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功
在2014年,一京一沪两大出版名社各自出版了一薄一厚两册当代编辑出版人的回忆录。薄的是曾彦修所著《平生六记》(三联书店),仅有区区八万字;厚的是施燕平所著《尘封岁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皇皇五十余万言。虽说都是个人回忆录,但前者是典型的三联版文化读物风格,后者却被南京大学敏锐地揽入《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丛刊》,染上一丝学院派的色彩。两位作者,都是有着革命经历的老新闻出版人。曾彦修生于1919年,1937年以热血学生身份进入延安投身革命,1949年作为南下干部主持南方日报社,20世纪50年代进京担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施燕平生于1926年,烽火遍野的青少年时代在家乡苏中游击区抗日,解放战争后随军进入上海接管中华书局印刷厂;因为爱好文学,“百花时代”被当作工业战线创作队伍的新生力量转业到上海作协,安排由巴金带徒培养,编辑文学名刊《萌芽》,转身为有着红色出身、前途光明的文学骨干与国家意识形态的基层干部。相比较而言,曾彦修因为晚年长期身居京城,以“严秀”为笔名写下大量深刻反思苏联崩溃历史的杂文,影响深远,名声更著。而施燕平,按照回忆录作序者与出版推动者吴俊的话来说,则是“被沉默的少数人”。即便在文学圈,也少为人知。事实上,他称得上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文革”中,施燕平被卷入著名的上海“写作组”,20世纪70年代成为服务激进政治的“文革”代表性杂志《朝霞》负责人之一;1975年底被上海市委书记徐景贤推荐,调入北京担任复刊的《人民文学》的副主编,协助袁水拍贯彻极“左”路线,成为“文革”文学与政治的重要见证人与当事人。有意思的是,当根正苗红的新中国青年文化干部施燕平正从“文革”风暴的发源地上海进入政治中心北京时,老革命曾彦修却以“右派”之身从1960年起外放上海《辞海》编辑所从事编务工作,直到1978年才重返京城担任人民出版社社长、总编辑;而差不多这个时候的施燕平,正随着“四人帮”倒台接受完审查,结束三年多的京城生活,重新回到上海,最后在复旦分校任教寻得圆满归宿。两位出版人一北一南京沪两地城市间风水轮流转式的工作调动,意味深长地折射出新中国复杂的政治情境中知识分子令人唏嘘的起伏浮沉、荣辱悲欢。
20世纪50年代,随着国家文学、文化一体化构建的推进,作为文化制度中重要一环的编辑出版业,日益浸染上浓郁的政治色彩。一方面,这赋予了人民出版事业厚重的社会责任感与凝重的历史品格;另一方面,这也使无数编辑出版人在承担国家意识形态构建重任过程中或深或浅地承受着政治的挤压与诱惑,甚至在非常岁月扭曲为政治与权力的工具,放弃知识分子的峻洁风骨与独立人格。这种风云变幻中的进退出处、洁污醒迷,在今天成了我们回首历史、评价一代编辑出版人主体是否自觉的重要标准。曾彦修晚年欣慰于“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九十自励》)。这册一改曾彦修以前用笔名的习惯而刻意以真名行世的《平生六记》,以“土改记异”“打虎记零”“镇反记慎”“肃反记无”“四清记实”“反右记幸”六记,记述了“镇反”、土改、“三反”、“肃反”、“反右”和“四清”等系列政治运动中自己良知未泯,坚持不沦为政治工具的所作所为。土改中,曾彦修以“不管不告”原则处理贫农家中多因逃灾流离而来的“小老婆”与“丫头”问题;“反贪污运动”中,他不相信革命几十年的人会成为贪污分子,宽大处理“大老虎”;“镇反”运动中,作为南方日报社社长,“编前会议”上面对只因“一贯反动,民愤极大”罪名而次日即要处决的一百四十余个名字,他不仅没有大张旗鼓配合宣传,而且半夜紧急告知叶剑英,力谏并促成停止执行枪决。及至1954年在胡风案后全国内部开展的“肃反”运动中,作为人民社领导,曾彦修撤销怀疑对象,平反错误。在强烈的政治压力下,他仍然十分肯定地为日后出版界的杰出人物戴文葆“做出了完全没有政治历史问题的非常肯定的结论”。戴文葆中学毕业后,曾在家乡江苏阜宁县“情报室”短时任职,因此,他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直饱受“特嫌问题”困扰。因为曾彦修的出手,戴文葆的历史档案中连“一般历史问题”都没写上。1965年“四清”运动,曾彦修被安排参加群众印刷厂“四清队”,为被审查的三十多个工人与干部,全部洗清并以书面形式撤销“汉奸”“特务”“政治骗子”“反动资本家”一类子虚乌有的帽子。与大半生新闻出版工作相比,曾彦修甚至自认“我一生真正谈得上做了一件工作的,就是这件事”。1957年“反右”风起,作为人民出版社抓“右派”的“五人小组”组长,曾彦修干脆把自己当作出版社第一个“右派”主动上报,成为《人民日报》上第一个被点名的“党内大右派”。因为“要我无缘无故地把十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打成‘右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身为一个负责人,在1957年以被打而能够避免去发号施令打他人为“右派”, 曾彦修自嘲、自问亦自慰:“这不是大幸是什么呢?”
与曾彦修参透政治“运动”就是“整人”因而坚守良知相比,施燕平对自己命运的把握与对编辑人格的坚守,则如他自己在回忆录后记中所说,“常常在历史的转折关头,随波逐流,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以至失足落水,犯有不少错误。回忆往事,尝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在经历“文革”前期无休止的检查、交代与批判,目睹著名学者以群与诗人闻捷自杀、巴金被打成上海文艺界的“黑老K”受尽屈辱,自身也被打成上海文艺界“黑帮的忠实爪牙”之后,施燕平也曾萌生深入工厂远离作协是非的想法,但面对市委写作组伸出的橄榄枝,他很快身不由己地投身时代潮流,编辑《朝霞》刊物,组织创作学习班,充当“文革”路线的传声筒。1975年底北上参与《人民文学》复刊工作后,施燕平更是接受袁水拍的授意,举办创作学习班、召开创作会议,组织作家队伍宣传与“走资派”斗争、批邓与“反击右倾翻案风”等内容,逆时代潮流而行。未几,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与“文革”的结束,他最终陷入尴尬的境地,在彷徨中接受清查、不断检讨,最终被定性为积极贯彻“四人帮”反革命极“左”路线,犯了政治错误;但由于待人谦和、能够积极交代、揭发与检查并有意悔改,“决定予以解脱”。京沪二十年余年被政治裹挟的编辑生涯,宛如南柯一梦。
曾彦修回忆录“四清记实”的部分内容, 20世纪80年代曾以《审干杂谈》之名列入湖南人民出版社知名的《骆驼丛书》出版。读到这些内容的知名理论家吴江在《一本有严肃有意义的书》中对其“但求问心无愧”、绝不违背良心的品格评论说:“在那个‘左倾势力占统治地位的时代,除了政策失误造成实际工作的损失,很重要的一方面是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对人的问题的处理轻率粗暴,无根据地怀疑人打击人,任意将问题扩大化复杂化,胡猜乱想,胡乱定案,或者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而仍揪住不放,甚至实行一种把‘帽子拿在手里随时准备给人扣上的恐怖策略。”曾的可贵之处,恰在于对人的态度,在于重视了人。而对于施燕平的命运,高度评价其回忆录史料价值的吴俊则在序言中说:“政治是诡异的。施先生显然不是一个搞政治的人。他一度貌似接近了政治核心圈,但终究只是个边缘人,而且他对权力政治有着深刻的警惕和怀疑。一个佐证是,在调京工作后,他始终不愿将家属迁往北京……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因时代变故而被突然逐出历史舞台的人。他像我们一样,在许多重要的人生和时代关头,都无法自主自如地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但因为个人修养品行的不俗,命运最终还是厚待了他。我把他视为一种特殊类型的历史人物,就是‘被沉默的少数人。作为从业学术研究的人,我们经历过太多歧异纷呈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的评价,这种变化就在不断地重构我们的历史认知,其实也是在解释当下,在建立新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我们当然无法扭转宏大的历史逻辑,但可以将个体的人生轨迹从历史的逻辑中小心地剥离开来,区分其中的善行或恶意,既充分理解人性的弱点,同时更加注重发掘人性中的善良品质。正是这种善恶构成了历史的走向和面貌。当我们关怀沉默大多数的时候,那些沉默的少数人,特别是‘被沉默的少数人的权利同样是不应该被剥夺的,否则历史必将再次出现不公正的倾斜。那么所谓正义的审判及其正当性不也应该被质疑吗!”“文革”之中,曾彦修亦曾对自己的怯懦自责,施燕平亦曾有一定程度的不解、反思甚至是抗争。吴江对曾彦修的风骨抱之以敬意,吴俊对施燕平的软弱待之以恕道。先贤孟子固然有“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高标期待,但我们并不能要求每一位知识分子都做到像曾彦修那样清醒,“明知其错的我绝不干,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我无条件承担就是”(《平生六记·前记》);也没有谁能保证如果置身于同样境地,能够抵制政治的威逼利诱,不像施燕平那样随波逐流。“以历史的眼光来观察,在难以抗拒的历史潮流面前,有几个人真能清醒地摆脱历史的被动性?”(《尘封岁月·后记》)历史不应苛求,也不可假设,需要的是记录与总结。正当笔者在写作这篇文章时,2015年3月3日,九十六岁高龄的曾彦修去世。施燕平亦曾称自己是个“在暮色中赶路的人”。随着新中国一代编辑出版人的老去,他们的回忆录、书信、日记等,已然成为书写当代编辑出版史、思想史等的重要史料。在产业化、市场化的进程中,今天的编辑出版人对于20世纪无休止的政治运动日益模糊与陌生,甚至恍如隔世。我们期待着更多出版如韦君宜、曾彦修、施燕平一代编辑出版人的回忆录,以纪实之笔,让历史不再尘封,并能激起今天的读者对一代知识分子当年曾经的复杂命运、艰难抉择与心灵痛苦以沉思、以镜鉴——深怀伤感与遗憾,更深怀敬意与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