为会一直好下去,马寡妇的出现,将我母亲突然推向了死亡。一次死亡里总是包含着多种因素,她固然死在王大响手上,马寡妇却是促成死亡的因素之一。我父亲若不是跟马寡妇旧情复燃,这一因素就永远不存在。所以,我哥哥一直认为母亲是被我父亲和马寡妇和王大响一块杀死的。

马寡妇就是当年那个像疯子一样每天晚上在村口小桥上唱歌的女孩儿。

她再次出现在我父亲的生活中,正是他的水果生意日渐扩大的时候。他准备在温州和广州分别设立办事处,不但把山东的苹果运到南方去,还要把南方的水果运到北方来。他没心思再跟女人纠缠。想到自己当年的放荡,羞愧得脸直红。他努力对我母亲好。她的专用抽屉里,搁满了他从广州或温州的小商品市场上带回的廉价首饰。他以为自己跟放浪的生活一刀两断了,当他在初夏的一个夜晚在村口小桥上与马寡妇相遇时,才突然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要想当一个好丈夫并不是那么容易。那天晚上他跟几个合伙人算完了账,利润不错,酒喝得有点多。他腰里揣着一大把钞票,哼着小曲儿骑到村口,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像女鬼一样飘到了面前。他吓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栽下来。稳住心神,发现眼前的女人似曾相识。他没将她跟过去的糜烂生活联系起来,以为遇上了一个替他收购苹果的女客户。

他连打了几个酒嗝:“你怎么在这里?”

马寡妇说:“我一直在这里。”

马寡妇的嗓音有些沙哑,乍一听不像女人。正是这极富特色的嗓音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她。他记得她对体位的要求相当古怪,当她的身体紧贴着他时,声音不但不沙哑,反而柔嫩得像个婴儿。

马寡妇的丈夫死了两年多。丈夫的死亡没有让她感到悲伤,寡妇身份却给她放荡的生活提供了机会。村里的村长,丈夫的同事,一个刚离婚的男同学,一个偶然相识的包工头,曾先后跟她睡到一张床上。她跟任何一个男人交往都是以结婚为目的,每次都将全副身心扑在那个男人身上。她觉得自己的感情非常纯洁。当她发现一个又一个男人根本不会娶她时,生气地把他们踹跑了。极度失望中,她想到了第一次爱上的那个男人。她觉得后来的那些男人之所以不肯娶她,是发现了她心里一直装着他。于是,她像年轻时一样,又站在了我们村口的小桥上。这次她不再唱歌,她学会了安静地等。一次又一次等待中,她觉得自己的日子又有了盼头。

终于见到了一直思念的人。他比她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好像还比原来长高了几厘米。父亲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仅是一句简单的客套。他没有认出她。这一发现让她突然明白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她曾经付出的激情,只是让他比其他男人更早地玩弄了她。心像刀扎一样难受,她的脸上却笑了。我父亲听到了轻轻的笑声,没看到她的表情。夜色将她脸上突然冒上来的恶毒埋住了。她朝前走了两步,像是要扑进他的怀里。我父亲感到一股熟悉的暖烘烘的气息罩了过来,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跟她见面的情景。

她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曾经以为你很厉害,现在才知道,你根本不行。”

我父亲没从这句话里听出暗含的危险,却感到一点久违的刺激。他固然尊重我的母亲,在酒精作用下,忽然觉得跟一个尊重的女人睡在一起时没什么意思。

他恶狠狠地说:“行不行,试一试就知道了。”

马寡妇现在嫁给了县城西关一个做炸糕的老光棍。炸糕摊是一辆流动的三轮车,炉子、油面以及供客人吃炸糕时坐的小马扎将三轮车厢塞得满满当当。三轮车有些不堪重负,老光棍总会在三轮车上留出一个舒服的位置让马寡妇坐在上面。他拉着她在县城的街道上东游西逛,快到单位下班时,他们在一个人群密集的地方停下来。老光棍拿下马扎,铺上厚厚的棉垫子,让马寡妇坐在上面。然后才往下搬炉子。老光棍的炸糕有些名气,一停车便有人围上来。老光棍根本不看他们,炸出的第一锅总是端到马寡妇面前。她像客人一样小心地捏着滚烫的炸糕,嘬着嘴轻轻吮吸炸糕里的糖汁。马寡妇从不给老光棍帮忙,甚至连钱也不帮他收。她吃完了,就在那里坐着,坐烦了到附近的商场转一圈。生意好的时候,她的脸上会带出一丝笑意。老光棍一看她笑了,做炸糕的动作忽然加快,还要冲着人群吆喝两声。

星期天的傍晚,我哥哥来到了炸糕摊前,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从马扎上站起身,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凑到他面前:“孩子,你都长这么高了。”她将我哥哥按到马扎上,对老光棍说:“快炸几个端过来。”她的态度让老光棍和等着炸糕出锅的人都有些意外。老光棍满眼疑虑地看着我哥哥。她说:“这是我儿子。”我哥哥冷笑了一下,以为她是被他的突然到来吓糊涂了。她脸上没有了我哥哥记忆中的恶毒,甚至透着一丝和善。只是过于苍老,皱纹的深度远远大于实际年龄,脖子里的肉皮层叠着,像戴了一个别致的脖圈。我哥哥坐到她的专用马扎上,看到她将四个炸糕放在一个干净的托盘里端了过来。他接过后顺手放在地上。他冷冷地看着她,想到了母亲。炸糕摊前围满了孩子,马寡妇到锅前帮忙了。我哥哥抽着烟,静静地坐着等她。炸糕摊前已经没人了,她还站在那里朝远处看,好像等一个早就约好的食客。我哥哥蜷坐在马扎上,腿有些发麻,伸开腿活动了一下。马寡妇好像刚刚想起他。她看着地上的炸糕:“孩子,你怎么不吃?”我哥哥指了指旁边一个沾满油污的马扎:“你过来,我有话问你。”马寡妇犹豫了一下,坐到了他对面。

他问:“那天中午,你为什么对我妈说那些话?”

马寡妇说:“这事应该问你父亲。”

她的眼睛忽然变得特别空洞,魂魄好像被一桩久远的事情拽走了。

他说:“因为你的话,我母亲死了。”

马寡妇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孩子,可不能乱说,谁都知道是王大响杀了她。”

他说:“你不说那些话,她就没机会遇上王大响。”

马寡妇用手背在眼睛上揉了几下,又掏出手绢擦着。

她说:“你父亲对我的伤害,可比那些话厉害得多,我这辈子都让他毁了。”

我哥哥说:“他怎么毁你我不管,我只想让你搞清楚,我妈的死,你要负责。”

她的脸埋在手绢里,哭了。

老光棍端着一勺滚烫的油走过来,好像准备泼到我哥哥的脑袋上。

他问:“怎么回事?”

马寡妇说:“滚蛋。”

我哥哥起身离开炸糕摊时,马寡妇像个孤苦的小女孩似的一把拽住了他。

她问:“孩子,你不会杀了我吧?”

我哥哥突然想哭。

他永远不会忘记马寡妇找我母亲的情景。她骑着自行车走进我家的院门时,离母亲的死亡还有一个钟头。当时他坐在门外的大榆树上,透过玻璃窗看到母亲终于坐在了窗下,她朝院子里看了一眼,院子里只有两只白色公鸡在石榴树下乱刨。母亲放心地解开了衣服,左手端着搪瓷碗凑到胸前,右手搭在了左边的乳房上。她给我断奶的决心已经下了一个多月。她在葚果似的乳头上抹上红辣椒,有时抹上紫药水,让我一含乳头便哇哇大哭。我的哭声让她陷入慌乱,匆匆将乳头上的辣椒或紫药水洗去,将我重新揽在怀里,让我吃个够。她想用泡软的饼干替代她的乳汁,我根本不吃。她干脆狠心地饿着我,以为饿极了就会吃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饿,只会哭。她一听到我的哭声,乳房胀得难受,像要爆炸一样。她一边听着我的哭声,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新鲜的乳汁挤到搪瓷碗里。

我哥哥在树上撩开眼前的枝叶,紧盯着窗前的母亲。他看到她挤完了左边的那个,将碗放到窗台上。正午的太阳照射着窗玻璃,反射的光线使他很难看清搪瓷碗里的数量。他吞了一下口水,想等她挤完右边那个再跳下树冲进屋里。他要把那碗乳汁喝掉。前几天由于贪玩没盯紧母亲的乳房,让父亲喝了好几碗。他掐算准了挤乳汁的时间,每到这时便回到门外的大榆树上。进屋早了也不行,母亲不会当着他的面将乳房完整地袒露出来。他看到母亲的右手端起碗正往胸前凑,忽然将碗放下,匆匆系好了衣服。我哥哥吃了一惊,随即发现一个腰特别细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进了我家的院子。在她支自行车时,我哥哥在树上听到了我嘹亮的哭声。我母亲将我从床上抱起来,迎了出去。

母亲问:“找谁?”

马寡妇说:“找你。”

说着,她看着母亲怀里的我。母亲用手轻轻颠动着我,我的哭声小了一些,一串口水滴在她的肩膀上。她有些纳闷地看着马寡妇。马寡妇问:“他为什么老是哭?病了?”母亲说:“没有,正给他断奶。”马寡妇说:“在你怀里怎么断得了,最好把他送出去住几天。”母亲恍然大悟:“你看,我怎么忘了,他哥哥断奶时就是送到他姥姥家住了几天。”马寡妇说:“你一定纳闷我为什么来找你吧?”我母亲笑了笑:“咱们以前见过面吗?”马寡妇说:“没有。我是慕名而来,想跟你请教一下养鸡的经验。”我母亲扭头看了看石榴树下,一只白公鸡正骑在白母鸡的身上。她说:“养鸡能有什么经验,按时喂它们就是了。”马寡妇说:“可没那么简单,我喂的鸡,老是死。”

我哥哥看到母亲拿了两只凳子,和马寡妇坐在了大门洞里。大榆树的阴影笼罩着门洞,风将马寡妇的头发吹乱了,挡住了脸,她用嘴轻轻吹了一下,头发一飘一飘。可能脸上感到了痒,她将头调整了一下方向,风马上将脸上的头发吹开了。我哥哥看到她右嘴角上有颗痣,笑的时候,那颗痣像活了似的一跳一跳。母亲撩起衣服,将右边的乳头准确地填进我的嘴里。我的吸咂让她脸上涌上一层幸福感。她说:“要细说起来,养鸡还真有些讲究,像我,只能喂白色的鸡。”马寡妇点着头,眼睛不停地朝街上看。

两个女人的谈话让树上的哥哥感到了一丝厌烦,他看了看我紧紧吸在母亲乳房上的小嘴,又看了看窗台上那个绿色的搪瓷碗,一时不知是顺着树枝潇洒地荡去,还是到屋里先喝了那半碗奶再说。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我父亲回来了。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胯下的“飞鸽”自行车锃亮,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他好像是坐在一个形状怪异的飞行器上。

马寡妇比我母亲更早看到了他,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回来了。”我父亲跳下车,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她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父亲的脸色一暗,推着车进了院子。她与我父亲的诡异对话让我母亲感到了一丝不安:“你们认识?”马寡妇一笑:“认识得比你还要早。”我母亲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突然明白这个不期而至的女人绝不是为了问一问如何养鸡那样简单。她求助似的回头看我父亲,他正在往屋里走,宽阔的背影在门口堵了一下,消失了。

马寡妇问:“他,对你好不好?”

我母亲还陷在懵懂里,胡乱地点了点头:“挺好的。”

马寡妇一笑,往她身旁凑了凑,好像闺密要交流隐私一样,将嘴贴近她的耳朵。

她说:“你觉出来没有,他的家伙可真粗啊。”

我母亲的眼睛瞪得好大,马寡妇嘴角的那颗痣在她的眼睛里不停地跳跃。她愣愣地看着马寡妇,脸上突然像蒙上了一块红布。她将我在怀里竖起来抱着,起身匆忙朝屋里走去。我的嘴失去了奶头,俯在她的肩上再次大哭。她的上衣被我的身子挤在她的胸口上,露着白亮的肚皮。马寡妇安静地坐在门洞里,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看到我父亲从屋里迎了出来,我母亲将我朝他怀里一搡。父亲有些猝不及防,我的哭声让他心烦,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看到我母亲正在推自行车,急忙跑过去拽住。我母亲抬腿在他手上踢了一脚,趁着他躲闪的刹那间,麻利地骑上自行车出了院子。

我父亲喊道:“你去哪儿?”

我母亲在大门洞里穿过时像开着一辆坦克,马寡妇吓得急忙贴到墙上。看到我母亲走远了,她双手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头发,笑吟吟地走到我父亲面前,伸出手掌拍了拍,想把我从他手上接过去。我父亲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问:“你来干吗?”马寡妇一把将我从他怀里抢了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她说:“你要是喜欢孩子,我给你生一堆。”

我哥哥骑在榆树杈上被眼前的一幕搞蒙了。母亲远去的背影,父亲和马寡妇的暧昧对话,我在马寡妇怀里的嘹亮哭声,让他一时不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很快他便搞清了自己的需要,在这骤然出现的乱象中,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窗台上那只绿色搪瓷碗。现在跳下树去屋里喝奶显然不合时宜,他看到马寡妇将我父亲拉进屋里,关上了房门,我的哭声也一并关住了。他忽然感到特别孤独。他的目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朝远处望去,看到母亲骑着自行车出了村,顺着黄色的土路往西疾行。母亲的背影时隐时现,愈来愈模糊,好像正被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蝉鸣声掩埋掉。他在树上突然打了个激灵,身上像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掠过一阵透骨的寒冷。他吓了一跳,紧紧地抓住一根枝条才没有从树上掉下来。好多年之后,他知道这个激灵是不祥的预感。当时他却以为是因为自己有了新发现,窗台上那半碗乳汁一点也不重要,无论是父亲还是马寡妇,谁爱喝谁喝。只要跟定了母亲,就会有奶喝。一想到母亲饱满的乳房,他的口水差点从嘴角流下来。他探手抓住一根枝条,拧身朝旁边的柳树飞去。从柳树飞到槐树,飞到杨树,再飞到不知名的树。他熟悉我们村庄周围方圆十里的每一棵树,就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那些纵横交错的枝条几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飞的速度追赶着母亲,他知道母亲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去姥姥家。他又想到了姥姥烙的油饼,油饼加乳汁的味道使他的口水甩了出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像蜘蛛吐出的丝。

他脑子里一直记着那个炎热的午后。他坐在自行车后货架上,双手抓着母亲的衣角。母亲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紧贴在后背上。知了叫得特别响。两旁的树匆匆朝后闪去,浓密的树荫铺满了乡间土路,像一条暗花的毯子。风一吹,毯子在地上轻轻地飘。他很久没有与母亲如此亲密了。他将脸贴在母亲身上,贪婪地吸嗅着她身上的汗味和奶香,晕晕乎乎,有些犯困。

他闭着眼睛正要睡着,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耳边:“站住!”

5

他骑着摩托车回到老家时,离杀人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回来并不是为了看望父亲。父亲是他一直努力忘记的人,连死人都不如。他是想跟自己的过去告别。他打算给母亲报了仇再回老家看看,马上就要去杀王大响了,突然发现动手的那一刻同时也就失去了回来的机会。老家正好处在县城到林场的路上,下了公路一拐弯就是。如果不是顺路,他肯定不会回来。他不会为了一种抽象的告别而耽误杀王大响的时间。

父亲从屋里迎了出来,眼睛里的白内障使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六十五岁的他看上去比七十五岁还要苍老,双手像患了鸡爪疯一样不停地抽搐。他以为从摩托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是我,没显出太大的热情。他揉了一下眼睛,转身又进了屋,抱出两个西瓜。西瓜在他手上显得特别硕大,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会掉在地上。他说:“别进屋了,赶紧去城里看看你哥,刚才你妈在梦里对我说,他从树上摔下来了。”他的声音里透着焦虑。每当提到哥哥时他总是这样一副口气。父亲对他的情况一直掌握得很清楚,连睡觉打不打呼噜都知道。每过一段时间,林秀云便会给父亲带来一堆照片。都是她趁他不注意时用手机拍下来的。照片里的他有时坐在沙发上抽烟,有时躺在床上张着嘴睡觉,有时在扫院子。无论正在干什么,他脸上总是弥漫着一层阴郁之气。面目唯一正常一点的照片是结婚照。父亲将他的结婚照托人放大了好几倍,挂在屋里最醒目的位置上。

我哥哥对与父亲的见面没有期待,也没有想象。骑着摩托车走进村庄的那一刻,他突然陷入到伤感里。原来爬过的那些树大都死掉了,整个村庄显得光秃秃的。那棵大榆树却看不出变化,时光好像在它的身上停止了。他的思绪很轻易地回到母亲死前的那个中午。院子里的格局还跟原来一样,石榴树站在窗前,繁茂的枝叶间顶着几颗正在变红的石榴。母亲为了盖鸡棚买下的木料还堆在东墙根下,被风雨剥蚀得几近腐朽。他走进院子时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张陈旧的照片。院子里唯一的变化是没有了乱跑的白色公鸡和母鸡,透着冷清。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父亲定格在他心里的形象是穿着雪白的衬衫,骑着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从村中的街道上飞驰而来。他恨那个人,那个人是浑蛋,是杀死了母亲的凶手之一。眼前这个抽搐着双手的老人却让他无法恨起来。父亲的灰色衬衫上布满了白色汗碱,后脖颈上的肉瘤子顶得衬衫有些歪斜。

面对着父亲递过来的西瓜,他犹豫了一下,将西瓜接到怀里。

他说:“是我。”

父亲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轻轻“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的空间比他记忆中的狭小了许多,玻璃窗上布满厚重的灰尘,光线有些昏暗。他将西瓜放到地上,站直身子之后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说:“我要去林场,顺路回来看一看。”

父亲用手掂了掂桌上的暖瓶,没水了,转身去里屋打开了煤气灶。

父亲问:“不是今天搬家吗?秀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他没想到父亲连他搬家的日子都知道。这时,他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眼睛里透着茫然,好像搞不清怎么被林秀云一步一步拽入婚姻的。一想到跟她已经没关系了,心里一酸。

他说:“不搬了。”

父亲说:“今天是我找人算的好日子,错过今天,就得等到下个月的二十六了,那天你正好上白班。”

后来父亲对我说,自打进屋的那一刻,他便感觉到我哥哥的眼神不对头。既然回来了,肯定有话要说,可他呆愣愣地站在屋子中央,好像偶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煤气灶上的水烧开了,父亲提着水壶往暖瓶里倒水,一股滚烫的热气弥漫了眼睛。他停了停,以为我哥哥会接过水壶帮他倒。我哥哥没动,他紧盯着墙上的照片,好像不认识似的。父亲泡了两杯茶。喝茶是他用来打发无聊时光的唯一方式。我给他买过几只画眉鸟,想让他像其他老头一样拎着鸟笼子到村北的小河边转一转。父亲只看了一眼,打开笼门把鸟放走了。他觉得人和鸟都活得不容易,人没必要再拿鸟来取乐。

父亲将茶杯端到哥哥面前,就像对待一个好久不见的客人。

我哥哥有些慌乱,伸手挡了一下:“不行,我要走了。”

他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他脑子里开始反复跳跃父亲抱着他回家的画面。母亲死后,他总是随便萎在村里的某个角落里不知不觉睡去。睡梦里隐约听到父亲喊他的名字,那喊声在深沉的夜空里传得特别远。他不想让那喊声钻进耳朵,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父亲每回都能找到他。父亲弯腰将他抱起来,脚步一顿一顿地往家走。父亲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强壮,走不了多远便气喘吁吁。他像是在睡梦里打滚一样扭一下身子,将胳膊准确地搭在父亲的脖子上,让父亲抱得稍微轻松一些。那时候,父亲后脖颈上没有瘤子。想到这些,他心里有些恐慌,他感觉自己的仇恨正在一点一点消解掉,生怕待会儿没有了杀死王大响的力气。

他匆忙离去的样子增加了父亲的担心,不知他要去干什么,但他知道最好是留住他。眼看他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房门,父亲问:“孩子,你恨我吗?”

我哥哥愣住了。他恨了父亲二十三年,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当面谈论这个问题。

父亲说:“你肯定觉得你妈的死跟我有关。”

父亲像在唠家常。他把这句话当成了一段往事的开端。他经历了无数愧疚和悔恨才敢面对我母亲的死亡。这是他和我哥哥之间的一道死结。他痛恨过命运,恨过之后反而感到命运的公平。我哥哥突然回家让他很高兴,但他极力将高兴掩藏了起来。原以为我哥哥这次是听从了林秀云的劝说要和他一起面对那道死结了,他为解开这个死结准备了好多年。没想到我哥哥心里隐藏的东西远比这道死结凝重得多。他看到我哥哥停住了脚步,将身体靠在门框上,回过身来望着他。哥哥的眼神让他似曾相识,他心里颤了一下,以为我哥哥会冲过来掐死他。

我哥哥本来不想跟父亲谈论母亲的死亡,墙上钟表的嘀嗒声让他心烦意乱,离杀死王大响的时间只剩两个半小时了。他非常后悔这次回来,回来之后的种种感受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对于即将开始的杀戮没有任何帮助。他想骑上摩托车快点离去。父亲提到母亲死亡时的口气过于轻描淡写,又把他的仇恨骤然激活了。

他用看待仇人的目光盯着父亲:“你觉得没关系吗?”

父亲避开他的目光,沉吟了一下:“孩子,要是一直活在过去里,就没法过日子了。”

他想引导我哥哥往前看。劝他和林秀云赶紧生个孩子,有了孩子日子才有盼头。

哥哥冷笑一下:“过去的事情解决不好,眼前的日子就没法过。”

父亲一时语塞。没想到自己视为真理的东西竟然被轻易挡了回来。他不但不能再引着哥哥往前看,自己反倒被拉回了过去。

父亲说:“我想跟你说件事。”

他说:“我没兴趣听。”

他突然找到了与父亲对话的方式。这口气让他感到一丝痛快。人一老固然显得可怜,可怜并不说明他是好人,浑蛋变老了是老浑蛋,没必要对他客气。

父亲说:“我也当过兵。”

话题的走向让他感到了意外,不知父亲为什么说这个。父亲身上一点当过兵的痕迹都没有。他也没听别人说起过。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父亲说:“那时候我在坦克八师。”

父亲是司务长,经常带着几个战士去粮库拉面,一来二去跟军供站一个女会计好上了。在部队里,司务长是离提干或转志愿兵最近的一个职位,父亲的身和心都处于人生最佳状态。女会计对他爱得死去活来。部队纪律固然很严,他总能抽出时间跟她约会。当女会计向他提出结婚申请时,他说:“再等等吧。”他深陷爱河,却保持着足够的理智。他知道自己的前途比女人重要得多。为了不引起首长和战友的怀疑,他主动减少了约会的次数。最终导致他被部队开除的原因是女会计的情感过于炽烈。她没跟他商量,竟然擅自向她丈夫提出了离婚。她和丈夫结婚不到两年,夜里不让近身已经让丈夫痛苦不堪,离婚要求及时印证了丈夫的猜测。女会计的丈夫带着一群亲友闯进军营,将父亲和他的前途一同逼入了绝境。连最欣赏他的首长也保不了他。他是被两个战士押解回来的。两个月后,他又偷偷跑回了当兵的那个城市。在粮库门口,他隐在一棵粗壮的法桐树后,想给女会计一个惊喜。终于下班了,他看到了女会计身影。正想迎上去,忽然发现女会计身边还有个男人,她的右手亲昵地挽着他,说笑着踏上了单位的班车。

父亲说:“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疮疤,一直不愿让人看。”

我哥哥出神地看着坐在椅子上呷茶的父亲。父亲的手忽然抖得厉害,凑到嘴边的茶杯总也稳不住,水洒了出来。他将杯子放下,用手抹了一下滴在身上的水渍。他知道父亲说这些肯定是想说明点什么,可又搞不清父亲想要说明什么。他的目光缓缓落在父亲的脖子上。

他问:“疼吗?”

父亲吃了一惊:“什么?”

他说:“瘤子。”

父亲说:“不疼。”

他说:“我见了老二跟他说,带你去医院割掉。”

父亲说:“不割了,瞎花钱。”

父亲颤抖着右手摸了一下脖子,说:“命里让你身上长什么,就一定会长出来。”

6

下午四点,我哥哥骑着摩托车来林场找到了我。

我不知道他的杀人时间,也不知去哪儿杀。我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

林秀云一点十五分打来电话,那时他骑着摩托车刚刚驶出她的视线。林秀云说话之前先哭了。她说:“你哥哥去杀人了。”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撇下我独自行动了。急忙跑到仓库看了看。里面停着他偷来的那辆白色面包车。那天他让我把车藏起来。我说不用藏,林场里全是树,根本没人。他说:“万一有人看到呢?”我在他一再催促下打开了仓库的大门,里面搁满了供领导们在植树节表演时使用的铁锨。我将散在地上的铁锨立到墙边,给面包车腾出一块地方。我在门缝里看到面包车还在,对林秀云说:“他会来找我的。”林秀云尖叫了一声:“你跟他一块去?”我还没说话,她又说:“你可不能杀人,也不能让你哥哥去杀。”她在电话里一惊一乍让我有点烦。我说:“你怎么不拦住他?”她沉默了一下:“我根本拦不住。”

父亲打电话时我刚接完林秀云第四个电话。父亲说:“我看到你哥哥眼里有杀气。”我说我知道。父亲挺纳闷:“你怎么知道?”我怕他担心,既然他还不知道哥哥要去杀人,就没必要告诉他。我说:“他眼里一直有杀气,你只是刚看见罢了。”

他迟迟不来,我坐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有点着急,生怕他中途突然改变主意不再带着我。林秀云的电话接二连三。她哽哽咽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帮他将仇恨忘掉。刚一结婚她就给他买了根渔竿,打算培养出他钓鱼的兴趣。他扛着渔竿去湖边坐了一下午,没钓到一条鱼,回到家却很兴奋,他说手握渔竿等待鱼上钩时脑子特别清楚,原来构想的杀死王大响的方案都太傻了。她吓得赶紧将渔竿送回了娘家。有段时间他迷上了看书,茶饭不思,连烟都忘了抽。林秀云挺高兴。眨眼间她的高兴又变成了恐慌。她发现他看的那些书全是凶杀和破案的故事,被他用笔勾出的段落无一不是最残暴的场面。她把书藏了起来。他到处找了一阵子。知道是她藏起来之后,他说其实那些书里写的一点也不实用,每个故事最后都是杀人者被警察逮住,他想看的是杀了人让警察无从下手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没人能写出来,只能自己去实践。他平时几乎不跟她说话,整天闷头坐着,上班时坐在国棉厂警卫室里发呆,下了班坐在家里沙发上抽烟。刚结婚时她经常坐到他腿上缠绵,让他从痛苦的臆想中跳出来。时间一长,他对她的缠绵有些反感,她自己也觉得老是那样就太贱了。跟这样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实在没意思,冲进火海救小孩的英雄固然值得钦佩,可不一定适合当丈夫。她想用离婚吓唬他。离婚要求是在床上最柔情蜜意的时刻提出来的,也只有此时她才能感觉到他对她的贪恋。她的话刚一出口,他立时停止了动作,像接到紧急集合号令一样麻利地跳到地上,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早离比晚离强。”今年春天在城东郊新买了房子,林秀云带着他去看。她以为一个新家肯定能让他的眉头舒展一下。他站在六楼的阳台上,用手抚摸着白色塑钢窗的把手,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问:“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她当时就想哭。这些年家里的日子一直靠她一个人支撑,买房子是她从娘家拿了一些钱,又从几个要好的工友那里借了一些,再加上平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林秀云哭成了泪人:“人家的丈夫都忙着赚钱,他却整天琢磨着去杀人。”

这时,树林里隐约传来摩托车的响声。

我说:“他来了。”

他背着硕大的青色旅行包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好像刚从远处奔跑而来。他将旅行包拿下来拎在手上,说:“去把车开出来,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我坐着没动,又点上一根烟。我一直在思考阻挡他去杀人的方法。不用林秀云反复嘱咐,我怎么能眼看着他去杀人?阻挡他一定要掌握好时机。挡早了不行,他要知道我不愿跟他去,肯定就自己行动了。我曾经设想把他捆起来搁在我住的小屋里。后来觉得不妥,凭我的力气根本放不倒他,没准还会被他捆起来。

他用脚轻轻踢了一下我的小腿:“想什么呢?还不去开车。”

我仰脸看着他,他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平和,眉头舒展之后,我发现他居然是个非常俊朗的男人。他长得像母亲。

我问:“咱妈的胸口上是不是长了一颗朱砂痣?”

他的脸忽然紧了一下:“你做梦了?”

我点了点头。午睡时的梦境有些蹊跷,我变成了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被人抱着站在河边。河堤上有几个人在躬着腰刨土,新鲜的泥土散发着腥味。他们手上的铁锨忽然停下了,土坑里躺着一个裸体女人。女人的姿态很安详,像是睡着了。她朝右微侧着身子,头发散乱地盖住了她的脸。有人将她脸上的头发轻轻撩开,周围尖起一片惊呼声。她的眼睛成了两个黑洞。无眼女人没让我感到丝毫恐惧,我紧盯着她饱满的乳房。左乳上侧醒目地粘着一颗朱砂痣,像粘了一粒红小豆。我冲着乳房扑去,身子被人紧紧搂住了。我大哭起来。

我说:“枕巾都让我哭湿了。”

他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的手掌肥厚而柔软,让我忽然想到了父亲。

他说:“别乱想,你梦到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说刚才回老家去了一趟。直到离开老家那一刻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他想去母亲坟前磕几个头。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面对母亲的墓碑。他怕一站到碑前便哭得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从衣兜里掏出母亲的照片看了看,递给我。

他说:“照片有点旧了,回头你再翻拍几张。”

他已经忘了曾经把同样的照片给过我三次,他怕我忘记母亲的面容。

我接过照片,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伤感。

我说:“哥,咱妈肯定不同意你去杀人。”

他的脸僵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层泪光,急忙扭过脸去。他目光所及的那片树木遭遇过一道诡异的闪电,一下子劈掉了三十三棵树头。他望着那片焦煳的树木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他说:“你替我在她坟前多烧点纸吧。”

7

王大响正住在唐城的第二人民医院里,内科病房319床。我哥哥把杀他的时间定在五点三十五分。五点半是医院食堂的开饭时间,医生、护士、病人家属都会去打饭,病房里会出现一阵短暂的寂静。他要趁着那五分钟的寂静把王大响干掉。我开着面包车离开林场时是四点二十五分,到唐城医院有四十分钟车程。直到临开车那一刻,他才告诉我王大响在哪里。

他眼睛里闪过的泪光曾让我看到了希望,以为用“母亲在地下肯定会为你担心”之类的话便能让他的杀人计划流产。四点十五分,他腰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早就定好了闹钟。他为行动的每一步都制订了严格的时间。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说:“咱们走吧。”他的语调再次让我感到了陌生。我本来还想跟他扯一下我的婚事,既然他那么关心,说起来肯定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我要故意夸大成婚路上的阻力,她爸、她妈、她哥哥,都不是省油的灯,我要让他帮着我一个一个地去攻克。手机上的闹钟声使他突然变了一个人,面色显出一丝狰狞,他的目光又让我回到了儿时的深夜里。他说:“去,把车开过来。”他的话成了一道不容违背的命令,我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被绑架了。

我将面包车从仓库开出来。他拉开车门拎下一只黑色密码箱。我早就注意到了这只箱子,以为是随着面包车一块被他偷来的。崭新的箱子泛着乌亮的光泽,拎到手上沉甸甸的。他竖起箱子,调着密码。箱子弹开了。我看到里面放着一身整齐的警服。警服上的胸牌和肩章闪闪发亮。他把警服拿出来托在手上,朝我住的小屋走去,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酒店里给贵宾上酒的服务员。密码箱里的一堆物件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把解肉的小斧头,一捆韧劲十足的麻绳,一柄军刺,一把剃头刀,还有一盒剃须刀片。杀一个人需要这么多家什?一想到他要把这些工具全部使用到王大响身上,我有点不寒而栗。王大响入狱时四十二岁,现在已六十五岁了。面对一个被监狱生活摧残过的老人,他能下得去手?这时,我看到他正站在我的小屋前洗澡。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从大盆里撩着水清洗着身体上每一个部位。他洗得很仔细,指甲缝、腋窝、阴部都是清洗的重点,好像洗澡是杀人前的一种必要仪式。我决定跟他去。最好的阻止应该是杀人前的那一刻。提前了不但没效果,还会导致兄弟反目。我正看着密码箱里的军刺发愣,他穿着警服走了过来。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这身警服,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穿上警服的他显得挺威武,没人会相信这是个假警察。这身装扮使我对他的杀人方式产生了一丝恐惧,要想阻拦他,看来比我想象的难得多。他扫了一眼密码箱里的工具,轻轻合上箱子,拎在手上。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林秀云的电话。他厉声说道:“把手机关掉。”上车时,他特意往下拉了一下帽檐。

在去往唐城第二人民医院的路上,我有了和林秀云一样的心情,盼着有一股意外的力量突然跳出来阻挡住我们的进程。一大片乌云堆积在西面的天空,缓慢向东飘移着。天色从西向东渐次变暗。我们的车迎着愈来愈重的黑暗疾速行驶。他坐在车上不停地抽烟,第一次对我讲解了设想过的杀人方案。第一个方案是将王大响用麻绳捆起来,用面包车拖着在闹市穿行。王大响的身体与粗糙路面不断地摩擦,让他的皮肉和鲜血一点一点散落在马路上。他要在车上冲着过往的路人大喊,这个人二十三年前就该死,阴差阳错让他活了下来,现在执行的是二十三年的死刑。第二个方案是潜到王大响病房里,趁他熟睡,用剃须刀片割掉他的睾丸。让王大响在难与人言的痛苦中度过残存的岁月。这两种方案现在都被他否定了。因为缺少了一道必要环节:审判。如果王大响不知道是谁在杀他,杀母之仇就相当于没报。所以,他这次准备执行第三套方案,去病房把王大响叫下来,装到面包车里,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先审判,然后用剃头刀凌迟。之所以扮成警察,是因为王大响对警察的印象很好,在监狱里总是拿着穿警服的人当亲人。他对干掉王大响的计划看似胸有成竹,实际上也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他将林秀云给他准备的那个旅行包放在了林场的小屋里。

他说:“杀他的时候你不要动手。”

他给我安排的任务只是开车。把王大响拉到那个没人的地方我就可以返回。将面包车送回国棉厂门东超市的停车场,这辆车就是从那儿偷来的。

他将烟蒂从车窗里扔出去,从衣兜里掏出母亲的照片,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他说:“明天,你到咱妈的坟前替我告慰一下。”

一路上我都想着怎样阻止他,连他说的那些方案都没心思听,我的眼睛不断观察着马路上的环境,想找棵不大不小的树撞上去。他手上的照片让我的心情忽然有点凝重。照片里的母亲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正因为她的漂亮,我从来没敢问过她的死因。

我问:“咱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现在问出来不是因为好奇,而是觉得自己应该知道。问完之后,我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屈辱感。我一直暗以为她是被奸杀。屈辱感来得如此猛烈,我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哆嗦。原来我一直不敢问,正是害怕这种屈辱感罩在身上。可是屈辱不会因为刻意的遗忘而消失。它只是被遗忘逼到了心底的某个角落,默默提醒着你的懦弱。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眼里涌满了泪水。我突然理解了哥哥。母亲死时他就在现场。他没法遗忘。一股仇恨油然而生。我决定跟着他一块儿把王大响干掉。

他看出了我情绪的变化,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我。在嘴里叼了两根烟同时点燃,递给我一根。

他说:“别乱想,杀死王大响不值得俩人下手。”

他将母亲的照片揣起来,在衣袋上轻轻拍了拍,故作轻松地说:“你要答应我,回去之后赶紧确定一下婚事,实在不行让你嫂子再去找她妈聊一聊。”

我紧咬着嘴唇,大瞪着眼睛看着前方的路标,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将帽子摘下来,轻轻抚摸着亮晶晶的警徽,苦笑了一下:“他妈的,王大响蹲了二十来年监狱,反倒变成好人了。”

我说:“杀他的时候我用那把军刺。”

他愣了一下:“军刺是给阻挡杀王大响的人准备的,用到他身上太便宜了。”

车停在医院的病房楼下时,我已经成了他的同谋,只是他还不知道。这种变化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有种从未体会过的刺激。我的眼神让他误以为是太紧张,他想将气氛搞得轻松些。他让我回去之后把那个旅行包给林秀云送去,帮着她用包里的钱搬家。还嘱咐我带父亲去医院割掉后脖颈上的肉瘤子。最后话题又拐到我女朋友身上。我随口应答着,开始用一个杀人者的眼光看待周围的环境。此时是五点十分。换了便装的医生和护士们纷纷离去,阴沉的天空使他们的脚步特别匆忙。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们正被人推进大楼,电梯口前围满了等电梯的人。病房大楼紧挨着医院的锅炉房,两辆运煤的大卡车缓缓驶入。那扇专为煤车出入才打开的铁门让我眼前一亮,从这道门出去,就不必再穿过医院的停车场。停车场里车太多,还要听从保安指挥,如果王大响在车里叫起来就麻烦了。我脑子里规划了一个方案。拉着王大响去马颊河边,先帮着哥哥把他凌迟,然后将他的肉一条一条扔进马颊河里。河水深达两丈,据说水里生活着一群食肉的大鱼。王大响能以身喂鱼,也算他的造化。我感到我哥哥假扮警察的做法实在是高明,王大响消失之后,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带走了他。这就是我哥哥渴望看到的那个杀了人又让警察无处下手的故事。我们不必逃亡。报仇之后我跟他一起去母亲的坟前告慰,然后安心地过日子。

二十分钟的等待特别漫长。我哥哥又从衣兜里掏出母亲的照片。我开的这辆面包车肯定属于一个干净的女人。功能良好的空调阻断了窗外的闷热,车里的色调特别温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一块鱼形玉坠挂在后视镜上,雪白的座套上绣着红色的玫瑰花。我哥哥将照片放在储物盒上方的面板上,躬着腰,与照片里的母亲对视着。他的眉毛轻轻抖动了一下,好像听到母亲正对他说着什么。这时,天空亮起一道闪电,在浓重的乌云里劈开一道凌乱的缝隙,随即从天边滚来一串雷声。我看到大颗的雨滴敲在车玻璃上,像一条条粗壮的蚯蚓顺着玻璃往下爬。雨滴很快连成了串,像喷水枪朝着车窗猛射。我打开雨刷,前方不远处的花坛在雨刷摆动中时隐时现。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即使医院里发现王大响消失了,起码也会延缓他们追赶的决心。随着又一道闪电亮起,我隐约听到一阵轻微的啜泣声。外面的世界融入了黑暗,病房大楼里的灯光纷纷点亮了。我以为是病房里死了人。哭声突然变得大了。竟然是我哥哥。他双手捧着母亲的照片捂在额头上,大檐帽滚到了后车厢里。我吓了一跳,继而有些慌乱。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压抑着哭声,身子憋得一阵阵抽搐。

我问:“哥,你怎么了?”

他哽咽着:“要不是我说那句话,她就不会死。”

8

王大响在杀死我母亲的第三天被抓捕了。他对审讯的警察供述说,没想杀人,他想要的是那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他家的日子很穷,加上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娘,一直没有娶到老婆。老娘在他四十二岁那年春天一头扎进床下的尿盆里。死了老娘的王大响在别人眼里终于获得了娶老婆的资格。有人给他介绍了二十里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带着俩孩子,女儿八岁,儿子十一岁。他没嫌弃他们,女人的儿子却看着他不顺眼。那个夏天他不断地去女人家,想赶紧把婚事定下来。每去一回,那个小男孩都会拔掉他自行车上的气门芯。他推着破自行车离开时,小男孩还会带着一群小孩在村口的树林里伏击他。砖头、瓦片、土坷垃,像雨点一样朝他飞来。有一回飞来一摊屎,用蓖麻叶包着,准确地糊到他的脸上。那屎是新拉出来的,还散发着热气。从味道上判断肯定出自于一个肠胃不好的孩子。他们还会尾随他。有一次他感觉已经冲出了包围圈,树梢上忽然射下一泡尿。他每回去女人家都胆战心惊。对女人的向往又迫使着他不得不去。女人终于被他的诚心感动了,准备不顾儿子反对跟他订婚,没想到她姐姐又跳了出来。

她姐姐在村里当妇女主任,专管女人们的闲事,轮到自己妹妹身上更要大显身手。妇女主任要求王大响订婚时一定送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她妹妹的前夫骑的就是“飞鸽”自行车,现在再嫁,从交通工具上不能输给那个家伙。然后要求王大响再翻盖一下房子,死过人的房子根本不能当新房。如果把买自行车和盖房的事一块儿提出来,王大响直接就对这门婚事死心了。妇女主任说可以先送辆自行车,举行个订婚仪式,慢慢再说盖房子的事。有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王大响对妇女主任恨得要死,在梦里把她的老公骟了好几回。他对婚事没死心是因为妇女主任给了他一个暗示。这个暗示让王大响的身和心都异常躁动。订婚之后,她允许她妹妹和王大响可以隔三岔五睡一觉,一边培养感情,一边慢慢筹钱盖新房。跟女人睡觉似乎触手可及了。一想到自己的家境,触手可及马上又变得遥不可及。王大响看出那女人对他还有点意思,尤其是他捡了顶白色礼帽戴在头上之后,她一见就笑。虽然分不清笑声里的确切含义,起码不是坏事。王大响被礼帽鼓舞得有了信心,骑着破车子冒着小男孩的伏击不断往她家跑,想磨得她再妥协一下。先睡觉,再筹集买自行车和盖房子的钱。

杀人的那天中午,他跟那女人的好事眼看就成了。女人给他烙了两张油饼,做了半锅酸辣汤。大儿子不在家。小女儿斜倚在床边吃着他买来的水果糖。女人用菜刀将油饼切成菱形块,盛在一个干净盘子里,端到王大响面前。女人催着小女儿去她大姨家玩一会儿。王大响一听心里咚咚乱响。他没急着吃饼,准备等小女儿一走马上拉着女人上床。小女儿没动。王大响慢慢拿起了筷子。想吃饱了帮女人一块把小女儿哄出去。夹着一块油饼刚递到嘴边,妇女主任突然闯了进来。王大响手一哆嗦,油饼掉在了地上。妇女主任没理他,转头骂她妹妹:“你怎么这么贱?”王大响一看好事泡了汤,只好起身告辞。妇女主任好像刚看到他。她说:“王大响,你是来送自行车的吧?”

我母亲带着我哥哥走到城南五里河的小桥边时,王大响刚在桥下拉完屎。他的破自行车靠在桥栏杆上。他从河底慢慢爬上来,站到桥头正要推车,看到妇女主任骑车带着那女人的儿子走了过来。王大响有点害怕,拿不准是否赶紧藏到桥下去。

王大响对警察说,骑车的女人跟妇女主任长得有点像,那个小男孩简直跟经常袭击他的小孩一模一样。看清楚那个女人不是妇女主任,他松了一口气。随即,惊喜地发现她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他本打算抢到自行车赶紧跑。那个小男孩突然冒出一句话。

王大响对警察说:“所以我才决定杀死他。”

警察问:“杀死谁?”

王大响说:“那个小男孩。”

我母亲本来已经避开了这次致命遭遇。她顺着村西的土路往西走了不到三里地,忽然感到自己太窝囊。空旷的道路和不绝于耳的蝉鸣让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停住自行车。原打算回到娘家大哭一场,现在发现哭完之后除了让娘家人担心再也没有丝毫作用。想到马寡妇那张妩媚的脸和那些不要脸的话,我母亲非常后悔没有抽她两个嘴巴。这样一走,反倒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既然马寡妇跑上门来用那些话刺激她,说明丈夫并没有给她任何承诺。当务之急是与丈夫合力对付她,而不是一走了之,落入她的圈套。母亲又想到刚才还在哇哇大哭的我,她将自行车调回了头。这时,我哥哥从一棵高大的杨树上溜了下来。他溜得太急,肚皮和大腿被树皮磨出了一层血痕。

他想等母亲上了公路再从树上跳下来坐到自行车上。土路颠簸得太厉害,自行车的后货架远不如在树梢间飞翔舒服。看到母亲调转车头,他的心提了起来。他原以为接下来的几天母亲的两只乳房全部属于他了。他为丰盛的母乳设计了好几种吃法,尤其想尝一尝乳汁配炒辣椒的味道。他发现母亲转身又要将乳房送回到我的嘴上,急忙跳到她的面前。

母亲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要跟你去姥姥家。”

母亲问:“你怎么知道我去姥姥家?”

他说:“我爸说你去姥姥家住几天,给弟弟断奶。”

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母亲。她撩了一下耷在额前的碎发,又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她问:“家里有外人吗?”

他说:“没有。爸爸在抱着弟弟玩。”

她问:“弟弟还哭吗?”

他说:“不哭了。他在吃饼干。”

就这样,母亲依照他的设计再次上了路。走了一段土路,走了一段公路,又上了一条偏僻的小路。顺着这条小路去姥姥家比走公路近了许多。路很窄,路面上布满牛车和驴车碾出的沟辙。路两边是密不透风的玉米地,地里传来玉米叶子唰啦啦的响声。母亲怕我哥哥在车上睡着,她不时将手探到身后摸一下他的脑袋。

随着王大响一声断喝,我母亲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她一手抓着车把,一手扶住我哥哥。我哥哥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发现车前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王大响拿在手上的白色礼帽让我哥哥突然想起了他。王大响紧抓着礼帽,像握着一件武器。他脸上的汗水一层一层冒出来。为了不让汗水流进眼睛里,不时地狠狠眨一下。白色礼帽上残留着有点发黄的尿渍,我哥以为他是来报那一尿之仇,急忙从车上跳下来藏在了母亲身后。

王大响对警察说,那个小男孩从车上往下跳时,他有点害怕,以为小男孩手里握着袭击他的武器。小孩的武器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有一回冲着他的脑袋居然飞来一个秤砣,要不是躲得及时,没准连命都丢了。秤砣砸在腰上,十几天不敢直腰,让人以为他的肾出了毛病。他发现小男孩手里没武器,好像还有点害怕,他的胆子大了起来。

王大响说:“把自行车留下。”

我哥哥发现他没认出自己,心里一松。一听要自行车,他没害怕,而是突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愤怒。愤怒不是因为自行车,是王大响的话让母亲恐惧。他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哆嗦,身体在飘忽,好像随时都要瘫倒。我哥哥跳到母亲身前,张开双臂护住她,直直地盯住王大响的脸。

王大响对警察说,那个小男孩愤怒地盯着他时,他的心立时缩了起来,像捆紧的粽子,一股恐惧陡然罩上身头,仿佛看到手铐和绳子正朝他飞过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毁了。他非常后悔这次抢劫。汗水流进了眼睛里,辣得头发昏。想擦一下,手像是被绳子绑住了一样根本抬不起来。他盼着眼前的女人和小男孩赶快消失。他感觉自己已经站不住了。这时,女人说了一句话,将他从恐惧里骤然拯救出来。让他不再后悔这次抢劫,反而看到了自己睡到那个离婚女人床上的场景。

我母亲努力站直身子,口气里带着一丝讨好:“大哥,自行车给你吧。”

王大响直想哭。他像得了肺病的人一样大张着嘴努力喘息了几下,异样地看着我母亲。她的神情不像在骗他。王大响心里一亮。梦寐以求的自行车来得太容易,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指了指靠在桥栏杆上的那辆破自行车,对我母亲说:“你可以骑着它走。”

抢劫变成了交换。这种结果让我母亲感到一丝轻松。自行车刚才被她扔在了地上。她搂着我哥哥的肩膀朝旁边挪了两步,以便让王大响扶起来。我哥哥感到母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变得柔软了。他再次闻到了汹涌的奶香。

王大响朝着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走了过来。他不敢相信这次交换真的可以完成。左右看了看,除了连绵的玉米地就是河堤上的柳树,还有五里河里细弱的水流。脚下这座小桥正处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好像专门等他在这里获取一辆日思夜想的自行车。他的脚步试探着往前走,好像跋涉在一片陌生的水域里。终于走到了自行车旁,正要弯腰扶起来,忽然听到一阵“哧哧”的笑声。

我哥哥在笑。王大响头上的礼帽帽檐被汗水浸湿之后耷拉下来,好似两片护耳,再加上鬼鬼祟祟的样子,很像电影里害怕踩上地雷的日本鬼子。他又想到尿浇到王大响头上时,他抓着礼帽对着一棵空树大骂,样子特傻。王大响扶起自行车,努力眨着眼睛,像是又被人在脸上浇了一泡尿。我哥哥憋不住了,“哧哧”的笑声好像一只正在漏气的皮球。母亲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他的笑让王大响重新跌进了恐惧。汗水如同雨水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王大响扶着自行车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等待一场灾难的降临。后来发现没有危险,他的恐惧转成了懵懂。他看了看我的母亲,我母亲及时垂下了眼睑,抚摸着我哥哥的头,轻轻为他摘掉沾在头发里的一粒草屑。

王大响像做梦一样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走到自己的破自行车前,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又回头说:“你骑着它走吧。”

王大响对警察说:“事情结束了,我正要骑车逃走,那个小男孩突然喊出了那句话。”

我哥哥对王大响的这次强制性交换本来没意见。他非常痛恨自家的这辆“飞鸽”自行车。他认为马寡妇跟父亲相好正是看上了这辆自行车。刚才马寡妇拉着父亲进屋时还提到了它。她说:“就这样让她骑走了?”好像这辆车子已经成了她的。我哥哥觉得车子被王大响换走恰好是对父亲和马寡妇的惩罚。直到看到王大响的破车子,他才感到吃了亏。王大响的自行车没有后货架,我哥哥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坐在哪儿。有后货架不坐是一回事,无处可坐是另一回事。这种明明吃亏又无力阻止的交换让他愤怒起来。他看到王大响骑上了我家的自行车正在远去,不同意交换已经来不及了。

他气愤地大喊:“白礼帽,我认识你。”

其实他想喊“我不会放过你”,就像电影里那些受了欺负发誓报仇的人。

这句话会引起的反应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看到王大响突然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将车一扔,转回身像疯子一样冲他扑了过来。王大响的身体与空气对撞出的气流掀掉了头上的礼帽,大张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像举着两把黑色的钢叉。王大响脸上的狰狞让我哥哥感到了陌生的恐怖。

他喊了声:“撤!”转身就跑,跑了没几步便到了河堤上。河堤上柳树的枝条低垂着,他像只猴子似的顺着一棵柳树爬了上去。树上是属于他的世界,只要到了树上一切都不怕了。他骑到树杈上匆忙观察了一下环境,发现起码有三棵树可供他闪展腾挪。确认自己安全之后才低头寻找王大响。如果王大响正在树下,先冲他的脑袋浇一泡尿。王大响没追上来。我哥哥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将目光落在五里河的小桥上。

王大响正狠狠掐着我母亲的脖子。

王大响对警察供述说,没想杀那个女人,就在眼看要抓住那个小男孩时,她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了他。后来之所以脱光她的衣服,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死者是谁。他以为人都是通过衣服辨认的。抠掉她的眼睛,因为听说人死的时候眼睛像照相机一样,会将害她的人清晰地拍下来。

我母亲被他掐住脖子时,眼睛瞪得好大。我哥哥坐在树杈上,看到母亲的眼睛愈来愈大,好像有两只鸡蛋正从眼睛里鼓出来。鲜红的舌头挂在她的下巴上,像吐出了一节肠子。她的双手在半空中绝望地摇动,像是挣扎,又像是提醒儿子快跑。她的身子瘫了下去,又被王大响提了起来。他像拎着一个纸人一样来回晃动着,声嘶力竭地喊:“认识我?你这个骗子。”

我哥哥傻了。他想跳下树去咬掉王大响的手指。想拿砖头砸烂王大响的脑袋。想钻到王大响的胯下掀他个大跟头。想去抠掉王大响的眼睛。要让王大响变成一堆烂肉,一大群红头苍蝇绕着尸体乱飞。他要引着村里的狗群来分食王大响,嚼得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剩。他想。他想。他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瘫痪了一样。要不是正卡在两根树杈中间,早已一头栽了下去。

王大响对警察供述说,那个女人在他手上瘫软下去时,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幻觉,他认定掐住的是妇女主任的脖子。

王大响大声叫着:“还要不要自行车?还要不要?”

我哥哥的耳边突然涌过一阵激烈的蝉鸣,像针一样直扎进心里去。不知是周围的蝉鸣突然变得响亮,还是那响声来自于自己的身体。眼看着王大响将母亲的尸体顺着河堤拖走了,母亲的裤子被拖得褪了下来,露出红色的碎花裤衩。我哥哥卡在树杈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尿液顺着树干流了下来。

9

我哥哥在六点零五分走进了内科病房的大楼。

雨已经停了,天空重新明亮起来。病房大楼逐渐恢复了繁忙。他走进大楼时,对着门上的玻璃正了一下头上的帽子。他站到电梯口,和三个女护士一块等电梯。电梯门开了,他闪开身子让护士们先上。进电梯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面包车里的我。我急忙冲他握了一下拳头。他脸上带着一个警察应该有的冷峻,冲我点了点头。电梯门关上了。红色箭头一闪一闪往上升。

他那稳定的神情让我放下心来。刚才在车里,他的哽咽让我以为要将这次计划放弃了。他一直重复那句话,好像母亲是被他杀死的。五点三十五分,我探身从后车厢拿过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我以为戴上警察的帽子会让他马上想起此行的目的。他用手背揩一下额头,将帽檐蹭得歪向了右边,他的面目突然变得有点滑稽。

他绝望地说:“我在树上一动都动不了。”

自从那天中午他再也没上过树,他的心却长久地留在了五里河边的那棵柳树上。

他情绪异常,我不敢提醒他时间已经到了。我想自己去病房找王大响,可是我并不认识他。直到远处邮局大楼的钟表传来六点的报时声,他才骤然意识到将杀人时间拖延了近半个小时。他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警服,戴好帽子,用纸巾匆匆擦了一下泛红的眼睛。

我按照他的吩咐启动了面包车,敞着右侧车门,等他将王大响推上车,马上就走。

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电梯口。电梯门时开时合,出出入入的人愈来愈多。终于看到一个警察的身影,不是他。这个警察年龄更大一些,右手搀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有一刻电梯在某个楼层停住了,我心里忽然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不会在病房里把王大响掐死吧?

我急忙下车走到电梯口,混杂在等电梯的人群里。电梯停在三楼迟迟不动。我正想顺着安全楼梯爬上去,电梯的红色箭头忽然开始往下冲了。我朝前挤了挤,紧靠在门边,想成为第一个冲进电梯的人。

电梯门一开,一个人猛地冲了出来。是我哥哥。他将警帽拿在手上高高地举着,穿过人群匆匆向楼外跑。我急忙跟上去。他的脚步太快,跑到楼前的花坛我才追上他。

他眼里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光:“走漏了消息,快追。”

我以为他会坐到面包车上跟我一块追。我回身去开面包车时,他朝医院的大门口跑去了。

我在停车场被两辆正要倒进车位的轿车堵了一下。

他站在大门左边那根新贴了瓷砖的门柱旁,转着脑袋左右看了看,忽然将手上的警帽朝空中抛去。帽子飞得很高,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飘飘忽忽地扣在医院门口的一个监控摄像头上。

我开着面包车走出医院大门,看到被雨水冲刷过的马路特别新,来往车辆搅起一层轻淡的水雾弥漫在路面上。路边的法桐树叶子结满了晶莹的水滴。风一吹,水滴落进行人脖子里。他们的头猛地一缩,摸一摸脖子,开心地笑了。

我哥哥失踪的那天是二〇〇八年八月的一个星期一。

我们一直在找他。

去年秋天在安徽某县,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被人用绳子捆绑着拖在一辆面包车后,拖行了五里路才被警察拦下。面包车顶上蒙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四个粗黑的大字:罪有应得。

今年春天在辽宁某县,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深夜熟睡时被人割去了睾丸。

两个案子均已告破。

不是我哥哥干的。

他还在追赶王大响的路上。

他那天走进王大响的病房,只看到一张光秃秃的床板,床板上裂着两指宽的缝隙。

其实,王大响已经死了。自杀。他出狱之后自杀了三回。我哥哥在面包车里讲述母亲的死亡过程时,王大响终于死成了。他用一根输液带子把自己吊在了病房的衣帽钩上。

我哥哥在内科病房的三楼走出电梯,正遇到两个护士推着王大响的尸体往太平间送。他的脚步过于匆忙,与运尸车擦身而过时,蹭掉了王大响身上的蒙尸布。他急忙弯腰将白布捡起来,轻轻盖在了王大响身上。推尸的一个护士后来对我说:“那个警察因为无意中冒犯了死者,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盖得非常仔细,还伸手掸去了尸布上的一丝灰尘。看到蒙在王大响头上的白布有点歪斜,他轻轻地往右拽了一下。让人误以为他是王大响的一个亲人。他又轻轻地往左拽了一下。尸布终于盖正了,比碰落之前还要好,他脸上的尴尬依然没有抹去。

他冲着尸体躹了一躬,小声说:“对不起。”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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