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亚利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父亲起床上厕所,突然摔倒在地,他呼喊母亲,无奈发音变得含糊不清,并且音量极小,母亲熟睡着,根本不知。天微微亮时,母亲才发现父亲已动弹不得。母亲等到天大亮了才给我打来电话,她说:“你爸绊了一跤,哪儿也没磕着,你千万别着急,安排好家里,马上赶过来就是。”
我坐动车从一百公里外家赶到父母家时,看到父亲斜坐在沙发里,被毛毯裹得严严实实,母亲的手紧握着父亲的手。他们的样子,让我无比难过,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大发雷霆:“妈,你怎么这么无知!为什么不打120!为什么不向邻居求救!”这时的母亲竟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笑意,虽然我知道那是苦笑,可我却粗暴地说:“你老人家还有时间笑呀!”父亲住进医院,被确诊为脑中风。医生说父亲年岁已大,完全康复已不再可能,通过治疗和康复训练兴许病情会有所改善。
从此,父母便与我同住。生病后的父亲脾气变得异常暴躁,身体也随之每况愈下。由于小脑的萎缩,他每日在家里胡言乱语,大呼小叫,稍不如意就会操起身边的东西向人砸去,大小便弄得到处都是。由于父亲的“折腾”,全家老小手足无措,疲惫不堪,根本无法正常生活,于是我和母亲决定把他送往老年呵护中心。
住进呵护中心的父亲,在医生和护工的照料下安静了许多,但就是不许我和母亲以外的人前去探望,连他一手带大的外孙女都不允许,他是见谁骂谁,而且骂得非常难听。有亲朋探望父亲,也只能远远地躲在角落,摇着头,叹着气,除了不停地安慰我和母亲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父亲住进呵护中心已有一年多,如今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为了让父亲身体保持清洁干爽,也为了方便护理,我们只能给父亲穿开裆裤和纸尿裤。可是,自从父亲卧床那日起,母亲便也开始拒绝亲朋的探望。我说:“妈妈,人家是关心爸爸才提出要去探望的,您不应该拒绝。”母亲只是很坚定地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但我无法拒绝亲朋对父亲的关心,于是,我避开母亲领着亲朋好友探望父亲。
记得有一次,女友提着一大包营养品,随我看望父亲。就在这时,父亲大便了,我和护工当即掀开被子给父亲左翻身右翻身地进行清洗擦拭,更换衣物。也许女友认为自己是过来人,而且视我父亲为自己父亲,所以没有回避,但是,女友下意识地捂了下鼻子,非常惊讶地喊了一句:“天啊,瘦得像骷髅了。”父亲似乎受到了伤害,对着女友“哇哇”大叫。刹那间,我似乎懂得了父亲,父亲是在维护自己的隐私和自尊呀!
我觉得我伤害了父亲,我觉得我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让父亲的身体裸露着,是我让父亲没有了隐私和尊严。我第一次因为父亲的叫喊,流出了羞愧和内疚的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父母为什么要拒绝他人的探望,因为探望无法安抚自己那残破的身心,反而让自己的残破赤裸裸地呈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那样的感觉犹如在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我似乎也懂得了母亲的那一丝苦笑,母亲是在用苦笑维护著被我粗暴践踏的自尊心。
是啊!人在虚弱无力时,是多么需要别人的帮助,又是多么渴望自己的那点自尊不被伤害。不管是病入膏肓的老人,还是年幼无知的孩子,维护自尊是本能的反应。就像我小学一年级时,数学考了30分,我宁愿被父母打死也不愿意让亲戚“参观”我的试卷一样。
那天,我在街上碰到父亲邻床陈伯的女儿—陈姐。陈姐穿着一件橙色外套,抹了口红,挎着红色皮包,看上去非常年轻时尚。我说:“陈姐,没想到你穿鲜艳的衣服这么漂亮。”陈姐说:“呵护中心里都是老人和护工,穿得太鲜艳了怕他们不喜欢。”
是的,我每次在呵护中心看到陈姐陪伴她父亲时,都穿得非常素净,衣服颜色大多是黑白灰或深蓝或墨绿。我知道,陈姐是以这样的穿着来表达对老人和护工的尊重。