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凤鸣诗选

2015-05-30 07:51祝凤鸣
安徽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祖母月亮

祝凤鸣

枫香驿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

少年时我从未见过马

通过我们家乡的驿道

秋天来了   红色的叶子落满路面

枫香驿,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

农家姑娘

在一阵旋风过后

总是想象皇帝的模样

我的乡亲们都是穷人

孩子是穷人家的孩子

驿道一程又一程

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啊

夜色里飞驰而去的消息

都是官家的消息

随后是冬天,飘雪了

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

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

很少听得见马蹄哒哒的声音

白石坡

想起你就想起童年和祖母

小小的燕子在坡上飞舞

清明和除夕的傍晚

夕阳的光辉红红地

照着矮小的黑松

和朝南的墓地

我们把酒和茶水摆在浅浅的草上

祭奠很早以前死去的亲人

弟妹们都回家去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村庄啊

炊烟从各家的屋顶升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

祖母总是很疲倦的样子

有时祖母带我去看

坡顶小庙里泥塑的菩萨

归来走在窄窄的路上

两边都是水塘

祖母晃晃悠悠地

我真想扶她一把

今年我走过很多地方

身上布满灰尘

我能扶她一下的时候

祖母却死了   埋在白石坡下

那块长满荆棘的地方

我至今还时常梦见那个地方

田   亩

山阴尚有积雪

山岗的南坡明亮

溪水低浅

田亩抖动着隐秘的梦寐

这田亩下埋葬着雷暴

人的骨头

和千百个秋天的月亮

这田亩里还埋葬着

寂寞的狮子和春霞

黎明里悄悄锈蚀的犁铧

此刻,残破的小路上

走着几个闪闪发光的

春耕的人——

他们黝黑、平实

承接天空广大无言的映照

风起在夏天

禾苗的青火呼呼逼进

乡村少女忧郁的瞳仁

秋天辽阔

大地向红砖的村子倾倒

这田亩下还埋葬着火种

难隐的幸福里

暗逝着久远的艰辛。

古老的春天

一轮明月升起,村里的人围坐山坡

观看露天电影

银幕上,一个身披镣铐的受苦人

正缓步走向刑场

他的坚毅,他的悲伤

印在每一张发呆的脸上。

天上,正在发生月蚀

满地松影

渐渐变淡、消失,

我第一次感到了光阴流逝的秘密。

流星纪事

有一次,丘岗夜色正浓,二月还未苏醒,

我踏着回家的羊肠小径,在山坡

白花花的梨树下,碰见邻村

疲惫的赤脚医生,面孔平和。

“刚从李湾回来,那个孩子怕是不行了。”

他说,药箱在他右肩闪着枣红的微光。

路边的灌丛越来越黑,细沙嗖嗖——

我们站在风中,谈起宅基,柳树,轮转的

风水。

阴阳和天体在交割,无尽的秘密,使人声

变冷,

“……生死由命。”这时,蓝光一闪,

话语声中,一群流星静静地布满天空;

还有一次,我和父亲走在冬月下,

旷野的一切仿佛在锡箔中颤抖。

脚下是隐形的尘土和古蟒的灰烬。

父亲拿着铁棒,问我:“你怕不怕?”

哦,我抬起头来,猎户星座在中天闪耀,

空中传来千秋的微响——

那无声垂落的,是流星,还是一道道蓝色的

鞭影?

乡村冬夜

杏枝变黑   麻雀敛翅

孩子们从池塘的蓝冰上

一个个飞起

灯光惊醒枣木的窗户

泥地上已是斑斑牛迹

远处的田野里

黄鼠狼热血沸腾

它的心跳

它无穷无尽的惊悚

溪水绕得山坡晕过去了

山阴里走下

几个归家的发亮的灵魂

之后一定是这样的景象

月亮的斧头在树丛里滑落

头顶的木星又白又亮

白   夜

……忆及童年,芦村,三更之夜,

池塘展开

如黑色大花。

青蛙叫喊着

到处是春暮之火;

树枝间,月亮

燃烧着它的白骨。

无名小鸟

喁喁嘤鸣

噢!万类的痴迷夜。

青龙的雾霭淡了,在东方

清晨正纠缠着升起

在强光的洪流

倾泻之前

我想扑进池塘……

扑进时光碎裂的夜晚

或另一个人的躯体。

芦花村

记起春天芦苇的日子

兄弟们的脸孔酡红

太阳把柳影映到田埂上

四野是春耕的冷静的人

淡白的桃花下

斑斓、焦急的群虎在跳跃

这是我们的村子

还没有到芦花泛白的季节

花椒和山杨还未透出朱砂的颜色

母亲是疲惫而坚忍的

是什么使她哑然无声地伫立

在先辈的宅邸中?

池塘里有禾苗的影子

有挽起裤腿洗刷的人

孩子们在清浅的水里摸虾

这纯真的景象随风晃动

这是我们的村子

在如此温和的地方

许多人离开又回来了

村头还有数不清的未世者

还没有到芦花盛开的季节

那是秋天   我们村子同舒州相邻的山顶上

飘飞着纤长的红铜的月亮

正月的美丽

河水上漂满石头   邻家的女孩

红围巾   黑衣裳   正午骑着一只凤凰飞走

坡地上残留着马的气息   没有流水

没有人知道   门户敞开

雪粒的亮光映照蓝色的厅堂

灯笼埋在地底   哑孩子哭泣

风里的葡萄藤何时结满水晶   何时

姑父们坐在屋顶上   太阳   太阳

南方红铜的镜子   满是蝙蝠和草垛的倒影

谁家有垂危的病人   檐下的玉米飞来飞去

雁   烛火   和河堤上的唢呐飞来飞去

众所周知   穷亲戚独自在树下歇息

母亲高喊   亲人呀   我的花园和前世在你

那里

我是自由人   在去教堂的路上

看见田垄边缘满山白银升起火焰

村子宛如一片树叶在地上急速旋转

音   讯

十一月,门前收割后的晚稻田里

渠水汩汩流淌,

麻雀在寻找谷粒,奶奶望着落日

在干燥的荆棘旁

一边收衣,一边叹息:“……唉,都三十

年了。”

祖父是在一个月夜被抓走的,

一直没有音讯。

傍晚,西风吹过山脊,

我和父亲在山坡上坐着,松影里

一只黑狗睁亮双眼,

父亲弯腰拾起一根白骨,

细细打量

那是一根人的腿骨。

远处屋檐下,奶奶的身影

如皮影戏般摇晃,

晚霞中,父亲一动不动,

穿着灰布衣裳,仿佛一个戴孝的人。

所   见

有一次,在梦中

我蹲在一个温和的角落

秘密地观看

一头母牛产下牛犊

并舔净它,给它哺乳。

夜色明净

青草芳香

在早春草原荒凉的中心

红盘的月亮

洒下碎火

我的眼睛有着

焦虑的妇人的柔情

我请求它们

在梦中,我跪下并请求它们

也给我一个位置

归   乡

过了三十年   离别

冬日城市的奇观

我乘船归乡

哦   树叶间浮现出

久违的长着雀斑的笑脸

我的父母

双手放在膝盖上

向我叙说

我手提布鞋的黝黑童年

——那时栗树撑起

苍天和谐的蓝图

在夜晚的山后

依旧是钴蓝色的沙尘落在竹园里

依旧是知更鸟的啼鸣

炭火   鱼鳞和卵石

依然在门槛边放光

小小的幡旗引向月亮

白蚁还在屋梁上弯腰

蒿草也留下暗影   只是

年迈的祖母已经死去

缄默的山丘下

秘密的河道不知通向哪里?

我现在回到村里

一只鸡

一个银匠

一片玉米和薄荷地

以及平放的墓碑上倒影的星象

都把我紧紧纠缠

我再也不会走了

我会长久地留在夜色里

乡村,正午之光

你好,鸫鸟

你好,鲢鱼

你好,柳树梢头乘凉的乌龟

你好,塘岸与草地

脊背黑黑的儿童

公狗留下的精液

你好,晃动的竹影

安静的墓碑

冰冷的井水

你好,手捧竹筐

被野藤缠住双脚的妇女

太阳明亮,

令人目眩

因为疲劳,所以善良

我对眼前的一切还缺乏定义

也没有所谓的人世间的对立

凌   晨

我将与村里久睡的人们告别

他们记得冬天深埋的

红色种粒

但往往忘却我早起的灯火。

山峦透着大团的寒气

蓝色旷野的边缘蜷曲

仿佛一个暗示

而我在行走,我是孤独的。

村口没有凝望者

没有暗中飘飘的衣袂

窗棂里也没有招手的人

一轮新月在呼喊

声音很细

仿佛还在恐龙和遥远的冰河时代

每年春上都有新绿荡涤

灯火也会发芽

它微妙地挤压

会加剧黑夜哑默的痛楚

小径的鞭子也会在大地上啪啪作响

我是在凌晨告别

仿佛波涛中的一滴鲜血

我的心一丝不挂

鸟   巢

在我们乡下

最早的巢建在向阳的坡上

人们在日光里慢慢变黑

我有时深夜去井边

碰见乌鸦和鹭鸶

它们是否与我早逝的姐姐有关

在我们乡下

每棵桐树下都有一个人

你到门外晒衣服

往往能听到大雁的叫声

几千尺花布在空中升得更高

几千盏灯笼

多少夜    我碰见观望星宿的人

在月亮下回家

喉咙里发出斑鸠的声音

他说刚才有一只鸟

朝湖北飞去

在乡下    父亲总是搓着双手

笑着对我说

房子年久失修,鸟也没有了

那些巢又有什么用

往   事

竹子开花的那年

龙和燕子在天上追逐

我来到世上——

屋檐下往往有动荡的影子

嫩竹的生长

使我的躯体甜蜜

竹椅上的母亲

指点我看天上的云朵

和远处辚辚的车辆;

竹园里还埋着褐色的鞭子

和数不清的竹椅……那是

潺潺的源头和往昔。

有时云朵上

坐着一位梳理发辫的女子

梳子橘红又轻盈,

有时黄昏,西风吹亮了月亮

斑鸠在竹园上争鸣

它们暂时还找不到旧巢

暂时也成不了少女

又是龙和燕子的四月

又是静静的子夜

……竹子开花了

我依旧满怀饥渴

空中滑过火红的流星

母亲在地下长眠不醒

清水塘

这明镜一样的水面下

是庙宇山急速泻下的溪流

在我们村子

生活变得缓慢

宛如溪水在池塘歇息

黄昏时分   水边

总有洗刷的人

总有翠鸟与黑牛

身穿红衣的女孩站在岸上

如秋天沉默的小枫

他们似乎从来

就在那里   而且永远在那里

记得少年时代   一个

皓月当空的晚上

我和弟弟回村路过池塘

远处涟漪闪亮

不知是萤火还是月光

我说:“你相信来世吗?”

“我也不知道啊。”

水光依稀   年月流逝

时光抖动奇异的线条

我已无法控制内心的憔悴和忧郁

责任编辑   张   琳

猜你喜欢
祖母月亮
祖母家的夏天
祖母
祖母家的夏天
月亮 等
月亮减肥记
The Negative Transfer of Shaanxi Dialects on Students’ English Pronunciation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
月亮满不在乎地发胖
与月亮来个亲密接触
模范邨
——给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