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
金宇澄不由分说,非要我给《上海文学》写篇评论的评论。那是四月里一个容易困倦的午后,阳光晕眩,当时我心情不错,答应了。宇澄说,他们杂志将同期发表周嘉宁一篇短篇小说与六篇对这篇小说的评论,黄德海、张定浩、木叶、李伟长、来颖燕和项静,你先看看,说几句,你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这个话听上去真耳熟啊,历历往事恍兮惚兮,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巨鹿路675号这幢房子(其实不止一幢啦)以及围绕着房子的爱神花园似乎永远以过去时态展现在我的眼前,八十年代早已落幕,据说那个不正常的时代对后来者毫无参考价值可言,新一代小说家照样像野草那样迅速成长,他们理应把我们远远地甩开,沧桑迭变兴废交替,文学在短短几十年中也是这样的吗?评论家的错觉有时候会以犀利的形式出现,他们眼睛里的文学和时代,就像小说家眼睛里看到的生活,很容易变形为一种虚构。评论家时而大谈十九世纪,因为他们想用十九世纪文学贬低今日文学,时而又大谈今日文学,因为他们的意图是打压八十年代,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庞大战胜渺小,此一时彼一时,恐龙已成化石跳蚤却活在当下且如此轻盈,他们干得真漂亮。话说回来,小说家才不管评论家在说什么,一篇小说不是为六篇评论而写。不过小说家的错觉与虚构同样是一种人类怪癖,为了满足这种怪异的癖好,小说家常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大小事件置若罔闻,人们总认为小说家应该对生活充满好奇,他们错了。试想小说家如果热衷生活本身,他们就腾不出手抛开俗务,殚精竭虑,钟情于再去虚构另一种子虚乌有的生活,无论是浪漫的还是素朴的,结果都一样——以达成幻象类多巴胺分泌的自我满足,至于这一隐秘快感究竟有多强烈,他们心里应该有数,当然啰,对我这个过时的陈腐结论你们完全可以一笑了之,我心里也有数。
三十年来,我在巨鹿路675号目睹了多多少少这样其貌不扬、魂不守舍、穷经皓首和一鸣惊人的前任小说家、被埋没的小说家和未来小说家啊,别看他们平时与普通人毫无二致,千万不要小瞧他们,风水轮流转,这些说不定要羽化为历史天幕前的显赫人物。时光荏苒,他们坚持不懈,穿过没有交叉小径的爱神花园,他们行走,如同他们的想像在行走,在那里,一支笔用文字缝制故事,去资料室档案馆吧,劫波渡尽遗迹封存,他们以虚构代替真实而生活则隐匿在他们身边,但要记住:永远不要担心故事会淡出他们的视野。
来颖燕在周嘉宁的故事中读出了“孤独”、“无助”与“坚强”,这是移情;又立即指出“她的短篇大多数的情节是缺损的,场景倏忽而变”,那就是敏识了。就像萨义德的描述,一个完整故事以一系列小片断的形式进入小说家头脑,再一点一点拼凑起来,预先包装好的故事无法恰当处理生活中弥漫的复杂性——萨义德这段大概意思是我挪用的,颖燕则援引了奥康纳的另一句话,“短篇小说最善于处理孤立的个人”,然后迅速过渡到嘉宁小说的诸特征:冷色调、在路上、若即若离、放弃或被放弃……做了一番细致的情节分析之后,作为文学杂志编辑,来颖燕通过一稿与二稿的比对,得出了嘉宁小说的“迷人之处”还是在于“沉默”的结论,即那种莫奈绘画中的物象溶化在大气里的“冷漠之感”,明明想与人无限贴近,又忍不住惧怕亲密,真是惺惺相惜。但最后,我们的评论家很快恢复了冷静,她知道评论说穿了就是用思想为小说命名,能捕捉到一篇小说的关键词未必是庆幸的事,可是毕竟,“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颖燕还是得到了昆德拉定义的支持。
黄德海博闻强记运思缜密,绵里藏针而御风而行,不过这不能成为阅读他评论的定势预期。从表面观察,德海对他评论的具体对象时常有貌似贴身紧逼穷追猛打之状,这回没有。评论周嘉宁,他是尽量温柔地拉开距离的,唯有拉开空间距离,才能感受《你是浪子,别泊岸》这一篇故事中的“一层一层阻隔”与“越来越狭窄的空间”,才会嗅出“黑夜”、“噩梦”、“微弱的光晕浮动”以及听到那种被评论家命名的“轻微声响”……但是,既然德海博杂的文学偏好之一是臧否“世道”和俯察“人心”,那么当我们再次看见他的评论一上来连续使用“内心诚挚”、“天然的澄清”和“思无邪”这些善词就不足为奇了。德海看出了嘉宁的“天生禀赋”,并且加了“似乎”两字,这表明我们的评论家还是非常谨慎,在认定小说家的才华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方面,他从来不做无意义的冒险。对那些先后进入他视野的任何小说家,德海都需要足够的时间,他有耐心等待。
木叶的评论越来越放松了,就像一次散漫的文学聊天,一边点评式地聊周嘉宁的新短篇,一边如数家珍地穿插嘉宁的旧作《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毁掉我的生活的》和《密林中》,时空穿越,倏忽“整体推进纵深饱满”,倏忽“叙事仿若风吹过原野”,俄顷,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们的评论家从语词的密林缝隙中发现了周嘉宁这个新故事的“自足性”……故事的旅程刚刚行进了三分之一,霍桑《韦克菲尔德》一个中年男人出走多年的老故事“嵌入”了,于是“自足性”让位给“互文性”,啊,文本外的文本,或者文本内的文本!一次令人愉悦的小说阅读或许应该包含一种意外的发生,新的阅读为什么不可以成为一种对自己以往阅读的再次搜寻?木叶追究一个虚构故事的来历之兴致,可能超过了他对身边真实故事进行挖掘之兴致,这就是评论家的职能偏好。不幸的是,当木叶事后如其所愿地得知《你是浪子,别泊岸》来自一首粤语歌的歌词,我们的评论家开始产生莫须有的忧虑,指出虽然作者是“另铸新辞”,能召唤一些人却也隐含冒险,容易“狭化主人公,狭化小说的意蕴”,理由还是拿出霍桑小说为例。
李伟长显然对周嘉宁过往的小说相当熟悉,因为有比较,有预期,有定势,伟长直言不讳,“小说有意思,但不太好看”,我喜欢我们的批评家和小说家拥有如此的坦率和雅量,不过所谓小说“好看不好看”这个很难说,古人云“人言言殊”,西谚曰“趣味无是非”,都是一个意思。这里容我多嘴一句:好看的小说未必是好小说,不好看的小说未必不是伟大的小说,不需要举例,因为例子举不胜数……伟长有两个观点很重要,一个是关于故事和经验的,前者涉及“困境”、“节奏”、“结构”、“时空”等等,后者伟长赞同奈保尔在《论写作》中表述过的“个人经验必须经由一些易被人们所接受的方式传递出来”;另一个观点出现在他评论的结尾,即嘉宁的这篇小说表现出了“某种转变的迹象”,他希望这个转型能够以“突破”来完成。看得出,伟长的“突破”特有所指——故事的乏力让周嘉宁要表达的个人经验遭受了不小的损失,为此我们的批评家有些“沮丧”。伟长的评论非常注重嘉宁小说的细节,当然啦,故事与经验都由一些细节构成,这毫无疑问。让我惊喜的是,我们的评论家在这篇短评中又顺手援引了麦基的一句话,这句话在我看来远远比奈保尔的更加熠熠生辉:“故事是生活的比喻”!让我们好好琢磨琢磨这句话的多重含义,包括嘉宁。
项静近两年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她的评论拥有一种沉稳刚劲而又深入骨髓的力量,仿佛要那些被评论的对象服从自己,也许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项静的判断经常是独断式的,几乎没有商量余地,你们听听:“短篇小说的好处就是可以突兀地开始,简略地结束”!我高度评价这样的独断论,掷地有声,只有这样的句式有可能引起争议因而也扩大了它得以传播的生存空间。就短篇小说而言,项静对读者的态度与伟长截然相反,公然声称“根本无视读者期望作家去填补那些豁口”,概括力在项静那里总是表现为一种非常准确的文学语言,从来不曾枯燥乏味,“我们没有成为真正出色的人”、“我们并不愚蠢”、“纷纷接受了自己作为平庸小人物的存在”,也许这样的时代性概括会令我们唤起对十九世纪俄国别林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的遥远回忆,的确,我们的批评家有那么一点在文学中寻找“时代类型”的渴望,不过项静并不热衷高屋建瓴。除了作为同代人感同身受,她必须从个人经验摆脱出来,因此,她会把《河的第三岸》、《树上的男爵》以及《韦克菲尔德》的母题与周嘉宁的小说联接在一起,猜想后者是否一直致力于把那种精神困境问题“具象化”。麻烦的是,在我们的评论家看来,嘉宁故事中的精神困境无关经济,无关爱情,也无关血缘,那到底是什么问题,而嘉宁的小说又好像不是任何形式上的寓言?
张定浩的题目涉及了“开端”,不是在萨义德意义上的那个起源性开端,“通向更加广阔世界”的应该是“起点”,他很明白他将要说的是什么——“对话方式”、“两个人之间稍纵即逝的对话”、“私语”还有较为宽泛的“交流”。由于周嘉宁喜欢海明威的《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于是定浩就顺势谈起了海明威的人物对话,先暗示了嘉宁与海明威是如何不同,意犹未尽,接着是昆德拉、帕慕克、耶茨、奥康纳、托宾,最后停留在克尔凯郭尔,必须停下来了,因为在克尔凯郭尔意义上,交流表达变成了“反讽”,绝不轻佻,且满怀对人性的悲悯,说到这里,我们的评论家就没法为嘉宁安排一个合适位置了。在这里,“更加广阔的世界”变成了“更加广阔的文学世界”,我支持定浩的“视野主义”,浩浩荡荡的过往文学洪流,无数种组合形式的“无限的清单”,我们的批评家必须想像每一个小说家皆有他的阅读世界,只要小说家在他的作品中泄露一点蛛丝马迹,我们的评论家就会闻风而至。愿你们记住,每个评论家最终都在评论他们自己看到的一切,无论是小说家还是评论家,必须坚定地相信他的个人性迟早会获得充足而持续的能力……我们的评论家都干得非常棒,当然包括嘉宁。
很抱歉,迄今我只读过嘉宁一篇小说,但是我通过他们六位间接地阅读了你;因为文学,我们的脆弱、迷惘、孤独和无助,铸成了我们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