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止息爱的脚步

2015-05-30 07:14石杨
安徽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维吾尔大叔

石杨

在公交车上,我把两只沉重鼓胀的购物袋放在最后一排唯一一张空椅子上,自己气喘吁吁站立一旁。车一开动,瓶瓶罐罐大有朝外滚的趋势,被坐在旁边的维吾尔大哥一把捂住,随后,他就一直用左胳膊挡着它们,如同牧羊人管理一群想撒欢的羊,就连接手机也只用一只右手从裤袋里掏出按键接听。

我看到他穿凉鞋的光脚。脚跟有厚厚角质,应该走过很多难走的路。脚趾甲很脏,没有好好修剪过。凉鞋已经破旧不堪,脚背处鞋带断了用针线缝上,与鞋子颜色完全不同的棉线勉强牵系着两段皮革襻。

再往上,我看到他被汗水反复浸染和用水洗多次之后分辨不出颜色的裤子。裤脚磨出毛边,裤管穿在瘦瘦的腿上,显得肥阔。一件半新的红格子衬衫,只系中间两颗扣子,于是胸膛和肚皮都敞开着迎接穿堂凉风。

寒酸的穿着并不影响他面相的漂亮:高鼻深目,头发黑亮卷曲,一副浓密的睫毛像小门帘一样挂在眼睛上。

我的打量没有惊动他(他似已习惯被打量,长得美的人就这么任性),当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笑容一掠而过,转向窗外。

到站了,我去提被照看得很好的购物袋,他说,我帮你,我也下车呢。于是,我先下车,他提着两只袋子下来之后,交给我,又转身走自己的路。看着他裤管飘摇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一阵酸楚,心想,要是买一双崭新的鞋子穿在他沧桑的脚上,该多好。

一开始我没有坐那张空椅子,也许因为旁边有他,我的维吾尔兄长。我承认我心存畏惧,我被一些近来发生的事件吓住了,以致对所有人产生疑虑。现在,我想拥抱他瘦削的肩膀对他的善意表达忏悔。我知道他会因奇怪的大男子主义的自尊而拒绝,但在心里,我已经拥抱了他。

阿布都热合曼是一位城市里的牧羊人。他每天黎明之前,把他的羊赶到一条偏僻公路两旁的灌木林里吃草。太阳一出来,他和他的羊群回家去,后面带拖斗的小三轮车里装满新割的汁液丰富的青草。我早起跑步,出门第一个遇见的人,总是他。

典型的维吾尔大叔打扮:一件白衬衫被凸出的肚子顶成穹窿状,灰色卡其布裤子,胶鞋。头顶戴一只白绿花纹的四棱小帽,维语称为“尕巴”。

不要小瞧大叔的肚子,那里面装满羊脂般细腻的智慧。在这个城乡接合地带,像他这样的原住户除了出租房屋,只剩一条和租户同样的出路,即站在街边等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站街族。但是大叔另辟他途,居然养一群羊,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从事这项“事业”,所以园林部门尚未发现有什么不妥而出面干涉。

我隔段时间就要数羊。大叔看着我数羊,笑成新月的眼里满是成就感。羊的总体数目在20到30只之间,时增时减。增加的羔羊,如同扔在门口随地爬的皮实小孩,一天一个样地长大;减少的羊则变成现金装进大叔口袋里。问他挣了多少钱,他叫我猜。大约估计一下,一年三万块钱有了吧。“四万!”大叔竖起四根粗壮手指纠正我,上面还泛着羊油的光亮和膻味儿。

古尔邦节来临前夕,我穿了厚运动服去跑步。大叔却只在夏天的衣服外面套件半长黑棉大衣,鞋子换成手工制作的牛皮靴。招手要我停下来。说,明天去我房子里吃羊肉!用手一指路旁小径:顺着这条路走到垃圾箱旁边商店里问放羊的阿布都家,都知道!听懂了没有?

我使劲点头,表示明白了。看我未置可否,要我给他留电话号码,说羊肉出锅前打电话。恰巧路边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便直直走过去拦住人家要笔纸写电话。可惜那人没带笔纸。只好再次叮嘱我一定饭时前赶到。我点头如鸡啄米,肯定地说我去。

第二天,古尔邦节,我作了很久思想斗争。最后失信于大叔……其实,我很想去。我很想,带上维吾尔族喜爱的茯砖茶和甜点心,去大叔家过节,像和家人一样围坐在一起,用我夹生的维语和他们夹生的汉语,谈谈各自的喜悦和忧愁。还有,那羊肉,那每天吃带着清晨朝露的青草长大的羊的肉呀,该是多么的香!

我没有给大叔解释。大叔也没问。不问是一种仁慈,我暗中觉得感激。再见到他,打招呼时,他的眉眼依然鲜活,黑大衣在风雪中卷起一角,使我感到歉意。我开始盼望时间飞逝,明年古尔邦节,假如再次受到邀请,我一定去。假如不受到邀请,可不可以做一个不速之客,直接落座在热腾腾的羊肉锅前,大快朵颐呢?

愿胡大保佑我的异想天开。

不,不要用偏见来劝阻我。因为你没有见过西仁娜依。如果你看到她清澈的眼眸,听见她用流利的汉语朗读课文《我的叔叔于勒》,你一定和我一样,喜欢她,想要和她一道去实现梦想。她的梦想是读“内高班”。北京,上海,广州也行。一个维吾尔初中生的“北上广”之梦。

这个世界上我不喜爱的东西并不多,但我真心不喜爱偏见。地域偏见,民族偏见,文化偏见,城乡偏见。所有的偏见都是偏执之见,也是偏执之剑。它会斩断人类之间的情感纽带,使曾经的相濡以沫出现隔阂。越是偏执,越是隔阂,人心的距离越是遥远。抛弃偏执,走向包容,才是所有宗教最终的皈依。《古兰经》中真主说:你们要争先为善。真主是仁慈的化身,而不是铁血,更不是征战。

即便西仁娜依不懂这些,我相信我的想法会影响她未来的脚步。

好,到了学习的时间了。西仁娜依,让我们来讲解课文,讲解我们的历史,文化,绚美歌舞的起源。讲解我们的多舛,苦难,幸福。讲解我们的爱和梦。十四世纪波斯诗人欧买尔在他的柔巴依里写道:既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蓝宝石般的苍穹下,为什么要区分教徒和异教徒?这有什么意义?西仁娜依,别傻笑,你明白了,对吗?那么,给我讲讲你的感受吧。

他们说你脑子苕掉了,天天往我们这里跑来帮我学习。

不,西仁娜依,我脑子好用得很呢,是他们苕掉了!你看你,多么可爱的女孩,你的眼睛像一朵蓝莲花!我想和你一道努力,实现你的梦想,去北京读“内高班”……

我要把你送上去北上广的火车。西仁娜依。我深信你飞翔的翅膀上纹着我的美丽,带有我的气流,它们现在就回旋在我心中,卷起的全是暖意,编织成温暖你和我一生的记忆。

我想嫁给一个汉族男人,热娜悄声对我说。

飞驰的火车从乌鲁木齐驶向南疆,硬座车厢里挤满了回来过肉孜节的人。我和热娜并排坐在一起,空调被人群呼出的热浪淹没,气味冲鼻,令人难以忍受。好在,聊天使时间过去得顺滑一些。

恐怕说服家里人要有困难吧?我疑虑。她说:只要我愿意,我才不管家里人和亲戚的看法呢!这次回新和过节,几天之后,我就回乌鲁木齐,我喜欢待在乌鲁木齐。那么远,他们也管不到我!

火车过道里有两个大编织袋是热娜的,装满各种不那么时髦的衣服,拿回去给亲戚家小孩穿。热娜的工作就是在服装店里卖衣服。她的身材也仿佛为衣服而生,妙曼有致,走动时步态矫若蛟龙,翩若飞鸿。

我看到她用汉语发微信。写了一句话:我舍不得离开你。我问她,你和男朋友用汉语交流?她附着我耳朵说,我男朋友是汉族人。

从手机中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一个衣着清新、面貌整洁的男子,应该比热娜大好几岁。我发表意见说,他好干净利落的。热娜的表情满溢赞赏:他每天都换衬衫和袜子!浑身有股香味!喝那种依云水!他房间里有很多书……

喝依云水喜欢看书的男友应该是经济条件很不错的,我猜。热娜高兴地同意:他对我很好,很大方的。

可是我担心他不想娶你,热娜。你不担心吗?

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问我吃什么了。高兴不高兴。他肯定是喜欢我的。这就够了。就算他将来不娶我,我也可以有机会再找一个男友呀。

你并不伤感。热娜。你也不怕失去。

是的。

热娜美丽的脸庞散发着青春的光辉,这是个命运得到庇护的姑娘。她打通了去往幸福的道路。一切,都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夜已深。疲倦袭来,人们东倒西歪地入眠,各种不舒服的姿势使这睡眠比清醒还累。我终于忍受不了,枕着热娜的腿,蜷曲在座位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觉为了让我睡舒服些,热娜一直没动,大腿被汗水浸湿,把裙子都打透了。

善良的热娜。我真希望依云男能够娶到她。

谁能告诉我,在这片美丽祥和的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恶草往往侵入良田里,《古兰经》原本善美的文字也往往受到扭曲,蛊惑不受理性约束的人心。他们由此忘却了友谊、亲情和生命的延续,忽略了年迈的父母需要孝顺、幼小的孩童需要成长、年轻的恋人需要陪伴,他们甚至不顾同胞血肉之躯的疼痛和一旦消逝永不再来的唯一真理,迷途羔羊一般走向歧路,走向对立面,成为这片土地上的耻辱。

他们就在我们中间。我承认,我的爱里常常夹杂恐惧,我伸出去的手会因疑虑而颤抖。倘若我有一双火眼金睛,我将从根上拔除邪恶之草,让我更多的兄弟姐妹保持纯洁的心;然而,我只有盲目的爱的脚步,走向每一个人。在识别之前,我想先去相信。我不愿消极以待,用冷雨代替阳光,用缄默代替交谈,用僵滞代替欢愉。

Jonathan Franzen说,无情之前,你必须先爱。

来吧,让我们尽情欢乐!肉孜节前夕的哀伤并不能禁止我们的欢乐!

我亲爱的同事、我的工作伙伴古丽亚,给我发来了婚礼请柬,我带上精心挑选的礼物:一套带有维吾尔吉祥花纹的描金瓷器,去参加婚礼。一大早,伊玛目来念“尼卡”,问你是否愿意嫁给你的新郎买尔旦,你心急地抢在买尔旦前头说,愿意!大家哄笑起来,你的脸顿时红得像东方天空的朝云……下午,买尔旦穿上新买的“报喜鸟”西装,系着红艳的领带来迎亲,我们把古丽亚藏在屋里,挡住迎亲队伍索要红包,结果每人得到一个20块钱的红包!把我们当小娃娃来糊弄!但我们还是以礼相待,给每位迎亲者派送一方漂亮的绢手帕。

我们的古丽亚向着新生活出发啦!穿维吾尔节日盛装的小伙子们打起手鼓、弹起都塔尔、唱着喜歌走在队伍前面,浩荡的五彩装饰车走在后面。到了新郎买尔旦家,人们迫不及待地想揭开面纱看新娘是否美丽,一个诙谐幽默的宾客即兴唱了一首揭面纱歌: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儿胖又圆呀,好像那西瓜到秋天!唱完马上解释,我唱的是我自己的老婆子!不是你美丽的新娘子……

那天吃了多少好东西啊,撑得几乎走不动路!我感觉顺序颠倒了:先是油炸馓子、无花果干、葡萄干、瓜子、花生,然后上来新烤的奶油馕(吃完这些已经七分饱了),接下来是手抓肉和羊肉抓饭(我以为这是最后一道,所以彻底填饱了肚子),谁知道就在我准备离席时,又端上两个大盘:大盘鸡和大盘鱼,紧接着是各种炒菜和凉拌菜!新郎新娘合力抬出一桶梅塞莱斯,开始给每位来宾敬酒……

宾主尽欢,到了告别的时间,不知是谁提起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伊玛目居玛·塔依尔大毛拉早晨被害的事,空气顿时凝固,人们心情陷入沉重。古丽亚声音低低地说,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国家都不爱,自己的领袖都不留,谁还会庇护他们?

买尔旦轻轻拉住古丽亚的手,说,他们死后,唯一的去处就是火狱!

出门前,大家安静了一刻钟。不约而同地为那些无辜的亡灵祈祷。我也为那些即将下火狱、灵魂无处皈依的人祈祷了。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不曾真正生活过的鬼魅,他们也是可怜的。

我希望每个生活在新疆的汉族人,能够阅读王蒙最新发表的小说《这边风景》。他对维吾尔民族的赞美,对这个民族文化的欢喜和融入感,真正体现了一个人灵魂的阔达与深远。有一种互动是,当你只剩下爱,对方无法再给你爱以外的东西,只要他是健全者。

他说,谁能不爱包容了自己的这片土地(尽管它荒凉又富庶)?谁能不爱伊犁河边(这里也可以写成“塔里木河边”)的春夏秋冬?谁能不爱这里的鸟鸣和万种生命?谁能不爱与生命为伍的善良和欢欣?

他说,谁能摧毁生活?谁能摧毁新疆?谁能摧毁热腾腾的各族男男女女?

还记得初来南疆,办公地点设在依干其乡中心小学校院子里。

一群维吾尔小孩儿挤在门口,问我的名字。抬眼看到门前花圃里的玫瑰花,说,我叫玫瑰古丽。她们麻雀般嘁嘁喳喳笑我的不正宗维语。我问她们有没有哈萨克或者柯尔克孜和汉族同学?她们说,我们都是维吾尔。我说,我也是维吾尔。她们惊诧着相信了……

我要在一群维吾尔小姑娘里挑出长得最漂亮的。她们说,你长得最漂亮!我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说,阿瓦尔古丽长得挺美的:眼睛又大又黑像葡萄,睫毛又密又长像门帘,鼻子又高又挺像雪山,就是正在换牙,两颗门牙的距离就跟喀拉塔勒镇和阿依库勒镇那么远!所有人都围着阿瓦尔古丽蹦跳着叫嚷:喀拉塔勒!阿依库勒!阿瓦尔古丽害羞得捂着脸逃出人群。

这些浓眉大眼、深目高鼻、头发卷曲、脸上有雀斑的孩子充满了不起的真诚。我搬出一箱碳素笔和笔记本,说,从明天开始,两个人一组,谁帮我抬水,我给谁发笔本。第二天一早,我办公室门口就放了两桶清亮的自来水。第二节下课,几个小孩探头探脑来到我门前,喊他们进来拿笔本,却谁也不肯进来。再喊,哄然跑开了!我决定给所有来的孩子发一份。那个叫艾麦尔江的小巴郎扭扭捏捏地接过去之后,竟然趁我不注意,把办公室装垃圾的空桶拎出去装满水又拎回来!从操场的那一头,到我办公室的这一头,全校就那么一个遥远的水龙头……

几乎每一次,当我充满矛盾,充满忧愁,充满疑虑,走向那些未可知的面孔和身影,走近了,说起话来,我的心都在瞬间融化。我不知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融化得到了心灵感应。也许更多是后者吧!再次想起欧玛尔·哈亚姆的柔巴依,其中第21、第34和第60章节写到:

啊,我亲爱的,斟满这今日之杯

浇却那往日之悔和来日之畏;

明天哪,哎,到了明天连我自己

怕已归入昨天的七千年之内。

我请帷幕后的我中之你指点——

在黑里摸索我中之你的灯盏;

一句话像是从身外传到耳中:

“其实你中之我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伟大的马穆德,真主下凡

他旋风般地挥舞着手中利剑,

杀得那一帮信邪的黝黑贼寇——

那骚扰灵魂的忧惧,纷纷逃窜。

不得不承认,每一次重读,都使我从智者的诗歌里,获得了新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我的脚步永无止息地走向他,正如走向你们,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情同手足,我爱的人们。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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