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淇
任何地方,倘若逗留一段时间,地域气息便会渐渐渗透入潜意识的物质记忆里。如果时空暌隔、场景转换,不同的视听感受,不同的文化环境,乃至空气的干湿,气候的冷暖,都会对人的精神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凡此种种,以及周围接触的族群的习俗和方言的语速,形成某种特殊的“场”,散发出难以言传的“气息”。显而易见的,北方黄土高原苍莽的气息,不同于江南青田温婉的气息,云贵山林的气息有别于青藏大地的气息,气息如土壤,会孕育各类的艺术种子,故而19世纪自然主义批评家勃兰兑斯,往往从历史地理的因素来分析艺术风格的形成,也不无道理。
我的诗文中有内蒙古草原的气息,那是必然的。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之久,将终老于斯,然而,我童年少年时代在上海度过,上海气息(或曰味道)却又渗透在骨殖里。什么样的上海气息?无非是丝丝缕缕难以忘却的回忆酿成。
弱冠之年,由沪上奔赴内蒙古“支边”,可谓命运的大转折。我曾自比为苏联的保尔·柯察金,冬妮娅“吹”了,革命伴侣还没有出现,理所当然地单身多年。按国务院规定,每年有探亲假报销路费,和现在的农民工一样,必须赶在春节回去团聚。那时由内蒙古包头坐火车到北京,要熬整整一昼夜还多,然后重新买票转车到上海,再熬两黑夜。京都虽繁华,只得匆匆别去,因第一要务是到北新桥售票所半夜去排队,倘若排不到硬座票,便要练“站功”了。车厢那个挤、那个闷、那个臭,后半夜那个冷……都在挑战人的极限,好不容易终于到目的地了,哎呀到了!到了!上海的气息格外强烈地扑面而来,上海的气息就是家乡的气息,江南的气息,甚至“天堂”的气息,具体地说,就是当年北火车站的气息。我买不起拉杆箱,扛着大手提包,像个“跑单帮”的“小阿弟”,一口痰似的挤出人流。去 ?去 ?啥地方?要住?跟我来,几步路,包干净。吃啥?油豆腐细粉鸭血汤……车皮入库汽笛响,小红帽推行李车,“黄牛”在人堆里自言自语。小赤佬,勿长眼睛?阿屈死……我先在小吃摊旁的板凳坐下,来一碗……上海味道?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上演着各幕人生悲喜剧的旧北火车站,便是上海的象征么?仅仅喧嚣噪闹,是小城集市,并非国际大都会的体温脉膊。上海气息不在北火车站,年轻的上海人体会不到,已经流淌到岁月的地沟里去了。
但是,穿越过霞飞路(今淮海路),穿越过老城厢和新租界,我嗅闻到久远的江南田野的气息,童年少年一度曾住浦东、松江,也属春申江畔吹拂而来,隐藏在“子夜吴歌”里的,贺方回的断肠句里的,淅淅沥沥的雨滴,落满小河塘,绽开如花的涟漪;雨歇后,鹁鸪课晴,初蝉试音。“爹,等太阳出来,我旧书箱里的书,是不是该晒一晒了?等我安定下来,我带回北方……”
这年回家探亲,我家又搬场了!从徐家汇天钥桥路的新工房,搬到漕溪北路老式里弄棚户区,因为邻里不睦,惹不起躲得起,“贫民窟”家家都有小阁楼,勉强算得独门独户了。小阁楼直不起腰,须架木梯爬上去,斜屋顶高处还可放下一张棕绷床,床下塞满了我从地摊淘得的旧书,可谓名副其实的“藏书”。我北上则叮咛了又叮咛,黄霉过后太阳出,请父亲搬到弄堂里晒,七旬老父为儿子的破事,上下木梯多少回,想至此,不禁鼻酸。我躺在小阁楼床上腾云驾雾,正可借着天窗的光线,读司汤达的《红与黑》,于连的不可抑制的欲望,因环境的低劣会被煽炽起来。那些年,上海的冬天老是阴有雨,冷雨敲着天窗比年关的爆竹响,有时雨夹雪珠,竟是冻雨,寒气从屋脊直接穿透被褥。我冲了“汤婆子”,不待焐热,赶快下楼给老父老母使用。父亲有喝酒的嗜好,招呼我喝一碗烫过的陈年花雕暖暖身再睡。佐酒的是一小包油籴花生米(还来不及倒在碟子里),一碟浇了麻油的云南大头菜,一撮太仓肉松,父子俩像推心置腹的知心朋友无言地对酌。这时,朔风在弄堂里呼啸而过,跟着过的是“开放”了做小生意的苍凉的叫卖:“檀香橄榄噢——卖橄榄……”唤醒童年在马浪路(现马当路)弄堂深夜听到的、伴随着据说是鬼叫魂的嘘嘘声。而父亲委实是老了,他戴着压发帽,笼着袖子,半晌,伸手持杯喝一口花雕,吃一粒花生米……
难道上海的气息就在这小阁楼上?不,自从我入苏州美专沪校跟着颜文樑校长学美术,我便从四川路企业大楼的七楼下降,学早期印象派画家捕捉巴黎的印象那样,去走读上海街头的光与影。我执拗地觉得,上海经常是多云天气,云自楼与楼的隙缝间涌出,像海礁挤压的浪花,增强了建筑的动感,穿梭的车辆和人群,和我的四肢与血脉相连。阳光追逐的黄浦江和百年的外滩。一辈子当小职员的父亲退休前最后上班的丝绸公司大楼隔壁门口的铜狮子,喷吐着上海气息。法国梧桐叶覆蔽淮海路,手掌大的落叶漂泊的时候,奏响魏尔伦《秋歌》中的梵亚铃;着地无法见土而归根。梦中的袖珍花园——襄阳(杜美)公园和作为背景的蓝色圆顶的东正教堂在哪里?那一带居住过俄罗斯侨民,流亡的俄国贵族后裔,在大胡子祭司空洞的祷告词里,不可逆转地追寻他们失去的天堂。在汾阳路街心三角花园的普希金铜像下面,我多次邂逅因而产生莫名的蒙胧的暗恋,犹如日后读过的A·格林的《红帆》中的女主角的瞬息侧影,可怜痴妄少年心!
回忆的气息会渐渐淡化,烟雾散尽也许只剩下陈旧的“气息”,在一个人的灵魂深处,缠绕不去。
缠绕不去的是那灵魂深处的气息,是我学美术后接触到的海派艺术的气息,是具有世界性的上海特有的气息。我身边的同学,有苏州美专的,也有上海美专的,都面临着院系调整,合并到校址在无锡的华东艺专,因而统统成为同学了。其中有几位艺术观点一致的、志同道合的成为来往密切的好朋友,他们引领我进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上海的精英社会。经过时间的检验,我私淑的几位老师,堪称巨擘,应属于世界级的绘画大师。上海美专的同学领我去见校长刘海粟先生,后来我又多次单独地参见大师,将“海庐”视为艺术复兴的“圣殿”。海庐客厅的顶梁上,悬挂着康有为书写的“存天阁”三个大字刻制的匾额,气象非凡,有这三个字和没这三个字气息便会不同,那是联结现当代历史人物的标志,端坐在“存天阁”客厅里,会油然产生历史感和沧桑感。照例,门房老先生(我不能也不忍称他“老仆”)递过来一玻璃杯白开水,然后上楼去通禀。老先生始终穿半新的长衫,对我这样来访的少年学生,不显势利尊卑有别,仍彬彬有礼,只是不说话而已。后来听说他是大师武进乡下的一位亲戚,“文革”中,“门房”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竟背叛自己的阶级,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身阻拦“红卫兵”抄家“造反”,冲击“海庐”。另一位大师林风眠先生的南昌路寓所的气息完全不同,哪有什么“门房”,独居的林先生,“大隐隐于市”,妻女都在国外,雇钟点女工照料日常生活。他杜门谢客,甘于寂寞,以艺术创造来消磨日月。只有少数几位门生,时常来林宅,犹如朝拜艺术之神的香客,其中有定居香港成为畅销小说作家的女同学和我叫她“大阿姐”的女同学,带我加入“朝山进香”的行列。林先生画室的百叶窗总是拉下一半,室内渲染阳光过滤了绿荫又经百叶窗过滤的幽邃的色调,画案上堆放最普通的小瓶广告颜料和丙烯颜料,大大小小各种旧的秃的尖的毛笔和排笔,并没有讲究的“床架”供它们躺卧,横七竖八,胜利而疲倦。墙上挂着自画的瓷盘、陶制的偶人,以后我见到毕加索陶瓷作坊的画册,便想起林风眠先生。学生多,他延请大家到客厅坐,那里有赵无极早年写生林女儿蒂娜的油画肖像,受莫迪里安尼的影响。他还拿出一些华丹夫人在上海时托裱好的画给大家欣赏,孩子们凭自己的天性领悟,他从不谈画,也没有白开水给大家喝,能读到老师的画是最大的幸运,我学到的东西受用一辈子。那造型和线条,是林风眠独有的,造型强调陌生化变形,但决非审丑而符合审美的理想。线条经过案头几十年磨砺,流利极了,像霜剑,像闪电,无人能及,和马蒂斯、毕加索不同,和陈老莲、仇十洲不同,也和青藤、八大不同。说起线条,即中国画的笔法,在宣纸上如何画道道,可是大有讲究的。另一位大师关良先生的线条和林风眠先生的恰恰相反,一个字:“慢”。关良先生可以用孩子描红使的或者鲁迅先生惯用的“全不换”,慢慢地甚至有点滞迟,刻在一张小小的仿佛别人裁下的“边角料”宣纸上——宣纸总用有特色的好宣纸——高丽纸、皮纸、川纸、放了几十年的净皮、薄似蝉翼的罗纹……关良先生的京剧人物画,尺幅都不大,我只见过关先生一幅丈二宣的,平生仅此,如昙花一现。在苏州人民路拐角一家裱画店,裱在老式门板上,画的是武松杀西门庆,把整张纸都占满,淡墨灰间粉绿粉红。回上海我告诉关先生最忠实的门生信徒——我的好朋友沈君,他表示怀疑,说不可能的,但我确实亲眼所见,不过我俩都忘了到关先生面前验证。我跟随这位上海美专的好朋友相邀赴建国西路的关宅,每次我只看画不说话,关先生没空和我搭腔,因为客厅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常,正在开京剧堂会。我的朋友沈君是关良高足,除了学画以外,还共同爱好京剧到痴迷的程度。沈君唱须生,有一次还在业余票友会担任角色下海演出。关先生爱京剧和他的艺术创造一致,年事已高,只拉京胡伴奏,偶而哼几句而已。我跟着听,讲韵味,讲格调,讲气息,口口声声余叔岩、杨宝森和杨宝忠的过门博满堂彩……其实我是鹦鹉学舌、半懂装懂罢了。但是关良的画(包括油画),我看过不少并且拥有墨宝,至今仍是已故大师的老“粉丝”,直到今年观看上海“莫奈特展”,一见上海“人美”出版的厚厚如城墙砖一般的《关良》大画册,还是忍不住买下扛回内蒙古。
而今,我住过的漕溪北路的老宅,早被拆迁盖五星级的建国饭店,老父亲也早就谢世了。1980年代政策松动的时候,有人让父亲到上海市委去“闹”(善意的申请),独生子在内蒙古,年迈双亲无人照顾,理应调回来嘛!但老父亲一生从来不“闹”,他随遇而安,审时度势,从不强求改变现状。平生有三怕:一怕旧社会的老板炒他“鱿鱼”;二怕新社会的“官”;三怕亲人骂他窝囊,让他面子抹不开。我是自愿“支边”的“保尔·柯察金”,岂容退缩当“逃兵”?再说,无固定房产,无寸土立锥,父母已死,老朋友老同学都已云散,大师们中哪一位,我都不曾鞍前马后、铺纸洗砚,回上海也就“十三不靠”,形同陌路。即使到西藏路南货店买茶叶,店员立马听出你是“外地上海人”,分明买的是碧螺春,拿回去却包的是陈年茶叶末子,扔进垃圾桶完事。
气息是什么?它不是无形的物质,也不是凝固的精神,它是飘忽的影子,但并非如空气一样不可捉摸,它是属于个人独有的,却又是民族的大众的时代的产物。盛唐有盛唐的气息,晚明有晚明的气息。也许气息就是博尔赫斯所谓的“肉身的记忆”,或是意大利作家艾柯的所谓“植物的记忆”,留在纸(植物制成的)上的雅洁的文字。
我要说,气息是记忆,又不完全是记忆。包括过去时和当下现在时,理论家认为:文学就是记忆,从记忆中涤滤美的气息而化成文字。
信息时代改变了气息,气息的转换模糊了气息。从上海到包头仅仅飞行三个小时,不同于当年火车跑三天三夜。从虹桥机场起飞,如同魔法似的在白云的翅膀下面,在浩荡的半空中,从机舱窗口下望,一会儿,大片大片的苍黄,阴山山脉镌刻粗犷的皱褶般的鸟?篆纹,在地质的远古的记忆里,展开依然不变的画轴。被称为母亲河的黄河,九曲十八弯地蜿蜒东去,东去……
我已经闻到了熟悉的大草原的气息,真正属于我的气息,抖擞在我的衣襟里。
鸟的世界,是光的世界,爱的世界,音乐的世界……
唱歌,除此之外,什么也干不成。
据说,百灵鸟唱得那么专注,那么投入,直到把眼睛唱瞎,或者相互间把眼睛啄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能听见。
古代的师旷是盲乐师。阿炳也是盲乐师,他听到的月光,比看见的月亮更圆。
鸟鸣的颤音,琴弦上的滑奏和拨奏,一种高难度的和声,使我想到某年欧洲街头的流浪者,奏着自制的类似我们乡间灶边简易的风箱风琴,带着老斯堪的纳维亚的民歌情调。
中国的汉诗绝句,往往一字一世界,一句一宇宙。
金子般永固。
日本的俳诗虽似绝句却远不及。我读小林一茶的“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废话的反复。但你念一念,有一种弃世的特别的感伤,率直地击中灵魂。
如同一只鸟在林中哀鸣,最普通的布谷鸟,藏在叶丛中,但闻其音,不见其形。它唱道:“庄哥——好苦!”“庄——哥——好——苦!”
此之谓“禅”。
禅,应是最简单也是最深刻的思想。
一生中顿悟的瞬间,邂逅际会的顷刻,都是值得载入生命史册的大事。今夏有缘,重游武林,借榻北高峰下灵隐寺侧之孟庄茶园,得十日之暇,有明窗,有绿荫,晨鸟雀鸣心,午佳茗沁梦,暮灯下夜读。忽一日,闲坐间,见窗外横枝栖一双白头翁鸟,良久不辞,如友一见如故,相晤相对相通。盖白头翁非翁,唯白头而已,又名“白头鹎”,羽衣素净缟洁,体态娇小伶俐,曾见张大千写意画有《红叶白头图》,归塞北后,特意伸纸挥毫写此梦境,并题小跋记之,亦可谓我生平之大事也!
“子非鸟,安知鸟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鸟之乐!”
其实关于鸟的知识,我知之甚少,正如同关于这个世界,我看懂了么?我能说出几种鸟的名字?苏格拉底有句药石之言:“我知我无知。”“认识你自己”,也是很难做到的。知我无知,方求知。
我起初以为蒙古百灵和角百灵是一种鸟,所以我写入文字喜欢用角百灵少用蒙古百灵,其实它们长相不同,很易区别的。内蒙古西部草原,大青山南北,是它们的故乡。阴山后山丘陵地带多岩石,角百灵成群结队地奔跑和低飞,雄鸟头两侧有黑羽耸立像长出双角,雌鸟则无。乡亲们给它们起外号叫“土画眉”。大概镇上养鸟协会老头豢养的画眉,才是经过训练的“洋嗓子”,“土画眉”使的是“原生态唱法”?
莜麦田一片片铃铛铛多,
土画眉唱的是咱爬山歌。
蒙古百灵更爱开阔地。在达尔罕茂名安草原,见到它们像飞机模型似的沿“跑道”飞奔滑翔,然后,猛地一下起飞,越飞越高,直冲蓝空,于是它们的歌声水似的融入一片蔚蓝中。
蒙古百灵和角百灵同名同类,但它们肖似云雀。
云雀又名鱼鳞燕,其实和燕子无关。有一种小云雀,名叫“小阿勒”(Alauda gulgula)。有歌唱道:“百灵鸟,双双飞,为了爱情来歌唱……”指的是蒙古百灵,但也许歌者见到的是小阿勒。蒙古百灵和云雀太相似了。小阿勒,亦双双飞,只有在爱情崩溃的时刻,才弃家集群,像古代的蒙古骑士,纷纷归队出征。
我在草原上放羊,躺在向阳的暖坡,时常百无聊赖地拔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唇间,跷起二郎腿,望着天空游移的云朵出神。忽然,在身旁草丛中,蹿出一只云雀,仿佛献给我一支歌,不,是奉献给整个草原的一支歌。
云雀习惯于一面飞翔一面高唱,一面拚命扇动翅膀,借助于千万次来回上下吹风的力量,鼓足了肺活量。倘若逆风,似乎反而益发亢奋,毫不迟疑地向高处更高处冲刺,在升腾中歌,在歌中升腾。眼见它在半空中停顿了,仿佛已经精疲力竭,立刻会像一粒石子坠落深渊似的,穿透我的心,但并没有。它漂浮如云的碎片,萌绽希望的芽,音符擦亮的璀璨的火星……一会儿,它又开始继续飞向天海天心的深处,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
云雀消失了,化作天堂的鸟,想必在那里,小阿勒始终处于极度忘我的狂欢状态。
也许极乐的天堂里充满云雀的歌。
鸟爱天空。
有许多鸟,爱天空也爱水。如天鹅、大雁、鹭和鹤……水的波纹是它们秘密的年轮纪事,而天空不留任何痕迹。
我和那些水鸟涉禽一样,喜欢和河流对话。1960年代初,我在塞北的乌梁素海(内蒙古巴盟境内),记录几种水鸟的习性,拟古代笔记体,便是首发在当年《光明日报》上的《乌梁素海水鸟志》。
记得有一种骨顶鸡,额正中嵌一块白玉似的骨头,水洗羽黑,骨顶愈白,沿着水面簌簌低飞的样子,很像林风眠先生画上的鹜鸟。渔民们捕杀它们。那时人们饿肚子,河北白洋淀的乡亲们,纷纷迁居这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水的涉禽不免被吃。但骨顶鸡有骨气,若受伤不支,一个猛子扎潜湖底,咬住水草根须,宁死也不使自己当人们的盘中餐。
我们宿在乌梁素海坝头生产队伙房里。夜晚,月当中天,队长叫我们划着小船,悄悄地荡桨在芦苇荡,近处,一只苍鹭在啼,声音如嫠妇夜哭。
“我不爱听!死了人似的!”队长说,“这种鸟,本地人叫它‘长脖子老等,咱河北人称‘青桩……”
白天,我看清楚苍鹭单腿站立在浅水边,眼睛都哭红了,眼圈、嘴和腿是黄绿色的,像吐出苦胆汁染的,头顶有一根黑色长形瓣状冠羽,也就是说,真如同“翘”着一根“辫子”。它清瘦修长,呆呆地,始终保持同一种姿势,俨然一位打坐的道丈。
本地人叫它“长脖子老等”,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什么呢?等待美味的鱼虾从天上掉下来么?
很像“道丈”冥想着一个玄学问题——关于“天鸟合一”的“一”。
老子说:“天得一必清,地得一必宁,神得一必灵,谷得一必盈,万物得一必生。”苍鹭得“一”呢?
网张开了……
遇到危险,苍鹭竟然不慌不忙地弯曲着脖子,伸直了腿,慢慢地拍打翅膀,它以为自己有逃脱一切的魔法。
蝴蝶比人类早出现两千两百万年。设想,当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进化了的智慧又丑恶的人类,那奇山丽水间,荒古峡谷里,竟有一万七千种翅脉各异、彩色缤纷的蝴蝶漫天飞舞,这世界难道不值得寄寓和贪恋的吗?
蝴蝶们珍惜每一寸时光,不再顾虑短促的生命。秋夜的寒露是冷的,比易碎的瓷器更娇贵。蝴蝶深知“永远”不属于它们,在霜晨来临之前,落花般地离异枝梢,从容地吻别泥土。
在巴西,犹太人茨威格临终的眼里,有没有见到被称为光明女神蝶的出现?一只紫玫瑰凤蝶,如同那个陌生女人的信函,落在他执笔的袖扣上。
乌干达的亮波蛱蝶,是否和黑皮肤姐妹们的彩裙一般鲜亮?
高更的血统里,有秘鲁的红鸟蛱蝶般红的血色么?为什么他笔下塔西提的土地和他十四岁的新娘巴胡拉的嘴唇一样红?
墨西哥的神母袖蝶、珠丽袖蝶从玛雅神像的耳孔里钻出来。吉他弹奏网状斑纹在印第安女人的头饰里。
印度尼西亚的迷纹凤蝶会在巴厘岛迷路。
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二尾蓝灰蝶,既不蓝也不灰,恰恰如燃烧的柠檬黄纸片。
中国台湾岛上阿里山的台湾飒弄蝶呵,在幽暗的樟树林翩飞……
在中国,蝴蝶是“幻美”的象征,因为有庄周和蝶的故事。为什么偏偏梦见蝴蝶?幻化成蝶?中国的哲学家往往又是文学家。磨眼镜片的斯宾诺莎是决不会梦到蝴蝶的。
人生飘忽不定,生命又十分短促,是不是庄周梦蝶的深层意识?
蜉蝣朝生暮死,蝴蝶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有一种寿命最短的只能活三天的蝴蝶,叫“伊莎贝拉”,在无人知晓的山谷中,寻找了又寻找,呼唤已经过了三天时间的“伊莎贝拉”,我只听到我自己的回声:伊莎贝拉,美丽的精灵,你在何处?
追寻伊莎贝拉,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是对存在真正出现的行踪的追寻,是对存在的第一声呼唤的回声。”也是诗的回声。
蝴蝶是翅膀各异的会飞的花朵。破茧而出时,是经过重生的前世花朵。唯有过去的死亡,才幻变为奇丽斑斓的今世的瞬息。
因美而遭人妒,世所常有。究竟是害虫还是益虫?莫衷一是。据研究,竹蚜灰蝶的幼虫还吃害虫,成虫后能传授花粉。蝴蝶无用,除了美——美亦无用——非功利的存在。而加缪竟然说:“人生越没有意义越值得过。”那就像蝴蝶一样,过没有“意义”的生活吧!
将蝴蝶喻为花,也将花譬若蝶。因而“花如蝶,蝶如花”或“花即蝶,蝶即花”;倘若升华入禅的境界,做到“物我两忘”了,“恍兮惚兮”,便“花非花,蝶非蝶”了,只剩下形而上的“道”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