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拯救市场

2015-05-30 16:17刘大先
大学生 2015年9期
关键词:自律性波兰经济

刘大先

十年前,

我曾经短暂地在一个香港财经媒体做记者和编辑,

除了不多的采访任务之外,

另一个工作是每期做一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理论综述,就是用通俗易懂的话概述一下获奖者的理论与思想。

比如基德兰德、

普雷斯科特的“时间连贯性”和“真实经济周期”,

奥曼、谢林的“无限重复博弈”之类的。

这可以敦促我学习一些皮毛的经济学知识,也算饶有趣味。

“自律性市场”从来没有被实行过

做了几期之后,我就感觉没有意思了,因为涉及到的很大部分经济学家其实谈不上理论,他们往往更像是个技术专家——会建构模型,能够预测动态和趋势,并且将这就作为根本的目的,目光局限于经济学内部。这当然是一种专业精神的体现,但经济从来也不是孤立于政治、社会之外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纯粹技术流的专业知识又有多大趣味呢?这种专业主义在之前的那些伟大的经济思想家那里是看不到的,比如亚当?斯密、马克思、马克斯?韦伯那里,他们包罗众多、海阔天空,关心更多,经济只是他们宏达思想体系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个思想家序列在20世纪以来愈加显得稀薄,奥地利出生的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1886~1964)应该也是为数不多中的一员。

波兰尼后来被认为是美国经济人类学中实在论学派的创始人,但就像你无法用某个特定身份去规约前面提到的那些思想大师一样,从更广泛意义上来说他也是个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波兰尼的《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另译为《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问世于1944年,1957年重版,在整个社会科学领域产生了持续性的影响,与此书同年出版的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相映成趣,恰恰形成左派和自由主义完全不同思路的对比。后者是新自由主义思想的源头,统治了20世纪晚期几十年的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体系。到了20世纪末,随着冷战结束,新一轮经济危机的频繁爆发,波兰尼对市场经济的批判性思考再次跃入人们视野。2001年美国重版了此书,1989、2007、2010年台湾和大陆陆续出了繁简体多种中文版。

我在做财经记者的时候并没有读过《巨变》。那家媒体以强调个人物权、民营资本和自由市场为主旨,我干了一年就辞去了工作。后来想想,如果读过《巨变》,可能我和他争论的时候会更加有力,因为波兰尼已经有力地论证了所谓的“自律性市场”不但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被真正实行过,即便是在今日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中政府也都扮演着重要的调控角色,比如关税与知识产权。

经济与市场的变迁所影响的是社会整体

《巨变》讨论的是欧洲文明从前现代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转变以及随同一起发生的政治、经济政策、思想、意识形态、生活方式乃至情感状态的“巨变”,其核心是描述与解释经济与社会的关系。波兰尼认为人类的经济活动总是嵌含(embedded)在社会之中的,即它总是与人类的其他活动密切关联在一起不可分割。现代性的一个关键性问题就是“脱嵌”(disembeded)——社会的各个部门比如政治、经济、宗教等功能专门化了,市场也就从原先的社会中脱嵌出来,成为一个貌似自律的领域。但是,波兰尼说,脱嵌从来都不可能成功,这种分化出来的市场却依然要依赖其他领域,并不是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所声称的那样能够独立自主。一句话,经济并不仅仅是经济问题,市场也不同于市场社会,经济与市场的变迁所影响的是社会整体,而非局限于经济层面。

所以,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的波兰尼在很多地方与马克思有共同之处,但是马克思更多强调阶级问题,波兰尼则更强调社会文化,这一点倒是接近马克斯?韦伯。事实上,波兰尼在论述时大量采用的是历史与人类学方法,着眼于社会的人性本质和自然的本质。他开宗明义指出1815~1914年欧洲的“百年和平”的文明已经崩溃,自己所要做的就是解释这种崩溃背后的政治和经济根源以及它所带来的巨大转变。在他看来,19世纪的文明建立在四种制度之上:一是均势制,二是国际金本位制,三是自律性市场制,四是自由主义国家制。这四个制度其实彼此关联,国际金融、契约社会的形成、国际法的逐步完善,使得经济生活的新制度作为富有弹性的机构成功地维持了全面的和平。

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仍然是古典均势制失败所造成的霸权冲突,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则已经是新的世界性大变动的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自律性市场经济失败了。因为自律性市场遵循的是全然的图利原则,这就使得它成为了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所写到的“撒旦的磨坊”:资本所具有的自律运转的机制决定了它为了图利可以冒一切风险,忽视政府的角色,而要将人(劳动力)作为商品和原料投入到自己的运行中,并榨干他们最后的一点能量。这里需要区分市场与市场社会的不同,市场是只要存在私有制、劳动分工和交换就会产生,但是在市场社会之前,从来没有任何社会的经济是完全由市场控制和调节的。作为经济交往空间的市场原先是从属于社会习俗或规范,而到了市场社会,经济活动脱嵌于社会之外,甚至跃升为整个社会的运转法则,使得整个社会完全从属于市场的逻辑。这样一来,人就成了我们在古典经济学中常见的那个说法“经济人”(homo economicus),成了理性逐利者。

“使用”和“图利”之间的区别

纯粹图利的“经济人”无疑是一种异化,从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研究结果可以看到,人类的经济活动是附属于其社会关系之下的,他的行动是要保障自己的社会地位、社会权力及社会资产。任何一个个体都是一个社会人,他与群体之间密切相关,而不是一个个自然与孤立的原子。维持社会的纽带对于每个单独个人之所以至关重要,就在于,一方面如果一个人不顾整个社会的习俗,就会自我放逐,成为社会的边缘人;另一方面,从长久而言,所有的社会义务都是互惠的,满足社会的义务其实也符合个人的利益。波兰尼从历史材料出发,描述了西欧直到封建末期的经济体制,它们都是依照互惠、再分配和家计或者三者混合的原则组织起来的,并且利用对称的、集中的以及自治的形式而使其制度化。简而言之,这些经济体制包含了道德、义务和情感,而不仅仅是追求利益本身,这就是“使用”和“图利”之间的区别,也是不同文明的关键。

18世纪末从市场的节制改变到自律性市场的形成,代表了社会结构的全面转型。其关键点就在于,原本不是商品的劳动力、土地及资本如今被商品化了,它们成了“虚拟商品”。市场主宰了处理劳动力的权力之后,实际上也就改变了“人”的生理、心理和道德的本质,传统社会网络被全面摧毁,人于是成为制度的附庸。这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伤害,造成社会解体、价值失范、道德堕落,而社会为了保护自己就会进行自救(很多时候借助的是国家的力量)。这就是所谓双向运动:一方面市场不断扩展,另一方面扩展会受到对抗。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国家不断在介入市场的运作,从贸易保护到货币政策到劳工问题,修正这些问题,就是为了使市场能够重新被嵌入到社会生活中,从社会拯救市场。

这大致就是波兰尼的观点和思路,但他并不是就经济说经济,“所有意图整合社会的策略,理应都会增加其自由度。在设计这些策略时,就应考虑如何加强社会成员的权利”,他最终是要论说的是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人的自由”问题。作为一个社会人,尽管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而社会的复杂性必然会引出调控问题,但是法西斯主义那样的全权调控,同样也是以牺牲个人自由来达到调控的目的。波兰尼对这两种都不满意,他在全书结尾写道:“顺应,一直都是人类的力量和新希望的源泉。人类接受了死亡的现实,并在此基础上构筑了自己整个生命的意义。……在我们的时代,人类让自己顺应了社会的现实,这意味着以往那种自由的终结。但是,再一次地,生命从这种终极的顺应中生发出来。对社会现实毫无怨言的接受给予了人们不屈不挠的勇气和力量来消除所有能被消除的不公正和不自由。只要他是真诚地试图为所有人创造更多的自由,他就毋须惧怕权力或者计划会转而反对他并毁坏他以它们为工具正在建立的自由。这正是在一个复杂社会里自由的涵义;它给了我们所有我们需要的确定性。”

也就是说,个人在意识到限制、规划和调控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主动遵从规则,在放弃绝对自由的情况下,重建平衡,以获得最大限度的相对自由和公正。就此而言,波兰尼是个充满理想主义情怀的中间派。在全球性经济危机频发的当下,这本70年前的著作在今天重读,依然有其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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