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无言,静静生长。人在其畔,依赖其恒久沉默的启示,深入草木内部与它相濡以沫,直至长住其间而浑然未知,这是我的心愿。
我相信植物之身皆附灵性。每一次进山,或去一次田野森林,我都是一身草叶之汁湿淋淋地回来,那种与花草交融的神秘与惬意,无人能解。越过硕大的花朵和修长的花径,埋首于草根地气,深得植物的呼吸,这种生活我已秘而不宣二十年。
《诗经》三百零五篇,有一百四十四篇涉及植物,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和现象。草木之于先民,草木之于今人,在我看来,诗歌最能够承载它的天然秉性,唯有诗歌最能释木。每一种草木的根部,都活着人性的善恶美丑,因此才有《楚辞》以香草喻君子,以恶木比小人的借喻。
蒹葭:完美之名美好姝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即芦苇,禾本科。《本草纲目》云:初生为“蒹”,开花前为“芦”,花后为“苇”。芦苇与芦花有别,生于水畔为芦苇,其叶柔韧,可编苇席;长于山坡为芦花,其花芒絮状飘忽,可扎扫帚。
《诗经》让“蒹葭”成为美雅之词。女子若被喻为蒹葭,其体态摇曳生姿,其性情上善若水。同一植物,“芦苇”之称谓则适宜男子,清骨傲岸。帕斯卡尔的名句“一根可以思想的芦苇”,感官上觉得,说的就是男子,多情之外擅思想。
名可全其物,“蒹葭”可谓完美之命名,美好静姝,清雅合宜。其字体更是美艳而诗意,上下结构,妖娆却不失端庄,乃汉字之典范。
梧桐:琴瑟佳木相守终老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大雅·卷阿》
梧桐,即青桐,梧桐科,系中国梧桐,和同名为“桐”的油桐、泡桐、法国梧桐无血缘关系。
梧桐高擎着翡翠巨伞,清雅洁净。《花镜》说梧桐每枝上平年生十二叶,闰年生十三叶,因此能“知闰”;古人还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的说法。“知闰”当然是根据偶然巧合演绎出来的,至于“知秋”确是一种物候和规律。
传说青铜石凤凰栖息之树,“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常用来寓意创造好的环境,才能吸引优秀的人才。
古诗文中出现的梧桐都是中国梧桐。自古吟赋梧桐的诗篇众多,多为感怀伤情之作。孟郊诗云:“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孔雀东南飞》里焦仲卿妻死,焦仲卿“自挂东南枝”,他们的家人在二人合葬墓旁“左右种梧桐”,想来梧桐乃相守终老之树。
梧桐、细雨、庭院、残月、清秋,这些物象形成中国文化的意向和符号,因此有梧桐的道路,必定轻摇着唐诗宋词的韵步。
因梧桐木质轻软,中空且疏,可以保证产生均衡的音色共鸣,所以它能成为制作琴瑟的佳木,因此有“桐木瑶琴”的说法。
试问天下木者,能为琴瑟者几?能知音者几?
萱草:慈母思念乐而忘忧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诗经·卫风·伯兮》
萱草,即《诗经》里的“谖草”,百合科。初夏时节黄灿灿的花开遍沟畔,可结子实。
在闽南,萱草俗称金针菜、黄花菜,呼来亲切家常,其花蕾晒干可做羹肴,味道鲜美。《本草注》说“萱草味甘,令人好戏,乐而忘忧”,故萱草又名忘忧草。
古人用萱草抒离情,并相信萱草可使人忘忧。其实赏花本是赏心悦目之事,散心解乏自能分忧罢了。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先秦至今,萱草最初落在人心上,是因为一个女子思念远方爱人,爱而不能见,只能背靠着秋树,对着空落的天空喃喃倾诉,长久间竟生出痴情之态,系相思之爱。
《诗经疏》称“北堂幽暗,可以种萱”,北堂即母亲的代称。古时游子远行,会在北堂种萱草,希望减缓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唐朝孟郊《游子诗》写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门堂,不见萱草花。”说的就是这种母子之情。东方的萱草和西方的康乃馨,同为母亲之花。
百合萱草珠联璧合,寓意吉祥。这种寓意并不随时间迁流,千百年来还时时撩动着我们的思绪。
熊晋仁有一段话暗合我的心思:树草天然,任凭雷电。荣枯生死,欢喜随缘。欢喜不住,哀怨舒坦。从此休去,人兽神安。
距离让我爱上叶脉里的命运。穿越两千五百年的遥望,走在释义的迷途。我只是遇见,在离造物主最近的地方,把它横截过来,种在我的园子里。
(子梵梅,诗人,著有诗集《缺席》《还魂术》,随笔诗歌集《一个人的草木诗经》,散文集《秘密的瓶子开着花》,现居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