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华
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文坛领袖欧阳修主持省试(即明、清时的会试),出的策论题目为《刑赏忠厚之至论》,意思是“用刑要尽量忠厚”。
阅卷时,副考官梅尧臣发现了一篇文章,气势恢宏、文采飞扬,大为赞赏,就推荐给了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一看,也惊呆了——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文章高手,看来我这个文坛领袖快要让位了。
不过赞赏归赞赏,欧阳修对文章中提到的一个典故却产生了怀疑。作者说,在尧帝时,执法官皋陶想判一个罪犯死刑,向尧帝申请时,却被否决了。皋陶认为这个罪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谢天下,就又申请了一次,结果还是被否决了,如此申请了三次,三次都被尧帝否决了。
欧阳修看完后,认为这个典故虽然跟考试题目非常契合,但怎么也想不出来出自哪里,问梅尧臣,梅尧臣也说没见过。怎么办?欧阳修一想,不能因为自己不知道就否定别人,能写出这样精彩文章的考生肯定不会差,先录取了再说。
这位考生就是后来名震千古的大文豪苏轼。发榜后,苏轼去拜谢考官,欧阳修就问起那个典故的来历。苏轼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典故是我杜撰的,要是说出来,岂不成了欺骗考官?而如果随便编个出处,同样也难逃欺骗之罪,罢了,还是实话实说吧,大不了三年后再来考。于是,苏轼爽快地回答:“回大人,是我杜撰的,没有来历。”不料,欧阳修和梅尧臣相视大笑,不但没有追究他的欺骗之罪,反而对他的活学活用、大胆直率很是赞赏。
这就是北宋文坛的活力。如果以考试规则或标准答案来说,苏轼毫无疑问会被刷下去,但作为主考官的欧阳修,看重的却不是这些,而是真正地为国家选拔人才。北宋之所以能成为历史上文化氛围最浓厚的时期,正是源于欧阳修这种开放、包容的心态。苏轼能遇上这样的考官,实在是千古幸事!
五百年后,在明朝嘉靖年间,同样发生了一次“杜撰”事件。当时的主考官是大名鼎鼎的徐阶,明朝最有名的内阁首辅之一。有一次在主持浙江省的乡试时,徐阶看到一篇文章,虽然写的挺好,但其中引用的一句“颜苦孔之卓”,徐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出自哪里。
科举考试到了明朝时,已相当严格,考生写的每一句话都要求有正规的出处,不然写的再好也是不合规矩,所以徐阶为了保险起见,就给判了个“四等”,不及格,并在那句话旁边批了两个字——“杜撰”!
过了几天,徐阶正在家里休息,下人进来禀报说有个落第的考生要求见,怎么赶都不走,非要面见大人。徐阶便让那人进来。这位考生就是被徐阶批示“杜撰”的那人,见了徐阶后,申辩道:“考官大人,‘颜苦孔之卓并非小生杜撰,而是出自汉朝扬雄的《扬子法言》,意为颜子因孔子的超卓而苦恼自己无法超越。”并拿出一本《扬子法言》,指给徐阶看。徐阶一看,果然有出处,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拱手道:“是本官出道太早,没能更深入地研究学问,今天算是受教了。”然后把这位考生“改置一等”。
相比欧阳修,徐阶在录取考生的标准上稍逊一筹,但胜在知错就改的态度上。堂堂的主考官,没有顾忌自己的身份,更没有斥责考生“胡搅蛮缠”,而是主动向考生道歉,这份胸襟,该让多少道貌岸然者汗颜!
这位考生虽然虚惊一场,但也算结局圆满,既赢得了自己的前程,也成就了徐阶的美名。
这两个“杜撰”的故事能流传至今,其实也是契合了人们的愿望。在严苛、僵化的制度面前,每个人都希望能遇到欧阳修;在傲慢、冷漠的强权面前,每个人都希望能遇到徐阶。人们喜欢这两个故事,并不是因为它们有多精彩,而是披露了人们在制度、强权面前的无力感,也满足了人们在制度、强权面前的成就感。
不过,在渴望欧阳修与徐阶的同时,也千万别忘了苏轼的才华与无名考生的坚持,如果没有才华和坚持,就算遇到了欧阳修和徐阶,也没你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