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建的诗(十一首)

2015-05-30 07:14李小建
安徽文学 2015年4期

作者简介

李小建,男,1986年生于安徽桐城,现居桂林。著有诗集《养蜂手记》,曾获未名诗歌奖、紫蓬诗歌奖。

后藤健二之死

恶人虽无人追赶亦逃跑,义人却胆壮像狮子。

——《圣经·旧约》

早八点,浓雾翻滚城市如密封的

滚筒洗衣机。走在上班的路上,

雾气在我们周围浸泡、流动、冲刷,

轻佻地扭动着臃肿的身体撞击着眼镜片、

车窗玻璃和妆容浓厚的江面。似晚年的混沌

过早的降临,我们开始迷惑于

这个世界的真实与虚拟。在十字路口,

红绿灯闪烁着危险的信号,远远的,

车辆碰撞发出的巨响,经过惨白的印刷机,

时间又吐出一张死亡通知书。清晨崩裂的伤

黏湿如死神的黑色披风,重新被浓雾覆盖,

卷进一日喧嚣的庸常。

可心灵的震颤还在嗡嗡作响,我们经过伤痛

的洗涤,

重获新鲜的洁净。我们停下,在阳光穿透

雾霾

照射大地之前,路过那些未曾发现的风景,

它们在浓雾的药液中显影。那些经过一个

冬天

也不肯掉落的陈旧叶片上,露水滑过的泪痕

也无法兜住这衰老的坠落。我们认清事物的

真实,

免于悲伤的再次清洗。

许多天以来,雪落在西伯利亚、蒙古高原、

大兴安岭、华北平原与日本列岛,直到南方,

变成阴湿的细雨,你闻到蓬松的城市

散发着腐乳的酸臭。某种情绪在发酵、变质

你走进厨房,看着外面的工地无视

气候与时辰的律令。混凝土搅拌机的翻滚声

像一道噪音的堤坝,抵挡住远方

无数孤独的汇聚。冬日的宁静如幕布垂降,

在巴赫《马太受难曲》的包围中

获得悲痛的降调。

你笨拙地刮去菜板上鱼的鳞片,剁开鱼身。

半小时前,在菜市场,鱼贩子熟稔的

捞起盆中的鱼,用木棍敲昏,递给你。

那么轻易的,省略了死亡的过程,让你

直接闻到鱼汤的鲜美。直到你又想起那

个人,

水龙头里的水开始喷涌出血腥的气味。

你停下手中的菜刀,擦拭干净,来到镜子前,

以锋利的刀刃抵住咽喉,轻轻地压下去。

你似乎听见刀锋的寒光闻到血

闪耀着饥渴的急迫。你想象着喉咙里的血

喷溅出来,头颅滚落的画面,你放下刀,

“死亡的模拟终究是轻浮的。”

你反身走进厨房,将鱼块倒进垃圾桶,

放弃进食。整个晚上,你感受到真实的

饥饿,一遍遍席卷而来,像带刺的舌头疯狂舔舐着你

黑暗的胃部,那裸露的,没有一粒食物的

盆地。

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们透过电视、电脑、

手机,

一幕幕黑镜。目睹了他的死亡。全世界在

搜寻

他死前的故事,循着他洒落的血迹

我们看着,一场悲剧的倒叙,从一个新闻

标题开始:

“世界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了。”

仿佛死亡的通知单上写满的是

我们所有人的名字。他被束手,就是自由

被束手。他被斩首,就是整个世界被斩首。

我们看着,这二十四小时里,没有英雄的

突然降临,

好莱坞英雄片里的剧情没有真实上演。

一个没有英雄的世界,需要一个献祭者代替

我们,

去受难,去死,去满足我们懦弱的、

永不餍足的灵魂。

我们隔着一幕幕黑镜,像一幕幕

隔音玻璃,隔开一个人与整个世界,

隔开整个世界与一个人,我们互相观看

发现彼此,都身陷囚禁之中。

死期的逼近是一道严酷的急令,他催促着

一个人脱离我们,滑落到死亡的漏斗中。

我们同样被裹挟着下落,满耳

灌满的是细沙流动的轻微声响。

每一个无辜人的受难都让我们感受到

自身的脆弱。每一份良知的坍塌都让我们

感受到心灵的晃动。我听见细沙滑落的

声音,

感到自己和无数人一样,

正随着世界一同枯萎,死去。

在死前,万朵樱花的飘零的景象是否

又一次滑落过你的眼前。你是否努力回

想起,

母亲的泪水,妻子的呼唤,甚至

富士山顶皑皑白雪,童年时山林间群鸟的

啼鸣。

人生短暂如梦幻,世界幽深难以探照

那些多灾多难的土地,那些遭受蹂躏的

人民,

那些被驱逐的人,被遗弃的人,被侮辱的人,

被杀害的人,那些被囚禁的人,被劫持的人,

被处死的人,他们在人群的背后,

他们在我们的中间,向我们指证

人世的不公与恶人的不义。

午夜,你躺下,听见光伸来白色的听筒里

跳动的波纹,震荡开那些夜间电台里

传来的寂寞絮语。你关灯,让自己浸泡

在黑暗的包围中,看着一盏灯接着一盏灯

掉落在地。发出空荡的回响。

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中,有人玩起

俄罗斯轮盘游戏,你在等待着有人在黑暗中

扣动扳机,穿过沉重的夜色,穿过虚无的

国境线,

穿过厚重的高墙,击中你,像一个无辜之人,

坦然领受这份终将降临的死亡。

黑暗升起,浓雾弥漫,你听见

这个星球缓慢的转动,将黑暗与光明

平分给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们,

你听见春天匆忙赶路的脚步,这声音

隐隐如云层深处的雷电,如远方响起的

丧钟,

带来整个世界对一个人

无法弥补的亏欠。

冬眠期

唯一被光源氏遗忘的正是她的名字啊!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暮年之恋》

夜听春漏声中梦雨不休。

雪拥台殿。木柱的暗影

参差。人在冬眠期。

回声穿越深水像蹚河而过的人。

你来时我已年迈。那些噪音的白雪

已温驯得如同拱起腰身的小兽。

暮年苍老,如风干的果肉。水银柱

不降反升。我在失明中。

望着你我瘦薄成一张剪纸,

被你的胭脂染红。这燃烧的情欲里

火焰分裂。绕指柔。“你是浮舟,还是紫夫人?

或者两者皆不是。”雪满山时,我在

吞咽我自己。体内的水位线在不断下降。

过往的风流韵事泊满渡口。哦,

深山里的隐士在撰写回忆录。听雪压断

竹枝,听鸟惊飞簌雪。“可回忆是多么不堪”。

最后的梦境将我卷向清晨的海滩。

我细数鸟羽和鱼鳞以及水腥气。印满墨水

渍的

床单提醒我:在深眠里我是不断喷墨的

墨鱼。

我是潜行的乌贼,隐秘的乌贼。僧院无事。

读佛经。敲木鱼。心不在焉。

暗想旧日的你如冰层下的银鱼。

手拭梅花。岭猿寒鸟皆不忍听。

缄默,还缄默得不够。

人在冬眠期。

天仙配

醒来太迟,钟表无所顾忌

电台里的情歌缠绵悱恻

这无法不让我动心。可我宁愿躺着

像一个懒人在水里划动手臂

有时不划,浮起白肚皮。

我对别人说,绿水浮萍

鸳鸯不在公园里安居,也不野

岸上的员外在克扣银两。

乌云卷过群山时露出玉帝的脸

碧绿得犹如一只螳螂。河流

在转弯。在大槐树旁,你的衣服很白

风吹起来,像云在流动。后来,

你真的像云一样走远了。想起昨晚

我又一次梦见你的身体开出蓝色的花朵

像孔雀,像海星,像星云浩瀚

莲   蓬

低头剥莲蓬

置水一碗见青山来投影

白云随风翻弄手掌肥厚

青山鼓出莲蓬的绿野

雨在百里之外演奏瀑布

在下游,迎亲的桥上挤满了人

这些都与你不再相关了。

在流水平滑如丝绸的遇龙河

在人声鼎沸的西街

在兰井旅店,在小马的天

在每一个眩晕的夜晚

在地球上每一个小酒馆

在每一张洁白的床单上

你将仅剩的自己与世界剥开

在某个陌生的女人手中

然后孤独或欢愉

滑入夜雾浓重的荷塘里

在冥想中,这颗小小的星球

也如一颗饱满的莲子在宇宙中

慢慢挪转。

安   庆

车过安庆时已是深夜。雪在下落。

像那些在钟声里毅然出走的人。

这些白色的黏土温润,潮湿。连同我们的

呼吸

也充满无形的磁力。那些如同螺纹口般的

盘山公路始终未将困倦磨损。

落满雪的山峦发出微亮的光。幽蓝的夜。

我们宛若处在白瓷瓶的内壁里。

细密的裂纹在我们的背后伸展。

分开掌心,暗藏的花朵悄然绵延。

这就足够了。直到那些白玉瓶般的群山

在我们身后消失,融化。我还在默念

一个陌生的名字:安庆。

雨   来

雨来的时候,没有半点声响

就像在古代,一个隐士

走很远的路去见另一个隐士

我们盘膝坐在河边,听着晚风

梳拂过竹海,内心干净得如同

等水填满的空碗。

这世间太多事物,美得让人难以承受

比如远处的青山,在黑夜中

和白天没有什么不同,它以树林、雾气

禽兽、白云和关于神仙的传说

予我们以盛大的馈赠。

当我们短暂的离开那些升腾的烟火

美妙的篝火晚会。静坐着

在夜的果瓤中陷入无可名状的沉默中

终于听见那流水的声音,清晰得犹如

大洋深处的海啸。

菩   提

菩提,我在浑圆的日子上

敲打缝隙,没有遁逸的裂纹

可供书写:家书和山水诗。

我愚钝日甚一日,那朵莲花

不在冥想中生出。手指弹开

词语。身体返归一片水域。

而我所需的只是凿取一点光亮

在瞬间映照玻璃和水银,我不该

隐藏着隔年的愤恨。

浮光掠影的眼里没有游云停泊的

深港。菩提,你站在跷板的上端

高过所有明天向上的阶梯。

午   后

午后,一个古人在寂寥的深山中磨镜时

他的内心是否模糊一片

如水浸的墨迹。他是否会想起深林中

鹿角正在分枝,茫茫水面之上,鸟声横江

细雨蹑脚轻轻走过。而水并无年份。

他是否会抬头看见,时间就是虚无,

多年之后,一个男人在空空的房间里写诗

听着勃拉姆斯。

城   南

城南在数里之外安静地晃动

手中的人民。遗忘的酒缸

被埋在土里,雨后的荷叶上水珠散懒,

你若来到城南,定会看见白云来去自由,

而山中并无神仙。

我尚记得那时,小中巴上放着邓丽君的

甜曲儿

夏天蹲在树上抓路过小孩的影子吃

邻居在自家的楼顶养鸡,种植花草,

推出悠悠的太极,大街上嘈杂一如往日。

空军学院门口的哨兵从未见咧口笑过。

如今我走过那些烧烤摊、小茶馆、棋牌室

寻找我红尘中的恋人,可他们都摇着蒲扇说

女儿在家看韩剧、绣十字绣,忙着相亲,

并不认识一个叫李小建的外地小伙子。

养蜂手记   十五

我怀念那些蜇痛、红肿以及咒骂,它隐匿在

记忆的深处

泌出刺痒的蜂毒,自有其复发的节奏和

规律。

比如深夜中的惊醒,耳鸣时蜂群的风暴裹挟

着毒辣的阳光

推着我走进儿时的院子,蜜蜂撞在脸上的

疼痛

有着明亮的脆响。比如深山里的孤独,追赶

花期的迁徙

从清明谷雨到寒露霜降,从小兴安岭到江西

景德镇

这世间所有的花我们都通过口中的蜜一一

访问过

而这蜜后的痛我却有整整十年未曾触碰

想起那天,在阳台,我将手指伸向误落玻璃

上的蜜蜂

那斑斓的腹部蜂刺,毒辣而甜美,我扎向它

犹如

绝望之人怀着渴望手摸电门。

养蜂手记   十六

山下是花海,碗中是花蜜。

这深山中春天开得热闹,

这深山中,心在层层叠叠收拢。

午后,梦的潮汐推我越过梦境的浅滩,

白云松涛依旧,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在唱: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